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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储存至系统

他很想知道汤姆、乔丹、老丹与丹妮丝到了哪里,也想知道丹妮丝临盆时会如何反应。他猜丹妮丝大概应付得来,这女人够坚韧,韧度堪比被煮干了的猫头鹰肉。他想知道汤姆与乔丹是否也像他一样经常想起他们,是否和他一样时时挂念。他想念乔丹那对严肃的眼睛、汤姆反讽的微笑。他还没看够汤姆的笑容,毕竟他们历经的波折并不十分有趣。

屋外灰沉的夜空下,片片雪花开始飘落。一阵冷风把雪片扫上斯普林韦尔镇上无灯的缅因街,吹成了仿佛在波动的蛇状。雪下得未免太早了。其实不算早,特别是偏北的此地。感恩节之前下雪了,大家会发发牢骚,若是提前在万圣节之前下雪,大家的怨言会加倍,然后有人会提醒大家这里是缅因州,不是意大利南方的温暖小岛卡布利。

过去这个星期来,他一直陪伴着失魂的儿子,心想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寂寞的一个礼拜。

现在,男孩睡在卧室衣柜里的小床上,因为他只肯睡在那里,也因为克莱不想再从大床下拉他出来。衣柜的环境近似子宫,似乎能稳定约翰尼的情绪,也许这是感化后的习性之一。谈什么感化,卡什瓦克的手机人把他儿子变成空有躯壳的弱智儿,甚至也不给他群体的慰藉。

克莱低头看着手中的移动电话。他最常思考的就是这只手机:该不该再打一通电话。打开电源时,手机的小显示屏出现三格,收讯良好,但电池的续航力再强也有用完的一天,负责把讯号上传至人造卫星的电池迟早也会干涸(如果假设无误的话,如果仍能上传的话),或者脉冲可能变异成单纯的载波,成了痴呆的嗡嗡声,或成了误打传真专线时听见的高频叽叽声。

事隔一星期后他回想起这个情景,觉得希望虽渺茫,但还是值得他欣慰良久。男孩只发了一个声音,听起来可能是人话,而这话又有可能是爹地,他紧抱这个希望不放。

雪。十月二十一日下雪。真的是二十一日吗?他已经算不清楚了。他能确定的是,每晚被冻死的手机人会越来越多。倘使克莱没有及时寻获约翰尼,他终究也会面临冻毙的噩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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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他寻获的是什么?

克莱选择第二种解释。他相信,苍白、污秽、营养不良、搂着他脖子的这个男孩刚才叫他“爹地”。

他挽救了什么?

也有可能是“滴伊伊”,就像约翰尼在十六个月大时首次对爸爸喊出的称谓。

滴伊伊?

克莱抱住男孩后开始原地打转,男孩连忙用双手搂住克莱的脖子,也许是怕摔下去。男孩也讲了话。克莱拒绝相信男孩只是发出呃呃的喉音,不愿把这声音等同于风吹过汽水瓶口时的无意义声响。男孩说的是人话。他说的可能是“泰伊伊”,好像想讲“累了”。

爹地?

“约翰尼,”克莱说,“约翰尼,我来接你了,我真的来了!我来接你,我来接你了!”

也许吧。

男孩怔住了,转向呼喊声的来源,嘴巴打开成痴呆状,眼神只有朦朦胧胧的警觉,好像正在考虑要不要逃跑,但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克莱一把抱起来,脏兮兮而且毫无反应的脸与合不拢的嘴被克莱吻了个遍。

他能确定的是,从那天起,男孩再也没说出勉强能算是人话的字眼。他倒是愿意跟着克莱走……但要是克莱稍不注意,他就会自己到处乱走,克莱只好把他拉住,就像拉住在超市停车场自由行动的幼儿。每次克莱制止儿子漫游时,他不禁联想到儿时玩的一种发条机器人,这种玩具最后一定会走进墙角,然后原地踏步走个不停,直到主人让它面向房间中央为止。

“约翰尼!”克莱呼喊,“约翰尼,约翰尼G!”

克莱找到一辆有钥匙的车,想叫约翰尼坐上车时,他却恐慌起来,反抗了一小阵子。最后他终于让约翰尼坐上车,帮他扣好安全带,锁上车门,开始上路,约翰尼又安静下来,进入近似被催眠状态。约翰尼甚至找到了车窗的开关钮,摇下了窗户,闭眼微微仰头让风吹脸。克莱看着儿子又长又脏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心想:老天救救我啊,简直像开车载狗兜风。

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孩,长发几乎触及红袜队的T恤。

碰到无法绕行的路礁时,克莱把约翰尼扶下车,发现儿子尿湿了裤裆,心情一沉:天啊,失去了语言能力,居然连大小便的习惯都要从头训练。事后证明约翰尼果然退化为婴儿,但后果并未如克莱想象得那么复杂或危急。约翰尼虽然忘记了大小便的习惯,但要是停下来把他牵进空地,内急的话他还是懂得就地小便,非得蹲下来排便的话他也会蹲下去,一面排便一面悠然仰望天空。也许是在观察鸟类飞行的路线吧,也许不是。

果然是个男孩。

不愿意坐马桶,可是像宠物一样知道该去哪儿大小便。克莱再次无助地联想到从前养过的狗。

不会吧。他心想。但他越走越快,近到几乎能确定路旁坐的是小孩而非矮小的成人,他开始跑步,新背包在他背后蹦上蹦下。葛利村的人行道不长,他踏上开端后在水泥地上踩出砰砰声响。

不同的是,家里的狗不会每晚醒过来尖叫十五分钟。

他继续逢人就问:看见过一个男孩吗?同时尽量把约翰尼的影像送出去,但他现在已经不指望得到合理的答复了。多数时候,对方连一声也不吭。到了晚上,他来到葛利村以北约五英里的货柜屋里睡觉。隔天早上九点刚过,他进入本村的中心,来到仅有一个街区的商业区,瞧见有个身材矮小的人坐在葛利村餐饮店的人行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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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认为这样的人就像超短褐,只是比她更恍神一些。你是谁?我是谁?他能从这些人的眼睛看出上述的问句,他也怀疑——不对,他确定——他们叽里呱啦讲话时,想问的就是这两句话。

父子重逢的首夜,他们在纽菲尔德商行附近的一家民房过夜,克莱第一次见识到儿子呐喊的威力,当下以为约翰尼死定了。那天晚上,儿子先是在他怀里睡着,他猛然醒来时却发现儿子不见了。约翰尼没睡在床上,原来是钻到床底下去睡了。克莱钻进床下,头与弹簧床垫仅有一吋之隔,地面满是一团团的灰尘,呛得他喘不过气。他抱住了一具瘦如铁栏杆的身体。约翰尼的肺脏虽小,叫声却惊人,克莱也发现叫声传进脑子里具有放大的作用,叫得克莱全身毛发直竖,包括阴毛在内。

但这两个人是例外。克莱遇见的多数手机人(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一个正常人也没看见)失去了群体意识的胁持,似乎变得恍惚不知所措。克莱反复回想到乔丹上车前说过的话:如果蠕虫继续变异,最新一批被感化的人就不能称为手机人,也不能称为正常人。

约翰尼在床下尖叫了将近十五分钟,叫声来得急,结束得也突然,叫完后全身瘫软。床下空间狭隘得不像话,儿子竟有办法把一只手挤进脖子上面,克莱担心儿子窒息,只好把自己的头压向儿子的腰,以确定他仍有呼吸。

手机人的怒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他们的超能力也尚未丧失殆尽。翌日中午前后,天气苦寒,克莱嗅得出十一月份的前兆。他见路肩有两个男人正在奋力缠斗,于是停下来观看。这两人又捶又抓,最后揪住对方,以头互撞,互咬对方的脸颊与脖子,同时也开始自地面徐徐升空。克莱看得嘴巴合不拢,只见他们上升到离地约十英尺的高度,继续打斗,两脚张开半蹲着,仿佛站在隐形的地板上。其中一人身穿沾血的破烂T恤,正面印着重燃料的字样,被对手咬中了鼻子,然后被推得向后退,踉跄几步后像石头落井一样跌到地上。他向后摔倒时,鼻血也向上洒出。咬鼻子的人这时好像才想到自己离路面有两层楼高,立刻跟着跌下去。克莱心想:就像小飞象失去了魔术羽毛一样。咬鼻人躺在尘土里扭拧着一膝,掀开双唇,露出血牙,在克莱路过时对他张牙舞爪。

约翰尼全身软绵绵的,被克莱拖出床下后躺上床,浑身是灰尘。克莱就这样陪他躺了将近一小时,最后自己才不支昏睡过去。早晨醒来,床上又只剩他一人。约翰尼又爬进床底下了。他就像一条被打怕了的狗,只想找个最小的空间避难。这种习性与手机人先前的举止似乎恰好相反……但话说回来,约翰尼当然不像那些人,约翰尼属于新品种。愿上帝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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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神终于带走了他。他并没有梦见博览会的杀戮场景,只梦见自己置身宾果帐篷下,主持人宣布B—12时说:阳光维他命!这时他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裤脚。他低头查看桌子底下,约翰尼躲在下面,正仰头对他微笑。某个地方有电话铃响。

如今父子来到斯普林韦尔林业博物馆旁的管理员宿舍,里面的环境舒适,饮食无缺,有烧柴薪的火炉,也有手压式的抽水机,甚至也有个化学剂马桶,只是约翰尼不愿坐马桶,宁可到后院解决。要是把这栋小屋登在房地产广告上,大概可以这样写:兴建于一九〇八年左右,现代设备应有尽有。

克莱心想:可是,我们别无选择。生存就像爱一样,都是盲目的。

除了约翰尼每晚狂叫之外,日子过得安安静静,让克莱有时间思索。现在,他站在客厅窗前,欣赏着雪花咻咻横扫街头,儿子躲在衣柜里睡觉,他警觉到思索的阶段应该到此为止。除非他主动出击,否则情况势必一成不变。

在睡神带走他之前,他最后的想法是,也许就长期而言,手机人会越变越好。没错,他们诞生在暴力与恐惧之中,但万物诞生时通常过程艰辛,往往狂暴,场面有时也吓人。然而,他们开始集结、开始凝聚意识之后,暴力倾向就随之减轻。就克莱所知,他们并没有真正向正常人宣战——除非硬把强迫感化视为战争行为。至于群体被灭绝之后他们为了报仇而大开杀戒,行为虽凶残却不难理解。假如任凭他们纵横世上,最后他们可能比所谓的正常人更适合统治世界。地球换他们当家的话,他们绝对不会疯狂采购耗油最凶的休旅车,因为他们具有悬浮的能力(或者因为他们的消费倾向相当原始),就连他们的音乐品味最后也高尚起来了。

你需要再找一部手机,乔丹在分手前说,需要带他去一个有讯号的地方。

“他指的是人性程序。”克莱在幽暗的卧室里喃喃地说,闻着香包散发出的淡淡甘香,“人性程序,被储存在大脑深处,储存了所有数据。”他快睡着了。如果会做梦的话,他希望不会梦见博览会的惨状。

这里接收得到讯号,仍在收讯范围之内,打开手机时有格为证。

储存至系统。所有的数据都是。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人脑,如果能清除手机人的程序,旧程序最后也许能自行重启回到大脑中。

再糟又能糟到什么地步?汤姆曾经这么问过,然后耸耸肩。汤姆当然可以耸肩,约翰尼又不是他的儿子。汤姆现在也有自己的儿子了。

汤姆问:“什么反应?”乔丹对他虚弱地微笑。

先决条件是,人脑能不能像保护周到的计算机一样,中了电磁脉冲之后产生某种反应。乔丹说过。储存至系统。

可是,脉冲还继续在进行中,对不对?因为某个地方有个计算机靠电池继续运作,继续执行同一个程序。因为程序出了错,所以小毛病一直变异,最后讯号可能停止,或者程序错到自动终结。不过在结束之前……你还是有可能利用它。我说的是“有可能”,听见了没?先决条件是,人脑能不能像保护周到的计算机一样,中了电磁脉冲之后产生某种反应。

储存至系统。好一句重万钧的话。

克莱点头,汤姆也点头。小乔丹看着他们,自己的脸上有血迹,神态疲惫却热切。

若想执行乔丹高度假设性的二度重灌,必须先清除手机人的程序。乔丹也建议让约翰尼再接受一次脉冲,以毒攻毒。这个建议让克莱听了胆颤心惊,只觉得既疯狂又危险,因为克莱无从得知脉冲程序已变异到了什么程度……而这些步骤的前提是脉冲至今仍持续运作中……但这只是他自以为是的假设,而自以为是会让你什么都不是……

乔丹说:被洗到最后只剩核心,而人性本恶。幸好人脑是“有机”硬盘,可以自行重建,重启程序。只可惜讯号里有个小毛病。我提不出证据来,不过我敢保证集体行动、心电感应、悬浮移动……这些全是这个小毛病产生的副作用。小毛病从一开始就有,所以重启程序时成了程序的一部分。你还听得懂吗?

“储存至系统。”克莱低语。小屋外的天色几近全黑,咻咻吹的雪也更像幽灵。

他的思绪似乎离身飘浮,慵懒而从容地飘回三人分手时的情景。那时三人站在厢型车旁,而汤姆与乔丹即将走回车上。当时,乔丹把他在盖顿学院说过的话重复给克莱听,解释人脑其实就像容量超大的硬盘,脉冲事件爆发后,这个大硬盘也被洗掉了。乔丹说,脉冲事件对人脑的影响就像电磁脉冲的效应。

他敢确定的是,现在的脉冲和以前不同了。他记得有天晚上在葛利村消防义工站碰见两个手机人,在那之前他从没看过手机人晚上出来走动。那两人争的是一辆老爷消防车,但他们也会讲话,不只是发出无意义的喉音,而是真正的人话。字汇虽然不丰富,称不上是晚宴席间的珠玑妙语,却是地道的人话:走——开。你走。可恶!你!以及最常讲的:我侧。那两个人与先前的手机人不同,不像褴褛人那一代的手机疯子,而约翰尼也与那两个人不同。为什么?因为蠕虫仍在程序里乱咬,而脉冲程序仍在变异中?也许吧。

这栋房子很小,他看了看挂在客厅里的照片,只找到一间卧房,另外还观察到在唯一的浴厕里,马桶旁有扶手,因此推测这里从前住的是老夫老妻。寝具整理得整齐有致,他连罩被也不掀就躺下去,只脱掉鞋子。躺下后,疲惫感似乎瞬间笼罩而来,他再也无法起床做任何事情了。卧房里有一种香味,像是老妇人常用的香包吧,一种老祖母的味道,闻起来几乎与他的感觉同样苍老。他躺在幽静的环境里,博览会场的鬼哭神号感觉遥远而虚幻,如同创作漫画的点子,而他绝对不会创作这种漫画,太血腥了。以前的莎伦,温柔的莎伦可能会说:还是继续画《暗世游侠》吧,继续画你爱画的末日牛仔。

乔丹亲吻克莱后道别北上,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约翰尼在感化站接受的程序属于旧版,如果你能对他灌输新版程序,两个程序也许会吃掉对方,因为蠕虫的本性就是吃、吃、吃。

“改上白天班吧,克莱,”他喃喃自语,“半夜拿手电筒只找得到狗屁。”

之后呢,假如从前的程序还在……还储存在系统里……

他一手拿着已上膛的步枪,一手拿着手电筒,手机扣在腰带上,开始往门口走,这时一阵肉体的疲乏感袭上心头,宛如被裹了几层布的铁锤击中头部,走起路来歪歪斜斜。他想继续走,但累得仅能部分运作的头脑命令他非就地睡觉不可。也许睡觉是合理之道。如果约翰尼仍活着,他八成现在也在睡觉。

克莱烦恼之余,心思不知不觉转向艾丽斯。身受丧母之恸的艾丽斯为了勇敢面对现实,设法把恐惧移转至一只幼童的球鞋。当时,三人走上一五六号公路,离开盖顿大约四小时后,曾在路边的野餐区歇脚,有一群正常人路过,汤姆问他们要不要过来一起坐。那个时候,其中一人说:那是他们啊!那群是盖顿帮的人。另外一人则叫汤姆下地狱去。艾丽斯跳起来了。她跳起来说……

向南走了大约一英里,他来到第三栋民宅,在地下室找到一支点三〇—三〇的步枪,也找出三盒子弹。他也在厨房的灶台上发现一只插在充电器上的手机,充电器当然已经停电,但他按下手机的电源开关时,手机哔了一声,立刻启动。讯号弱得只出现一格,但是他并不讶异,毕竟手机人的感化站设在讯号范围的边缘。

“她说至少我们做了一点事,”克莱望向越来越暗的街头说:“然后她问那群人,你们呢?你们连个屁都没放!”

“信想似成,”克莱说,“对,谢谢。”然后继续上路。

多亏死去的艾丽斯相助,他找到答案了。约翰尼G并没有日渐改善的迹象,克莱的选择只剩两项:死守他现有的一切,或是趁还来得及的时候勇于改变现状,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老人嚼着火腿肉,吞咽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然后口齿不清地说:“信想似成。”

克莱拎着装了电池的提灯进卧房,衣柜的门开着,他看得见约翰尼的脸。沉睡中的约翰尼把一只手垫在脸颊下,乱发散落在额头上,模样几乎无异于吻别儿子的那天。当时的情景宛若事隔千年,克莱带着装有《暗世游侠》的作品夹前往波士顿。现在的约翰尼只是瘦了一点,外表与当天大同小异,唯有在他清醒时才看得出差别。清醒时的约翰尼嘴唇瘫软,两眼无神,肩膀无力下垂,两手悬荡。

第二间民宅的车道停了一辆不错的道奇公羊小货车,但克莱不敢开走。如果约翰尼在这条路上,绝对是步行,克莱如果开车,即使开得很慢,仍有可能看漏了儿子。他在食品储藏室找到一罐黛西牌的火腿罐头,用小货车上的钥匙撬开来边走边吃。吃够了之后,他正想把剩下的火腿罐头丢进杂草里,突然看见一个年老的手机人站在邮箱旁,用伤心而且饥饿的眼神看着他。克莱对他举起火腿罐头,老人过来收下,然后克莱想象约翰尼的长相,同时慢慢字正腔圆地问:“你见过一个男孩吗?”

克莱把衣柜的门开至极限,在小床前跪下,约翰尼被提灯照到脸时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克莱没有祈祷的习惯,何况过去几个星期的遭遇并没有大幅提高他对上帝的信心,但他确实是找到了儿子,所以不能说未蒙上帝关照。因此,无论天堂有谁在聆听,他上传了一句祷告词,简洁有力:东尼、东尼快报到,有人丢了东西找不着。

他擅闯的第一栋民房里没有枪,但他找到了长柄手电筒。每遇到一个脱队的手机人,他就会照向对方的脸孔,每次都问相同的问题,同时尽力将自己的心意像幻灯片般投射在屏幕上:见过一个男孩吗?他没有得到答复,脑中只听见微弱而支离破碎的念头。

他掀开手机,按下电源开关,手机轻轻哔了一声,窗口里的琥珀光亮起,讯号有三格。他迟疑了片刻。该打电话的时候到了,他只有一个号码可打,而这个号码褴褛人与手下曾经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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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输入三个数字之后,伸手摇摇约翰尼的肩膀。约翰尼不想醒过来,只是嘟囔着想抽身而去,然后想翻身,可是克莱还是执意叫他起床。

他的脑海响起的问句清晰得更令他心寒:超短褐是谁?

“约翰尼!约翰尼G!起床了!”他加重摇肩的力道,终于摇到约翰尼撑开眼皮,用无神而警觉的目光注视他,但却毫无好奇之意。这种神态如同受尽虐待的狗,每次克莱一见就心碎。

克莱加快脚步,速度却不够快。踱步的女人对着他背后呼喊:“凹宛是谁?”令他听了心寒。

他心想:最后一次机会了。你真想这么做吗?胜算小于一成。

“艾哪里?”她问,脚步踱得更加迅速。克莱的脑海听见的是:我人在哪里?他不想回答,但脑海想到的是超短褐的问题:你是谁?我是谁?

然而,当初寻获约翰尼的胜算又有多少?约翰尼在校车炸毁卡什瓦克之前离开的几率又有多高?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克莱愿意容忍这种警觉又缺乏好奇的表情,一直容忍到约翰尼十三岁、十五岁、然后二十一岁?坐视儿子继续睡衣柜、继续在后院拉屎?

“我不知道,”他说着慢慢走过,“我没看见。”

至少我们做了一点事。艾丽斯·马克斯韦尔说得好。

但是她并没有攻击。“谁答—巴?”她问。克莱的脑海清晰听见了:谁跌倒了?爸,谁跌倒了?

他凝视键盘上方的窗口,“911”三个黑字清晰如既定的命运。

岔道以南大约半英里,他又碰见了另一个手机人。这次是个女人,在路面上左右来回急走,如同船长在前甲板上走动的模样。她向克莱望过来,目光凶狠,克莱赶紧举起双手,准备在她攻击时制住她。

约翰尼的眼皮逐渐往下掉,克莱连忙再摇他一下,以免他又睡着。他用左手摇着儿子,用右手拇指按下拨号键。小窗口显示拨号中,他一数完“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拨号中的字样就转变为接通,此时克莱不愿让自己有思考的余地。

一个路过的手机人撞到了克莱。这人脸的一侧凝结着血,是克莱从离开博览会到现在见到的第一个伤员。如果不赶在他们前面,他势必会见到更多,因此他赶紧走一六〇号公路南下。他没有真正的理由相信儿子往南走,但求约翰尼的心智——原本的心智——尚未完全消失,他还能为约翰尼指引老家的方向。至少,这是克莱知道的方向。

“嘿,约翰尼G,”他说:“找……找……你……你。”然后把手机压向儿子的耳朵。

克莱站在一六〇号公路的中间,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如果是晴天,他站立的位置应该在广告广告牌的影子里。他无法摆脱的念头是,他再也无法与汤姆和乔丹相会了(脑袋里低语着:玫瑰凋谢了),但是他拒绝让这种念头茁壮为预感。毕竟,这两人与他不期而遇了两次,俗话不是说“无三不成礼”吗?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三十日至二〇〇五年十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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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于缅因州森特洛韦尔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