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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为打消私塾先生的紧张情绪,刘统勋先闲聊几句,问些私塾办学、学生学习、应试等方面情况,然后话锋一转,谈及傅壁到私塾指点书法的细节。

不多时,衙役将私塾先生带到傅家书房。私塾先生是位老成识体的长者,须发皆白,举止间有读书人特有的睿智和书卷气。

私塾先生慢慢想了会儿,说傅壁虽然为人温和可亲,笑眯眯完全没有架子,但不喜与人交谈,对于往事讳莫如深,可能因为平时要陪孙子玩,又讨厌和街坊邻居拉家常,才跑到私塾打发时间,一来让孙子和年幼的孩子玩耍,二来指点书法,谈论他最擅长的经书诗文,算是他的乐趣所在。

秦判通溜须反碰一鼻子灰,尴尬得满脸通红,支吾着急忙往门外退,差点被门槛绊倒。

“通过攀谈,先生觉得傅老以前是干什么的?”刘统勋问。

刘统勋冷着脸道:“秦大人,顺天府只要我刘某在府尹位置上一天,过去那套官场陋习就得收起来,否则,趁早卷铺盖走人!”

“饱读诗书,学问渊博,”私塾慎重地给出八个字评价,然后解释道,“寻常读书人,哪怕是治学大儒顶多做到倒背如流,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仅此而已,而傅老真正能融会贯通,结合历代史书针砭时弊,提炼治国韬略,立意反在书本之上。”

然而刘统勋是京城官场的异数,“刺儿头”外号的得来就因为不讲官场规矩,破了很多官员之间的默契,让上司难堪,下属难做。例如他在黄河沿线省份协办赈务、勘察河道期间,地方官按惯例奉上“冰敬”“炭敬”,以及逢三节两寿送的随礼,刘统勋一律原封不动退回,而且要求随从跟着做。这一来那些低阶官员们怨气冲天,因为京官不像地方官有火耗、税收等额外收入,尤其四品以下官员更是清苦,一年不过十几两银子甚至更少,就指望地方官员那点孝敬改善生活。把人家的财路都断了,谁乐意替你做事?之后再有委派出京的差使,只要听说有刘统勋参加,官员们就忙不迭推辞调换,都不想招惹这位“刺儿头”。

刘统勋“喔”了一声,良久才问:“像是教授过私塾或开设学堂?”

康熙时期动辄惩办参与夺嫡的皇子和涉事大臣,抄家不断,顺天府等衙门肥得冒油,当年查抄太子妃娘家额伦什家族——额伦什贝勒在内务府主管朝供和内宫日常用度采办,单各大商会和底下办差的孝敬就赚得盆满钵溢,加上每次采购进供的回扣、以次充好差价,以及偷取宫中余货到市场上变卖,额伦什家族拥有的财富丝毫不逊那些王公贵族。据说顺天府尹从额伦什家运走四大车宝贝,其余府丞、判通、治中、经历、照磨、司狱等官员均有一两车,连地位最低的仵作都捞了价值百来两银子的物品。几个月后额伦什贝勒从天牢放出来,正值三九寒冬,满屋子竟然找不到一件御寒的衣服。有什么办法?在血雨腥风的皇子争嫡大战中,失败方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谁还敢为那点身外之物惹麻烦?

私塾先生摇摇头,哂笑道:“傅老乃博学鸿儒之士,哪是老朽这等靠断文识字混饭吃的穷酸书生可比?”

说来这也是衙门办案心照不宣的规矩:遇到灭门惨案尤其是富贵人家,往往是经办官员以及捕快们捞油水的大好时机,勘查现场时由级别最高官员开始选,金银珠宝、名器古玩,逮上眼就捧回家,然后按资排辈来,到最底层的衙役甚至连水缸、八仙桌、碗筷都拖走,反正人都死光了,要财物有何用?就算偶尔有幸存者找上门也不怕,所有罪名一股脑全推到凶手头上。

“以先生之见,傅老以前什么身份?”刘统勋鼓励道,“先生不妨大胆分析,本府不做笔录,不留卷宗,只作破案参考。”

刘统勋听了眉头纠结成一团。

私塾先生略一犹豫,斟字酌句道:“老朽妄自揣测,以傅老端良厚重的气质,满腹经纶的学识,超脱常人的谈吐和见识,至少做过高官幕僚或王府师傅!”

秦通判连连点头,突然心念一动,凑近刘统勋身侧道:“封存之前,刘大人若有心仪的不妨选几件把玩把玩,或由下官亲自送到府上……”

刘统勋点点头不作评价,随即扯到其它话题谈了几句,遂让私塾先生离开。

刘统勋想了想又道:“上次匆匆勘查现场没留意这么多值钱的家当,院子空久了难免有盗贼溜进来浑水摸鱼,立即派队人马过来封存傅家财产,造册登记入档后暂存到顺天府仓库,等傅山遥回来再移交。”

把玩温润细腻的砚屏,刘统勋对案情已有大致眉目:如私塾先生如说,傅壁应当在王府或朝廷重臣府上做过事,后来因为某个特殊原因离开,大隐隐于市,怡情弄孙享受天伦之乐。

“刘大人所言极是,下官马上到衙门部署。”

从迁居莲花弄堂起,傅壁已六年远离权力中心,这期间宦海风云变迁,别说王公内阁大臣,连皇帝都换了,按说跟傅壁毫无瓜葛。究竟什么原因让血滴子找上门大开杀戒?

“如此说来傅壁的身份就可疑了,必须着人查清楚他的来历,嗯,把那个板爷徐抓起来严加盘问,女儿嫁过去都生了孩子,不可能对亲家情况一无所知,另外就是私塾,问问私塾先生从傅壁的言谈举止发觉什么端倪。”

现场勘查报告显示,傅家陈列架上唐三彩、宋元明瓷器,卧室书房金银首饰和财物均无丢失现象,这符合血滴子一贯行事风格,只杀人不贪财。失火地点在厢房,据初步分析是存放旧书籍和傅壁多年的书稿、练字习作,血滴子纵火时在上面泼洒了油料,估计是想焚烧一尽,但厢房窗户临近胡同的巷子,火苗蹿出后立即被更夫发现。

秦通判失笑道:“下官早派人查过薄荷店的账,去年不过净赚十多两银子,其中还赊欠四两,养家糊口绰绰有余,要说置这些值钱的家当肯定不够。”

厢房里书籍、纸张、书稿散落一地,刘统勋发现很多书被翻阅过,书匣、书橱抽屉悉数打开,连堆在墙角几大叠细麻绳捆扎的习作废稿都用匕首割开散得凌乱不堪。由此可见凶手想找某件文稿,翻了半天没收获,索性放火烧光。

“五千两!”刘统勋反复默念这个数字,良久冷不丁问,“秦大人以为,凭傅山遥的小薄荷店做多少年才能积攒下这些宝贝?”

问题是六年前的文稿,即使涉及当时最敏感的皇子争嫡,时至今日还有价值么?更何况急于销毁应该是廉亲王为首的反对势力才对,血滴子出马顶多抢获证据用来日后弹劾诸亲王,事态没有严重到屠杀满门的程度。

“下官目光愚钝,若有疏漏刘大人莫怪,”秦判通目光从书房门口起,由外而内一件件扫过去,指头不停地掐算,过了半袋烟工夫道,“如果下官没看错,书房内物件至少价值白银五千两。”

现在刘统勋知道血滴子为何杀人必定取其头颅——这样做给后期案情勘查、调查、确定被害者身份造成极大的麻烦,除了街坊邻居语焉不详的介绍,刘统勋脑中尚未形成傅壁的容貌轮廓,要想到翰林院等衙门求证谈何容易?

“秦大人不妨评估书房内所有摆设的价值。”

正午时分顺天府在西街菜市口捉到板爷徐,起初他态度极为蛮横,喷着唾沫星子大吵大嚷,扬言隔几天找几千个弟兄围堵顺天府衙门,被衙役们按在地上一通杀威棒打下去,又灌下两大碗凉水,他象霜打的茄子耷拉下脑袋不吭声,身体蜷缩成虾米似的窝在囚室角落里。

秦判通不失时机猛拍马屁:“刘大人识货啊,一眼相中宝贝!此乃和田玉里最上等的籽料。和田玉矿位于海拔很高的雪山,山上的原生玉叫山玉;山玉因地震、雪崩等原因落到山脚下,受泥石流、雨水、冰川冲刷就变成山流水;倘若又从山脚滚入河床,经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滋润浸泡,那就是籽料。山玉易得,山流水难寻,而籽料只能靠运气,一万块和田玉里能有一块籽料就很幸运了。”

刘统勋沉着脸进来,劈头就问:“傅壁在你家藏匿了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玉?”刘统勋问。

“什么?没有吧。”板爷徐一脸愕然。

“啊!”刘统勋赶紧将墨轻轻放入匣中,又被砚台左侧的砚屏所吸引。从前文人写字作画前很麻烦,得先动手砚墨,慢慢磨个把钟头然后出去转悠一下,回来墨汁就被吹干了,因此设计出挡风的物件放在砚台前,名为砚屏,后来功能逐渐削弱更多成为观赏性装饰。这方砚屏只有成年人巴掌大,表面光滑润泽,呈现出油汪汪的玉色。

“你想死是不是?明知凶手在傅家翻东西,没找着才放火泄愤,傅壁在京城就你一个亲戚,你说凶手下一步找谁?”

“三百两。”

板爷徐急切地说:“真不关我的事!不错我女儿是嫁到傅家,可我跟傅老头脾气不对付,每次见面说不上两句话,所以几年来双方走动次数不超过一个巴掌,不信老爷把我老婆叫来问,回答保证一模一样。”

刘统勋吃了一惊:“三十两银子?”

“你女儿嫁到傅家时,傅壁是做什么的?这门亲事如何结成?你对傅家底细了解多少?快快从实招来!”

“呃……虽说受赏赐臣子往往舍不得用,将御制礼墨精心收藏,但墨受寒来暑往、冷热交替、霉潮侵袭影响极大,流传下来极为不易,象此类保存完整的精品更是凤毛麟角,下官估计……”秦判通估算了半晌伸出三个手指。

“报告青天大老爷,小的确实对傅家一无所知,当初,大概五年前有媒婆找上门替傅山遥提亲,说是我女儿到他店里买过几次薄荷油,看中了眼,当时只说是书香门第,家里有些薄产,提亲聘礼很阔气,院子挺大,家里就傅遥山一个儿子,所以没多考虑,就稀里糊涂答应了……”

“价值几何?”刘统勋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径直问。

旁边有了解板爸徐家况的捕快悄悄告诉刘统勋,板爷徐以拉板车为生,收入低薄,虽说偶尔帮地痞流氓砸场子、抢地盘捞点外快,毕竟不能济事。家里三个儿子都因为穷至今没娶上媳妇,因此傅家丰厚的聘礼嫁妆对板爷徐来说不啻于及时雨。结为亲家后,有时板爷徐手头拮据,或家里需要钱办事,便厚着脸皮悄悄央求女儿女婿“借钱”补贴家用,碰到这种事儿傅壁通常假装不知道,但私下叫傅山遥予求予取,不准说半句废话,更不用提归还。板爷徐尽管嘴硬,其实暗自里非常感激亲家公。

秦通判乘机卖弄:“刘大人好眼力!此乃宫廷造办处专为皇上赐给大臣用的,叫御制礼墨,从背后诗词看应是康熙早年之墨。此墨为桐油烟提炼而成,加胶、冰片、麝香、中药材和朱砂充分搅拌,再用杵反复捶敲十万下,俗称‘十万杵’,烟料和胶合料才能达到细腻均匀的程度,最后制作成坯料。造办处监制的墨都要做描金处理,不仅为了美观,还有密封作用,使墨保持一定湿度……”

刘统勋微微颌首,暗想从板爸徐嘴里大概挖不出有价值的线索,便随便问了几个问题,示意捕快为他松绑。板爷徐起身活动筋骨,整理衣服的当儿,刘统勋随口问了一句:

“喔,”刘统勋点点头,又打开案边一黑漆描金匣子,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形状各异的墨,正面画有山水虫鱼,背面题着诗句,随意取了两块墨在手心抚摸,细腻如脂,光滑温润,当下赞道:“好墨!应该是宫廷造办处监制的朱砂墨吧?”

“据你所知,傅壁跟外面哪些人有往来?”

刘统勋随手拿起书桌上砚台掂了掂,秦通判哥哥是开古玩店的,自然识货,连忙讲解道:“此乃四大名砚之首的端砚,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摸之寂寞无纤响,按之如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且纹理绮丽,不损毫,宜发墨……据说由于砚心水气足,呵口气都能研墨。”

“没有吧,他是典型的书呆子,除看书没其它爱好,顶多转到旁边私塾呆会儿……对了,有回晚上倒是出去过,被一辆马车接走的,大清早才回来。”

再度来到傅家,门上依旧贴着封条,短短几天院里铺了厚厚的落叶。书房虽小,却布置得简洁雅致,墙上的字画、桌上的文房四宝、赏玩架上的陈列,全是出自名家之手,刘统勋在古玩方面造诣不深,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刘统勋警觉起来,连忙问:“大概什么时候?马车什么装饰,是否看出对方身份?”

一般来说血滴子暗杀的对象仅限于卷入皇权争斗者,严重威胁或影响力让雍正觉得不安,才会亲自下令铲除。范围大抵是八旗王公贵族、朝廷重臣、京城守备核心将领以及他们的高级幕僚。杀得隐密,死者家属也心知肚明不敢张扬,草草下葬了事。相比之下傅家显得非常特殊,一则跟那些权贵毫无瓜葛,就是普普通通过日子的老百姓,二则傅家儿媳虽老实本分,娘家小舅板爷徐却是京城有名的刺头痞子,滋事打架、勒索碰瓷、为抢地盘大打出手,都少不了他的份儿。板爷徐可不管什么血滴子,纠集一帮兄弟到顺天府鸣鼓喊冤,要把凶手揪出来法办。因此刘统勋要求承办而非移交内务府,也有几分骑虎难下的意思。毕竟事情闹大了,须得有个说法,否则板爷徐有的是工夫,还会闹个没完。

“黑漆黑马,赶车的穿着黑衣,明显不想外人看出身份,小的就是拉板车的,正常情况下没小的认不出的车儿,不过日期倒记得,”板爷徐不假思索道,“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

据邻居反映傅壁为人和蔼儒雅,写得一手好字,自六年前购下莲花弄堂里的宅子后深居简出,偶尔到附近私塾指点书法,从不肯收取酬谢。傅山遥经营一间薄荷店,小本生意,常年往返京城与山东之间,一年大概只在家两三个月。问起傅家以前在何处从事何业,邻居们都表示傅家人从不谈及往事。

“为什么记得如此清楚?”刘统勋很惊讶。

死者头颅均不知所踪,颈部切口整齐光滑,为利刃所割;家里衣柜书橱翻得凌乱不堪,说明凶手在寻找什么;与罗家大院相似傅家也差点毁于火灾,恰巧凶手纵火时被经过的更夫发现,遂敲锣喊来街坊邻居将火扑灭。

板爷徐咧开大嘴笑道:“大人忘了,那天正是康熙爷驾崩的日子啊。”

莲花弄堂无头尸案共有六名死者,包括户主傅壁,老婆李氏,儿媳、孙子孙女,是典型的灭门惨案,傅壁的儿子傅山遥到山东采购薄荷幸免于难,目前还没回来。

刘统勋全身一震。

刘统勋坐镇桥头一系列命令吩咐下去,在桥上来回踱了两个圈,突然想起莲花弄堂就在桥南不远,便唤来秦判通一同前往。

一丝若有若无的线索终于隐隐出现在眼前。

所有船只靠岸停泊,衙役、捕快和步军统领衙门所属人马在两岸搜查,河面上渔夫们撒下大网,一寸寸向前推进。宗大峰分析聂锋身负重伤,且从夜里开始逃亡至现在,体力意志临近崩溃,不可能在水里浸泡太久,上岸则是自投罗网,因此必须不间断地保护高压态势,让聂锋完全没有喘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