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丹在他脑海里说:是座虚拟的体育场。
“卡什瓦克才没有美式足球场呢。”他说。
克莱把乔丹的声音推到一旁,推得远远的。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的决定当然疯狂,而现在天下大乱了,他的神志状态反而与这样的世界相契合。
至于体育场上的平台,至于成千上万的观众……
4
就算现在去接约翰尼已经太迟,他仍然希望来得及见儿子一面,告诉儿子他尽了力。就算手机人逼克莱用手机,他也许仍然能保持清醒够久,告诉儿子他尽了力。
同一天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克莱走得脚都酸了,虽然披着斯普林韦尔管理员宿舍里解放来的连帽大衣,但全身也已经淋得湿答答。他来到十一号与一六〇号公路的交会口,这里发生过重大连环车祸,在北沙普利呼啸而过的考维特车也过来凑热闹,驾驶者半身趴在严重压缩的左车窗外,头与手臂下垂。克莱过去想抬起他的脸,看看是否仍有呼吸,不料克莱稍微一拉,驾驶者的上半身拖着一团胃肠掉落路面。克莱后退到电线杆,把突然发烧的额头靠在木质的电线杆上开始呕吐起来,一直吐到肠胃净空才算完。
但他知道原因。他也明了的是,前方传来遥远的冲撞声与简短而微弱的喇叭声,意味着某位暴冲族已经落难了。他之所以执意向前走,是因为他在防风门上救下了一张纸条,而当时那张纸条只用四分之一寸的胶布贴着,其余部分随风摇摆。他之所以前进,是因为他在镇议会的公告栏又找到一张留言,这张被图书馆义工留给姐姐的纸条遮住了一半。儿子在两张留言里以大写说了同一句话:一定来接我。
在十字路口的另一边,在一六〇号公路往北深入乡野的方向,有一家名为“纽菲尔德商行”的商店,窗户有一面招牌上写着:糖果、印第安糖浆、原住民手工易品,真是错字连篇。这家商店看似曾遭到打劫,也被人捣毁,但克莱想躲雨,也想远离刚才不经意碰上的恐怖画面。他走进商店坐下来,把头压低,等到不再晕眩后再抬起来,察觉店里有几具尸体,他嗅得出来,但是有人拿遮雨布盖住了尸体,只有两具露在外头,幸好这两具是全尸。这家店里的啤酒冷冻库被砸毁,里面也没有啤酒,可乐贩卖机则只是被砸毁,里面还有饮料。克莱取出一罐姜汁汽水,一口气慢慢灌进嘴里,中间只稍稍停下来一会儿,打了个嗝。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感觉舒服了一些。
既然明知太迟了,为何仍在毛毛细雨中摸黑往北走?前方不远处就是纽菲尔德镇,他会从十一号公路转向一六〇号公路,而他也知道走上一六〇号公路不久,他就不必再读路标(或是其他东西)了。既然如此,他何必往前走?
他好想念汤姆与乔丹。整个晚上,克莱只看见罹难的暴冲族与他的赛车对手两人,完全没见到结伴赶路的难民,整夜只有思绪与他作伴。或许天气不佳,难民不想外出。或许难民改在白天赶路,因为如果手机人不再屠杀正常人,改以感化的方式募集新手,正常人没有理由再摸黑上路。
克莱明了这一点,可是已经太迟了。
他也发现,今晚没有听见艾丽斯所谓的“群体音乐”。也许所有群体都在此地以南,唯一的例外是在卡什瓦克执行感化的那一大群(假设那群是很大的一群)。没听见音乐,克莱也无所谓,虽然孤单,但他很庆幸不必再听《我希望与你跳舞》与电影《夏日畸恋》的主题曲。
小约翰尼打的正是九一一,这一点克莱几乎能确定。
他决定最多再走一小时,然后找间旅馆爬进去,冰冷的雨淋得他受不了。他离开纽菲尔德商行,决心不看撞毁的考维特车或躺在一旁被淋湿的遗骸。
当然是九一一。
5
所有电灯熄灭了,都市已被焚毁,人类文明也落入血坑里,手机人如何能继续为非作歹?脉冲事件之初,他们折损了数百万手机人,随后又有几个群体遭正常人暗算,递补的兵源何在?手机人之所以能持续为非作歹,是因为脉冲事件尚未结束。在某地,在某个法外实验室或狂徒的车库里,某个仪器仍靠电池运作中,某个调制解调器仍释放出引人发狂的尖声讯号,上传至绕行地球的人造卫星,或传输至基地台。这时若只能打一通电话,你又想确定电话一定通,哪怕对方只是靠电池运作的录音机,那么,你会打给谁?
他一直走到将近天亮,原因之一是雨势停歇,不过最主要是因为一六〇号公路沿途可供休息的地方不多,只有连绵不断的树林。到了四点半左右,他经过一个弹孔点点的路标,上面写着欢迎光临未定区葛利村。大约十分钟后,他经过葛利村采石场,才知道石矿是本村的命脉。这里有个大石坑,有几座工具室、几辆砂石车,在被切割成壁的花岗岩脚下有个车库。克莱短暂考虑找一间工具室借宿,但随即认为应该能找到更好的地方,所以继续往前走。到现在他都还没看到任何难民,也未听到远处或近处有任何群体音乐,感觉自己好像是地球上硕果仅存的一个人。
来吧。对。重点就是“来”字。等到正常人靠得够近了,所有选项将消失殆尽,大脑会被心电感应与平安的梦想清洗一空,正常人会乖乖排队,听着褴褛人命令大家继续向前走,人人均有机会打电话给亲属,不过在日落前我们必须处理很多人,因此播放贝特·米德勒的《翼下之风》给大家欣赏。
这世上不只他一人。离开采石场大约十分钟后,他来到一座小山的山顶,看见下面有个小村落。他走向村落,碰到的第一间建筑名为“葛利村消防义工站”,正面摆出了一个告示板,上面写着:别忘了参加万圣节献血活动。看样子,斯普林韦尔以北的居民全都是错别字大王。消防义工站的停车场上有两个手机人,面对面站在一辆沧桑的老消防车前。在朝鲜战结束前后,这辆消防车或许还是新车。
来者将能与亲人对话。
克莱用手电筒照过去时,两个手机人朝他慢慢转头,但又把头转回去,再度面对面。这两个人都是男性,其中一个年约二十五岁,另一个的年纪比他大出一倍。他们毫无疑问是手机人,因为衣物不但肮脏,而且几乎快碎成破布,脸上有割伤与擦伤。年轻人的一整条手臂好像受过严重烧伤,中年人的左眼眶肿得很厉害,大概伤口受到感染,眼珠从眼眶深处露出光芒。然而,他们的外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克莱的内心察觉到异样。他与汤姆曾在盖顿的西特革加油站体验过这种奇特的感受,当时他们进办公室想拿瓦斯车的钥匙。他觉得呼吸急促,觉得有种强大的力量正在凝聚中。
来者将与同类人同在,拥有个人空间。
而现在是深夜。乌云密布,破晓仍然遥遥无期。这两人晚上出来做什么?
来者将平安无事——从此不必奋力求生。
克莱按熄手电筒,拔出尼克森的手枪,静观其变。观察了几秒钟后,他认为看不出什么现象,顶多只是觉得呼吸急促,感觉有某种东西蓄势待发。接着他听见高亢的哀叫声,几乎像有人拿着锯子用力抖动。克莱抬头看见消防义工站前面的电线快速摆动着,几乎快到看不清楚。
手机人利用集体发言的心电感应劝诱正常人前来,用梦想引诱正常人上钩。想出这种办法的手机人算聪明吗?算工于心计吗?不算。除非你认为蜘蛛能织网就算聪明,除非你认为鳄鱼能冒充浮木静静埋伏。克莱踏上十一号公路往北走,之后就能接上通往卡什瓦克的一六〇号公路。他边走边想,手机人传出的心电感应讯号就像降低音量的警报声(或脉冲),其中必定含有至少三种不同的讯息。
“走……开!”年轻人说得吃力,似乎拼尽了全力才把话挤出来。克莱吓了一跳。假如他刚才把手指放在左轮的扳机上,手枪一定会走火。年轻人讲的不是“噢”,也不是“咿嘤”,而是真正的语言。他认为自己的脑海也响起同样的声音,极为微弱,只像快消失的回音。
卡什瓦克边界是否真有帐篷,是否真有正常人排队等着被脉冲洗脑?克莱认为确实存在,不仅在卡什瓦克有,在全美与全球类似卡什瓦克的地方也有。脉冲的业绩现在虽然开始萎缩,但感化站——也就是将正常人转变为手机人的地点——仍有可能存在。
“你!……走!”中年人回应。他穿的是宽松的百慕大短裤,臀部的地方有一大片褐色的污渍,不是泥巴就是粪便。他讲话的模样同样吃力,这次克莱的脑海虽然听不见回音,却更确信最初听见的的确是人话。
对。因为手机宾果游戏的梦并不是梦,不完全是梦,这一点他敢确定。手机人能加强心电感应的讯号,藉此来掌握更多的群体杀手。只有这种解释合理。手机人也许无法掌握老丹那样的团体,无法控制出手反抗的正常人,但是克莱怀疑,手机人也许能轻轻松松地控制他。问题是,心电感应的功能近似电话,似乎能双向进行。如此一来,他算……什么?难道是机器里的幽灵?大概是吧。手机人监视他时,他也能监视手机人。至少他睡觉时可以。他做梦的时候可以监视他们。
这两人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这一点克莱确定。
克莱再次想到:疯了。他再度踏上路肩时又想到:我自己不也是疯子吗?
“我的!”年轻人再次努力挤出话来。他真的是“挤”出来的,身体也跟着摇摆。在他背后,消防站宽阔的车库门上有几扇小窗骤然向外爆裂。
午夜时分,克莱走到了名为北沙普利的小镇,这时开始下了一场雨雪交杂的冷雨,弄得到处又冷又脏。莎伦把这种雨称为“思乐冰雨”。他听见迎面而来的引擎声,赶紧离开路面(是真实的十一号公路,不是做梦),走到一家7-11前的柏油地。车灯出现时,毛毛雨变成了丝丝银线,克莱看见来车有两辆,这两辆车居然摸黑并肩飙车,真是疯了。克莱站在加油槽后面,不尽然为了躲藏,只是不想刻意被人看见。他看着暴冲族飞驰而过,联想到往日的世界也同样一闪而逝。车子溅起阵阵水花,其中一辆看似雪佛兰考维特古董车,但克莱无法确定,因为这家商店的角落只亮了一盏紧急照明灯,而且亮度欠佳。飙车族从整个北沙普利的交通控制系统(一盏停电的闪光灯)下面穿过,在黑暗中形成几点霓虹樱桃,片刻后不见踪影。
两人静止了半晌。克莱看得出神。自从离开肯特塘以来,他首度完全忘记了约翰尼。中年人似乎在拼命思考,拼了老命思考,克莱认为他想做的事情,就是像被脉冲剥夺言语能力之前那样表达自己。
3
所谓的义消站说穿了不过是座车库,上方有个警报器,这时响起短短一声“呜”,仿佛被突如其来的电流启动一阵。此外,古董消防车的灯也闪了一阵,包括车灯与红色警示灯在内,照亮了两个手机人,短暂投射出他们的影子。
左边、右边各排成一行,褴褛人的声音在克莱脑中如雷鸣般轰响。克莱醒来时尖叫着儿子的名字。他仍躺在管理员的小屋里,傍晚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可恶!你!”中年人使劲说出,仿佛刚才被肉哽住,这时一口接一口吐出来。
约翰尼按完了(三个键不需按太久),再按下“送出”键,然后把手机贴向耳朵。“喂?爸?爸,你听到了吗?你听不听得见我的声音?如果听得见,请过来接我——”虽然约翰尼转身过去,但克莱仍然可以看见儿子的一只眼睛,但一只眼睛就够了。克莱看见约翰尼的眼光暗淡下来,肩膀也无力下垂,手机从他耳边滑落,斯科托尼先生的儿媳妇用脏手抢走手机,然后用毫不关爱的态度推了他颈后一把,催促他走向卡什瓦克,随前来这里求平安的其他人一同走去。她示意队伍最前面的人过来打电话。
“我侧!”年轻人的声音几近尖叫,而在克莱的脑海里,年轻人讲的是“我的车”。其实很简单,他们争的不是夹心蛋卷而是古董消防车。不同的是,现在是夜晚,虽然已近破晓时分,但四周仍伸手不见五指,而这两人几乎等于是恢复了言语的能力。事实上,这两个人根本就是在交谈。
约翰尼转向自己的左边,仿佛想回避孕妇那颗无神的独眼,因此克莱没抢到手机。就算约翰尼没转身,克莱大概也抢不到,这毕竟是一场噩梦。
但看情况他们的交谈已经结束。年轻人低头冲向中年人,一头撞上他的胸口,撞得中年人满地爬。年轻人被他的腿绊倒了,跪在地上大骂:“可恶!”
“不要,约翰尼,不要啊!”克莱呐喊着,伸手去抢约翰尼手里的手机,而约翰尼正开始按号码。很久以前,他就教过小约翰尼,碰到麻烦时一定要打九一一。“别打啊!”
“操!”中年人骂。毫无疑问,绝对是个“操”字。
打九一一就是了,她嘴唇一动未动地说,所有电话都会经过九一一。
他们站起来,彼此相隔约十五英尺,克莱感受到他们之间的仇恨。他们的恨意在他脑中回荡,从眼珠的深处往外钻,拼命想冲出来。
内急的男人背后站了一个女人,克莱从两人之间冲过,也推开了旁边的队伍,一心一意只想奔向约翰尼,不顾他推开的是真人还是假人。来到约翰尼身边时,有个女人正递给约翰尼一部摩托罗拉手机。这女人是斯科托尼先生的儿媳妇,身孕仍在却缺了一颗眼睛,让克莱看了害怕。
年轻人说:“那是……我的汽!”在克莱的大脑里,年轻人遥遥低声说:那是我的车。
克莱跑向他,无奈前方却有人挡路。“别挡我的路!”他大喊,但挡路的人正紧张地交替跺着两只脚,仿佛急着上厕所,听不见克莱的喊叫声。这毕竟是一场噩梦,而且克莱是正常人,不具备心电感应的能力。
中年人吸了一口气,用别扭的姿势抬起结了痂的手臂,对年轻人比出中指。“操……你的!”他的口齿清晰无比。
克莱看见了儿子。约翰尼穿着牛仔裤,头戴小联盟的帽子,身穿他最爱的红袜队T恤,背面印有蝴蝶球投手蒂姆·韦克菲尔德的姓名与球衣号码,刚来到队伍最前面,与克莱站的地方隔了两个较短的队伍。
两人压低头,朝对方冲刺,两颗头撞出碎裂声,令克莱听了不禁皱眉缩颈。这一次,车库的所有窗户全向外爆裂,屋顶的警报器发出一声长音,然后逐渐减弱,车库内的几盏日光灯亮起来,凭疯子传出的动力持续了大约三秒钟,另外也响起了一小阵音乐,是布兰妮的《爱的再告白》。两条电线发出流水般的咻声,然后断落,掉在克莱面前,吓得他赶紧向后退。也许电线已经没电,应该是没电才对,只不过……
靠左右走,各位女士、先生,继续向前走,在天黑前还有很多人等着打电话。
中年人跪下时,头的两侧血流如注,以清晰无误的口齿高喊:“我的车!”然后脸朝下倒地。
因为讯号被修改了。
年轻人转向克莱,仿佛想征求他见证这场胜仗。鲜血也从他肮脏、打结的头发与两眼间冒出来,沿着鼻梁两旁流到嘴巴上。克莱看见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呆滞,只有疯狂。克莱恍然彻彻底底顿悟了,若手机人的进化循环果真如此,儿子恐怕已经无可救药了。
本想打电话给妈妈的男人无精打采地从凉亭下走出来。克莱看见背后站了数百人正在蠕动着,偶尔有人挡到了别人的路,便会引起一小阵有气无力的拍打,狠劲却远不及从前,因为……
“我的汽!”年轻人尖叫。“我的汽,我的汽!”
靠左右走,褴褛人说着,继续向前走。
消防车的警笛短短呜哇了一声,仿佛认同他的看法。
克莱旁观着。最靠近克莱的男人接下了手机,按了三次,然后满怀期待地把手机贴向耳朵说:“喂?喂?妈?妈?是你……”接着他安静下来,目光变得呆滞,面部松弛垮下来,手机也从耳边慢慢滑落。接待人员——克莱只能想出这词来形容那些手机人——接回手机,推了那男人一把,催他向前走,然后打手势叫下一个人走过来。
“我的——”
克莱跟着队伍向左转入凉亭式帐篷,还没看见却知道他即将会看到的景象。每个较短的队伍前头站了一个手机人,这些手机人就是劳伦斯·韦尔克、迪恩·马丁与黛比·布恩的忠实听众。民众排队到了最前面,接待人员递给民众一部手机。这些接待人员穿着肮脏的衣物,因过去十一天来的求生斗争,他们被毁容的程度远比褴褛人严重。
克莱枪杀了他,然后把手枪放回枪套。他心想:活见鬼了,反正已经被罚站了。尽管如此,他仍然颤抖得很厉害。最后,他总算在葛利村的另一端找到唯一的汽车旅馆,闯进去找床,却躺了许久才入睡。这次来梦中拜访他的不是褴褛人,而是脏兮兮、目光呆滞的约翰尼。克莱呼唤他的名字时,他却以“下地狱吧,我的汽”来回应。
这真的是梦境?
6
处理。
早在天黑前,他就已然从梦里醒来,无奈再也睡不着,所以决定继续赶路。葛利村原本就不大,他离开这里后决定开车。不开白不开,因为一六〇号公路几乎整条路畅通无阻,也许从十一号公路交叉口的连环车祸到此地原本就一路通畅,只是昨晚天黑又下着雨,他没有看清而已。
请继续往前走,各位女士、先生,褴褛人传送着声音。距离日落只剩两小时,我们希望在入夜下班前尽量处理更多人。
他心想:马路是被褴褛人和他的同路人清干净的,不然还有谁?还不是想把这里清成通往屠宰场的走道。对我来说,这条路八成通往屠宰场,因为我是他们的旧恨。他们想在我身体盖上已付清的印章,尽快把我归档结案。汤姆和乔丹没跟来实在太可惜,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找对乡间小路,进入新罕布什尔州中……
是手机宾果游戏,他心想,是手机宾果游戏,帐篷里面的人就是在玩手机宾果游戏。
他登上一个小坡道,刚才的思绪顿时飘散一空。有辆黄色小校车停在前方的马路中央,车身漆着缅因州第三十八号学区纽菲尔德,有一个男人与一个男孩靠在校车旁,男人一只手搂着男孩的肩膀,是朋友之间随意的举动,克莱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人是谁。他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另一个男人从短鼻似的校车头绕过来。这人留了长长的灰发,扎成了马尾,后面跟着身穿T恤的孕妇。这件T恤不是黑色的哈雷—戴维森,而是粉蓝色的,但克莱仍然能确定她就是丹妮丝。
但褴褛人并没有看他,而克莱知道原因。这里是一六〇号公路进入卡什瓦克之处,而他正在做梦。至于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乔丹看见他,呼喊他的名字,从汤姆的手臂中挣脱而出,朝克莱冲过来,克莱也跑步过去迎接,两人在校车前大约三十码碰头了。
这话让克莱大吃一惊,但吓到他的是熟悉的事物——如同十或二十年前听过的笑话的笑点。“这里是哪里?”他问褴褛人,“你在干什么?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克莱!”乔丹大喊,乐不可支。“真的是你!”
靠左右走,各位先生女士。嘴巴不动。全靠群体的力量增强心电感应。向前走,人人有机会在进入无话区前打电话给心爱的人。
“是我没错。”克莱说。他抱起乔丹甩向天空,然后亲了他一下。乔丹虽然不是约翰尼,但却能暂时填补空虚。他拥抱乔丹,然后放下他,端详着他憔悴的脸孔,没有忽略他两眼多了疲惫的黑眼圈。“你们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站在人龙向左右岔开之处的是褴褛人,仍然穿着破烂的红色连帽衫。
乔丹的脸色阴沉起来。“我们没办法……应该说,我们只是梦见……”
在前方两行人像下交流道一样向路边岔开,一行走进靠左的路边帐篷,另一行走进靠右的路边帐篷。一般人们在炎热的午后办户外自助餐时,习惯搭设的就是这种长形的帐篷。克莱看见人龙最前方与帐篷交接处分成了较短的队伍,共有十到十几行,看似像欣赏演唱会的歌迷拿着入场券等着工作人员检票。
汤姆从容走了上来,再次对克莱伸出的手置之不理,而是张开双臂拥抱他。“梵高,你还好吗?”他问。
我人在哪里?为什么没人骂我说:“喂,老兄,照顺序排,别插队!”
“还好。看见你们实在太高兴了,不过我想不通的是……”
左边、右边各排一行,没错,就这样走。
汤姆对他微笑,笑得既累又温柔,是举白旗投降的笑容。“计算机小子想告诉你的是,最后我们别无选择。过来小校车上坐一坐。雷说如果这条路一路畅通——我相信会——我们在太阳下山前能到卡什瓦克,时速甚至能开到时速三十英里。有没有读过《山宅鬼惊魂》这本书?”
这声音听起来像艾克朗市的州园游会宾果主持人,但克莱沿马路中央线靠近时发现,这种扩音器发出的人声全出自想象,全是褴褛人的声音。不过,褴褛人只是……老丹怎么称呼他来着?……只是一个代表,克莱听见的是整个群体的声音。
克莱摇摇头,面露不解:“电影倒是看过。”
靠左右走,扩音器发出的人声喊着,左边、右边各排一行。
“里面有句话能呼应目前的状况——‘有情人聚首处即旅途尽头’。看样子,我还是有机会认识你儿子呢。”
这里不是十一号公路,没有农庄、小镇与开阔的原野,每隔十五英里也不见附设加油站的便利商店。这里是经过穷乡僻壤的公路,两旁林木密集,蔓延到了路旁的沟渠。公路中央的白线两旁各排了一条长龙。
三人走向小校车。丹尼尔·哈特威克拿着一盒欧托滋超凉薄荷糖请克莱吃。他的手不太稳,也和乔丹与汤姆一样疲惫不堪。克莱感觉自己置身梦境,伸手拿了一颗。不管世界末日是不是到了,薄荷糖仍然莫名其妙地凉透了心。
公路两旁搭起了长长的帐篷。
“嘿,老弟。”雷说。他坐在小校车的驾驶座上,海豚队棒球帽檐推得高高的,手里夹着正冒烟的香烟。他的脸色苍白憔悴,凝视着挡风玻璃外,不看克莱。
2
“嘿,老雷,不打声招呼吗?”克莱问。
他也在储藏室找到铝箔包装的浓缩培根蛋花汤,整整齐齐排放在架子上,宛如一本本平装书。他煮了其中一包,剩下的全装进背包里。这一餐丰盛得出乎意料,吃完饭后,他一进后面的卧房便沉沉入睡了。
雷匆匆微笑一下:“这话我倒是听过几次。”
和汤姆、乔丹分手后,他来到斯普林韦尔的近郊,这时天色已露红曦,气温低迷。斯普林韦尔林业博物馆旁边有栋小房子,或许是管理员的宿舍,看起来很舒适,克莱破坏了侧门的门锁,闯了进去。他在厨房找到了烧柴薪的火炉与手动式抽水机。小屋里也有一间摆设整洁的小储藏室,里面物资充足,尚未遭人洗劫。他用一大碗燕麦粥庆祝这项大发现,在燕麦上撒了奶粉,再加满满几匙的砂糖,最后撒上葡萄干。
“是啊,大概不下一百遍了。我想跟你说的是,很高兴又见到你,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你八成不想听吧?”
克莱知道手机人不敢对他乱来,所以恢复了较为正常的生活,开始白天赶路。他成了碰不得的人物,而且手机人希望他北上至卡什瓦克。问题是,他已经习惯昼伏夜出的日子。他心想:就差没裹着斗篷躺进棺材而已。
雷仍凝视着挡风玻璃外,回答说:“前面有个人,你见了绝对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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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望向前方。大家全望过去。距离校车北边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处,一六〇号公路翻越另一座小山,而站在山头看着校车的正是褴褛人。他身上仍然穿着哈佛的连帽衫,比以前更肮脏,可是在阴沉的午后天空的衬托下,仍然显得十分抢眼。他身旁聚集了大约五十个手机人。他看见迷你校车上的人正在看他,于是举起一只手,对着校车挥动两次,从一边挥向另一边,就像在擦拭挡风玻璃。随后他转身走开,随行人员(克莱心想,是他的小群体吧)在他背后排成V字形,不久后便消失在了视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