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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肯特塘镇

乔丹考虑一阵后慢慢摇头。“教头有一次跟我讲过,”他说,“想知道他说什么吗?”

“假如我认为你成功的几率有两成……好吧,就算只有百分之二的胜算……唉,讲再多也没用了。”汤姆把手电筒照向乔丹,说:“你呢?最后还想讲什么,劝一劝这个傻瓜?”

汤姆以手电筒微微比出敬礼的手势以示讽刺,光束跳到了意欧卡电影院的广告牌上,照出了汤姆·汉克斯的新片名称,也照到了隔壁的药房。“讲来听听吧。”

“汤姆,对不起。”

“他说‘人脑精于算计,但灵魂却充满渴慕,其心亦知心之所向’。”

“对不起,我累得没办法帮你加油了。”汤姆说。他在一块标示离十一号公路交流道两英里的路标旁停下。“另外,容我直言,我心痛得没办法跟你道别。”

“阿门。”克莱把语调放得非常轻柔。

“去你的,别触我霉头。”克莱说。他对自己发过誓,别对他们发脾气,只希望尽可能在分手前快快乐乐的,现在却被这两人啰嗦得心情躁动。

三人在市集街往东走,而这条路与19A公路重叠了两英里。走完了一英里时,人行道终止,进入了乡村地带。再走完一英里之后,又见到一个停电的信号灯,也看见一面路标指出十一号公路的交流道。有三个人露头裹着睡袋坐在十字路口,克莱用手电筒照到他们时,一眼认出其中一名男子。这名年长绅士的长脸充满智慧,花白的头发扎成马尾。另外一名男子戴的迈阿密海豚队小帽也很眼熟。接着汤姆把光束照向老人身旁的妇女说:“是你。”

“你目前的计划让我联想到《裘利斯·恺撒》的第四幕,”汤姆说,“到了第五幕,所有人都被自己的剑刺死了。”这时三人正绕过塞在塘街上的空车前进,有时甚至需要爬过空车。背后的镇议会紧急照明灯正缓缓暗淡,前方是代表镇中心的交通信号灯,停了电的信号灯在轻风中摇曳。

由于女人裹在睡袋里,只露出一个头,克莱不知她是否身穿无袖的哈雷机车T恤,但克莱知道如果那件T恤不在她身上,一定放在十一号公路路标附近那两个小背包里。而他也知道这女人身怀六甲。在低语松汽车旅馆休息时,在艾丽斯遇害前两晚,他梦见了这三人,梦见他们站在长方形的体育场里,站在平台上,被高高的灯光照着。

“她劝不动我的。”克莱说。话虽这么说,但是他仍全心希望艾丽斯能有机会走完这一遭。他全心希望艾丽斯有机会做好多事情,十五岁就过世实在太令人惋惜了。

灰发长者站起来,让睡袋自然滑下。他们带了步枪,但长者举起双手表示两手空空,女人也做了同样的举动。睡袋一落到她脚边,她怀有身孕便成了不争的事实。头戴海豚队帽子的男子身材高大,年约四十,也跟着举起双手。三人就这样在手电筒灯光里站了几秒钟,然后灰发男子从胸前口袋取出黑框眼镜戴上。男子的上衣睡绉了。他在冷冽的黑夜寒风中吐出白烟,呼出的气上升至十一号公路的路标,而路标的两个箭头分别指向西与北。

“但愿艾丽斯还在,”乔丹说,“她一定能劝你别去。”

“果然,果然,”他说,“哈佛校长说你们可能会往这里走,果然没错。那家伙的脑筋不赖,担任哈佛校长嫌年轻了点。而且依我浅见,他去见有意慷慨解囊的捐款人之前,最好先挨一挨整容手术。”

乔丹用掌心揉揉眼睛,然后把头发从额头拨向后。乔丹这个手势克莱见多了,知道乔丹累得无法集中精神。他会思念这个手势,他会思念乔丹,更会思念汤姆。

“你是谁?”克莱问。

汤姆与乔丹决定往正西方前进,越过新罕布什尔州的边界进入佛蒙特州,把KASHWAK=NO—FO抛在脑后,尽快离开卡什瓦克,越远越好。克莱说,十一号公路行经肯特塘会出现近九十度的转弯道,三人可同时走这条路出发。他说:“我可以往北走上一六〇号公路,你们两个可以一路往西走到新罕布什尔州中间的拉科尼亚。这条路线稍有曲折,但是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们两个也不急着赶飞机吧?”

“年轻人,你照到我的眼睛了,先拿开手电筒,我很乐意作自我介绍。”

7

汤姆与乔丹放下手电筒,克莱也放下,但一只手仍摆在贝丝·尼克森的手枪枪托上。

此话一出,其他两人似乎再也无话可说了。

“我叫丹尼尔·哈特威克,马萨诸塞州黑弗里尔人。”灰发男子说,“这位小姐是丹妮丝·林克,我的同乡。她右边的男士是雷·休伊曾加,来自格罗夫兰。”雷微微鞠了个躬,模样逗趣、迷人又别扭。克莱放下手枪。

“而且碰不得,”克莱说,“所以我应该不会出事,对吧?”

“不过我们的姓名已经不重要了,”丹尼尔·哈特威克说,“重要的是我们是什么样的人,至少对手机人而言。”他脸色凝重地看着对方,说:“我们是疯子,跟你们一样。”

“怎么可能适用?”乔丹附和,“褴褛人说我们是疯子。”

8

“克莱,我们是正常人,算是一个好球,”汤姆说,“我们烧死了他们的一群人,这算两个好球和三个好球,三振出局了。和平共存的法则不适用在我们身上。”

这三人带了一个瓦斯炉,丹妮丝与雷开始煮着一顿简单的食物,六人就在炉边聊起天来。雷以马萨诸塞州的口音说:“这些罐头香肠煮硬一点,滋味还不错。”讲话的人主要是丹尼尔。他先声明现在是凌晨两点二十分,三点一到,他准备带“敢死小组”继续上路。他说他想在天亮前趁手机人动作之前多赶几英里路。

“我不太相信。”乔丹说,“记得那个比喻吧?把牛群赶进通往屠宰场的走道?”

“因为他们晚上不会出来,”他说,“我们至少可利用这一点。以后他们的程序齐全了,也许有办法晚上行动,不过……”

“如果他们重启系统到了更高的层次,可能升级到了和平共存的境界。”克莱说。讲再多也无益,汤姆与乔丹绝对看得出来。克莱非去不可。

“你们也这么想?”乔丹问。艾丽斯过世后,这是乔丹首次打起精神,他抓住丹尼尔的手臂。“你们也认为他们在重启程序,就和计算机硬盘被格式化……”

汤姆听不进去。轮到汤姆讲话时,他讲得十分谨慎,仿佛把克莱视为未爆地雷,生怕不小心踩到。汤姆说:“他们痛恨我们。他们一开始痛恨所有人,现在进化到只恨我们三个。不管卡什瓦克那边为何值得一去,只要是他们想出的点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被格式化了,对,对。”老丹把这道理讲得像是全世界最基础的东西。

“你也知道我只剩下他了,因为他母亲……”克莱笑了一声,笑得毫无感情。“他母亲莎伦。说来其实很讽刺,我一直把约翰尼的手机当成红色的小响尾蛇,担心约翰尼被咬,心想如果能二选一,我倒希望被咬的人是莎伦。”好了,总算一吐为快,这话如同鲠在喉咙的一块肉,差点噎得他窒息。“这样想,我是什么感受,你们知道吗?就像我跟撒旦谈了条件,而撒旦竟然帮我实现了愿望。”

“你们……以前是……科学家吗?”汤姆问。

乔丹说:“我知道他是你儿子,不过……”

老丹对他微微一笑。“我以前代表黑弗里尔艺术与科技学院的整个社会系,”他说,“如果哈佛校长会做噩梦,他最怕梦见的就是在下。”

“你们不必跟我走,我完全能谅解。”

丹尼尔、丹妮丝与雷摧毁的不止一群,而是两群手机疯子。这一行人的人数最初多达六人,当时是脉冲事件后的两天,他们只想逃出黑弗里尔,却无意间在汽车报废场后面的空地撞见了一群。那时的手机人还是手机疯子,仍然搞不清楚状况,见正常人就宰,也不放过自己人。那一群只有大约七十五人,数目不算大,他们用汽油对付他们。

“克莱,”汤姆说,“我们商量过了,决定……”

“第二次是在纳舒厄,我们改用从建筑工地小屋里找到的炸药,”丹妮丝说,“那时查理、拉尔夫与阿瑟已经走了。拉尔夫对阿瑟是想走他们自己的路,查理呢,可怜的查理,他死于心脏病发作。言归正传。雷懂得炸药装置的方法,因为他以前在道路工程队待过。”

他吃完后,把字条收起来,这时汤姆与乔丹正好从走廊回来。律师已经不存在了,但他们这种私下讨论的行为,就像法官与律师在法庭密商一样。汤姆再次一手搂着乔丹的小肩膀,两人面有难色却强作镇定。

雷低头蹲在锅子旁,一只手搅拌着香肠旁边的豆子,举起另一只手挥了挥。

克莱点头。他们走开后,克莱又打开一罐混合水果罐头,同时再看约翰尼的留言第九、第十次,几乎背得出来了。艾丽斯的死也在他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如今艾丽斯惨死一事却恍若隔世,就像发生在另一个版本的克莱身上,而这个版本的克莱是许久以前刚刚打好草稿的版本。

“之后呢,”老丹说,“我们开始看见KASHWAK=NO—FO的字样。我们一看就觉得正合我意,是不是啊,丹妮丝?”

吃到最后时,汤姆靠向乔丹喃喃地说了一句话,乔丹点头,两人站起来。“克莱,对不起,我和乔丹想商量一件事,可不可以离开一下?”

“对,”丹妮丝说,“暂停抓鬼,大家别再躲了。我们跟你们一样,原本就往北走,开始看见KASHWAK=NO—FO之后,加快步伐继续北上。那时候,不太想去卡什瓦克的人只有我,因为我丈夫被脉冲事件夺走了,我小孩一出生就没了爸爸,要怪都得怪那些王八蛋。”她看见克莱皱了皱眉头,赶紧说:“对不起,我们知道你儿子去了卡什瓦克。”

肯特塘镇议会的难民在拔营前去TR—90和卡什瓦克时,留下了不少物资。克莱、汤姆与乔丹吃着过期的面包与罐头鸡肉,饭后点心是混合水果罐头。

克莱诧然无语。

6

“没错,”老丹说。雷开始在餐盘舀上食物,传给大家,老丹接下一盘后说:“哈佛校长无所不知,无所不见,也掌握了所有人的档案资料……即使不是如此,他也希望大家有这种错觉。”他对乔丹眨一眨眼,乔丹居然窃笑了起来。

“我不管。我非去卡什瓦克不可,我要去找我儿子。”

“老丹跟我解释过了,”丹妮丝说,“有个恐怖组织,或许只是两三个突发奇想的疯子躲在车库里,发明了脉冲并将其传送出去,却不知最后会演变成这样。手机人只是照指示行动,发疯时不需负责,现在脑筋稍微正常了,也不需负责,因为……”

“克莱,去那里恐怕不太好吧。”乔丹谨慎地说,“呃,因为我们,你也知道,在盖顿学院做了那件事。”

“因为他们受制于某种集体规章,”汤姆说,“就像候鸟迁徙一样。”

“我要去卡什瓦克。”克莱沙哑地说。

“是集体规章,却不算是候鸟迁徙。”雷端着自己的餐盘坐下说,“老丹说,他们纯粹是想求生存,我认同他的见解。不管他们求的是什么,我们一定要先找个地方躲雨,这道理懂吗?”

“怎么了,克莱?”汤姆问,“什么事?”他看见了克莱手上的带线黄纸,是从一叠草稿纸上撕下的一张。他从克莱手上轻轻拿走,与乔丹快速扫瞄一遍。

“我们烧死了第一群之后就开始做梦,”老丹说,“威力很强的梦。此人,精神异常——非常具有哈佛的味道。后来我们炸死了纳舒厄那群人,哈佛校长亲自现身,还带了差不多五百个最亲近的朋友。”他小口小口地吃着东西,吃得很快。

即使得知莎伦罹难的消息,克莱也能强忍悲伤的情绪,但他看到儿子特地把这句“全心爱你的儿子”里的“心”字写成了大写时,不禁悲从中来。他亲吻儿子的签名,然后望向公告栏,视觉变得不可靠,因为眼前的事物出现了双重、三重影像,接着震成了毫无交集的个体。他用沙哑的嗓音纵声哭喊,释放心痛。汤姆与乔丹赶过来。

“还在你们的门阶留下很多被熔化的手提音响。”克莱说。

约翰尼·加文·瑞岱尔

“有些被熔化了,”丹妮丝说,“不过多半变成了碎片。”她微笑起来,笑得微弱。“那倒没关系,反正他们的音乐品味太俗气了。”

全心爱你的儿子

“你叫他哈佛校长,我们叫他褴褛人。”汤姆说完放下餐盘,打开背包,翻找一阵后取出克莱的素描。克莱画出梦境的那天也是教头被迫自杀之日。丹妮丝一看素描,双目圆睁。她把素描传给雷看,雷看得吹了一声口哨。

我们明天或后天就要去北边的卡什瓦克,米其的妈妈在这里,我嫉妒得想掐死他。爸爸我知道你没手机,大家都知道卡什瓦克很安全。如果你看见这张纸条,一定要过来接我。

最后传到老丹手上。他看了之后抬头望向汤姆,神态多了一分敬意。“是你画的?”

爸爸,更坏的消息还在后头。妈妈也变成了手机人,我今天看见她跟“群体”走在一起。现在我们把他们叫成“群体”。她的外表不像有些人那么惨,可我知道如果我跑出去找她,她连自己的儿子也认不出来,一看见我马上会要我的命。如果你看见她,别被她骗了,不过事实就是事实,我很难过。

汤姆指向克莱。

希望你还能活着看见这张留言。我和米其得救了,可是乔治不幸被同学休吉·达顿抓到,好像被他害死了。幸好我和米其跑得快才没被抓走。我觉得都怪我不好,不过米其说谁也不会知道休伊变成了手机人,不应该怪罪自己。

“你很有绘画的天赋。”老丹说。

亲爱的爸爸:

“我以前上过绘画课,”克莱说,“作品难登大雅之堂。”他转向汤姆。地图也放在了汤姆的背包里。“从盖顿到纳舒厄有多远?”

十月三日

“顶多三十英里。”

“别再想了。”他低声告诉自己,然后专注于儿子的字条。这一次儿子的拼字改善了,内容也较有条理,但克莱仍一眼看得出字里行间的悲苦。

克莱点头后转向老丹,说:“他对你们讲过话吗,穿红色连帽衫的那个人?”

这张留言注明了日期:十月三日。克莱尽量回想十月三日的晚上他人在何地,却印象模糊。是在北瑞丁,还是在梅休因附近的甜蜜谷旅馆?他认为那天待在谷仓里休息,但是无法确定,因为感觉过去的事件全混沌成一团。如果他回想得太用力,会开始认为头两边各戴一支手电筒的男人就是拿汽车天线朝天空乱戳的年轻人,也会认为里卡迪先生自尽的手法是吞食碎玻璃而非上吊,更会认为在汤姆菜园里偷吃小黄瓜与西红柿的人是艾丽斯。

老丹望向丹妮丝,她却转移视线。雷把头转回小瓦斯炉,做出熄火收拾起来的动作。克莱明白了。他说:“他透过你们哪一个发言?”

克莱由上而下阅读完公告栏四分之三,看见一张艾瑞丝·诺兰留的字条。她在小小的镇图书馆担任志愿者,克莱和她很熟。她的字条底下有另一张字条,被遮住了一半,上头写的是克莱眼熟的笔迹,是浑圆的草书,正是儿子留的纸条。他心想:喔,亲爱的上帝,感谢你,万分感激。他把纸条从公告栏撕下,动作谨慎,以免撕破。

“我,”老丹说,“感觉很恐怖。你们也体验过?”

克莱阅读了公告栏上的留言,发现集结此地的幸存者认定不该苦等救援。这些人相信拯救全世界的契机就在卡什瓦克等着他们。卡什瓦克是个穷乡僻壤之地,北区与西区是百分之百的手机死角,可能整个TR—90都收不到手机讯号,为何大家一心想去卡什瓦克,公告栏上的纸条并未说明。多数人似乎假设,看见留言的人不需解释也明白原因,仿佛是“人人都知道,大家一起去”。即使是最详尽的留言也难掩既惊骇又欣喜的心情。多数留言仅止于:尽快踏上黄砖道,前进至卡什瓦克者得救。

“对。想阻止他发言的话,倒不是没有办法,不过我们想知道他在动什么脑筋。你认为他是想借机显示自己有多行吗?”

约翰尼·瑞岱尔没有从黑压压的房间冲出来投入父亲的怀抱,但镇议会里烹饪的余香犹在。脉冲事件爆发之后,镇民带了瓦斯烤炉与手提炭炉到镇议会集合。在最大的一个厅外有个长方形的公告栏,原本用来公布本镇大事与即将举办的活动,现在则贴了大约两百张字条。克莱紧张得几乎喘起粗气来,开始细看公告栏,认真的神态好比学者,自认寻获了失传已久的抹大拉的玛利亚福音。克莱担心可能发现的事实,也害怕找不到。汤姆与乔丹识相地退到大会议室去,这里散落着难民睡过几晚的杂物,想必难民曾在这里空等救星。

“可能吧,”老丹说,“不过我认为没那么简单,我认为他们没有言语的能力。他们确实能发声,我也不怀疑他们具有思考能力,只是我不认为他们真的能开口讲话。不过,若认为他们具有人类的思考能力就大错特错了。”

5

“应该说,他们‘还没有’具备言语能力。”乔丹说。

“当然。”乔丹叹气说。他就像被交代了艰难的家事似的,接着他微笑了,“嘿,有电灯咧。以后见不见得到电灯还是问题呢!”

“对。”老丹说。他看了一下手表,连带影响了克莱也看看表。已经两点四十五分了。

“哪里的话,我们也想进去,”汤姆说,“对不对呀,乔丹?”

“他叫我们往北走,”雷说,“他也说:KASHWAK=NO—FO,还说我们休想再放火烧群体了,因为他们开始派人站岗……”

“TR—90是还没划定行政区的乡下地方,有两个小村庄,几座采石场,北边也有一个荒凉的米克马克印第安保留区,不过大半是树林,只住了熊和鹿。”克莱试着推开镇议会的门,门应声打开,“我想看看这地方。你们不想来也无所谓,在外面等就行了。”

“对,我们在罗切斯特也看见有人站岗。”汤姆说。

乔丹问:“到底什么是TR?”

“你们也看见不少KASHWAK=NO—FO的标语啰。”

克莱思考后回答:“我猜是八十英里,几乎在这里的正北方,可以走一六〇号公路,不过到了TR之后怎么走,我就不清楚了。”

三人点头。

“这个叫做卡什瓦克的地方,离这里多远?”汤姆问。

“单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我一开始就对这些标语产生质疑。”老丹说,“我质疑的不是标语的起源,因为脉冲事件爆发后不久,想必会有幸存者推论手机讯号死角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开始写下KASHWAK=NO—FO的标语。我质疑的是为何这个标语能散播得那么快。社会发生剧变后分崩离析,瓦解了所有正常的通讯形式,只剩口耳相传的方法。然而,只要我们承认某一个群体采用了新的通讯形式,这个疑团就不难解开。”

KASHWAK=NO—FO

“心电感应。”乔丹几乎低声说出这词。“他们。手机人。是他们叫我们北上卡什瓦克的。”他把惊惧的目光投射到克莱,“果然是该死的屠宰场走道。克莱,你不能说去就去啊!别中了褴褛人的计!”

一见到镇议会的双扉门,他们确定了里面空无一人。紧急照明灯还有电,但光线却逐渐暗淡,他们借着灯光看见门上草草涂了几个大字,涂料是红色油漆,乍看之下犹如干掉的血迹:

克莱还没来得及回应,老丹又开始讲话。他的心态是教师的天性:授业解惑是他的职责,而插嘴是他的特权。

4

“抱歉,我真的必须加快速度讲解。有东西想让你看看,其实是哈佛校长命令我们带你们去看……”

“对,去看看。”克莱说。毫无疑问,约翰尼已经不在里面了,但他内心仍存有一线希望,怀抱着孩子气、宁死不认输的个性,仍盼望听见有人大喊:“爹地!”然后冲进他的怀抱,而他搂住的是活生生的儿子,是这场梦魇里最真实的负担。

“是在梦中命令,还是亲自现身?”汤姆问。

汤姆把头歪向镇议会的方向。镇议会仍亮着几盏紧急照明灯,里面想必装了长效电池。紧急照明灯在工作人员的车子上洒出病态的黄光,车子周围则堆满了树叶。“我们进去看看还留下什么吧。”

“是我们梦到的,”丹妮丝轻声说,“我们只亲眼见过他一次,是在烧死纳舒厄那群之后,而且只是远远地看见他。”

克莱点头。“我也一样。”

“他是想过来刺探我们的情况,”雷说,“我认为是。”

“我完全赞成。”汤姆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老丹只有干瞪眼的分,等得气急败坏。等到大家讲完了,他才继续说:“既然顺路,我们也愿意照办……”

乔丹不理他,继续盯戴着海狗队小帽、被乌鸦啄过的尸体。“手机人恢复了基本层次的程序后,开始帮忙照顾自己人,”他说,“一开始只是合作把尸体从露天看台下面抬出来,然后丢进沼泽里去,虽然不算什么,却也尽了一点力。反过来说,他们却从不抬走我们的尸体,只是把尸体留在原地等着腐烂。”他转身面对克莱与汤姆。“不管他们说什么或答应做什么,我们都不能相信,”他严厉地说,“一定不能,好吗?”

“这么说来,你们也要北上?”这一次插嘴的人是克莱。

“我能了解。”汤姆说,“我能了解。”然后他对乔丹凶了一句:“别再看她了,乔丹,再看她也不会站起来走路了。”

老丹这时是气上加气,匆匆看了一下手表。“如果你仔细看路标,就知道路标不只指一个方向。我们要往西走,不是北上。”

“对,当然不再重要。可是,汤姆……我认识乔治·甘卓恩啊。同学有时候会叫他康涅迪克,因为他家以前住康州。他来我家后院吃过热狗和汉堡,他爸常来我们家陪我看新英格兰爱国者队的比赛。”

“那才对嘛,”雷喃喃地说,“我这人笨归笨,脑筋却没有坏掉。”

“不懂心电感应也猜得出来。如果找到了你儿子——八成是找不到了,不过如果真的找到——他一定会原原本本讲给你听。找不到的话……事发经过还重要吗?”

“指给你们看,是我们的本意,而不是遵从他们的指示。”老丹说,“对了,既然提到哈佛校长或你们说的褴褛人,我认为他亲自现身可能是走错了一步棋,也许错得离谱。他其实不过是群体意识派出的一个代理,任务是跟正常人和我们这种发疯的正常人打交道。我的理论是,现在全世界都出现了这种超大群体,而每一群都各推派出一个代理,也许不止一个。不过,别误以为褴褛人是真人,你们跟他对话的时候,对象其实是他代表的整个群体。”

“你怎么知道……”

“别卖关子了,快带我们去看他想让我们看的东西吧。”克莱说。他努力让语调平静。他的脑海波涛汹涌,唯一明确的思绪是,只要他能赶在约翰尼到卡什瓦克之前抵达,无论卡什瓦克的状况如何,他仍有救回儿子的机会。理性告诉他,约翰尼肯定已经抵达卡什瓦克,但另一种声音告诉他,约翰尼在途中可能遇到事情被耽搁了,或是与他同行的整群人受到了延误,又或是打消了前往卡什瓦克的主意,而这种推断并不完全不合逻辑,而是确有可能。更有可能的是,TR—90一带最坏的状况只不过是手机人设立了保留区,把正常人隔绝起来而已。到头来,最后就如同乔丹引述亚尔戴校长所言:人脑精于算计,但灵魂却充满渴慕。

汤姆一手放在他肩膀上,吓了他一跳。“别再去想可能发生过的事了。”

“往这边走,”老丹说,“不太远。”他取出手电筒,开始走上十一号公路北向车道的路肩,灯光指向脚前。

他们来到了镇议会停车场的外缘。整齐但却大致空旷的柏油停车场广达一英亩,他们的左边有辆小卡车本想开上停车场,却陷入水沟的泥淖中,离停车场不到五码距离。在他们的右边,有具女尸的喉咙被扯破了,五官也被野鸟啄成了黑洞,还有血淋淋的肠子也流了出来,头上仍戴着波特兰海狗队的棒球帽,皮包仍挂在手臂上。凶手再也不对金钱感兴趣了。

“抱歉,我不想去,”丹妮丝说,“见过一次就够了。”

话说回来,杀害乔治的人也可能追杀另两个同学,追到了别处后再下毒手。也许是追到了缅因街,或是达格威街,或是邻近的月桂巷,然后再拿瑞士屠刀或两支汽车天线戳死……

“我认为这个现象的用意是讨好你们,”老丹说,“当然,另一个用意是强调目前的当权者是手机人,我们这一小群人和你们只有乖乖听话的命。”他停下脚步说:“就是这里;昨天做梦时,哈佛校长特别要我们看见这条狗的图案,以免我们找错房子。”手电筒的光束停留在路边的一个民房信箱,信箱的侧面被人漆了一条柯利牧羊犬,“很遗憾,乔丹最好也看一下,这样才知道对手是什么样的狠角色。”他说着把手电筒举得更高。雷让自己的手电筒光束与老丹的手电筒会合,照亮了一栋小康的木造平房,平房坐落在小小的草坪上。

当然了,自以为是的下场是什么都不是,他心想,这是艾丽斯·马克斯韦尔传的福音,愿她安息。

甘纳被撑成大字形,钉在客厅窗户与前门之间,只穿着染血的平角内裤,大如铁道钉的钉子固定住了他的手、脚、前臂与膝盖。也许真的是铁道钉,克莱心想。哈洛德岔开双腿坐在甘纳的脚边,胸前也被血染红了一片,就像克莱初遇艾丽斯时的模样,不同的是哈洛德流的不是鼻血。他把飙车友人钉成大字后,自己拿了一片碎玻璃划破了喉咙,玻璃仍在他手里闪耀。

克莱的心思不断转回趴在血泊中的乔治·甘卓恩。约翰尼在纸条上写着,他跟乔治与米其走在一起。这两个同学是约翰尼今年上七年级时结交的好友。照这么说来,发生在乔治身上的事绝对发生在约翰尼贴了纸条之后,绝对在三个同学离开瑞岱尔家以后。既然趴在路上的只有乔治一个人,克莱推测约翰尼与米其至少活着逃离了莉佛里巷。

甘纳的脖子挂了一条绳子做的项链,绳子系了一片厚纸板,上面用深色的大写字母写了三个拉丁字:JUSTITIA EST COMMODATUM

临走前,克莱在利弗里巷把男孩的尸体盖住。男孩的确是约翰尼的朋友乔治。在前往肯特塘镇议会的途中,他们另外看见了数十具肿胀恶臭的腐尸。尸体虽多达数百,克莱在黑暗中却连一个人都认不出来。即使在大白天,他可能也认不太出来。乌鸦已忙活了一个星期半时间。

9

镇议会位于米尔街与池塘街的交会口,面临镇公园与名为肯特塘的湖。镇议会是维多利亚风格的白色大建筑,停车场里,除了工作人员专用的位置外空无一车,因为车子全塞在前往镇议会的两条马路上。镇民尽量开到动弹不得了才下车走过来。对克莱、汤姆与乔丹这些迟来的人而言,这趟路走得辛苦。镇议会周遭的两个街区挤满了车辆,连草坪上也不例外。有六七栋民宅被焚毁,有些火场仍在焖烧。

“如果你们看不懂拉丁文……”老丹正要说。

3

“我中学念过,虽然不熟,但还是懂这句的意思,”汤姆说,“‘正义已伸张’。意思是已经帮艾丽斯偿命了。教训胆敢对‘碰不得’的人动手的人。”

“是乔治·甘卓恩。”克莱说。约翰尼常背蓝色背包,上面有几道会反光的贴纸,而乔治常背的是红色背包,克莱知道。“四年级那年的历史课,他和约翰尼合作做了一个清教徒村主题的历史作业,得了A+的成绩。乔治不可能死掉。”但他几乎敢肯定死的就是乔治。克莱在门廊上坐下,木板被他压出熟悉的吱嘎声。他用双手捂住脸。

“答对了。”老丹说完关掉手电筒,雷也熄灯,“用意也在警告其他人。他们通常不杀正常人,但非下毒手时绝对不会手软。”

“在这里的对面,”汤姆说,“你刚没看见,因为你一直跑。离你家三户的对面死了一个男生,瘦瘦的,金发,背的是红色背包……”

“我们了解,”克莱说,“我们在盖顿烧了他们一群之后,他们采取过报复的手段。”

“怎么了?”他问,“怎么了?快告诉我。”

“他们也在纳舒厄做了同样的事,”雷严肃地说,“我到死都记得那种惨叫声,妈的,真恐怖。这东西也一样。”他指向黑暗中的平房,“他们逼瘦小的那个把高大的四肢展开呈十字架状,然后钉起来,还逼高大的那个不准动,钉完了以后,他们再逼瘦小的那个割自己的喉咙。”

乔丹与汤姆互看一眼,神情凝重,但克莱认为其中不无松了一口气的意味。

“跟教头的遭遇一样。”乔丹说着握住克莱的手。

“对,金发的瘦子比较像他朋友乔治。”

“是他们的念力,”雷说,“老丹认为一部分的念力叫大家往北去卡什瓦克,也许有一部分的念力也叫我们继续往北走,而我们也告诉自己,往北走的目的只是带你们来看这个,也看能不能劝你们一起走。”

“不是瘦瘦的,也不是金发。”

克莱说:“褴褛人有没有跟你们说我儿子的事?”

克莱差点问为什么,想了一下后决定不问比较好,还不是时候。“约翰尼几乎比你矮一头,壮壮的,头发是深褐色的。”

“没有,不过如果有的话,一定是想通知说你儿子跟其他正常人在一起,你可以去卡什瓦克跟儿子欢喜团圆。”老丹说,“不如先忘掉在平台上罚站,忘掉哈佛校长对着欢呼的观众骂我们是疯子,因为你跟儿子团圆是不可能的事,那个结局不会发生在你身上。我相信,你已经假想过了各种可能的快乐结局。最主要的一个假想情境一定是,卡什瓦克和许许多多的手机死角类似野生动物保护区,里面住满了正常人,没被脉冲事件影响到的人去了那里就不会有事。这位小朋友刚才说,褴褛人是想赶牛走进通往屠宰场的走道,我倒认为这个比喻的可能性远比你的假想高。但是,即使假设他们不会对卡什瓦克的正常人不利,你认为手机人会原谅我们这种人吗?我们是群体杀手啊。”

乔丹这时放下纸条说:“你儿子长什么样子?”

克莱无法回答。

乔丹又读了一遍留言,也许读了三四次。即使克莱目前的心境混合了惊恐与哀伤,他仍想向乔丹解释儿子的文笔欠佳不是没有原因的。约翰尼的拼字与作文技巧之所以不好,是因为当时一定身受极大的压力,而且是趴在门廊上匆匆写字,两个朋友则站在一旁看着外面乱成一团。

在黑暗中,老丹又看了一下时间。“已经三点了,”他说,“我们回去和丹妮丝会合。她应该已经帮我们收拾好了行李。分手或决定一起走的时候到了。”

“也对,”汤姆说,“没错,你非去不可。等我们到了镇议会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他用同样亲切得令人受不了的语调说。克莱几乎更愿被他调侃,希望听见汤姆说:拜托哟,没用的东西,你该不会真以为还见得到儿子啊?妈的,醒醒吧。

可是要是我跟你们一起走,那就等于是要我跟儿子分手,克莱心想。他绝不愿意就此罢休,除非他发现小约翰尼死了。

“我知道。”克莱说。他的双眼感到刺痛,自己也听得出嗓音开始波动。“我也晓得他母亲大概……”他耸耸肩,用不太稳定的手挥向落叶满地的车道以外的地方,而车道以外只见斜坡与黑夜,“不过,汤姆,我非去镇议会看一下不可,否则不甘心。他们可能在那里留言。他可能留了话给我。”

或是变了。

汤姆看完这张错字连篇的纸条后,对克莱说:“去镇议会聚集的人,现在大概早已各分东西了,你也知道吧?事情已经过了十天,全世界发生了天大的变动。”语气亲切又不失慎重,但却比最危急的警语更能让克莱吓得魂飞魄散。

10

约翰尼·加文·瑞岱尔

“你们又怎么指望能抵达西部?”五人往路标方向走回去时,克莱问,“晚上暂时是我们的天下,不过白天属于他们,而你也看得出他们的身手。”

儿子

“我几乎能确定,只要我们醒着,就有办法让他们进不了我们的大脑。”老丹说,“需要费一点工夫,不过并非办不到。我们可以轮班睡觉,至少暂时如此。只要别靠近群体,我们可以做的事情很多。”

发生了可怕的事晴,你可能知道了,希望你收到这封信时一切平安。我跟米其·斯坦因曼和乔治·甘卓恩在一起,到处都有人发疯,我们认为是手机在搞鬼。爸爸,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跟同学来这里是因为我好害怕。我本来想把手机弄坏,可是手机不见了。最近妈妈常把我的手机带在身上,因为你知道外婆病了,妈妈想随时打电话掌握情况。我该走了,天啊我好害怕,有人害死了克列茨基伯伯。到处都有人死掉,发疯了,就像恐怖片一样,不过我们听说大家(正常人)都去镇议会集合,我们也正要过去。也许妈妈会在那里,可是天啊,我的手机被她拿去了。爹地,如果你平安回家,请过来接我。

“意思是尽快去新罕布什尔州西部然后进入佛蒙特州,”雷说,“远离他们整军待发的地区。”他把手电筒照向斜倚睡袋上的丹妮丝:“准备好了吗,小丹妮?”

爹地:

“准备好了。”她说,“我只希望你们让我分担一些行李。”

“可恶,我忘记了岳母有糖尿病。”克莱说着把贴在门上的纸条递给汤姆与乔丹一起看。

“你怀了小孩,”雷充满爱心地说,“已经够累了,而且睡袋也必须带走。”

乔丹走上车道,站在门阶的下面,手电筒照向克莱。汤姆辛苦地赶上,呼吸急促,踩着枯叶过来时踏出极大的声响。他在乔丹身边站住,把灯光照在克莱手上已摊开的纸条上,然后慢慢把光柱向上移,聚焦在克莱被震呆的脸上。

老丹说:“有些地方还开得了车。雷认为有些乡间小路或许能一路跑个十几英里,畅通无阻。我们也有几份不错的地图。”他跪下一膝,挑起背包,同时抬头用挖苦的神态看着克莱,“我知道几率不高。如果你怀疑我智商有问题,告诉你,我不是傻瓜。不过我们消灭了他们两群,害死了他们几百人,可不想被叫上平台去罚站。”

2

“我们另外有项优势。”汤姆说。克莱怀疑汤姆是否了解这句话表示他已经加入了老丹的阵营。也许汤姆了解吧!汤姆一点也不笨。“他们要活捉我们。”

留纸条的人并非沙伦。

“对,”老丹说,“我们说不定真能活下去。克莱,这个阶段对他们来说还早,他们还在织网。我敢打赌,他们的网破洞一定很多。”

他转身,看见汤姆与乔丹的手电筒随他蹦跳上斜坡。他把自己的手电筒照向后门,看见后门时,他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喉咙处。他冲上三层门阶来到门廊,跌了一下,伸手去撕玻璃上的纸条时差点一手刺穿防风门。纸条的一角仅用胶带黏住。如果他来迟一个小时,甚至晚到半个钟头,呼呼吹个不停的夜风一定会把纸条吹上山去,飘向远方。莎伦这个女人就是这样粗心,也不多费一点心贴好纸条,至少也该……

“就是嘛,他们连衣服都不知道换。”丹妮丝说。克莱很欣赏她,她看来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也许预产期更近也说不定。她的身材虽娇小,韧性却很强。但愿艾丽斯能认识她就好了,他心想。

空荡荡的。问题是,这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们很有可能找到破洞,”老丹说,“从佛蒙特州或纽约州越界到加拿大。五个总比三个强,六个人更胜五个人。有六个人的话,三个人睡觉时可派另外三人站岗,逼走可恶的心电感应,组织我们自己的小群体。意下如何?”

房子位于巷尾的左边(以前每次与莎伦回家,他总是开玩笑似地提醒莎伦房子就在巷尾的左边,然后古怪地笑一笑。这玩笑已冷了多时,但他还是照说不误)。门前的车辆入口一直通往侧面一间整修过的小屋,仅能容纳一辆车通行,克莱已经跑得气喘如牛,但并不想放慢脚步。他奔向车道,踢开挡在前面的树叶,感觉右腰的刺痛越来越厉害,嘴巴深处也尝到了铜腥味,呼吸在喉咙形成咻咻声。他举起手电筒照进车库。

克莱缓缓摇头说:“我想去找儿子。”

我绝对不能发现他们已死。这念头在他脑海里隆隆作响,反复不停。艾丽斯死了,我不能再看见他们也死掉。随后,他又想到:假如非死一个……希望是莎伦。这念头令他痛恨自己,但在身心压力难耐时,大脑几乎只说实话。

“克莱,再考虑一下。”汤姆说,“拜托。”

克莱在空车之间穿梭,手电筒的灯光在他面前跳跃、抽戳,戳到了邻居克列茨基先生的脸。约翰尼小时候去理发时,克列茨基先生总是不忘送他一根Tootsie Pop棒棒糖,那时的约翰尼一听电话铃响会喊找……找……我……我。如今克列茨基先生躺在自家门前的人行道上,身体被橡叶埋葬了一半,鼻子已经不见了。

“别再劝他了,”乔丹说,“他已经打定主意。”他张开双臂拥抱克莱。“希望你找得到儿子,”他说,“就算你找得到,我们大概也永远碰不到面了。”

“没关系,”汤姆说,“随他去吧。”

“怎么碰不到面?”克莱说。他亲吻乔丹的脸颊,然后向后退一步。“我会去抓一个会心电感应的人,把他手脚缠在背后,肚子朝下吊起来当作指南针。说不定就绑架褴褛人来用。”他转向汤姆,伸出一只手。

“他要去哪里?”乔丹在他背后呼喊。克莱讨厌乔丹口气中的恐惧,但他无法停下脚步。

汤姆对他的手视而不见,只是张开手臂搂住克莱,亲了一边脸后再亲另一边。“你救过我一命。”他低声对克莱的耳朵说,吐气既热又痒,脸颊拂过克莱的脸,“让我们救你一命吧。跟我们走。”

利弗里巷是条死巷子,全镇这一边的巷道全通往肯特山山脚,在那里结束,肯特山其实是座被侵蚀得差不多的小山。利弗里巷的两旁栽了橡木,地上掉满了枯叶,被克莱的脚踩得劈啪响。巷里也有许多抛锚的车辆,其中两部对撞,车头的散热罩纠缠在一起,活像两部机器在热吻。

“不行,汤姆,我非去找儿子不可。”

“我的房子就在这条街上。”克莱说,仿佛可用这话来解释一切。接着,他虽然还不知道该做什么,但却拔腿就跑。

汤姆向后站开,注视着他。

“克莱?”汤姆问,“你没事吧?”

“我了解,”他说,“我了解你的心愿。”他擦擦眼睛。“可恶,我这人最不会讲再见,连跟自己的猫道别都讲不出话来。”

克莱、汤姆与乔丹来到缅因街与利弗里巷的交叉口。乔丹脸色苍白,沉思不语。想问他问题时,必须连问两三次才能得到回答。这时刚过午夜,风势不小,时序已进入十月的第二个星期。克莱站在路口猛盯着街角的警告标志“停车……核电”。在过去的四个月,他时常来自己的老房子看望儿子。在停车标志上,被人以模板喷漆的核电仍在,如同他前往波士顿那天一样。停车……核电停车……核电。他一时无法理解。问题不在喷漆的本身,他完全懂喷漆的含意,他了解那只不过是有人借喷漆来表达政治立场。如果仔细看的话,也许可以在全镇各地的停车标志找到相同的喷漆,说不定到斯普林韦尔与阿克顿也找得到。他搞不懂的是,为何整个世界变了,喷漆却存活了下来。不知何故,克莱总觉得只要一直盯着“停车……核电”看,孤注一掷地盯下去,绝对会从标志里打开一个虫洞,像是科幻电影里的时光隧道,他可以一头钻过去,把这一切扭转回原状,让这片黑暗消失无踪。

11

他以前的房子——脉冲事件前约翰尼与莎伦居住的那栋房子——位于利弗里巷。从肯特塘中心的交通信号灯往北走,过两条街就到了。这栋房子是房地产广告中所谓的“高潜力待修屋”,有些广告则称之为“新家庭之屋”。克莱与莎伦同住这里时曾开玩笑说:“‘新家庭之屋’大概会一直住成‘养老之屋’。”她怀孕时,小两口曾讨论如何为新生儿命名。莎伦说,如果生下来是“性别偏女”的话,就取名为“奥莉维娅”。她说这样一来,这家人就出了利弗里巷唯一的小莉。夫妻俩笑得好不开怀。

克莱站在路口的路标旁,看着五人的灯光渐行渐远。他把目光集中在乔丹的手电筒上,而乔丹的灯光是最后消失的。他们登上西边的第一座小山时,似乎有一两秒的时间只剩乔丹的灯光,在黑夜里形成小小的光点,仿佛乔丹停下脚步回头望。乔丹的灯光晃了晃,然后也跟着消失了,四周恢复黑暗。克莱叹了一口气,叹气声很不稳,带有泪意,然后他背起自己的行囊,开始走上十一号公路的泥土路肩,往北前进。三点四十五分左右,他进入了北贝里克,离开了肯特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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