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解放顺利呀,雷。”丹妮丝温柔地说。
“放心吧,不会开走校车的,”汤姆说,这时雷开始踏上健行步行道,“钥匙放在你的口袋里。”
“爱耍嘴皮子,小心没人要哟,小妮。”雷说完消失在树林里。
雷说:“你讲的东西,除非在今天晚上就发生,否则一点用处也没有。”他站起来伸伸懒腰,“他们很快又会开始推我们了。人有三急,趁现在还有时间,我要去解放一下。可别丢下我跑掉哟。”
“他们打算怎么对付我们?”克莱问,“你们有概念吗?”
克莱仍在想念约翰尼。他也想到莎伦,但脑子多半绕着约翰尼转,想着约翰尼用大写的字母写出一定要来接我,然后以三个字的全名来签名,仿佛能加重恳求的分量。
乔丹耸耸肩。“也许就像闭路电视一样,只不过全国各地都来掺一脚,说不定甚至全世界都来联机。那座体育场好大,我不禁想到……”
“我倒宁愿他们互相残杀,”老丹说,“让他们陷入一场大逃杀,看最后哪一个人能胜出。”
“对了,还有拉丁文,”老丹说,“拉丁文是国际通用语言。”
“人体能轻易抵抗某些病菌,可是侵略地球的外星人没抗体,一染上病菌就死了。”汤姆说,“如果手机人全部死在计算机病毒手上,天理不就获得伸张了吗?”
“他们需要吗?”克莱问,“他们用的是心电感应。”
“像什么?”丹妮丝说,“我没看过那部电影,感觉太吓人了。”
“不过,他们大部分还以文字来思考,”汤姆说,“至少目前为止如此。无论如何,他们一定想处决我们,克莱。乔丹认为如此,老丹和我也有同感。”
“就像《世界大战》一样嘛。”汤姆悠悠地说。
“我也是。”丹妮丝用落寞的语气小声说,同时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
乔丹不理会他,现在他其实是在自言自语。“他们不像其他人一样集体行动,感化得不够彻底,因为集体行动的指令安装得有瑕疵,结果他们……他们晚上很晚睡觉,早上提早起床。他们也变得会同类相残。而且,如果情况再恶化下去……你们难道看不出来?最晚被感染的手机人会是最先毁灭的。”
汤姆说:“拉丁文不只是国际通用语言,也是正义审判使用的语言,而且我们不久前也见过他们用过拉丁文。”
“乔丹,你不能拿我看见的那两个人就直接下结论……”
甘纳与哈洛德。对。克莱点点头。
乔丹讲得两眼炯炯有神,听见克莱这话稍微暗淡了些。“你说得对。”然后他抬起下巴,“不过我的理论合乎逻辑。如果程序里面确实有蠕虫,确实能主动一步步深入原始程序里,那么一切就和他们使用的拉丁文一样合乎逻辑。新的手机人正在重启程序,只可惜他们启动的是乱七八糟的程序。虽然得到了心电感应,但却还能讲人话。他们……”
“乔丹另外有个想法,”汤姆说,“我认为你有必要听一听,克莱,以防万一。乔丹?”
“你观察到的证据还不够,不能妄下定论。”克莱立刻反驳。他心里想的是约翰尼。
乔丹摇摇头说:“我讲不出来。”
“不过现在他们接到的是已经遭到破坏的程序。懂了吗?从这个角度去看倒也合理,因为最先倒下的好像是最新的手机人。不是打架、被吓得惊慌失措,就是死翘翘。”
汤姆与老丹互看。
克莱回想起梦中情景。“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
“推派一个人说啊,”克莱说,“拖什么拖嘛!”
“GIGO是‘垃圾进,垃圾出’的缩写,意思是你喂的是坏程序,产生的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认为,手机人设立了几个感化点,把正常人变成……”
最后还是由乔丹来报告:“因为他们懂得心电感应,所以知道我们最心爱的人是谁。”
克莱说:“我连去圣荷塞的路在哪儿都不知道。”
克莱想从字里行间挑出邪恶的含意却找不出来。“那又怎么样?”
“‘脉冲’是一种计算机程序,靠调制解调器传输出去,只能靠调制解调器传输,而且到现在仍然在用调制解调器传输。不同的是,这个程序里包含了一只蠕虫,而且正在破坏程序,每过一天,程序就会破坏得更严重。这种现象叫做GIGO。听过GIGO吗?”
“我有个哥哥住在普罗维顿斯,”汤姆说,“如果他也成了手机人,那么到时候对我行刑的人就是他。如果乔丹的理论正确的话。”
“懂了。”
“我的,应该是我妹妹。”老丹说。
乔丹翻翻白眼,然后说:“差不多对。蠕虫能钻进计算机里面,一路破坏档案和硬盘,如果进入共享软件和你发出的东西里,甚至通过电邮的附件,就能变成病毒,散布到其他人的计算机去。有时候,蠕虫还会生小孩。蠕虫本身就是突变,有时候生的小孩突变得更厉害。懂了吗?”
“我的则是我的分楼舍监。”乔丹说。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他有诺基亚牌百万像素的手机,能播放从网络上下载的影片。”
“是跑进计算机、搞乱所有程序的东西,对吧?”
“我丈夫,”丹妮丝说了一半泪流满面,“除非他死了。我向上帝祈祷他已经死了。”
“可是,你总该知道什么是计算机蠕虫吧?”
克莱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接着他总算了解了。约翰尼?我的小约翰尼?他看见褴褛人对他头上伸出一只手,听见褴褛人宣判:“此人——精神异常。”也看见儿子朝他走来,反戴着小联盟的棒球帽,身穿他最爱的红袜队T恤,背面印有威克菲尔德的签名与球衣号码。数百万人透过神奇的心电感应看到这一幕,而在数百万双眼睛的注视下,约翰尼显得非常渺小。
“我听不懂,”克莱说,“我本来就是计算机白痴,虽然会用Word、Adobe绘画程序和MacMail邮件软件,但其他的就一窍不通了。我的麦金塔计算机里面有接龙的游戏程序,儿子不一步步教我,我还不会玩咧。”一讲到这里他不禁心痛。回想到自己握着鼠标,手背被约翰尼的手握住,那种感觉令他更加难过。
小约翰尼面带微笑,两手空空。
2
全身上下的武器只有一嘴白牙。
乔丹说:“我认为原始程序里出现了一只蠕虫。”
3
“乔丹,把你的理论说来听听。”克莱说。
打破沉默的人是雷,只不过雷并不在场。
“我们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再过不久,他们又会逼我们上路了。”汤姆说,“我们大概明天才会接受……呃,大体育场的排场,不过我相当确定,他们希望我们在今晚入夜前抵达卡什瓦克。”
“啊,天啊!”健行步行道稍远处传来雷的声音,“可恶!”接着他又说:“喂,克莱!”
老丹说:“今天真正醒来到现在,大概看过十几具了。”他望向其他人。汤姆、丹妮丝与乔丹也点头。雷耸耸肩,又点了一根香烟。“不过很难分辨死因。他们有可能正在起变化,这一点符合乔丹的理论,只不过却又和讲人话这一点矛盾。那几具尸体大概只是手机人还没空处理掉的吧。他们的当务之急不是清理尸体。”
“什么事?”克莱高声回应。
“人话。口齿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不过绝对是人话。你们见过几具新尸?就这两具吗?”
“你从小就生长在这一带,对吧?”雷的口气带有怒意。克莱看看其他人,其他人只以不解的眼神响应。乔丹耸耸肩,向外摊开掌心,瞬间又变回即将进入青春期的儿童,而非手机战争中的难民,模样令人心碎。
“讲话?”丹妮丝怀疑地问,“讲人话吗?”
“呃……生长在缅因州南部,差不多。”克莱站起来,“出了什么问题?”
“是在晚上。”他接着又说,这才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他们在争一辆消防车,就像两个小孩在抢玩具。我接收到其中一个人的心电感应,不过他们两个都会讲话。”
“所以说,你知道三叶毒藤和毒葛长什么样子,对吧?”
“是吗?”老丹说得兴趣缺缺。
丹妮丝差点噗哧笑出来,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
“我看见两个手机人在打架,离这里不远。”克莱终于说出来。
“知道。”克莱说。他自己也忍不住微笑。他的确知道毒葛长什么样子,因为他多次叮嘱过约翰尼和后院的玩伴别去乱碰。
克莱的思想总算跟上了节拍,锁定了他一直想讲的两件事。刚才对话之初,老丹提过他们的行为正在改变,也说乔丹提出了一项理论,而就在几秒前,老丹又说:无论他们发生什么事。
“好,还不赶快过来帮我看一下,”雷说,“你自己来就好。”接着他几乎一刻也不停地就往下说:“丹妮丝,我不需要心电感应也知道你在笑,建议用袜子来堵住你的嘴巴。”
“呃,赐死,”汤姆几乎说得索然无味,“至少死了以后,我能睡得安稳一点。”
克莱离开野餐区,走过写着出发前务必取用地图!的标语,然后沿着漂亮的小溪走。在这个时节里,森林里处处美不胜收,浓淡不等的橘红色混合了稳健的常绿冷杉。他这时心想(以前也想过),如果凡人需要向上帝偿命,在这个季节还债总比别的季节理想。
“你觉得,他们打算对我们做什么事?”克莱问。
他本以为看见雷时,雷的裤带会是打开的,甚至整条裤子落在脚边,但雷好端端站在松针铺成的地毯上,裤带仍勒在腰上。他站的地方四处没有草丛,不见三叶毒藤或其他植物。他的脸色苍白,像与艾丽斯冲进尼克森家客厅呕吐时一样,白如死灰,只有眼珠仍有生机,在他脸上燃烧着。
“我相信,只要我想相信,就能一直相信下去,”老丹说,“但事实上呢?我们从一开始就逃不过魔掌。其他正常人也许逃得了,但是我们却逃不了,因为我们专杀群体。无论他们发生什么事,他们都照样想捉拿我们。”
“过来这里。”他压低嗓门说。小溪潺潺流着,声响几乎盖过了他的话。“快,时间不多了。”
“你果然是生在基督徒之家。”雷说,“总归一句话,乔丹清楚,我也清楚,我认为我们大家都知道。如果你还剩半个头脑,还自以为能逃得掉……”
“雷,到底搞……”
“‘林恩,林恩,罪恶之城,上了天堂,想进却进不成。’”汤姆背出打油诗。
“乖乖听好。老丹和你的朋友汤姆太聪明了,小乔也是。有时候脑筋动太多也会碍事。丹妮丝比较合适,可惜她怀了孕,信不过孕妇,所以我就挑你了,画家先生。我本来不想挑你,因为你还挂念着儿子,不过你儿子已经完了。你心里知道。你儿子死定了。”
“对,”雷说。他揉揉颈背。“就像跑进童话世界,小鸟和蛇都会讲话,对着你说:‘你没事,你很好,别管脚酸了,你福大命大。’福大命大,我老家在林恩,小时候都这样讲。”
“两位,一切还好吧?”丹妮丝呼喊。克莱虽然浑身麻木,却仍听得出她话中带笑。
“我脑袋里的推手已经消失了,至少暂时没有感觉,”丹妮丝说,“我很感激。第一天的情况最糟,你知道吗?我是说,乔丹当时最清楚出了什么错,不过我想我们其他人只知道……呃……不太对劲。”
“雷,我不知道你在……”
“结果就团圆了,”汤姆说,“几乎可以结案了。”他对着天空、土地与树林挥出一只手,开玩笑说:“总有一天,儿子,这些都归你所有。”
“人死不能复生。你乖乖听好。穿红色连帽衫的混蛋想搞什么鬼,只要你不肯让他搞,他就搞不成。你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好。”
之后,这五个人只停下来一次,为的是在葛利村采石场的花岗岩地上生火煮热食。吃饱后,他们换上从纽菲尔商行找来的新鞋子,因为从沼泽地跋涉过来,所以小腿以下沾满了泥泞,必须换新鞋才行。随后他们就地休息一小时。他们大概就是在克莱刚醒时通过葛利村汽车旅馆,因为过了旅馆不久,脑中的推手就逼他们停车。
雷穿的是斜纹褐色工作裤。他伸进长裤的口袋,取出一部手机和一小张纸。手机被泥巴沾成灰色,看似在粗工的环境度过了大半生。
只是那些手机人并没有带领他们找到黄色的小校车。发现校车的人是雷。当时其他人忙着在纽菲尔商行找汽水解渴,雷从后窗看见迷你校车。克莱也在冷藏库里找到姜汁汽水。
“放进你的口袋里去。时机一到,打纸条上的号码。你会知道什么时候。我只能希望到时候你知道。”
克莱考虑说出他在葛利村义消站看见的一切,但是最后还是打算先别说,因为他看不出那个局面与目前的状况有什么关联,何况不打架的手机人多得是,就是那些不打架的手机人逼得汤姆与其他人继续前进。
克莱接下手机,不接的话手机只有落地的分。小纸条从他指间滑落。
“那里死了两个手机人,”汤姆说,“刚死不久。电线断掉,电线杆也折断了。乌鸦正在大饱口福。”
“捡起来!”雷凶巴巴地低声说。
当时,五人走在仿佛漫无边际的林间路上,发现了一栋小屋,前面停着一辆小卡车,钥匙就插在车上。雷负责开车,汤姆与乔丹坐在卡车后面。林间道路最后又偏向北方,大家一点也不讶异。就在这条路越走越窄时,五人脑袋里的导向灯亮起,带领大家驶上另一条路,随后又转向第三条路上。这条路与其说是马路,不如说是中间杂草丛生的小径。这条路最后通往一片沼泽地,小卡车深陷其中,大家只好下车跋涉了一小时,最后上了十一号公路,与一六〇号公路的交叉口就在他们北边不远处。
克莱弯腰拾起纸条,上面草写了十个数字,前三个是缅因州的区码。“雷,他们看得穿心思啊!如果我拿了这……”
“对,已经不一样了,”老丹说,“乔丹提出了一个理论,很有意思,而且他提得出佐证。何况,团圆算是特殊场合。”他点烟抽了一口,咳嗽起来。“该死,我就知道这东西戒掉最好。”随后只停了半拍又说:“你知道吗?他们能飘浮。悬在半空中。马路堵成这样,能悬在半空中的话多方便,就像乘坐魔毯一样。”
雷强噘出奸笑的嘴型。“对!”他低声说,“他们偷看你的脑袋,会看见你在想他妈的手机!从十月一号开始,大家脑袋里想的是什么?我指的是,像我们这样还能动脑的人,还能想什么?”
“所以说,他们现在不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克莱说。
克莱看着肮脏斑驳的手机。手机的外壳贴了两条DYMO标签带,上面一条写着:佛迦狄先生,下面一条注明:葛利村采石场财产,请勿带离。
“就像被人用手推了一下,只不过事情发生在大脑里,”汤姆说,“手法太下流了,那种被人入侵大脑的感觉用言语难以形容,而且在我们行进的过程中,一直感觉褴褛人和手下跟着我们前进。有时候,我们看见他们几个在树林里,可是大部分都不见踪影。”
“妈的,快放进口袋呀!”
雷把整包烟丢给他,一语不发。
克莱听从的不是雷急促的语气,而是那对绝望双眼所透露出的渴望。克莱开始把手机与纸条放进口袋。克莱穿的是牛仔裤,口袋比雷的工作裤来得紧,所以必须低头把口袋撑开,雷趁这个机会伸手从克莱的枪套里拔出枪来。克莱抬头一看,雷已经用枪口顶住了自己的下巴。
“听见我们大喊吃不消。”老丹以同样不甘挫败的口吻说,“雷,还有剩余的香烟吗?我已戒掉了,不过现在又想抽。”
“克莱,算是帮你儿子做件好事,你要相信这一点。用这种方法活下去不值得。”
“没有,”汤姆说,“他们知道我们已经懂了,毕竟他们能看穿我们的心思。”
“雷,住手!”
“今天早上呢?有没有看见什么?”克莱问,“有没有做梦?”
雷扣下扳机,美国捍卫者射出的霰弹轰掉了雷的头顶,整群乌鸦从树林里起飞。克莱原本没发现树林里有乌鸦,现在乌鸦却对着秋天的空气嘎嘎咒骂着。
五人再度上路,先是走四十七号公路,后来根据汤姆叙述,大家觉得心思受到推挤,被迫走上一条无名的林间道路,似乎往东南方蜿蜒而去。
克莱的呐喊声遮盖了乌鸦叫声片刻。
克莱摇摇头。一点好处也没有。
4
“我是第一个起床的人,”汤姆说,“褴褛人就站在院子里,对我微微鞠了一个躬,然后一手挥向马路。”克莱明确记得这手势:这条马路是你的了,赶快上路吧。“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拿着速战爵士,照理说应该能开枪打他,不过,打中了又有什么好处?”
五人在冷杉下松软的黑土开始为雷挖坟,破土不久,手机人的感应能力就探进了他们的大脑。克莱首度感受到那种联合的力量。正如汤姆所描述的,这种感受仿佛像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从背后轻推,只不过手跟背都只存在于脑袋里。没有文字,只有推手。
“我们吃了饭,”丹妮丝说,“因为我们既累又饿,然后真的上床睡觉,一觉睡到天亮。”
“让我们挖好再说!”他大喊,然后立刻以稍高的音域回答自己,克莱一听就认出是谁的声音,“不行。现在就走。”
遇到克莱前,他们五人醒来时置身一间破败的汽车旅馆,位于四十七号公路旁,而且是“缅因州”的四十七号公路旁,就在大沃科斯河以南不远处。汤姆说,那时他们有种跑错地方的感觉,而且感觉非常强烈。不远处传来群体音乐声,更加强了这种感受。他们五人一定全感受到了,但只有乔丹说出来,只有乔丹指出显而易见的一点:逃亡之举失败了。没错,五人也许可以溜出这间汽车旅馆,开始往西继续赶路,但这次能走多远?他们累坏了。更糟糕的是,他们个个垂头丧气。乔丹也指出,手机人也许派了几个正常人当奸细,随时监视这五个人的夜间动态。
“五分钟就好!”他说。
“他们不只是想累坏我们,”汤姆说,“也不只是让我们转弯往北走,他们还想让我们六个人聚在一起。”
这一次群体改利用丹妮丝的声音来发声:“现在就走。”
克莱推算,这一切发生在他借宿管理员小屋的那天。
他们已经事先用校车上的椅套裹住雷仅剩的半颗头。此时汤姆把雷的遗体推进土坑,踢进一些泥巴,然后抓住自己的头两侧,皱眉说:“好啦,好啦,”随后立刻被迫回答自己,“现在就走。”
“一定是这样,”丹妮丝说,“对。”
五人踏上步行道,往野餐区回去,由乔丹带头。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但克莱认为不比雷生前最后一刻来得难看,根本没得比。用这种方式活下去不值得。这是雷最后的遗言。
“搞到最后,我们也搞不出花样了。”老丹说,“他们的目的只想让我们筋疲力尽,等晚上一到,他们的势力减弱,我们也累得搞不清楚状况了。白天的时候,哈佛校长带着那一群手下一直待在我们附近,对我们发出念力,创造乔丹所说的虚拟实境。”
手机人稍息站在道路对面,排成一列,向两侧绵延了大约半英里之长,少说也有四百人,但克莱并没有看见褴褛人。他心想褴褛人先回家准备迎宾了,因为他拥有许多豪宅。
“那些狗娘养的天黑后搞不出花样,”雷说,“晚上要去睡觉。”
克莱心想:每栋豪宅里各有一部电话分机。
“虚拟实境,”乔丹说,“就这么一回事,差不多就像进入了电玩世界,而且不太好玩。”他望向北方,朝褴褛人现身过的地方看。北方更远处就是卡什瓦克。“如果他们变得更厉害,电玩也会变得更好玩。”
五人鱼贯走上迷你型的校车时,他看见三个手机人脱队了,其中两个人开始互打互咬,扯破了对方的衣服,咆哮着可能是人话的声音,克莱自认听见了“下贱”一词,但他认为可能只是凑巧蹦出来的字。脱队的第三人只是转身走开,踏着马路上的白线朝纽菲尔走去。
“看吧?”汤姆对克莱微笑说,他摸摸乔丹的乱发。“就某种层次而言,乔丹老早就料到了。”
“对呀,阿兵哥,脱队呀!”丹妮丝歇斯底里地喊着,“最好全部脱队!”
“对,是你在开车。”乔丹轻声说,“只开了一个钟头左右。同一个时间,我们也梦到全部人睡在宾馆里,叫做黎明的那间。我也梦见在开车,感觉就像梦中有梦,不过这个梦是真的。”
但其他人继续站着。如果这个手机人真的是在逃亡,也只逃到了一六〇号公路转往南方的弯道。在弯道上,有个年迈却肌肉发达的手机人突然伸出双臂,攫住逃兵的头扭向一边。逃兵倒在路上。
“不尽然,”汤姆说,“我梦到我们在开车……”
“钥匙在雷身上。”老丹用疲惫的嗓音说,他的马尾巴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头发摊在肩膀上,“应该派人回去……”
“然后梦到自己在走路。”老丹说,语调带有不甘被击倒的意味,令人听了心情难安。眼前的老丹与克莱两个晚上前遇见的老丹截然不同。记得老丹当时说:我几乎能确定的是,只要我们醒着,就有办法让他们进不了我们的大脑。他也说过:我们说不定真能活下去。这个阶段对他们来说还早。如今他轻笑一声,完全不含笑意。“老弟呀,我们早该梦到了,因为我们当时的确在做梦,梦见我们走了一整天。”
“在我这里,”克莱说,“由我来开车。”他打开迷你校车的侧门,感觉脑里的推手在敲敲敲、推推推。他的双手沾满血和泥。他感觉到口袋里手机的重量,一个好笑的想法油然而生:说不定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前多摘了几颗苹果,以免在前往地狱的途中饿肚子。他们五人也即将踏上尘土飞扬的长路,通往七百个电视频道,通向安置了背包炸弹的伦敦地铁站。“大家上车吧。”
丹妮丝的叙述越来越诡异。宾馆里竟然有点唱机,而且不播劳伦斯·韦尔克,也不播黛比·布恩,里面装的全炙手可热的通俗歌曲(包括唐娜·萨默的劲歌《炙手可热》)。这五个人不直接上床睡觉,反而跳起舞来,热歌劲舞了两三个钟头。在上床之前,他们又吃了一顿大餐,这一次由丹妮丝掌厨。饭后大家终于支撑不住倒头便睡了。
汤姆瞪了他一眼。“没必要讲得那么开心吧,梵高。”
根据丹妮丝的说法,他们在餐厅吃早餐。克莱听了觉得奇怪,因为他确定黎明旅馆没有餐厅。黎明汽车旅馆坐落于缅因与新罕布什尔州交界处,是间适合情侣私会的宾馆,设备简陋,据说连洗澡水也是冷的,房间小到不能再小,电视强力放送着A片。
“又不会少块肉。”克莱微笑说。他怀疑这抹笑容是不是和雷临终的惨笑相同。“至少不必再听你们的鬼扯淡了。快上车。下一站是卡什瓦克无手机信号区。”
丹、汤姆与乔丹都点点头。坐在烤肉坑旁的雷只是又点了一支烟。
但在上车之前,他们被迫扔掉了随身携带的枪。
“是吗?好吧!”她耸耸肩继续说,“我们进了旅馆,乔丹小朋友说为大家准备有生以来最丰盛的早餐。我们说,别做梦了。好笑的是,我们当时差不多就是在做梦。不过这间旅馆居然有电,乔丹果然做了一大顿早餐。我们全下去帮忙,做成了一顿超级早餐。我没说错吧?”
弃枪的动作并非他们命令自己弃枪,也不是肢体功能受到外力控制。克莱被迫伸手拔出枪套里的点四五手枪时连看也不必看,他并不认为手机人办得到,至少目前还办不到,如果正常人不允许,手机人甚至无法借嘴发话。这时的克莱只觉得头壳里面发痒,痒得厉害,就快要受不了了。
“我听说过,”克莱说,“就在沃翰森林州立公园的边缘。那间旅馆在我们那一带可是臭名昭著。”
“哇,圣母啊!”丹妮丝低声喊叫,然后把插在腰带上的点二二小手枪用力扔得远远的,手枪掉在路面上。老丹也跟进,扔出了手枪后再丢猎刀以示决心。猎刀飞出时刀锋向前,几乎飞到了一六〇号公路的另一边,但站在路旁的手机人完全没有畏缩的表情。
“雷说,过了斯伯丁公路以西,路况会变好,不过我们决定在‘黎明汽车旅馆’休息。”
乔丹把他带的手枪放在校车旁的地上。接着,他一边呜咽抽泣,一边抓起背包猛翻,然后抛弃了艾丽斯生前的手枪。汤姆也丢掉速战爵士。
“我知道,到处是路礁。”克莱说。
克莱在校车旁贡献了自己的点四五手枪。自从脉冲事件以来,这把枪断送了两条人命,克莱送走它并不太难过。
丹妮丝笑着说:“是吗?我们确实是累坏了。我们告别时走十一号公路,一直向西走到东方开始泛白。找车来开的话也没辙,因为马路被堵得乱七八糟,最空旷的地方也不超过四分之一英里,然后又……”
“好了。”他对着马路对面监视他们的眼睛与脏脸说,里头有许多人都已是缺手断脚。克莱又对手机人说:“就这么多了,满意了吗?”但克莱脑海浮现的是褴褛人。克莱立刻回答自己的问句:“他。为什么?自杀?”
“你看起来好累,你们全都一样。”克莱说。
克莱吞咽口水。想知道原因的人不只有手机人,连老丹与另外三人也等着他回答。克莱看见乔丹拉着汤姆的腰带,仿佛害怕克莱的答案。那种害怕的表情宛如幼童提心吊胆地穿过繁忙的马路,而这条马路尽是超速行驶的卡车。
“他们的威力比我想象的强了几百倍。”汤姆说,“我只知道这么多。”他摘下眼镜,用上衣擦擦镜片,姿态疲惫而且心不在焉,模样比克莱在办公室遇见的那个人看上去老了十岁。“我们的脑筋被他们恶搞了,而且是整得不像样。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逃命的机会。”
“他说你们那种生活方式不值得一活。”克莱说,“他抢走我的枪,我来不及阻止,他就轰爆了自己的头。”
“我们也清楚不到哪里去。”老丹说。
除了乌鸦啊啊叫之外,四下无声。随后乔丹以呆板而堂皇的语调说:“我们的。方式。是唯一的。活路。”
“我越听越糊涂了。”克莱说。
接下来轮到老丹,语调同样呆板:“快上。校车。”克莱心想:他们的情绪只有愤怒一种。
“对呀,”雷头也不抬,“我们是真的来到这里,没错。”他一手拍拍烤肉坑缘的石头,结婚戒指轻敲出了“叮、叮、叮”的声响。“千真万确。我们又凑在一起了,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五人依次上了迷你校车。克莱坐上驾驶座,启动引擎,开上一六〇号公路的北上车道。才启程不到一分钟,他就注意到左边有动静。是一群手机人。他们沿着路肩往北移动——悬浮在路肩上方,直线前进,看起来好像踩着隐形输送带,而输送带高出地面八英寸。然后,前方的路面凸起,他们也跟着升高大约离地面十五英尺,在多云而阴沉的天空下形成人体拱门。看着手机人消失在高地的另一边,就像看人乘坐隐形云霄飞车越过一道缓升坡。
“对,”乔丹立刻说,“这是真的。”
随后,优雅流畅的队形发生了变化。一个腾空前进的手机人突然掉了下来,摔在距离路边至少七英尺远的地方,就像被猎人射中的鸟儿。这个人身穿破烂的慢跑装,倒地后一腿猛踢,另一腿则拖在泥地上拼命打转。校车以十五英里的沉稳时速经过时,克莱看见他板着一副愤怒的臭脸,嘴巴不停地说着话。克莱差不多能肯定他正在陈述遗言。
“我们以为是在这里停了车。”老丹指着小野餐区。这里的周围是冷杉与染上秋意的落叶树,有一条潺潺小溪流过,健行步行道的入口处有个标语写着:出发前务必取用地图!“我们大概是真的在这里停车下来,因为……”他望向乔丹,“你说呢,乔丹?我们是不是真的在这里停了车?你似乎是知觉最灵敏的一个。”
“现在我们总算知道了。”汤姆不带感情地说。他和乔丹坐在校车后面的长椅上,前面就是放背包的行李区。“灵长类动物进化成人类,人类进化成手机人,手机人进化成罹患图雷特氏综合征的飞行心电感应人。进化过程完毕。”
六人开着校车又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停在野餐区。没有人喊饿,但是克莱总算有机会发问了。雷一口也不肯吃,只是坐在岩石堆成的烤肉坑外围下风处抽闷烟,听着大家的对话,自己一声也不吭。看在克莱的眼里,他觉得雷整个人垂头丧气到了极点。
乔丹说:“什么是图雷特氏综合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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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说:“妈的,我知道才怪,小朋友。”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全车人居然笑了出来,不久后开始捧腹狂笑,连不知道有啥好笑的乔丹也跟着一起笑。黄色迷你校车徐徐往北前进,手机人也经过校车北上,然后上升、上升,行进队伍似乎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