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点点头。
“放在后面,”乔丹说,“藏在行李箱里面。”
乔丹双手握拳。“有多少?你觉得呢?”
克莱说:“我不知道是炸药还是别的什么爆裂物,不过我几乎笃定的是,他趁你们睡觉的时候,把那辆校车变成了有轮子的炸弹。”
“不引爆不知道。”克莱说。
“后来叫我们起床的人就是雷。”丹妮丝说。
“我这样理解对不对?”汤姆说。外面的威瓦尔第换成了莫扎特的《小夜曲》。手机人绝对进化到了不屑黛比·布恩的程度了。汤姆继续说:“他在校车后面藏了一颗炸弹……然后想办法把手机改装成引爆器?”
“操,”汤姆惊呼,“他从采石场弄到了炸药,对不对?趁我们在睡觉的时候。我们睡得像猪一样,他不愁没机会动手。”
克莱点头。“我相信是这样没错。我认为,他在采石场的办公室找出两部手机。就我所知,工作人员专用的手机可能就有六七部,反正现在手机那么便宜。他把其中一部连接在炸药上,当成引爆雷管。伊拉克的叛军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引爆路边炸弹的。”
“因为我在脑海里画过。”克莱说。这话接近事实,因为就在他讲话的同时,这幅画浮现在他脑海里。“老丹,你、丹妮丝和雷消灭了两个群体。第一次是用汽油,第二次却用了炸药。雷以前在公路修缮队上过班,懂得引爆的技巧。”
“他趁我们呼呼大睡的时候装了炸弹,”丹妮丝说,“却没有跟我们讲?”
“对喔,”汤姆说,“他认为我们该吃顿热乎乎的饭菜,然后休息一下。克莱,你怎么知道?”
克莱说:“他不想让你们知道,以免在你们脑子里留下印象。”
“十六人座,最后一个座位的后面可放书包或远足用的轻便行李。你们坐上车后继续上路。后来你们到了葛利村采石场,决定停车休息。我敢打赌,提议停车的人是雷。”
“然后自杀,以免留在自己脑子里。”老丹说,接着他挖苦地爆笑一声说,“好,算他是英雄!只可惜他忘了一件事,过了他们设立的感化站,手机就没办法通话了!我猜就算在感化站,讯号也弱到不行!”
“其实是十六人座,”老丹说,“仪表板上写着。天啊!这里的小学一定迷你得不像样。”
“对,”克莱微笑着说,“所以褴褛人才让我留着这部手机。他不知道我要手机做什么。我不确定他们具有思考的能力……”
“校车是雷发现的,”克莱说,“十二人座……”
“他们不像我们,”乔丹说,“永远也不会思考。”
“感觉好像几亿万年前的事了。”丹妮丝说。她噘起下唇,吹开掉落在额头上的发丝。
“……不过褴褛人不在乎,因为他知道手机在这里打不通。就算我想被脉冲一下也没辙,因为‘KASHWAK=NO—FO’。无……信号……你……我们。”
“我遇见你们之前,你们在那间纽菲尔德商行停下来找吃的、喝的东西,对不对?”克莱问,“然后发现了那辆黄色的小校车。”
“既然这样,你笑什么笑?”丹妮丝问。
“反正我们整晚在这里待定了,”老丹说着摘下眼镜开始擦拭,“总该找个方法来消磨消磨时间吧。”
“因为我知道一件他不知道的事,”克莱说,“他们都不知道。”他转向乔丹:“你会不会开车?”
“麻烦请你沉住气,”克莱说,“可以吗?”
乔丹面露吃惊状,“嘿,我才十二岁,少闹了。”
“没有讯号,要手机有啥用?”老丹问。原本他看见克莱情绪亢奋,自己也高兴了一下,接着又看见克莱掏出的是该死的手机,而不是大富翁里的“出狱许可证”,立刻被泼了一头冷水。而且是支脏兮兮的旧手机,外壳还有裂痕。其他三人只是看着手机,表情是恐惧加好奇。
“连小型赛车都没开过?沙滩车呢?雪橇车呢?”
8
“呃,小赛车倒是开过。在纳舒厄郊外有个打小白球的地方,那里设了一个小型赛车场,我去开过一两次……”
克莱走向他们,双腿却半睡半醒不太听使唤。他边走边取出手机。为了这只手机,雷牺牲自己的性命,却因一时冲动而忘记卡什瓦卡玛克最特殊的一点:在北郡联合博览会,手机成了废铁。
“那就行了,反正不需要开太远。前提是,希望他们把校车留在回旋降落伞附近。我打赌校车一定留在原地,因为他们不会思考,一定也不会开车。”
喂。他想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的嘴巴好干,他的心脏狂跳。他清清喉咙,再试一次。“喂!”这次大家转头看他。乔丹不知听出了什么异状,赶紧站起来,而汤姆也连忙起立。
汤姆说:“克莱,你脑子坏掉了吗?”
他睁开眼睛,坐直上身,其他人仍在北端围坐地毯上。克莱不知道自己靠着门坐了多久,只知道臀部已经坐得发麻。
“没有,”他说,“就算他们明天要在虚拟体育场集体处决群体杀手,我们也不会出场。我们准备逃命。”
不管雷为何而死,到头来却平白赔上一条命,是吗?也许是,但克莱脑海又浮现一幅画。在大厅外面,帕海贝尔的音乐结束,紧接着是福雷,然后变成威瓦尔第,从扩音器传来,而不是从手提音响泄出。黑色的喇叭矗立在死寂的夜空下,背景是搭建了一半的游乐机,前景是卡什瓦卡玛克厅,垂挂着彩旗,四周用干草挡冷风。而在图画的最后一笔,克莱以其逐渐为人称道的巨细靡遗笔法……
9
再画另一幅。近距离画褴褛人,让读者看尽了他丑陋凶险的一面。他歪着破嘴奸笑,用一个手势总结了下面几句克莱的心里话:雷想出了精彩的点子,而他的点子成功与否全看手机能不能通,却没想到这里是讯号死角,我大概非北上到魁北克省才能进入通讯范围。太可笑了。不过更可笑的还在后头,我居然接下了手机!蠢驴呀!
大厅的小窗户玻璃很厚,但老丹手上的撬棍就能应付。老丹、汤姆与克莱轮流敲,终于把碎片全敲掉了,然后丹妮丝用她穿的毛衣覆盖住窗框的底部。
克莱(旁白):忘记了吗?“KASHWAK=NO—FO”。手机人叫正常人在这里排队,因为这里是讯号涵盖区的边缘。再往前走,讯号就成了鸭蛋、零蛋、空格。一格也没有。
“乔丹,你没问题吧?”汤姆问。
老丹(旁白):为什么在这里感化?为何不干脆在博览会的场地?
乔丹点点头。他很害怕,他怕得嘴唇毫无血色,但仍然努力保持镇定。在外面,手机人的摇篮曲又绕回了帕赫贝尔的《卡农》。丹妮丝把这首曲子称为“回忆之音”。
汤姆(旁白):答对了,就是他们执行感化的地方。排队时还是正常人,打了一通电话,开始往博览会的群体走去,你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多划算。
“没问题,”乔丹说,“待会儿就没问题了吧!我是说,开始动手之后。”
丹妮丝(旁白):这里不就是他们……?
克莱说:“汤姆可能钻得出去——”
重点究竟是什么,到时就知道了。
汤姆站在乔丹背后,望着只有十八英寸宽的小窗。他摇摇头。
为了强调这一点,克莱再画一格有波浪边的回忆图,地点是一六〇号公路,前景是黄色小校车,车身漆着缅因州三十八号学区纽菲尔德,中景的路面上由左至右漆着KASHWAK=NO—FO。细节又画得没话说:水沟里有汽水空罐、被草丛勾住的废弃T恤;远方有个帐篷被风吹到树上,随风拍动,活像褐色的长舌;小校车上面冒出四个旁白框,这四个人实际上的对话并非如此(即使在打瞌睡,克莱仍然很清楚这一点),但这并不是重点,此时此刻以叙事为重。
“我没问题的。”乔丹说。
雷呀,这里是卡什瓦卡玛克,手机不通,因为“KASHWAK=NO—FO”,问问哈佛校长就知道了。
“好吧,复诵一遍给我听。”
雷(旁白):时机一到,打纸条上的号码。你会知道什么时候。我只能希望到时候你知道。
“绕过去找校车,然后看看校车后面,确定藏了炸药,但找到了也不准伸手去碰。然后找另外一部手机。”
近距离画雷的手,他握的是那只脏手机与一张纸,纸上写了一组电话号码。雷的拇指遮住了号码,只露出缅因州的区域码。
“对,确定那部手机开着,如果没开……”
谁说只有一只?此时克莱的脑海浮现了另一格。这格画的是回忆,读者一看格子的波浪边就知道。
“我知道,如果手机没开就打开它。”乔丹瞪了克莱一眼,意思是我又不是智障,“然后发动引擎……”
雷·休伊曾加为了一部没用的手机而自杀。
“不对,太急了……”
克莱发现自己正在打瞌睡。他在脑子里作画时,画着画着,经常打起瞌睡来。图画与故事分开了。没关系。因为在故事与图画融合为一之前,他总会产生这种感觉——欢欢喜喜,近似返乡之前的心情。在“有情人聚首处即旅途尽头”之前。他毫无产生这种感觉的理由,却还是觉得欢欢喜喜。
“我个子小,要先把驾驶座拉向前,这样才踩得到刹车和油门,然后发动引擎。”
雷白死了……既然他白死了,克莱为何不难过?
“对。”
没错。因为“KASHWAK=NO—FO”。
“从回旋降落伞和鬼屋中间开过去,开得超慢。经过鬼屋旁边的时候,我会压到几片建材,可能会压出破裂的声音,但我还是照开不误。”
褴褛人当时站在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的双扉门边,对着破碎而有胡茬的脸颊比出打电话的手势,然后再度利用丹妮丝来发话,以强调这个动作:无……信号……你……你们。
“答对了。”
克莱想着,这样的跨页太精彩了。是血腥了一点,没错,假如在实施漫画检查制度的时代,这种血腥图绝对过不了关,但这幅跨页图一眼就能引人入胜。虽然克莱没提到此地手机不通,但当时如果来得及,他一定会强调这一点,只可惜他未能及时指出。雷为了不让褴褛人与手下读出心思,轰掉了自己的脑袋,但手机却不能用,实在讽刺得足以令人扼腕了。雷用生命保护手机,而褴褛人可能早就知道手机的存在,知道手机放在克莱的口袋……但是却满不在乎。
“然后把车开过去,尽量靠近他们。”
苦劝无用!轰!在跨页的前景画上黄色的大写字母,文字的边缘画得参差不齐。“跨页”一词的英文是splash,而splash另有“飞溅”的意思,画在跨页正好,因为阿尼·尼克森体贴老婆的心意周到,特别上了美国偏执狂(American Paranoia)网站购买威力超强的霰弹。雷的头顶成了红色喷泉。跨页图的背景则画了一只乌鸦被吓得从松树的枝头起飞。克莱最精于刻画细节,假使没有发生脉冲事件,现在的他可能已经以这项绝活闻名全球。
“对,没错。接着下车再绕到后面来,到这个窗户下面,这时你和爆炸现场中间是这座大厅。”
克莱(惊恐):雷,住手!这样做没意义!你难道忘记了,卡什瓦克是讯号死角……
“希望到时候能爆炸。”老丹说。
手机。是雷从葛利村采石场捡来的那部。
克莱不想听风凉话,就假装没听见。他弯腰亲乔丹的脸颊,然后说:“我爱你,懂吧?”
好了,故事背景够多了。图呢?能贯穿全书图画的一幅图,该怎么画才好?那还用说,画克莱和雷·休伊曾加不就得了。两人站在树林里。雷拿着贝丝·尼克森的手枪,枪口向上抵住下巴,克莱手里拿着……
乔丹匆匆抱了他一下,抱得用力,接着拥抱汤姆,然后是丹妮丝。
他心想:何况,手机人目前碰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程序出了错,里面有蠕虫。糗大了吧?整体而言,这些手机人尽管发展出心电感应,又身怀悬浮的绝技,称霸地球的时间可能比恐龙来得短。
老丹先是伸出一只手,接着说:“唉,不抱白不抱。”然后紧紧抱着乔丹。克莱对老丹一直看不太顺眼,但却因为这个举动而改善了对他的感情。
别管了。先精简再说。如果想把故事的背景画在广告跨页图上,背景就必须精简到能用一格来叙述的程度。这是漫画界的不成文的行规。手机人的状况可用四个字来形容:损失惨重。他们看起来声势浩大、数量惊人,但反过来说,在濒临绝种前,也许旅鸽的数目看起来还是很多,因为旅鸽一直到最后仍集体行动,飞行时往往仍能遮天蔽日,只是当时并没有人注意到,声势浩大的旅鸽群越来越少见,等到最后大家总算发觉时,旅鸽已经绝种,完结,拜拜。
10
剩下的群体是否皆与“处决疯子秀”联机,克莱认为明天答案就能揭晓。现在再想也无济于事。
克莱把双手当成跳板,送乔丹爬上窗户。克莱对乔丹说:“要记得,就跟跳水一样,不同的只是下面是干草而不是水。双手尽量伸出去。”
只是他越想越不对劲。一眼看上去好像没错,就像木门,一眼看上去是木头,里面却暗藏铁心。手机人的数量绝对折损得严重——他百分之百肯定。脉冲事件爆发之初,他们自相残杀的结果死了多少人?一半吧?他回想当时的血雨腥风,不禁又想:大概不只一半。也许死了六成,甚至七成。没死的人受了重伤,被细菌感染,风餐露宿,进一步的斗争,再加上智商过低,一定又折损了不少兵源。此外,当然不能忘记专杀手机人的正常人。正常人被消灭了多少群?像这么大的群体,实际还剩几个?
乔丹高举双手,探出了破窗进入黑夜。他一头乱发底下的脸色苍白无比,青春期的红色痘斑初现,在白脸上宛如小小的晒斑。他很害怕,克莱不怪他。这一跳深达十英尺,即使底下垫了干草,降落时也一定摔得很重。克莱希望乔丹别忘记伸手护住头,假如摔断了脖子,躺在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旁边可帮不了大家什么忙。
克莱的思绪想要回到另一个嘲弄的手势——打电话的手势,但他不肯让自己的思绪萦绕在手势上,至少不能直接去想。他在这方面经验老到,知道思忖这类事情的上策是旁敲侧击。所以他头靠在钢心的木门上,闭上眼睛,幻想着漫画书的跨页全彩图。他想的不是《暗世游侠》——《暗世游侠》已经毁掉了,这一点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幻想的是新的漫画。一时想不出更响亮的书名,暂时称呼为《手机》吧!画成惊悚漫画,描述世界末日降临,手机人聚众杠上了硕果仅存的正常人……
“要不要数到三,乔丹?”他问。
这时除了克莱之外,其他四人在老虎机之间围成小圆圈,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克莱坐在水泥地上,背靠着双扉门。刚才褴褛人就站在这里请他们进来,用近似嘲弄的表情说:你们先请。明天早上见。
“去你的,不要!赶快推,不然我要尿裤子了!”
“大概也装了警报器,”克莱说,“再乱撬的话,保留区的警察会进来抓人。”
“那就把手伸出去,跳!”克莱大喊,然后把交叠的双手向上撑,乔丹射出窗外,不见人影。克莱没有听见他落地的声音,因为外面的音乐太响亮了。
半小时之后,他们已经吃够了巧克力棒,也洗劫了汽水贩卖机。他们试过了其他门,发现全部上了锁。老丹也拿撬棍去试,却发现从底部撬也找不到支点。汤姆认为,虽然这些门的质地看起来像木头,里面很可能包了钢铁。
其他人挤向窗口,凑在高高的窗口底部。“乔丹?”汤姆呼叫。“乔丹,你怎样了?”
7
过了一会儿仍无回音,克莱确定乔丹果真跌断了颈骨。旋即,乔丹用颤音回答说:“我没事。天啊,好痛!我扭到手肘了,整条手臂都怪怪的。等一等……”
“是叫莎伦。”克莱说,“两个我都没看见。”他的视线绕过丹妮丝丰臀的另一边。“那些是吮指奶油巧克力棒吗?”
四人在窗口下等着。丹妮丝握住克莱的手,紧紧捏着。
“你该不会看见了儿子吧?还是看见了老婆?叫珊卓是吧?”
“还能动,”乔丹说,“大概没事了,不过,待会可能要去保健室看病。”
“什么?”
四人捧腹大笑。
“克莱?”汤姆问。
汤姆事先从自己上衣抽出两条线,绑住校车的钥匙,然后把线缠在皮带的扣环上。这时克莱再度交叠两手,让汤姆站上去。“我这就把钥匙吊给你,乔丹,准备好了没有?”
“看,”丹妮丝不理老丹,贪婪地说,“一整架的小薄荷牌巧克力耶!”她俯身去抢。
“好了。”
铿锵一声巨响,巧克力棒的贩卖机门旋开来。“万岁!”老丹把撬棍高举头上欢呼。“谁说大学教授出了象牙塔就无用武之地了?”
汤姆攀住窗框向下看,然后放下皮带。“好了,就这样。”他说,“听好,我们只希望你尽力而为,如果办不到也别勉强,回来不会挨骂。懂了吗?”
“就某些方面而言,比纸上作画还好,因为画坏了不必擦掉,只要重新想一遍就好。”
“懂了。”
乔丹用不太确定的神态看他,想看清克莱是否在讲冷笑话。认定不是之后,他说:“总比不过在纸上作画吧?”
“去吧,快闪。”汤姆观看几秒后说,“他上路了,愿上帝保佑他,他是个勇敢的孩子。放我下去吧。”
克莱微笑说:“没纸的时候,我就在脑海里作画。”
11
“你又没纸。”乔丹呛声。
乔丹从后窗逃出,大厅的另一面就是手机人群体栖息的场地。克莱、汤姆、丹妮丝与老丹走过大厅,到靠近游乐场的那一边去。三个男人合力把毁损的零食贩卖机推倒,然后推向墙边。站上贩卖机后,克莱与老丹可以轻松看见窗外情景,汤姆则需踮着脚尖。克莱帮丹妮丝搬来一个木箱,好让她站着看。他希望丹妮丝不要从木箱摔下去。提前阵痛就不妙了。
“你们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克莱说,“我有将近两个礼拜没作画了,手好痒,所以想画一画。”
他们看见乔丹绕过沉睡中的手机人群边缘,然后站定了一会儿,仿佛拿不定主意,接着往左边移动。乔丹离开了他们的视线范围;一直到他消失了很久之后,克莱还有个错觉,以为自己看得见乔丹的身影在移动。
“坐下来干吗?”丹妮丝问。
“你觉得他多久才回得来?”汤姆问。
“我们先找东西吃吧,”克莱说,“然后坐下来安静一小会儿。我们最近静下来的机会不多。”
克莱摇头,他不知道。变数非常多,群体的人口只是变数之一而已。
“窗户呢?”老丹问。他凑近去检查,然后回答自己的问题,“乔丹,也许可以。”
“要是他们已经检查过校车后面呢?”丹妮丝问。
“行不通吧,”克莱说,“那东西对付贩卖机或许有效,不过别忘了,这地方以前是赌场。”他指向大厅的北端。大厅北端铺了豪华地毯,摆了一列列的独臂抢匪,铬合金的外壳默默在逐渐暗淡的紧急照明灯下反着光。“这里的门一定撬不开。”
“要是小乔检查校车后面,却发现没炸药呢?”老丹问。克莱拼命按捺住怒火,才不至于叫他别乱胡扯。
老丹举起撬棍。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回旋降落伞顶端的小红灯忽明忽灭。帕赫贝尔播完了改播福雷,福雷播完了轮到威瓦尔第。克莱不知不觉回想起不久前的往事,想到从购物车跌出来而惊醒的男童,想到负责推车的男人——也许不是他的生父——陪他坐在路边,哄着他说:利高里帮你亲一亲,不会再痛。克莱也回忆到初听《小象走路》时,背着小背包的老人说:道奇也玩得很尽兴。他忆起儿时躲在宾果摊的桌子下面,听见主持人又拿着麦克风宣布:阳光维他命!从漏斗掉出来的乒乓球却写着B—12。阳光维他命其实是维他命D。
“做什么?我们又能做什么?”汤姆问,“我试过了两道门,全被锁紧了,其他门不试也知道。”
现在,时间变得非常难捱,克莱开始绝望,如果听得见校车引擎声,现在早该听见了。
“脑残军的就寝时间到了,”克莱说,“如果我们想做什么,非今晚动手不可。”
“一定出了什么差错。”汤姆压低嗓门说。
五人排队轮流向外看。外面是大草地,天色已近全黑,扩音器与照明灯只见轮廓,宛如死寂夜空下的黑衣哨兵。更远处矗立着像起重机一样的回旋降落伞跳台,上头闪着一盏孤灯。而就在窗外正前方,数千名手机人跪下去,就像正要祈祷的教徒,《卡农》的音符仍浮沉在空中,而这音乐可能是回忆的替代品。众人趴下去时动作整齐划一,唰然一声掀动了空气,吹得空塑料袋与被踩扁的汽水杯在空中兜圈子。
“说不定没事。”克莱尽量别让沉重的心情反映在语调上。
“喂!”乔丹喊了一声。他正从一扇小窗向外望去。窗户相当高,但他踮起了脚尖,正好看得到窗外。“快过来看!”
“汤姆说得对,”丹妮丝的泪水快掉出来了,“我疼他疼得要死,他真的很勇敢,不过如果他没事,现在车子应该已经开过来了。”
“对,”老丹说,“我想应该是——”
老丹却一改说风凉话的本性:“他可能碰上了什么状况,我们猜也猜不到,干脆深吸一口气,尽量别乱发挥想象力。”
“就像是回忆的声音,”她说,“好像他们只剩这么多东西。”
克莱尽了力却没成功。现在,时间一秒一秒慢慢流逝。舒伯特的《圣母颂》从演唱会的大喇叭里传出。克莱心想:我好想听地道的摇滚乐,查克·贝里的《喔,卡萝尔》《U2乐队的》《爱情现身时》……要我出卖灵魂我也愿意。
“好像什么?”克莱问,“讲啊,没关系,这里的人都是你的朋友。”
外面仍是一片漆黑,只见星星以及电池供电的小红光。
“好像是……”丹妮丝才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低头看着鞋子。
“把我抬上去,”汤姆说着跳下贩卖机,“我尽量从那边的窗户钻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当然是。”老丹觉得尴尬。
克莱说:“汤姆,要是我猜错了,校车后面没……”
“不对,”汤姆说,“是帕赫贝尔的《卡农》。”
“去他妈的校车后面,去他妈的炸药!”汤姆情绪失控,“我只想去找乔丹……”
“我的老天爷啊!”老丹轻声说,“好像是阿尔比诺尼的曲子。”
“嘿!”老丹大喊一声,接着说,“嘿,没事了!加油啊!”他一拳捶在窗户旁边的墙壁上。
没有人端食物来给他们,但这里多得是零食贩卖机。老丹去了这栋大房子的南端,在维修工具柜里找出一根撬棍,其他人则围着他,看他撬开巧克力棒的贩卖机。克莱心想:我们当然是疯子,晚餐吃贝比·鲁斯巧克力棒,明天的早餐是佩蒂巧克力棒。这时音乐响起,不是《你照亮我的生命》,也不是《小象走路》。室外草地上的大扩音器播放着轻缓庄严的音符,克莱觉得耳熟,但已经有好几年没听过了。听见这首曲子,他的内心充满了感伤,手臂内侧的柔软的皮肤上也起了鸡皮疙瘩。
克莱转头看见车头灯从黑暗中慢慢增强。昏睡在草地上的人体开始升起了一片薄雾,校车的车头灯似乎从薄雾中穿透而来,一下子亮,一下子暗,然后又亮起来。克莱清楚地看见了乔丹,他坐在迷你校车的驾驶座上,正忙着摸清操作方式。
6
这时车头灯开始前进。远光灯。
褴褛人不吭声,只顾对着克莱奸笑,像在暗示只有你懂我懂的笑话。
“好耶!小乔,”丹妮丝松了一口气,“冲吧,我的乖小孩。”她站在木箱上,一手牵起老丹,另一手牵起另一边的克莱。“太帅了,继续往前开就对了。”
“确定。只不过,我还剩一件小事要做。”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对准褴褛人的脸吐了一口口水,“好了,臭脸人,带我的口水回哈佛去吧。”
车头灯偏移开来,照亮了睡满手机人的空地左边的树林。
“荣幸之至,妖怪。”汤姆说,“丹妮丝,你确定能自己走进去吗?”
“他想干什么?”汤姆的语调几近呻吟。
接着,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的双扉门自动敞开,里面的气味混杂,萦绕着事发之前的旧气息,有香料、果酱、干草与家禽家畜味,尽管微弱,但与群众的臭味相比之下,还算稍能慰藉嗅觉。里面也不是全暗,电池维系的紧急照明灯虽暗淡,但并未完全失效。克莱心想,这太神奇了吧,莫非是特地为我们五人省下来的电?但他怀疑这项假设。褴褛人不说明原因,只是面带微笑,用双手招呼他们入内。
“开到鬼屋旁边会压到东西,”克莱说,“没事。”他迟疑了一下说:“我想应该没事。”希望他的脚没踩滑。希望他没搞错油门和刹车,从旁边一头撞上该死的鬼屋然后卡在那边。
褴褛人不理她,继续用右手比划出打电话的手势,拇指靠近耳朵,小指靠近嘴巴,同时凝视着克莱。这时克莱相信自己也低头瞄了口袋里的手机一眼。随后丹妮丝又开口了,拙劣地模仿他与儿子小时候的对话:“无……信号……你……你们。”褴褛人做出大笑的模样,破嘴笑起来更加不堪入目。克莱觉得群众的眼睛直盯他背后,感觉像秤砣一样沉重。
他们等着,车头灯又扫过来,灯光打在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的墙壁上。在远光灯的照射下,克莱总算看清了乔丹延误的原因。手机人并非全部昏睡不醒,有数十个手机人正在四处走动,克莱猜想这些人的程序出了差错。他们漫无边际地向四面八方走,黑色的轮廓往外移动,如同逐渐扩大的涟漪,尽量别让沉睡的手机人绊倒。有的脚步蹒跚,有的跌倒后站起来继续走。舒伯特的《圣母颂》洋溢在夜空中。其中有个年轻人额头正中央开了一道长长的血红伤口,如同过度忧心而形成的皱纹。他来到大厅旁,开始像盲人般摸索着墙壁。
“无……信号……你……你们。”丹妮丝才说完就立刻用自己的嗓音说,“别乱来,我最讨厌别人借用我的声音!”
“够远了,乔丹。”克莱喃喃地说。这时车头灯接近空地另一边的照明灯兼扩音器柱。“停车,赶快给我滚回来。”
似乎不是,因为褴褛人比划出一个克莱从前极为熟悉的手势,但这手势在此地显得异常突兀:右手拇指贴近耳朵,小指靠近嘴边,其余三指收拢。是打电话的手势。
乔丹似乎听见了。车头灯停下来,顿时只有睡不着的手机人在动,睡着的手机人身体继续冒出暖雾。接着传来校车引擎的运转声,连音乐声也盖不住,大厅里的四人听见了,也看见车头灯又蹦向前去。
褴褛人对着克莱奸笑,这一次笑得似乎比较有重点,好像他与克莱有了解同一个笑话的默契。是莎伦吗?克莱心想,他在嘲笑沙伦吗?
“不行,乔丹,搞什么?”汤姆大叫。
乔丹举起丹妮丝的手臂,让汤姆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他与克莱协力架着丹妮丝走完最后九十码,来到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的大门前,褴褛人正在门口等候。这时丹妮丝已能喃喃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走,没事。”但汤姆不肯放开,克莱也一样。如果让她自己走,克莱可能会回头去找莎伦,他可不愿回头。
丹妮丝缩了一下,若非克莱及时搂住她的腰,她已经摔下了木箱。
“你先走吧,”汤姆对乔丹说,“我来扛就好。”
校车跳进沉睡的手机人之中,辗过他们。车头灯开始像单脚弹簧高跷一样弹跳着,一下子照到沉睡的手机人,一下子又往上照,一下子又恢复到水平位置。校车往左偏,然后直走,接着又往右移。有一次,一个梦游人被四个远光灯照亮了,清晰得像黑色劳作纸裁出的人形,克莱看见他高举双手,仿佛刚射门成功,但旋即又被冲过来的校车散热罩撞上。
“贱人,给我站到一边去!”他说着推开从前的枕边人。她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就已经占据她的位置。“这女人是孕妇,还不赶快让出空间来。”说完他弯腰,把丹妮丝的另一只手臂挂到自己的脖子上,把她撑起来。
乔丹把校车开到人群中间然后停下,车头灯没关,散热罩滴着水。克莱一手遮住车灯最强的部分,依稀看得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校车侧门走出来,开始朝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前进。这人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身手敏捷,行动有目标。随后,乔丹跌倒,克莱以为他已经落难。片刻之后,老丹乐得大叫:“他在那边,那边!”克莱又看见了他的身影,比刚才更靠近十码,而且离刚才消失的地方偏左甚多。乔丹一定是爬过了几个沉睡的手机人,然后才再站起来。
克莱回过神来。莎伦不在这里,他必须提醒自己这一点。莎伦已经失踪将近两个礼拜了,自从脉冲事件日开始,她拿走约翰尼的红色小手机打了电话后,至今杳无音讯。
车灯照出圆锥形的朦胧光束,乔丹重回光线时拖出长达四十英尺的影子,大家首度看清楚他的模样。由于光源在他背后,大家看不清楚表情,但他踩着手机人奔跑时姿态疯狂而优雅,大家一目了然。躺在空地上的手机人仍不省人事,清醒着却没靠近乔丹的手机人则不理他。然而,有几个靠近他的手机人伸手想抓他,乔丹躲过了两个,拖把状的乱发却被一个女人揪住。
“克莱,帮我啊!”乔丹几乎啜泣起来。
“放开他!”克莱怒吼。他看不见女人的长相,却不合理智地认定她就是从前的妻子,“放他走!”
如今莎伦的医师服有些地方被污泥染成黑色,其他地方也有干血形成的红褐色污渍,衣服的腋下破了。约翰尼在纸条上写着:她的外表不像有些人那么惨,但她的外表其实好不到哪里去。她绝对不是出事当天穿着医师服搭配深色红裙去学校教书的莎伦·里德尔。同一天,与她分居的丈夫去了波士顿,希望能签下契约,解决财务窘境。他多希望让莎伦了解,她不停唠叨他的“嗜好赚不到钱”,其实只是反映出她内心的恐惧与对丈夫缺乏信心(至少如此反映在他半带怨恨的梦里)。她的深色金发脏成了直长条状,无力地下垂着,脸上也被割了几道,其中一只耳朵像是被人扯掉了一半,而耳孔只像一个被塞住的洞,深深戳入头壳。她吃了某种深色的东西后没擦嘴,残渣凝结在嘴角,而将近十五年来,他几乎天天亲吻同一张嘴。她凝视着他,对他视而不见,用手机人那种半笑不笑的傻笑面对他。
她不肯松手,但乔丹抓住她的腰扭转,单膝跪地,然后手忙脚乱地逃开。女人又伸手去抓,差点抓到乔丹的上衣后面,然后继续踉踉跄跄往前走。
他先认出的是那件白色的高领丝质上衣。他以前总喜欢说那件是莎伦的医师服。就某些方面而言,他认为这上衣是莎伦整个衣柜最性感的一件,原因之一是高领显得端庄。他喜欢太太裸身的媚态,却更喜欢她穿这件白丝高领衣时碰触、揉捏她乳房的感觉。他喜欢捧起她的乳房,欣赏乳头在衣服下激凸的模样。
克莱看见许多手机人聚集在校车周遭,似乎受到车头灯的吸引。
克莱往回走,开始用手肘推开手机人,以便走去丹妮丝身边。“给我滚开!”他大骂,“滚开!她是孕妇。笨蛋!难道看不出她怀……”
克莱跳下贩卖机(这一次扶住丹妮丝的人是老丹),抓起撬棍,再跳回贩卖机上,敲碎了他刚才往外观察的窗户。
“帮帮我啊!”乔丹又喊叫,他开始大哭。
“乔丹!”他咆哮,“绕到后面去!快绕过去!”
他转身看见丹妮丝趴在地上,乔丹也四肢着地趴在她身边,把她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可惜她太重了,乔丹扛不动。落后的汤姆与老丹被挤得无法动弹。手机人让开的走道太窄了。丹妮丝抬头,视线与克莱接触了片刻,她的表情恍惚而疑惑,眼光近似被一棒打昏的小牛。她在草地上吐出一团稀薄的黏液,头又低下去,头发如窗帘般围住她的脸。
乔丹听见克莱的叫声抬头一看,都被某种东西绊倒了,大概是一条腿、一条手臂或是某人的脖子。他正要爬起来,黑暗中却伸出来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咙。
“帮我扶她啊!”乔丹从他背后呼喊,“快帮我扶,她昏倒了!”
“上帝求求你,不要。”汤姆低声说。
我认为是心电感应的气息。如果是的话,味道太浓烈了,我们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这种气息以某种方式灼烧人脑,如同电压过高烧坏了汽车的电力系统,也如同……
乔丹向前冲,活像美式足球的后卫尝试第一次进攻,双脚猛踹地,挣脱了掐在喉咙上的手,然后跌撞着向前。克莱看得见他眼睛圆睁,胸口起伏。乔丹接近大厅时,克莱听见他呜咽喘气的声音。
这一段路让克莱感觉永无止境。臭气熏得几乎令人腿软,清新的微风虽然吹走了最上层,底下的臊味与腐臭仍然令人不敢恭维。他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移动,也察觉褴褛人的红色连帽衫在他前面,但垂挂着红白蓝的三色彩旗的双扉门却没有越来越接近的迹象。他闻到泥巴与血的味道和屎尿味。他闻到了伤口感染而腐烂的臭气,也闻到了焦肉与近似蛋白腐化的脓臭味。这些人穿的衣服太大,挂在身体上散发出腐臭。此外,克莱也嗅到了新的气息。将这种气息称为疯狂未免太简单了。
不可能成功了,克莱心想,没希望了。就差一点,差这么一点点。
褴褛人带着五人走向沉默的群众。这一行人过来后,群众让开一条窄窄的走道,比喉咙的宽度宽不了多少,走道从回旋降落伞通往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的双扉门。克莱与其他人通过停满了卡车的停车场。卡车侧面漆了新英格兰游乐设施企业,也印有云霄飞车的商标。走过之后,群众再度合拢。
然而乔丹成功了。大厅墙外有两个手机人正在晃荡,对他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见乔丹闯过他们身边,绕到大厅的另一侧。他们四人立刻跳下贩卖机,像接力队似的狂奔到对面窗口,丹妮丝带球跑在前头。
5
“乔丹!”她高喊着,不断踮脚尖蹦跳,“乔丹,小乔,你没事吧?拜托,小朋友,快说你没事啊!”
“由不得我们吧,”克莱说,“快下车吧,各位,我们去参观集市。”
“我……”他猛抽一口气,“……没事。”又呼呼喘了一口。克莱隐隐察觉到汤姆边笑边猛捶他的背。“谁知道……”呼呼呼!“……开车辗人那么……困难。”
“我们要去哪里?”乔丹问,语气惧怕。
“你到底在干吗?”克莱大喊。他多想把小乔丹抓过来先抱一抱,摇一摇,然后在他愚勇的脸上亲个够。然而现在却连一眼也看不见,克莱急得直跳脚。“叫你接近他们,又没叫你直接压死!”
“他叫我们下车。”克莱说。他站起来。他能感觉雷给他的手机紧贴着大腿上面,低头就能看见牛仔裤袋鼓出的轮廓,只好把T恤往下拉扯遮盖住。手机又会怎样?大家不是尽想着手机?
“那样做……”呼呼呼!“……是为教头报仇。”上气不接下气之中多了一分叛逆。“他们害死了教头。他们和褴褛人连手。他们和那个可恶的哈佛校长。我想让他们付出代价,我要那个家伙付出代价。”
“他又想干什么?”丹妮丝问。从她坐的位置看不见褴褛人,车上所有的人都看不见。
“怎么拖那么久?”丹妮丝问,“害我们等了又等!”
校车来到了回旋降落伞边,克莱开始向左转,让小校车通过回旋降落伞与半完成的鬼屋之间,但褴褛人掌心向下,在空气中拍了拍。克莱停车。褴褛人站起来,转向车门。克莱拉下车门杆让他下车。他下车之后对克莱做出挥手鞠躬的动作。
“他们有好几十个起来走动,”乔丹说,“说不定有几百个。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错……或是哪根筋忽然对了……或只是出现了变化……现在传染得很快,往四面八方走动,好像迷了路。我只好一直改变路线,最后只好从游乐场中间走向校车。然后——”他笑得喘不过气,“车子竟然发动不了!不骗你们。钥匙插进去了,转了又转,转了又转,每次只听喀嚓一声,发动不了就是发动不了。我差点抓狂了,不过还是镇定下来,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抓狂了,教头一定会失望。”
“言归正传,”他说,“直到一九九九年,这里的博览会都没什么看头。如果你住在这附近,想去过一过园游会的瘾,想坐坐游乐机、玩玩游戏的话,只能大老远跑去弗莱堡集市。”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录音带里播放出来,只是为了讲话而讲话。他不禁联想到波士顿大鸭游览车的驾驶,边开车边指出各地名胜。“后来刚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时候,缅因州的印第安事务局丈量了土地。大家都知道,博览会的场地隔壁就是索卡贝森保留区。土地测量的结果显示,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的北端正好在保留区的范围里,所以严格说来是米克马克印第安人的领土。博览会的主办单位并不是白痴,米克马克部落议会的人也不傻,双方同意撤掉北端的小店面,改摆几台老虎机。转眼之间,北郡联合博览会成了缅因州首屈一指的秋季盛会。”
“啊,小乔……”汤姆低语。
4
“知道发动不了的原因吗?因为我没系好安全带。乘客不需要系安全带,不过驾驶员没系好,车子就发动不了。很抱歉拖了这么久,不过我还是办到了。”
老妇人在挡风玻璃留下了掌印,隐约可见。克莱从手印间望出去,继续向前行驶。
“行李箱里真的有东西吗?”老丹问。
褴褛人再次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食指向前:走。
“假不了,里面堆满了像红砖一样的东西,一摞又一摞。”乔丹的呼吸开始恢复正常。“盖在毛毯下面。红砖上面有只手机。雷用一条像高空弹跳的绳子把手机绑在两个红砖上。手机开着,这一种附有接头,像可以连接到传真机的那种,也可以和计算机联机下载数据。电线就从这里接向砖头。我没看见,不过我敢打赌,雷管就在中间。”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手机出现了讯号格。有三格。”
手机人随后揪住她,把她押回聚集草地上的人群。她挣扎着想逃走,但九人组硬是不肯松手。克莱瞥见她眼中一闪即逝的光芒,心知这女人若置身炼狱的话还算是幸运,可惜她置身地狱的机会更大。
克莱点头,不出他所料。上了通往博览会的岔道后,卡什瓦卡玛克这一带应该就是讯号死角。有些正常人知道这件事,手机人从他们的脑袋攫取信息后散布出去,于是KASHWAK=NO—FO的字样才像天花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但是,手机人来到博览会场之后,是否曾实地测试过手机?当然没有。他们何必测试手机?有了心电感应能力,手机就过气了。成了群体的一员之后,手机就是“双重过气”——如果有这种说法的话。
女士,我们要去的地方你最好别去。克莱心想。
然而,手机在这一小个圈子里却能通讯,为什么?因为集市的工作人员架设了基地台。他们效劳的公司名为“新英格兰游乐设施企业”。集市就像热门演唱会、舞台剧以及拍片现场,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工作人员仰赖手机通讯,尤其是在传统电话线路不普及的荒郊野外,手机更加重要。穷乡僻壤没有讯号基地台怎么办?没关系,盗载必要的软件,自行来安装不就得了?这样做不是犯法吗?当然,不过从乔丹报告的三格来看,显然工作人员的基地台架设成功,而且因为电源来自电池,所以现在仍能传递电讯。基地台就安装在博览会的最高点。
九个手机人排成整齐的方阵,走过来想制止老妇人。她满面恐慌,距离克莱的脸不到五英尺。她的嘴唇在动,克莱的耳朵与大脑同时听见了五个字:“带我一起走。”
安装在回旋降落伞的顶端。
他回头望向挡风玻璃,赶紧踩刹车。一名老妇人从沉默的群众里蹒跚着走出来,双腿有多处被细菌感染的裂伤。她绕过回旋降落伞的边缘,踏过了几片鬼屋来不及组装的建材,然后跛着脚朝校车直线狂奔过来,开始慢慢敲着挡风玻璃,污秽的双手被风湿病摧残得弯曲起来。克莱从老妇人的脸上看出异状。手机人的表情通常是热切而呆滞,老妇人却一脸惊恐而不知所措。他觉得眼熟。你是谁?超短褐曾这么问过。只被脉冲间接袭击到的超短褐。我是谁?
12
“克莱,小心。”丹妮丝用神经紧绷而压抑的口吻说。
老丹又走回对面,站上贩卖机向外瞭望。“他们在校车旁边围了三层,”他报告,“车灯前面围了四层人,好像认为车上躲了什么大歌星似的,被他们踩在脚下的人一定被踩死了。”他转向克莱,对着克莱手中的摩托罗拉旧手机点头,“想试的话,劝你现在就试,不然等他们决定上车开走就来不及了。”
他瞄向褴褛人,但褴褛人不证实也不愿否认,只是继续奸笑,额头的垂直皱纹已经消失。
“早知道就熄火再走,不过我刚才以为熄火的话,车灯也会熄灭,”乔丹说,“灯一熄灭,我只能摸黑走。”
“在二十世纪,北郡联合博览会一直热闹不起来,”克莱说,“只是普通的一个小展览会,就在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摆摊卖画、手工艺品、蔬果和家畜……看样子,他们准备把我们押到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去展览。”
“没关系,乔丹,”克莱说,“不要紧。我这就……”
“想讲就讲吧。”乔丹说。愿上帝保佑乔丹,他居然临死前还保有好奇心。
原本放手机的口袋却空空如也,写着电话号码的那张纸已经不见了。
“别这样,北端的由来很有意思。”克莱说得有点激动。
13
“原谅我,克莱,我已经没兴趣知道了,”汤姆说,“可能是被欢迎委员会的声势吓到了。”
克莱与汤姆找遍了地板,疯狂地寻找,老丹则站在贩卖机上忧郁地报告,已经有一个手机人进了校车。这时丹妮丝忍不住咆哮:“闭嘴!别再啰嗦了!”
校车接近游乐场尽头时,克莱抬头望向后视镜。“汤姆,你不是问我北端有什么好玩的吗?”克莱问。
大家停止动作,转头看着她。克莱的心脏快跳出喉咙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如此粗心。雷为了这件事而死的啊,你这个蠢货!他多想对自己破口大骂,他为了这件事而死,电话号码却被你搞丢了!
褴褛人奸笑着,仿佛在说:被你说中了……但眉宇之间的垂直皱纹仍在,仿佛仍有一件事困惑着他。也许有件事在克莱的脑海翻滚着。
丹妮丝闭上双眼,低下头,双手叠放在头上,接着她匆匆地说:“东尼、东尼快报到,有人丢了东西找不着。”
“对,我没有接收手机信号,你没有接收手机信号,大家都没有接收手机信号,全车的人都是白痴。”克莱说,“不过,你治得好,对不对?”
“念什么经啊?”老丹语带惊奇地问。
褴褛人举起一只手,用严重扭曲的一指对准克莱。“没有手机信号,你,”褴褛人借用克莱的嘴巴说,“精神异常。”
“这是圣安东尼的祈祷文,”她平静地说,“念教区学校时背的,每念必灵。”
慢慢开,别急,他只是在看着你。至于手机,从十月一日开始,大家除了手机之外还能想什么?
“饶了我吧。”汤姆几乎嘟囔起来。
克莱把小校车慢慢开进游乐场的中央,往回旋降落伞与沉默的手机大众前进。这里也随处可见尸体,克莱看了不禁联想到寒流爆发时,窗台上有时会出现一堆堆被冻死的昆虫。他紧张得指关节发白,不希望被褴褛人看见。
她不理会汤姆的奚落,全心注意在克莱身上。“在地上找不到,对不对?”
褴褛人仍注视着克莱,眉宇中央出现了一小道垂直的皱纹,仿佛因为某件事而迷惑。
“大概吧。”
“哇,今晚谁演唱?乡村巨星文斯·吉尔吗?或者你们破产请来更大牌的艾伦·杰克逊?”汤姆说。他的用意是搞笑,克莱认为他值得嘉奖,只可惜他的口气中只有恐惧。
“又有两个人上了校车,”老丹报告,“方向灯亮了。所以说,一定有人坐上了驾……”
褴褛人坐在校车上,坐在原本是纽菲尔德小学三年级生坐的地方,对着克莱奸笑,牙齿从破唇中露出来。喜欢吗?他似乎在问。但克莱不得不提醒自己,那种笑容如何解读都解读得通。
“拜托你闭嘴行不行,老丹。”丹妮丝说。她仍注视着克莱,态度依旧镇定。“如果掉在校车里,或是掉在外面,就永远找不回来了,对不对?”
克莱原本抱着看见约翰尼——或莎伦——的一线希望,这时已消散一空。他凭直觉认为这里至少有五千人挤在没电的照明灯底下。接着他又看见手机人蔓延至紧临主展示区的停车场,因此向上修正预估人数,至少八千人。
“对。”他沉重地说。
然而,上述特点都无法吸引大家的注意。在回旋降落伞与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之间有数英亩的空地。根据克莱猜测,空地的功用是牲口展览、农机示范、闭幕日演唱会,当然也少不了开闭幕式的烟火秀。空地四周立了几根柱子,上面是照明灯与扩音器。如今这片宽广的草地挤满了手机人,肩并肩,大腿贴大腿,一起转头面向初抵会场的黄色小校车。
“由此可见,纸条没在车上,也没掉在外面。”
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
“何以见得?”
北郡联合博览会
“因为上帝不允许。”
回旋降落伞更远处有栋镶红边的白屋,少说也有数十座谷仓串连出的长度,房子两旁堆积松散的干草。这是乡下人用来隔绝冷风的省钱妙招。每隔十英尺左右,干草上插着美国国旗,在夜风中飘扬。房子垂挂着一条条爱国彩旗,也用鲜艳的蓝色油漆涂写了:
“呃……我的头快爆掉了。”汤姆以异常镇定的口吻说。
过了拱门之后,他们看见了游乐场与一群游乐设施,想必在脉冲事件爆发之前,工作人员正忙着组装施工。克莱不知道最初搭了多少个园游会的帐篷,但有些已被风吹掉了,就如同六或八英里外感化站那里的凉亭。这里只剩下六七个帐篷,两侧一收一缩,宛如在夜风中呼吸。旋转咖啡杯架设了一半,对面的鬼屋也是。鬼屋的正面立了一块板子,上面写着有胆就来,骷髅在标语上空跳舞。在看似游乐场的尽头,只有摩天轮与回旋降落伞已经完工。因为没有灯光,所以无法显现出欢乐的气氛,让克莱看得毛骨悚然,感觉这些东西不像游乐设施,反而比较像巨大的酷刑器材。他只看见了一个闪烁的灯光:一盏小小的红色信号灯,无疑是由电池供电,放在回旋降落伞的最顶端。
她再次把汤姆的话当作耳边风。“好,你还有哪个口袋没检查过?”
褴褛人坐在驾驶对面的座位,只顾凝视着克莱。他的眼神带有朦胧的恶意,如同正想扯掉苍蝇翅膀的笨小孩。喜欢吗?褴褛人的奸笑仿佛在说,相当有意思,对不对?大家全来这里了!当然,像这样的奸笑可能别有含意,甚至可能意味着:我知道你口袋里面有什么东西。
“我检查了每一个……”克莱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他的视线仍与丹妮丝相接,一只手却向下伸进牛仔裤右口袋上方的小暗袋,里面果然有一小张纸。他不记得把纸条放进这里。他取出来,雷临死前费力抄下的电话号码是:207—919—9811。
丹妮丝较能表达克莱的感觉:她低声尖叫了一声。
“帮我谢谢圣安东尼。”克莱说。
“我的老天爷啊!”老丹说。
“如果打得通,”她说,“我会请圣安东尼代我感谢上帝。”
3
“丹妮丝?”汤姆说。
代表群体的褴褛人不做任何响应,双眼忽而无神,忽而好奇,忽而两者兼具,仍然直盯着克莱,克莱几乎能感觉对方的视线在他的皮肤上轻轻游走。褴褛人的手指扭曲,被泥土染成灰色,此时放在大腿上。他穿的是污秽的蓝色牛仔裤。接着他奸笑起来。也许这就算回应了克莱的话。被老丹说对了。虽然偶尔有人脱队——以乔丹的说法是“翘头”,但效忠褴褛人的手机人仍占绝大多数。但克莱有所不知的是,有更多人在等他们。一个半小时之后,树林向两旁逐渐退下,校车通过一道木造拱门,上面写着:欢迎光临北郡联合博览会。
她转向汤姆。
“你的士兵跑掉了几个。”克莱说。
“也帮我谢谢他。”他说。
校车开始前进时,多数手机人也开始飘向前去。又有几人扭打起来。克莱从校车外的镜子看见有几个人往公路的方向走回去。
14
褴褛人用手势回应。他对着岔道比出一手,手心向上,食指向前:出发。
四人坐在双扉门边,指望木门里包的钢铁能保护他们。乔丹则在大厅后墙的外面蹲着,上面是不久前逃脱时敲碎的玻璃窗。
“谈什么正义?”老丹说,“你们连一点概念也没有。”
“如果爆炸时墙壁没被炸出一个洞,我们怎么办?”汤姆问。
褴褛人用破嘴挤出一个单字,发声的却是乔丹,说得呆板而不带感情。“正义。”
“到时候再想办法。”克莱说。
接着汤姆说话了。他的声音尖细而且怒气冲冲,克莱至今只听过一次,对象是骚扰艾丽斯的富态传教婆。当时汤姆对她说:好了,大家别玩了。而此时,汤姆说的则是:“你要我们做什么?你已经征服全世界了,到底还要我们做什么?”
“如果雷的炸弹没爆炸呢?”老丹问。
褴褛人坐在门边面对驾驶座的位置,注视着克莱。顷刻之间,他感受到了褴褛人昏沉眼光的重量,以及怀有好奇心的诡异奸笑。
“后退二十码,然后下赌注。”丹妮丝说,“快打吧,克莱,别等主题曲了。”
他推动开门杆,褴褛人上了车。褴褛人的下唇咧开往下垂,脸上永远带着一抹冷笑。他瘦到了极点,肮脏的红色运动衫近似布袋。校车上的五人无一干净,因为自从十月一日以来,个人卫生并非要务,但褴褛人散发出强烈的恶臭,熏得克莱差点流出眼泪。褴褛人的体臭就像遗忘在高温房间里的刺鼻奶酪味。
克莱掀开手机,看着暗暗的显示屏,这才想到在派乔丹出去前应该先检查是否有讯号。他没想过,其他人也没想过。笨啊。几乎就跟他把电话号码塞进小暗袋却忘记一样蠢。他这时按下电源键,手机哔了一声,几秒钟没有反应,但紧接着出现了三格,又亮又清晰。他按下号码,然后把拇指轻放在拨号键上。
克莱心想:但愿被你说中了,因为离天黑还有一个半小时,至少一个半小时。
“乔丹,你在外面准备好了没?”
他们偷看你的脑袋,会看见你在想他妈的手机!从十月一号开始,大家的脑袋里除了手机还能想什么?那时雷几乎是边哼气边说。
“好了!”
克莱看见校车左边如输送带稳定前进的手机人停下来。他摇摇头说:“由不得我。”
“你们呢?”克莱问。
“别让他上车。”丹妮丝颤抖着说。
“别再拖了,我的心脏病快发作了。”汤姆说。
这些是新人,克莱心想,是不爱洗澡的心电感应人。
克莱的脑海浮现一个影像,清晰而骇人:小约翰尼几乎躺在校车的正下方休息,眼睛睁着,双手握在红袜队T恤的胸口,聆听着音乐,头脑则以某种奇怪的新方式重建中。
但褴褛人果然想上车。他对着车门双掌合十,然后打开双手,姿态优美,好像是在放生鸟儿一样,然而他的手脏得黑乎乎的,左手的小指也严重骨折,看似断了两个地方。
他甩开这幅影像。
他不可能想上车吧。
“东尼、东尼快报到。”他毫无缘由地说,然后按下拨号键,呼叫校车后面的那只手机。
克莱心想“完了”,然后在他身边停下小校车。克莱在盖顿素描褴褛人的眼睛时,怎么画也画不好,这时看见褴褛人的目光既无神又不怀好意。克莱告诉自己,眼光不可能同时无神又不怀好意,但事实就是事实。有时候,褴褛人眼神是恍惚茫然,转瞬间又显得热切渴望,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他只来得及默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外的整个世界就顿时炸得天翻地覆,贪婪的爆炸声席卷而来,吞噬了阿比诺尼的《慢板》。靠草地那边的整排小窗户应声向内炸得粉碎,窗口照进鲜艳的血红光,随后整座大厅的南端被一阵木板、玻璃与旋转的干草扯开来,四人紧靠的双扉门似乎向后弯,丹妮丝搂住肚皮安胎。外面开始传来恐怖的惨叫,刹那间如电锯戳穿了克莱的脑壳。惨叫来得快,去得更快,却在克莱的头壳里萦绕不去,尽是人下地狱后被活活烤死的声音。
站在广告牌下的人是褴褛人。他举起一只手,比划出“停车”的手势。
有东西重重掉在屋顶上,震得整栋建筑摇晃起来。克莱把丹妮丝拉起来。她用慌乱的眼神看着克莱,仿佛不确定他是谁。
让您乐得喊“赞!”
“快跑啊!”他嘴里大喊却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仿佛耳朵被塞了棉花。“快往外面逃啊!”
十月五日至十五日“北端”全天候开放
汤姆站了起来,老丹站到一半往后跌,再试一次,总算站定了。他抓住汤姆的手,汤姆抓住丹妮丝的手,三人形成人链,慢慢穿过南端被炸出的大洞。走出去之后,他们发现乔丹站在一堆着火的干草旁,直盯着一通手机导致的后果。
参观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
15
十月五日开幕烟火会
屋顶上传来仿佛巨人踏地的声响,原来是一大块校车的残骸落在屋顶上。屋瓦起火燃烧。五人正前方是一小堆着火的干草,更远处有一对颠倒的座椅也正在燃烧,钢骨已被煮成了意大利面。衣物在天空中飘浮,如雪花般落下,包括几件上衣、帽子、长裤、短裤、一条运动丁字裤、一件着火的胸罩。墙脚堆了一圈挡风用的干草,克莱知道不久后必定会燃烧成火河,到时候想逃命也来不及了。
北郡联合博览会
原本用来举办演唱会、户外舞会与各种竞赛的草地,如今点缀着一堆堆火焰,但校车爆炸后的残骸飞得很远,克莱看见至少三百码外的大树上也有火苗。在五人站立的正南方,鬼屋已经开始燃烧,克莱还看见一个东西挂在回旋降落伞骨架的半腰燃烧,他觉得应该是人的躯体。
小校车驶过了这段路,两旁是被踩坏的草地,而不久前这里搭出了帐篷。前方有条铺了柏油的岔路从公路分支出去,比这条公路更宽更平。手机人流向这条岔道,消失在树林间的空隙处。距离校车前方大约半英里处,有个类似起重台架的钢铁结构高高耸立在树梢之上。凭着梦境,克莱一眼就认定那是游乐场的某种游戏机,也许是“回旋降落伞”。公路与岔道的交接口有块广告牌,上面画了一个和乐融融的家庭,有爸爸、妈妈、儿子和小妹妹,正走进有游乐机、游戏与农产展的乐土。
群体已被炸成生肉团,手机人不死也已奄奄一息,心电感应能力已遭瓦解,只不过偶尔有微小的电流轻触克莱,电得他的毛发直竖,全身起满鸡皮疙瘩。侥幸生还的手机人仍能惨叫,呼声不绝于耳,情况之惨烈远超出克莱当初的想象,尽管最初的几秒钟,他曾经努力保持清醒,告诉自己不可能会成功。
“因为他们厌倦了抵抗吧,我猜,”克莱说,“厌倦了与众不同的感觉。他们想用新的耳朵听听《小象走路》。”
火光连不忍卒睹的惨状也照出来了。支离破碎、身首异处固然可怕,积血成摊、残缺的手脚也令人心惊,但最让人不寒而栗的却是散落一地的空衣服与空鞋,仿佛爆炸的威力瞬间蒸发了群体的一部分。有个男人朝他们走来,双手压着喉咙,看似竭力想止血,鲜血却从他的指间流出,在火烧屋顶的照耀下呈现橘红色。他的肠子垂挂在与胯下等高处,来回摆动。他走过时,更多圈湿湿的肠子又滑出来,他睁大了双眼,但却视而不见。
“昨天晚上。”乔丹的视线与后视镜里的克莱对上,“正常人明明知道没办法听到心爱的人讲电话,却还是照样拿起手机来打,然后贴向耳朵听。多数人甚至毫不抵抗。为什么,克莱?”
乔丹正在说话,但碍于惨叫声、呼号声充斥,背后的火势也越来越嚣张,克莱没听清楚,所以他靠过去。
“你什么时候梦到的,小乔?”丹妮丝问。
“我们是逼不得已的。”乔丹说。他注视着一个无头的女人、一个无腿的男人,看着被炸开成人肉独木舟的东西,里面盛满了鲜血。更远的前方又有两个校车座椅,压在两个燃烧的女人身上。女人死在彼此的怀里。“我们是逼不得已的,我们是逼不得已的啊!”
“他们准备了几口很大的纸箱,装满了手机。”乔丹说。克莱不记得梦到过这个细节,但他相信乔丹说得没错。“一堆又一堆的手机,而且每个正常人都有机会打一通电话。一群不知死活的鸭子。”
“没错,小乔,脸贴着我走吧。”克莱说完,乔丹立刻把脸埋进克莱的腰。这样走路很不舒服,但并非寸步难行。
“有点像,”克莱说,“有点像是售票亭,对。”
五人绕过群体露宿区的边缘,往半完工的游乐场后方移动,而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的火势则烧得更加旺盛,照得草地更亮。黑黑的身影跌跌撞撞走着,许多人的衣服被烧掉了,不是全裸,就是几近衣不蔽体,克莱数不清有多少人。少数走过这五人身边的手机人对他们一点也没兴趣,不是继续往游乐场前进,就是朝博览会以西的森林进发。克莱相信,除非他们设法重建某种群体意识,否则走进森林只有被冻死的结局。他认为余生者没有重建的能耐,原因之一是计算机病毒作祟,但最大的功臣仍属乔丹,因为他为求最大的杀伤力,把校车驶进了正中央,如同他们当初停放那两辆瓦斯车一样。
“正常人跟着KASHWAK=NO—FO的路标,最后来到这里,”乔丹说,“就像售票亭,对不对,克莱?”
克莱心想:随便虐杀一个老头就导致如今的下场,他们一定没想到吧……但他继而一想:他们哪来的头脑去想?
“是吗?”克莱说,“我也梦到过。”
五人走到了没铺柏油的停车场,集市的工作人员把自己的卡车与露营车停在这里,地上爬满了曲折的电线,而露营车之间的空地也摆了家庭用品:烤肉架、瓦斯炉、乘凉椅、吊床,一看便知是逐工作而居的家庭,其中也有一个圆圈状的小晒衣架,上面夹的衣物大概已经晾了将近两个星期。
“我梦到过这地方。”乔丹说。他的嗓音紧绷。
“我们去找有钥匙的车,然后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老丹说,“他们清理了那条岔路。我们小心一点的话,一定可以走一六〇号公路北上,想走多远都行。”他指向北方,说:“那一带大概全是手机真空区。”
前方路旁的树木逐渐稀少,像是农场主人辛苦砍伐用来放牧牛羊的绿地,如今却被行人踩成烂泥,仿佛像这里举办过摇滚演唱会似的。其中一个帐篷被吹掉了,另一个卡在树上随风拍打着,在向晚的阴沉天色里犹如一条褐色的长舌。
克莱瞧见一辆厢型小火车,后面漆了连姆油漆与水电公司的字样。他试试车门,门一拉就开了,里面堆了不少木箱,多数装的是各种水电器材,但其中一箱装了他想要的东西:罐装喷漆。他先检查是否全满或将近全满,然后拿走四罐。
克莱心想:我那天做的不是梦。他看着卡在马路两旁草丛里的垃圾,满眼是啤酒罐与汽水罐。校车轮胎压过一袋袋没吃完的薯片、饼干,压得嘎嘎响。正常人排成两行站在这里吃零食、喝饮料,脑袋里有痒痒的奇怪感觉,也感受到无形的推手在推着他们的背。他们轮流打电话给脉冲事件受难的亲属,站在这里听着褴褛人说:“左边、右边排两行,没错,请继续往前走,我们希望在入夜下班前尽量处理更多人。”
“拿喷漆做什么?”汤姆问。
路面上有人以鲜绿色油漆横写着大字:KASHWAK=NO—FO。校车以时速三十英里稳定地压过大字,手机人仍持续飘过校车左边,以庄严而妖惑的方式前进。
“先卖个关子。”克莱说。
这段对话结束未久,他们来到了一个克莱眼熟的地方。克莱看了忐忑不安,因为他从没到过缅因州的这个部分,只有在梦见集体感化站时造访过。
“求求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吧,”丹妮丝说,“我受不了了,裤子都被血染得湿透了。”她哭了起来。
2
有个儿童游戏机完成了一半,名为“噗噗查理小火车”。五人来到这里,站在旋转咖啡杯与小火车之间的游乐场上,这时汤姆指着说:“看。”
“对我们来说可能有差别。”老丹说,“我教过一个长期课程,探讨的是美国的民间保安意识,所以我有资格告诉各位,复仇心的杀伤力通常更强。”
“噢……我的……老天爷……”老丹轻声说。
“有差别吗?”汤姆问。
有个人横躺在火车售票亭的尖顶上,红运动衫被烧得焦黑残缺,仍然冒着烟,这种运动衫俗称连帽衫,正面缺了一个口,大概是被迎面飞来的校车零件打穿的,周围泛滥了一大圈的血迹。在鲜血蔓延至整件衣服前,克莱仍能辨识出一个字,仿佛是褴褛人的临终一笑:哈。
“也许是弗洛伊德,也许是洛伦兹的说法,”老丹说,“请暂时先别封杀我。他们这样的个体,充满愤怒的个体,如果搞不清楚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复仇,你们还会惊讶吗?”
16
“法官大人,我抗议,辩方的臆测纯属弗洛伊德式的臆想!”汤姆说得相当开心。
“那只是空壳子一个,里面什么人也没有,而且破了那么大一个洞,肯定是没有麻醉就被动了心脏摘除手术。”丹妮丝说,“好了,你们看够了的话……”
“汤姆说,拉丁文是正义审判使用的语言,我不是反对,不过我总觉得复仇的含意比较大。”他倾身靠向前去,眼镜后面的眼珠疲惫而迷惑。“因为抛开拉丁文不谈,他们其实没有思考能力。这一点我敢保证。至少还没有发展出思考能力。他们不靠理性思考来行事,比较接近蜜蜂暴怒之下进行群体攻击的行为。”
“游乐场的南端另外有个小停车场,”汤姆说,“那里停了几辆漂亮的车子,大老板开的那一型,不如去碰碰运气。”
“为什么拉丁文让你起鸡皮疙瘩?”克莱看着照后镜里的老丹。
他们的手气果然好,只可惜找到的车子一点也不漂亮,而是一辆小厢型车,车身漆着泰科水质净化专家,停在几辆好车的后面,挡住了停车场的出入口。而这位泰科公司的仁兄也够体贴,车上仍插着钥匙,也许是怕挡到其他车辆进出。克莱载着其他四人远离火场、腥风血雨以及遍野的哀鸿,缓缓驶上岔道,小心翼翼回到与一六〇号公路交会的路口。这里的广告广告牌仍在,只可惜图中的那种欢乐家庭已不复存在(前提是原本就有)。来到路口后,克莱停下来,把车挡推至停车挡。
“对。”乔丹同意。他面露迷惘。
“你们其中之一来换下手吧。”他说。
“因为他们能心电感应。”汤姆说。
“为什么,克莱?”乔丹问,但克莱从他的声音就知他明知故问。
“大概可以吧,”乔丹说,“我不太知道,因为我们不晓得他们在脉冲程序里写了什么样的指令。他们写的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普通的计算机程序。他们写的是自生型、有机的东西,好像本身就会学习一样。我猜这种程序的确会学习。教头听见的话会说:‘此言适合其定义。’只不过他们可以齐心学习,因为……”
“因为我要在这里下车。”他说。
“最让我起鸡皮疙瘩的是他们用的拉丁文。”老丹说,“乔丹,手机人有没有可能拿旧的东西,例如说脉冲事件以前的东西,拿来加进新程序里面?如果这样做合乎……嗯,怎么说呢……合乎他们的长期目标?”
“不要!”
“而且还逼我们别效法雷的下策,”丹妮丝说,“这一点别忘记。”她停顿了一下之后说:“我才不会,自杀是罪过,要杀要剐尽管来,我非带我的小贝比上天堂不可。我相信自杀的人只能下地狱。”
“没办法,我要去找儿子。”汤姆说,“那地方炸成那样,他存活的几率几乎等于零。我不是嘴贱,只是务实。”
老丹说:“我更想知道的是,他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我们押回去?”
“我知道,汤姆。我知道他还有生存的机会,你们也知道。乔丹说他们朝四面八方走开,好像迷了路似的。”
“早在脉冲事件之前就疯了吧。”汤姆说,但他说得心不在焉。他望着窗外,揉着脖子后面。“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他说,“你们知道吗?其实倒也说得过去。可恶的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
丹妮丝说:“克莱……小柯……就算他还活着,说不定头已经被炸掉了一半,正在森林里乱走。我不愿意这样讲,不过你应该知道这是事实。”
“换成别的时候,我会建议大家写信给国会议员,不过国会议员现在大概都疯了。”丹妮丝说。
克莱点头说:“我也知道他可能提早离开,在我们被关进去之前就走了。说不定他走向葛利村。有两个人就走了那么远,我看见过。我也看见沿路有人走过去,你们不是没看到。”
“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帮了倒忙,”汤姆说,“我哭笑不得。”
“辩不过有艺术头脑的人。”汤姆难过地说。
“报道说,九一一事件之后,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向国会申请了一大笔钱,详细数字我记不清楚了,不过至少有几千万美金,用意是在全国的手机基地台安装长效型的紧急发电机,以防恐怖分子串连攻击时不会影响到正常通讯。”老丹停了几秒,“看来是发挥作用了。”
“对,”克莱说,“不过我想请你和乔丹跟我下车商量一件事。”
“拜托,”丹妮丝说,“日子已经够难熬了,那一部分可以省略。报道里面写了什么?”
汤姆叹气。“有何不可?”他说。
“别以为我爱说笑,”老丹说,“是开玩笑就好了。我以前去就医时读了一本新闻杂志,上面有一篇报道。我那天在等着医生戴上手套,进行令人作呕的检查——”
17
汤姆与乔丹转身看向他。汤姆的唇上挂着犹疑的微笑,就连克莱也抬头瞥向照后镜。
汤姆、克莱、乔丹站在小厢型车旁边,这时几个状似迷路又迷惘的手机人走过。三人对他们置之不理,他们也以同样的礼节回报。西北方天边的橙红色越来越亮丽,看来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正与后方的森林分享巨焰。
“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老丹面无表情地说。
“这一次别哭得稀里哗啦。”克莱假装没看见乔丹的泪眼,“我认为以后不是没有见面的机会。汤姆,这东西你拿去。”他递出引爆校车的手机,汤姆接下,“从这里往北开,一直检查讯号的强弱,如果碰到路礁就弃车下来走,走到路面没有障碍物再找一辆大车或小车来开。到了朗格莱那一带可能还有讯号,那里是夏天划船、秋天狩猎、冬天滑雪的好地方。但过了朗格莱应该就安全了,白天应该不会有事。”
“我才不想当比尔·盖茨咧。”乔丹落寞地说,“我敢打赌比尔·盖茨有手机,而且我敢说,他至少也有十几只。”他坐直上身,说:“我最想知道的是,有多少手机基地台在停电后还能运作。”
“我打赌现在一定不会有事。”乔丹一边说,一边擦着眼睛。
汤姆抱了他一下。“你不会像雷那样的,放心,”他说,“你长大以后会变成比尔·盖茨那样的人物。”
克莱点点头说:“可能对。无论如何,记得运用判断力。过了朗格莱再往北走个一百英里,找间小木屋或别墅之类的房子,找来一堆日常用品,躲在里面好好过冬。那些东西碰上冬天会怎样,你们知道吧?”
“我知道。”他说,“我也知道手机客不太可能一夜之间全死掉……不过还是有可能,而且我不会死心。我不想最后像雷那样。他……呃,死了心。”一颗泪珠滚下乔丹的脸颊。
“如果群体意识被瓦解了,而他们也不懂得往南迁徙,那就几乎全部都会被冻死。”汤姆说,“至少在梅森—狄克森线以北的活不成。”
“乔丹,我们没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丹妮丝说。
“我也有同感。我在中间的置物箱留了几罐喷漆,你们每隔二十英里左右记得在路面上喷字,喷得大一点,听见了吗?”
“也别想不开,”乔丹坐在汤姆身边说,口气稍嫌尖锐,“程序里出现了虫子——蠕虫——可小看不得,因为蠕虫一开始可能只是小麻烦,后来却能瞬间让系统瘫痪。我常玩Star-Mag这种电玩,听过吗?呃——应该说我以前常玩才对。有个加州人也喜欢玩,可是每玩必输,输到最后翻脸了,往系统上载了一只蠕虫,害所有服务器在一个礼拜内全部瘫痪。几乎有五十万个电玩迷被那个报复客害惨了,只好改玩计算机自带的小游戏解闷。”
“就喷T—J—D,”乔丹说,“代表汤姆、乔丹、老丹和丹妮丝。”
“别想得太美了,”老丹说,“我们每看到一个死者或逃兵,就会看到二三十个手机人照常运作。而且,在叫卡什么鬼东西的那地方还有多少人在等我们,只有老天知道。”
“对,字体一定要喷得超大,外加一个箭头,每次都喷在马路的右边,我找的时候才不会漏看。知道了吗?”
“如果他们不是脱队就是倒地而死,明天他们就拿我们没办法了,岂不是更好?”汤姆说。
“每次都喷在右边,”汤姆说,“克莱,跟我们一起走,求求你。”
路边有一男一女躺在尘土里,不是因为拥抱窒息而死,就是因为激战而死,但拥抱不像是手机人的作风。校车北上时经过了六七具尸体,他们几乎能肯定这些人惨遭其他手机人的毒手。他们也看见十几人漫无目标地往南走,有的人独行,有的成双成对。其中一对想必是搞不清楚该往哪里走,居然在校车经过时想搭便车。
“不行。分手已够难过了,你越留人我越伤心。每次你们弃车的时候,记得停在马路中间,然后喷字。好吗?”
汤姆问北端有何玄机,克莱正想回答,丹妮丝却插嘴说:“圣母和耶稣啊,那边又有两个,我明知他们是手机人,可是还是觉得恶心。”
“好,”乔丹说,“你最好来找我们。”
“基本上就是普通的集市,”克莱说,“只不过比多数集市要大,而且玩得更疯,因为这里是TR未定区。而且还有所谓的‘北端’。缅因州人大家都知道北方各郡联合博览会的北端卖什么膏药。北端的恶名和黎明宾馆一样响亮,只是乐趣各有不同罢了。”
“我会的。这世界还会再危险一阵子,不过最危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乔丹,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样的博览会?”丹妮丝问。
“请说。”
“我的天啊!”克莱说,“博览会。在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天啊!这种地方最适合他们群聚了。”
“如果我找到了约翰尼,而他碰到最可怕的事只是到感化站走了一遭,我应该怎么办?”
让您乐得喊“赞!”
乔丹瞠目结舌。“我怎么知道?天啊,克莱!拜托……天啊!”
也有“印第安宾果游戏”
“是你推断出他们正在重启程序。”克莱说。
有老虎机(包括德州扑克游戏)
“我只是猜测!”
别忘了莅临独一无二的“北端”
克莱知道不可能如此单纯,也知道乔丹现在是既累又怕。他在乔丹面前单膝跪下,握起乔丹的手。“别害怕。再演变下去,也不可能比他现在的状况更糟,连上帝也知道。”
参观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
“克莱,我……”乔丹望向汤姆,“人类又不像计算机,汤姆!跟他讲道理啊!”
大家一起来!
“可是,计算机却像人类,对不对?”汤姆说,“因为人类凭自己所知的方式去打造计算机。你知道重启的原理,也懂得蠕虫的特性,不如把你推测的东西全讲给克莱听,反正克莱可能找不到儿子了,如果真的找到了……”汤姆耸耸肩,“就跟克莱刚才讲的一样,再糟又能糟到什么地步?”
十月五日至十五日
乔丹咬唇思索着。他面露极度疲态,上衣也沾了血。
北郡联合博览会
“你们到底走不走?”老丹呼唤。
离开野餐区,远离雷用克莱的手枪自杀之地一小时后,校车经过一块路牌,上面写着:
“再给我们一分钟。”汤姆说,接着他改以较轻柔的口吻说,“乔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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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丹继续沉默了片刻,最后才看着克莱说:“你需要再找一部手机,需要带你儿子去一个有讯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