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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玫瑰开始凋谢了,这座花园完了

肚子里的饿狼不再乱叫后,克莱说:“汤姆,看见刚才那些人了吗?刚才从购物中心停车场看见的那些人?我在想,你应该改名叫鹰眼。”

罗切斯特以北大约四英里处是梅尔罗斯角,仍然可以看见南方地平线上的红光若隐若现,这里还有野餐区,不仅设有餐桌,而且还有用岩石砌成的小炭火堆。克莱、汤姆与乔丹去捡拾干柴,艾丽斯自称参加过女童子军,生了一小盆旺盛的火,然后加热了三罐她所谓的“游民豆”,证明了野外求生的身手果然不凡。四人吃着豆罐头时,有两小群正常人经过。他们抬头看这四人,却没有人挥手或讲话。

汤姆摇摇头。“纯粹是凑巧看见。远远看见罗切斯特的余烬也是碰巧。”

7

克莱点头。四人都看见了。

“我们走吧!”乔丹低声说,“这臭味闻了人人想吐。”

“在停车场的时候,我正好望向墓园那边,角度不偏不倚,时间点也凑巧,所以才看见两支步枪的枪管反射出油光。我在心里嘀咕,怎么可能,八成是铁做的围篱吧,或者是别的东西,可是……”汤姆叹了一口气,看着吃剩的豆子,然后摆到一边,“你们也看见了。”

艾丽斯沉默不语,但克莱可从她面对的方向判断她的反应,而且她的肩膀下垂,看起来好像吃了败仗,表示的确看见了他看见的东西。墓园四周有几个男人手持步枪,正在看守墓园。克莱抱着乔丹的头转至正确的方向,小乔丹的肩膀也开始下垂。

“那几个有可能是手机疯子。”乔丹说,但这话连他自己也不愿苟同。克莱听得出来。

“什么东西?”乔丹低声说,“到底是什么东西?”

“手机疯子才不会上夜班。”艾丽斯说。

在敦布利街与西区墓园之间躺了数十具尸体,已腐烂到了极点。《潸然欲泪》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把心留在旧金山》,这个版本唱得如止咳糖浆般甜腻。此时四人已经来到树林的边缘,隐约可见手提音响电源灯的点点红光。随后克莱看见了别的东西,停下脚步。“天啊。”他低声说。汤姆点头。

“说不定他们需要的睡眠时间缩短了。”乔丹说,“说不定被新程序设定成这样。”

“不说比较好,也许是我多心了。别走人行道,在树荫下走。而且刚才那条路塞得不像话。会有不少尸体。”

克莱每次听乔丹把手机人形容成有机计算机,仿佛正在日复一日进行上载的动作,克莱总是感到脊背发凉。

“你看见了什么,汤姆?”

“而且,乔丹,手机人也不拿枪,”汤姆说,“他们用不着。”

“我们往那边走两步,”汤姆说,“要非常谨慎。”

“看样子他们找到了几个叛徒来站岗,好让他们多睡美容觉。”艾丽斯说。她的语调带有脆弱的轻蔑,浅层的底下是泪水。“希望那些叛徒全下十八层地狱。”

“那条马路怎么了?”他问。

克莱默不作声,但是他不知不觉想起今晚稍早遇见的那批老人。推着购物车的那几个老人把他们四人称为“盖顿帮”时,语气带有恐惧与憎恨。克莱心想:不如骂我们是第林格的同路人。随后他又想到:我已经不把他们当作“手机疯子”了,现在改称呼他们是“手机人”。怎么会这样?随之而起的念头更让他难安:叛徒什么时候才不算叛徒?他认为,等叛徒成为明显多数时,叛徒就不算叛徒了。到了那时候,不是叛徒的人反而成了……

“我反对。”汤姆说。他似乎正在思考。“看见那边那条马路没有?”他指向购物中心与墓园之间的道路,上面挤满了被弃置的车辆,几乎每一辆的车头都指向与购物中心相反的方向,意味着脉冲事件爆发后,大家都急着赶回家,这些人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知道家人是否平安,毫不考虑就拿起车内的电话或手机。

充满浪漫情怀的人称之为“地下工作者”,不然就称呼他们为“逃犯”。

他心想:就冲着这首《潸然欲泪》来蛮干一场吧。翻唱这首歌的艺人无数,就属这版本最难听。就算扭断我的手臂我也听不下去了。

或者直接说他们是“歹徒”。

“怕惹怒了他们吗?”克莱问。艾丽斯的提议虽疯狂,但他却发现自己居然站在艾丽斯那边。再去烧死另一群手机人确实不明智,但话说回来……

他们赶路到了名为海耶斯站的村庄,找了一间倾颓的汽车旅馆“低语松”,从这里一个路标,上头写着十九号公路,离桑福德区伯威克市肯特塘七英里。在各自进房睡觉前,他们没有把鞋子放在门外。

“我反对。”汤姆说。

看情况,摆鞋子是多此一举了。

“对呀,太帅了!”乔丹说,他握起双拳举到太阳穴位置,像拳击手那样挥舞着,眉飞色舞的神情是四人离开奇塔姆居至今首次见到,“帮教头报仇!”

8

“我们应该去收拾他们。”艾丽斯忽然提议。这时一行人已重回北缅因街。“这附近一定停了一辆丙烷车吧。”

克莱又来到那座可恶的室外球场中间,再度站在平台上,不知道为何动弹不得,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远处地平线上有个类似骨架的东西,顶端有个闪烁的红灯。这座球场比马萨诸塞州的福克斯博罗体育场还大。另外三人排队与他站在一起,但这次除了四人之外还有其他人。类似的平台纵向排开。汤姆的左边站了一位孕妇,穿着无袖的哈雷—戴维森T恤。克莱的右边是一位年长的绅士,还不到教头的年龄,但也不年轻了。这个老人把灰白的头发往后扎成马尾,长长的马脸看起来很聪明,但却因为害怕而皱起了眉头。站在老人另一边的是一个较年轻的男人,戴着破旧的迈阿密海豚队小帽。

就在购物中心旁的墓园里。四人原本会绕过墓园的南边与西边,但离开停车场后,四人来到墓园附近,透过树木的枝叶看见手提音响的红眼珠。

现场观众有数千人,克莱从中看出了几个他认识的人,但并不讶异。平常做梦时,不也常出现这种现象吗?本来跟一年级的老师共挤电话亭,向世界纪录挑战,刹那间又来到帝国大厦的观景楼台上与“命运之子”三人组的所有成员亲热。

“有一群栖息在这附近。”汤姆有感而发。

命运之子并未现身克莱梦中,但他看见了手持汽车天线往天空直刺的年轻裸男,只不过裸男穿上了黄斜纹长裤与干净的白T恤。克莱也看见尊称艾丽斯为小女士、背着大背包的老人,还见到了像祖母的跛脚女人。克莱与同伙人站在差不多是五十码线处的地方,老妇人指着克莱,然后对她身边的女人说话……而她身边这女人是怀了斯科托尼先生孙子的儿媳妇。克莱发现这一点后并不惊讶。跛脚祖母说,那几个就是盖顿帮的人。斯科托尼先生的儿媳妇翘起整片上唇冷笑。

绕道走的结果,他们必须穿越罗切斯特购物中心的大停车场。早在抵达停车场之前,他们就听到某个新世纪爵士三人组的靡靡之音从扩音器传来。克莱把这种歌曲归类为商家为刺激购物欲而播放的音乐。停车场堆满了腐败的垃圾,淹没了仍停在这里的车子的车轮盖。他们嗅得到随微风传送的尸臭味。

救救我啊!站在汤姆旁边的女人说,而她呼救的对象是斯科托尼先生的儿媳妇。我跟你一样想生孩子!救救我!

“会被罚几千亿美金,还会被押去古巴的关塔那摩基地的监狱服无期徒刑哟。”汤姆说,面带病恹恹的微笑。

你早该觉悟了,现在才后悔太迟了。斯科托尼先生的儿媳妇响应。克莱这才发现,一如先前的梦境,没有人真正开口讲话。

四人缓缓往东前进,目标是十九号公路,因为走这条公路可以通过州界进入缅因州,可惜这一晚他们没走到十九号公路。新罕布什尔州这一地带条条道路通罗切斯特,而这个小城市已经被烧成废墟,余火仍旺盛,散发出近乎辐射光的射线。艾丽斯带领大家往西绕了半圈,以避开最炽热的部分。他们几度在人行道上看见有人写了KASHWAK=NO—FO,有一次还被人用油漆喷在美国邮局的邮箱上。

褴褛人开始向罚站的队伍走来,每走到一人面前便向其头上伸一下手,与汤姆向教头的坟墓伸出一只手致敬的动作一样:摊开掌心,手指再向内握。克莱看得见褴褛人的手腕上戴着类似识别手环的东西,闪闪发着光,也许是类似急症警示器的东西。看到这里,克莱发现这座球场有电,球场的强光灯组正大放光明。他也发现了另一件事。他们被罚站在平台上,褴褛人却能伸手到他们头上,原因是褴褛人的双脚并没有碰地,而是悬浮在离地四英尺高的位置。

6

“此男——精神异常,”他用拉丁文说,“此女——精神异常。”褴褛人每讲一次,群众便齐声用英文呐喊:“别碰!”而所谓的群众包括手机人与正常人,因为两者已无差异。在克莱的梦里,这两种人是相同的。

既然手机人知道卡什瓦克是手机死角,那里又能安全到什么程度?克莱也不想知道。

9

除非四人抵达肯特塘,达成克莱的心愿,否则克莱不想知道为何褴褛人叫他们去一个令人痛恨又恐惧的地方。

接近傍晚时,克莱醒来,蜷曲成团,抱着被睡塌的汽车旅馆枕头。他走到屋外,看见艾丽斯与乔丹坐在停车场与客房之间的走道边。艾丽斯用一只手搂着乔丹,乔丹把头靠在她肩膀上,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乔丹后脑勺的头发竖了起来。克莱走过去,坐在他们身边。在他们附近,通往十九号公路与缅因州的公路一片荒凉,只见一辆被撞毁的机车以及一辆联邦快递的邮车停在白线上,后门开着。

“如果他们没事,一定会留言给我,”克莱说,“不管怎么说,肯特塘总是我心中的一个目标。”

克莱坐在他们身边说:“你们……”

“他们待在原地的几率不会太高吧?”汤姆以惯用的亲切低音问,“我是说,不管他们的情况是好是坏,是正常人还是手机人,八成都已经离开了吧?”

“此童,精神异常。”乔丹头也不抬地说,“此童就是在下。”

克莱知道,但他不想诉诸言语,因为那些话不适合在三更半夜说出来。“现在我只对肯特塘有兴趣,”他说,“我想要——我需要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老婆和儿子。”

“在下是此女。”艾丽斯说,“克莱,卡什瓦克是不是有座超大的美式足球场?如果有的话,我才不想过去呢。”

“哪一种?”艾丽斯问。

背后有道门打开了,有人走了过来。“我也不想去,”汤姆说着坐下,“我先声明,我在精神方面的毛病很多,不过却从来没有求死的愿望。”

“如果手机人要我们跟其他人去同一个地方,我们就不算被放逐。”克莱说,“刚才那几个怎么称呼其他人?正常人族?”克莱接着又说:“说不定我们是另一种人。”

“我不是十分确定,不过那边顶多有个小学吧,”克莱说,“想念中学的小孩可能都搭公交车去塔什莫尔就读。”

“现在总算知道了,”汤姆说,“我们被放逐了。”

“那是一座虚拟体育场。”乔丹说。

四人看着他们推着购物车淡视线,然后坐着相互大眼瞪小眼。野餐桌上到处刻着游人的姓名缩写。

“什么?”汤姆说,“你的意思是,像电玩里的体育场?”

男子把头转向前,高举一只手挥了一挥,比出“去你的”加“再见”的手势,没再多说。

“我是说,那座球场就在计算机里面。”乔丹抬头,视线仍然固定在前方的荒凉公路上。这条公路可通往桑福德、伯威克以及肯特塘。“别管是不是虚拟的体育场了,我觉得不重要。如果手机人跟正常人都不肯碰我们,又有谁肯?”克莱从未在儿童的眼睛里看到过如此像成人的痛苦,“有谁肯碰我们呢?”

“白痴才会相信他们讲的鬼话。”艾丽斯说。

没有人回答。

“是真是假都不重要,”男人说,“不过,他们真的能搞奇奇怪怪的东西,威力强得很,信不信由你。他们说如果我们别惹他们,也别去管你们,他们就不会对我们不利……我们答应了。”

“褴褛人肯碰我们吗?”乔丹问,他的语调稍微提高,“褴褛人肯碰我们吗?也许吧。因为他正在看,我感觉他正在监视我们。”

“狗屁,你又怎么知道!”乔丹大骂。克莱这才发现,走出盖顿镇界到现在,这是乔丹头一次开口。

“乔丹,你越扯越远啰。”克莱说,但他认为乔丹的推理虽怪,却不无逻辑脉络可循。如果有人对这四人传输梦境,让他们梦到被罚站在平台上,也许褴褛人的确在监视。毕竟,不知道地址的人不会随便寄信。

“我倒是可以讲讲我们没做的事。”其中一名男子说。这一小群人已通过风景休息区了,因此他必须回头才能回话。这附近两百码没有空车,所以他回头就能呛声。“我们没有害一大群正常人族被杀。你大概没注意到吧,他们人数比我们多……”

“我不想去卡什瓦克,”艾丽斯说,“不管那里是不是手机死角,我都不去了,我宁愿去……去西部的爱达荷州。”

她不理会。“至少我们做了一点事!”她对着他们背后大骂,“你们呢?你们连个屁都没放!”

“去卡什瓦克或爱达荷或是其他地方之前,我想先回肯特塘,”克莱说,“连赶两晚的路就能走到。我希望你们三位能一起来,不过,如果你们不想去,或不能去,我也能谅解。”

艾丽斯跳了起来,差点打翻了一盏油灯。克莱抓住她的手臂。“省省吧,小妹妹。”

“克莱不见黄河不死心,我们就成全他吧,”汤姆说,“到了肯特塘之后,我们再思考下一步怎么走。除非有谁能提出更好的意见?”

另一名男子说:“下地狱去吧,老弟。”他们继续走,甚至稍微加快脚步,只不过像祖母的那个人跛着脚,必须由旁边的男人扶她走过一辆日产斯巴鲁和一辆通用的土星牌轿车相撞的现场。

没有人提得出来。

“是他们啊!”男人之一说,口气带有憎恨或恐惧,克莱一听便知,“那群是盖顿帮的人。”

10

他们望过来。两女当中较年长的一位像祖母,白发蓬松,在星光下闪耀。她挥了一下手,却又放下。

十九号公路有些路段的路面开阔,有时长达四分之一英里的南北双向路线都没有行车,因此成了“暴冲族”练身手的好地方。暴冲族一词是乔丹发明的,用来描述此地呼啸而过、不顾死活的飙车族。这些人通常在马路中间飙车,而且一定开着远光灯。

“嘿!”汤姆对他们挥手呼喊。“这边还有空桌,过来休息一下吧!”

克莱一行人一看见车灯接近,就会连忙离开路面,如果前方有车祸现场或有车抛锚,他们不是站到路肩边缘就是索性跳进杂草里。乔丹把这些障碍物称为“路礁”。暴冲族飙车时会咻的一声飞过,车上的人经常会呼呼乱叫(几乎一定是喝多了酒)。如果路上只有一辆抛锚车,也就是只有一个小路礁,驾驶十之八九会选择绕过。如果马路被塞得无法通行,驾驶可能会设法绕道,不过较有可能的做法是弃车徒步往东走,走到相中了可飙的车再上车继续飙。他们只喜欢一时看得顺眼的跑车。克莱心想,这些人飙车的路线必定混乱曲折……而这些人大部分也都是些混账东西,只是混乱世界中的乱象之一。如此形容甘纳似乎也贴切。

正餐吃完了,开始吃点心——馊掉的奥利奥巧克力夹心饼——这时有一群人辛苦地走来,共有六七个,全是老人,其中三个推着满是生活物资的购物推车,每个人身上都带了枪械。四人从学院出发至今,这是首度看见活着的正常人。

甘纳是克莱踏上十九号公路第一晚见到的第四个暴冲族。他驾车呼啸而过时,用车头灯扫过站在路边的这四人,看上了艾丽斯。他探出车窗,黑发被风吹得挡住了脸,叫嚷着:“让我爽一把,你这个小婊子!”他驾驶的是黑色凯迪拉克凯雷德休旅车。车上的人欢呼挥手,其中一人大喊“好呀!”听在克莱的耳朵里,这话像是用南波士顿口音表达的高潮极乐。

这问题在四小时之后获得解答,当时他们在路边的野餐区吃冷掉的午餐,这条路是一五六号公路,指路标显示,此地是风景休息区,向西可欣赏福林特山的史迹。克莱心想,可惜在此享用午餐的时间是午夜,餐桌两端得各摆一盏油灯才能看清楚环境,要是用餐的时间是中午,四周的景观一定赏心悦目。

“风度翩翩嘛。”艾丽斯只以这句回应。

“是被我们害死的,”汤姆说,“你认为,我们这种人还剩几个?”

“有些人啊,完全没有——”汤姆还来不及说飙车族没有什么东西,就听见阴暗的前方不远处传来紧急刹车声,紧接着是空荡的巨响以及玻璃哗啦破碎的声音。

“也许没那么多,”克莱说,“我们这一类的人有些带了刀枪,射杀了不少那些杂碎,也砍死了几个。我甚至看见有人被箭……”

“死定了。”克莱说着拔腿向前跑。他才跑了不到二十码,就被艾丽斯超前。“慢慢来,他们可能对你不利!”他呐喊道。

“死了好几百人啊。”汤姆说。当时是八点,天色已经全暗,但他仍能看清不愿目睹的太多景象。有个女童蜷缩着死在学院街与斯波福德街交叉口的停车号志下,上身是白色水手装,下面穿着红色长裤,年纪不超过九岁,没穿鞋子。二十码之外有栋民房的门开着,她大概就是从这里被拖出来的,一路尖声讨饶。汤姆又说:“好几百人。”

艾丽斯举起自动手枪给克莱看,然后继续奔跑,很快将他远远抛在后面。

经过学校后,学院街再次转为一〇二号公路,遭残杀的尸体在路旁绵延了半英里。艾丽斯坚决闭着眼走路,把自己当盲人,只让汤姆牵着走。克莱也劝乔丹闭着眼让他牵,但乔丹只是摇摇头,迟钝地走在中央分向线上,瘦小的身体背着背包,顶着一头待剪的乱发。随便瞄了几眼血腥的场面后,他便一直低头看着球鞋走。

汤姆追上克莱时已上气不接下气。乔丹跟在汤姆身旁跑过来,喘得前仰后合。

盖顿学院对面大部分的民房门外仍然摆着鞋子,但这些豪宅的门不是打开,就是被人从铰链下扯下来了。他们往北出发时,看见民宅的草坪上散落着几具尸体,其中几具是手机疯子,但多数是倒霉的无辜百姓。这些正常人脚上没穿鞋子,但其实根本不必看脚,因为许多人早已被五马分尸,四肢不全了。

“如果……他们受重伤,我们……该……怎么办?”汤姆问,“叫……救护车吗?”

5

“我不知道。”克莱说,但他想起艾丽斯举枪的情景。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乔丹用郁闷的眼神斜看向她。“教头的下场你不是没看到。假如他们够狠,到时候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11

“去了才知道嘛,我们去吧,”艾丽斯说,“不过,我可不想炸死任何人。”

到了公路下一个弯道时,三人总算赶上了艾丽斯。她站在凯雷德的后面。凯雷德已经侧翻倒地,安全气囊也适时启动。出事的经过不难判断。刚转弯过来的地方弃置了一辆与油罐车一样大的牛奶车,凯雷德转弯时的时速高达六十英里,刹车不及便一头撞了上去。暴冲族无论是不是混账,都已经尽了全力,凯雷德才不至于全毁。他昏昏沉沉地绕着被撞坏的凯雷德走,同时拨开脸上的头发,额头有道割伤,鼻子也流着血。克莱走向凯雷德,球鞋踩在破成碎粒的安全玻璃上。他向内看,除了司机之外,车上的乘客只剩一人。他拿着手电筒四处照,看见方向盘上有血迹。车祸之后,其他乘客四肢健全还能逃离肇事现场,也许是靠反射作用吧!留在车上的这人一头长长的脏红发,身形弱小似虾,年纪约在十八九岁,脸上有严重的痘疤,鲍牙,讲起话来叽叽喳喳,让克莱联想到华纳卡通里那条崇拜史派克的小黄狗。

四人默默考虑着这一点。

“你还好吧,刚纳?”这位乘客问。克莱心想,用南波士顿腔来念,“甘纳”就成了“刚纳”。“哇,你的血流成这样。妈的,我还以为我们翘辫子了。”接着他对克莱骂道:“看什么看?”

“也许他们是想把我们当成导弹,把我们送过去炸烂那地方。”乔丹说,“干掉我们,也干掉当地居民,一石二鸟。”

“少啰嗦。”克莱说。在这种状况中,他的态度不算不客气。

“不如先问,昨天何必放我们一条生路。”汤姆说。

红发少年指着克莱,然后转头对鲜血直流的朋友说:“他就是那帮人其中一个,刚纳!他们就是那一帮人!”

“我还是不懂,”艾丽斯说,“若那地方是通讯死角的话,表示那里的居民多少应该没事,褴褛人何必把我们保送到那边去?”

“闭嘴,哈洛德。”甘纳说得一点也不客气。接着他望向克莱、汤姆、艾丽斯与乔丹。

乔丹对他微笑,但显然有气无力。“对,我猜住在那边的人很多会装小耳朵,至于手机嘛……你答对了。”

“让我帮你看看额头的伤口。”艾丽斯说。她已经把手枪放回枪套,拿下了背包,正在翻找背包里的东西。“我这里有OK绷和消毒纱布垫,也有双氧水。擦了双氧水会有刺痛感,不过总比被细菌感染好吧?”

“那地方是手机的讯号死角,对吧?”汤姆说,“没有移动电话的基地台,也没有微波塔。”

“他刚才把你骂得那么难听,你还对他这么好。跟我最虔诚的时候比起来,你更有基督徒的风范。”汤姆说。他已将挂在肩上的速战爵士放下来,拿着肩带,看着甘纳与哈洛德。

“地图注明属于未定区,代号是TR—90。”乔丹说。他也点着地图上的这地方。“明白这地方之后,想搞懂‘KASHWAK=NO—FO’就容易多了,对不对?”

甘纳年约二十五岁,留了一头摇滚乐团主唱的黑色长发,这时头发上沾满了鲜血。他望向牛奶车,然后看着休旅车,最后再看着艾丽斯。艾丽斯一手拿着纱布垫,另一手拿着一瓶双氧水。

艾丽斯靠近去阅读湖名。“卡什……卡什瓦卡。马克,没念错吧?”

“小汤、阿福和那个爱挖鼻孔的落跑了。”红发虾说完,挺起那张小小的胸膛继续说,“只有我够讲义气,刚纳!靠,老哥,你血流得太惨了。”

乔丹醒来后神志清楚,但昨天神经质似的伶牙俐齿已不复见。他小口咬着硬如石头的半个百吉圈,迟钝地听着克莱叙述今早与褴褛人见面的经过。克莱讲完后,乔丹把地图集拿过去,先参考最后的目录,然后翻至缅因州西部的那页。“有了,”他指向弗赖堡上方的小镇,“东边是卡什瓦克,西边是小卡什瓦克,几乎就在缅因州和新罕布什尔州交界线上。我就觉得对这名字有印象,因为我记得那个湖。”他点一点地图,“几乎跟缅因州的锡贝戈湖一样大。”

艾丽斯把双氧水倒在纱布垫上,然后朝甘纳走近一步,甘纳立刻向后退一步。“别靠近我,你有毒。”

4

“就是他们!”红发少年高呼,“梦里就是这几个!错不了啦!”

但褴褛人已经开始离去。克莱看见他的红衣又像离身悬浮起来,遁入明亮的浓雾中,随后连红衣也消失,留下克莱坐在原地。他略感欣慰的是,反正他本来就想往北走,而且争取到了一天的宽限期,表示没有必要站岗了。他决定不叫人换班,直接上床睡,让其他人睡个够。

“别靠近我,”甘纳说,“你这婊子。你们全别靠近。”

“我不懂。”克莱说。

克莱突生一股想枪毙他的冲动,但克莱并不讶异。甘纳的外表与行为就像一条被逼进角落的恶犬,露出尖牙准备咬人。毫无余地时,不就是以这种方式解决恶犬吗?不正是一枪毙命吗?不同的是,现在并非没有余地。何况,如果艾丽斯被骂成幼齿淫娃还能扮演善心人士以对,他或许应该压制想处决甘纳的冲动。但在放走两个痞子前,他想问清楚一件事。

KASHWAK=NO—FO

“你说的梦,”他说,“里面有个……我也不知道……有个类似心灵向导的人吗?是不是穿了红色连帽衫?”

这一次他的嘴巴不再动起来,但霎时一幅景象却浮现在眼前,清晰无比,他不知是自己在想象,还是褴褛人把明亮的浓雾当成屏幕,在上面投射出学院街路面上出现的粉红色粉笔字:

甘纳耸耸肩,从上衣撕下一块布拭去脸上的血。他稍微恢复了神智,似乎较能掌握状况了。“是的,上面写着‘哈佛’。对吧,哈洛德?”

“走。今晚。向北。”克莱等到确定褴褛人暂时不会再借用唇舌,这时才问,“去哪里?为什么?”

瘦小的红发男点头。“对,哈佛,有个黑人。只不过那才不是梦。如果你们不晓得,跟你们讲也没屁用。那些梦是广播啊!趁我们睡觉的时候对我们广播。你们没收到,是因为你们有毒。对不对,刚纳?”

克莱考虑到褴褛人的意志能与一整群疯子结合起来,因此知难而退。

“你们四个倒大霉了。”甘纳用低沉有力的语调说,然后抹抹额头说,“别碰我。”

“来吧,”克莱说,接着又说,“我可以带。更多人来。我今天。自己来。”

“我们要往北走,”哈洛德说,“对不对,刚纳?北上去缅因找地方住。没被脉冲到的人全想去那边,不会有人对我们乱来。我们可以打打猎、钓钓鱼,自力更生。这是‘哈佛’说的。”

褴褛人等着,表情透露着:闹够了没有?

“他讲你就信?”艾丽斯说,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惊奇。

“多下一点工夫,我大概能摆脱你的控制,”克莱说,“不太确定,不过我想应该办得到。”

甘纳竖起一指微微摇动,说:“闭上你的狗嘴。”

褴褛人摆出十足的耐心等着。

“你最好少啰嗦,”乔丹说,“我们有枪。”

“走。今晚。”克莱说完,突然清醒过来,“闭嘴,别再耍我了!”

“想枪毙我们,门都没有!”哈洛德尖声说,“把我们枪毙了,你觉得哈佛会对你们怎样,你这个臭矮冬瓜?”

“想说什么尽快说吧。”克莱告诉他,然后尽量做好心理准备,等着自己的口舌再度被劫走。他发现这种事没办法做心理准备。他觉得自己被变成木偶,坐在腹语师的膝盖上傻笑。

“不会怎么样。”克莱说。

他坐着直盯着褴褛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本以为褴褛人只会心电感应。褴褛人这时咧开嘴笑,由于下唇裂伤严重,所以笑得勉强,他也同时伸出双手,仿佛在说:哎哟,别大惊小怪嘛。

“你别……”甘纳才讲了两个字,克莱就向前跨出一步,用贝丝·尼克森的手枪挥向他的下颌。枪管末端的准心在甘纳的下颌划出了一道新伤口,但克莱希望这个教训比他方才拒绝的双氧水更具疗效。克莱预料错了。

“你想干什么?”他问褴褛人后立刻回答自己,“想。告诉你。”

甘纳向后退向牛奶车的侧面,用震惊的眼神注视克莱。哈洛德冲动之下向前走,但汤姆拿着速战爵士瞄准,也向他摇了一下头,要他别轻举妄动。哈洛德退缩回原地,开始咬着肮脏的指甲,湿润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贝丝·尼克森的点四五插在克莱的腰带枪套里,他连碰也没碰。褴褛人来到离他面前十步左右的位置停下。他……它……站在教头的坟墓上,克莱认为这并非无心之举。

“我们马上就走,”克莱说,“不过劝你们至少再待个一小时,因为被我们看到的话就惨了。放你们一条生路,算是送你们的礼物。再被我们看见的话,别怪我们把礼物讨回来。”

单薄的胸前注明了哈佛。

他退向汤姆与另外两名同伴,两只眼睛仍然直盯着满脸是血的甘纳。甘纳面带盛怒中带有不敢置信的神色,看起来好像古时候的驯狮人弗兰克·巴克,想单凭意志力来驯兽。“还有一件事。手机人叫所有的‘正常人’去卡什瓦克,真正原因我不清楚,不过我倒知道牛仔赶牛集中时通常会做什么事。下一次你半夜下载播客节目时不妨思考一下。”

污秽又宽垮的牛仔裤,口袋被扯破了,已连续穿了一星期。

“去你的。”甘纳说完不再与克莱互瞪,把视线转向自己的鞋子。

饱满如学者的额头上,有一道刀伤。

“走吧,克莱,”汤姆说,“我们该走了。”

耀眼的白光出现了红红的东西,乍看之下,褴褛人的连帽红衣似乎离开身体载浮载沉,往克莱所在的菜园方向飘来,靠近之后褴褛人深褐色的脸孔与双手才从衣领与袖口出现。这天早上,他把连衣帽拉上,只显出一张被毁容的笑脸以及似死犹生的双眼。

“别再让我们看见,甘纳。”克莱说。但事与愿违。

不久后,他们即将迎接清冷而唯美的秋日,而这种天气最适合摘苹果制作苹果酒,适合在后院玩简单版的美式足球。现在浓雾未散,强烈的晨光却能穿透,把克莱坐的小世界照得一片白,亮得他睁不开眼睛。空气里悬浮着细微的小水珠,宛若数百个超小型彩虹转盘在疲惫的眼睛前打转。

12

同一天上午八点,克莱坐在胜利菜园一端的长椅上对自己说,假如没有累成这样,他会咬牙站起来,去帮老家伙立个像样的墓碑。即使立了墓碑,大概也不会太持久,但撇开校长其他的优点不说,至少就照顾最后一个学生的这点而言,他值得嘉奖。问题是,他不知自己能不能站起来,拖着脚步进屋去叫醒汤姆来换班。

甘纳与哈洛德一定是设法超前了,也许是趁白天四人休息时,多走了五到十英里。他们这天睡在“州界汽车旅馆”,距离缅因州只剩约两百码。两个飙车痞子一定是先去鲑鱼瀑布的休息区,把偷开来的另一部车停在六七辆空车中间。详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人超前后伺机而动,只等克莱一行路过。

3

克莱几乎没注意到逐渐靠近的引擎声,也没听见乔丹说的“又来了一个暴冲族”。这里算是他的家乡,所经之处可见熟悉的标志,例如:州界汽车旅馆以东两英里的富利诺龙虾餐厅,对面是老薛冰品店。在特恩布尔镇的迷你广场竖立的是约书亚·张伯伦将军塑像。他越走越觉得置身栩栩如生的梦境。一直到看见老薛店面上耸立的塑料大甜筒,他才发现自己原以为归乡的希望渺茫。甜筒里的冰激凌尖端朝星空卷曲,整个招牌看起来平凡,却像极了疯子做噩梦时梦见的怪东西。

克莱看着汤姆离开厨房,心想汤姆总是走在他前头,心想他多么欣赏汤姆,多想再进一步认识他,却也想到进一步认识的机会并不大。而约翰尼与莎伦呢?他从来没有觉得他们如此遥远过。

“这路上杂物太多,不适合飙车。”艾丽斯说。

“好,晚安了。如果看见他们过来,或是感应到他们过来,记得大喊一声。”汤姆停顿一下,“如果你来得及喊的话,如果他们肯让你喊的话。”

他们靠边走,这时后面的山坡亮起了车头灯。公路白线上躺了一部倒栽葱的小卡车。克莱心想,后方的来车八成会撞上这辆,但山坡上的暴冲族驶下坡顶不久,车头灯立刻左转,轻易绕过小卡车,在路肩行驶了几秒,然后再兜回路面。克莱事后臆测,甘纳与哈洛德一定事先探勘过这段路,精心记下了各个路礁的方位。

“对,贝丝·尼克森的专用手枪。”

四人站在路边看,最靠近来车的人是克莱,艾丽斯站在他的左边。艾丽斯的左边是汤姆与乔丹。汤姆的一只手随意搭在乔丹的肩膀上。

“我去拿楼上所有的枪。你带了那把点四五的大手枪,对吧?”

“哇,他真的想硬闯。”乔丹的语调不含一丝警觉,只是随口说说。克莱也没有提防警觉,对即将发生的事毫无预感,已经完全忘记了甘纳与哈洛德。

克莱心想,如果校长真的是让褴褛人领军的集体意志逼得用钢笔戳眼,剩下的四人可能会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自杀。要是说给汤姆听,汤姆绝对不肯上床睡觉,所以克莱只是点点头。

在四人站立的地方以西约五十英尺处有辆跑车,也许是英国的MG车,车身的一半停在路面。哈洛德驾驶着暴冲车,转弯避免撞上这部跑车,只是小转几度,也许因此会让甘纳失去准头。也许不然。也许克莱本来就不是甘纳下手的目标,也许他一心想对付的人正是艾丽斯。

“因为如果他们决定今天宰了我们,我宁愿用自己的方式了断,”汤姆说,“他们的方式我已经见识过了。你同意吗?”

今晚哈洛德开的是外观平凡的雪佛兰轿车,甘纳跪在后座上,上半身探出车窗,双手握着一块凹凸不平的煤渣砖,含糊地喊了一声:“呀哈哈哈!”以前克莱以自由投稿人的身份画过漫画书,书里就画过类似的叫声。甘纳喊声刚落,就抛出了手中的砖块,煤渣砖以致命的姿态穿越黑夜飞了一小段路,正中艾丽斯的头颅侧面。克莱永远也忘不了那种声音。她原本握的手电筒应声跌出松开的手,在硬砂石路面照出圆锥形的光线,照亮了碎石与一片尾灯的碎玻璃,碎玻璃反射出红宝石般的光。也许她拿着手电筒,所以才成为绝佳的攻击标靶,只不过当时四人手里都各握了一支。

“大概行吧。”克莱说。事实上,他的睡意从未如此稀薄过。他的肉体疲惫不堪,但头脑却动个不停。有时候,他的脑筋会稍微静下来,但一回想起拔笔时笔在教头眼眶骨磨出的声音,以及金属刮过骨头的低磨声,他的脑筋又开始运转不停。“为什么要这么问?”他问汤姆。

克莱在她身边跪下,呼喊着她的名字,这时机关枪骤然狂射,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喊声。一直无缘试射的速战爵士总算登场了,枪嘴的闪光在暗夜里阵阵发亮,照出了艾丽斯血流如注的左脸。噢,天啊,那还算是脸吗?

汤姆打哈欠说:“要去睡了。你还能撑一两个钟头吗?”

随后枪火停息,汤姆叫嚷着:“枪管一直往上翘,压也压不下来,可能会对天射完整个弹匣。”乔丹则尖叫道:“她有没有受伤?打中她了吗?”克莱不禁回想昨晚她好心拿双氧水想帮甘纳消毒、包扎额头的伤口。当时她说:擦了双氧水会有刺痛感,不过总比被细菌感染好吧?要赶快替她止血才行,要分秒必争。他剥开身上的夹克,然后脱掉里面的毛衣,想用毛衣裹住她的头,包成近似中东人的头巾风格。

克莱也有同感,但同样一个问题再度浮现:如果他们集体的意志是大屠杀,为何不干脆在这里杀个够?昨天下午就能动手,何必在门廊摆一堆被烧坏的手提音响和艾丽斯心爱的小球鞋?

汤姆拿着手电筒乱照,碰巧照见了肇事的煤渣砖后停下。煤渣砖表面尽是血肉与头发,乔丹看见后开始尖叫起来。尽管暗夜冷冽,克莱仍然汗流浃背,喘着气开始用毛衣包裹艾丽斯的头。毛衣瞬间湿透。他的双手感觉像伸进了又暖又湿的手套。这时汤姆的手电筒照到了艾丽斯,她的鼻子以上被毛衣裹住,近似网络上流传的极端分子的人质照片,脸颊(仅剩的脸颊)与脖子被鲜血淹没。看到这幅景象,汤姆也开始尖叫起来。

“我想不出其他办法了,”汤姆说,“不过克莱,告诉你,我感觉自己像待宰的牛,进了锡板隔成的走道,一路被赶进屠宰场里。我几乎闻得到其他牛兄牛弟的血味。”

过来帮我,克莱想说,你们两个别再叫了,快过来帮我救她。但他喊不出声音来,只能压住湿透的毛衣,压在软如海绵的那一侧。克莱回想到当初遇见她时,她也在流血。既然那次后来没事,这一次应该也只是虚惊一场。

“如果褴褛人让我们活过今天,我猜我们该出发了吧。你觉得呢?”

她的双手漫无边际地抽动,手指在路边不停搅起一小股泥沙。快拿小球鞋给她啊!克莱心想,可惜球鞋放在她的背包里,而她躺在背包上,就这样躺在路边,头骨的一边被心存报复的瘪三砸碎了。他看见她的双脚也在抽搐,他也仍然能感觉到她的血不停涌出,渗透毛衣后流到他的双手上。

“越多越好,”汤姆面带薄弱而意兴阑珊的微笑说,“希望至少有一千人,而且是被正常人用文火慢慢煮死的。我一直想起某家连锁餐厅发明出‘烘烤鸡’这个词,拿来大打广告。我们明晚动身吗?”

我们来到了世界末日。他心想。他仰头望天,看见了星空。

克莱摇摇头。

13

远方的鬼叫以及盖顿闹区的呼应都没能吵醒艾丽斯与乔丹,让克莱与汤姆庆幸不已。汤姆翻阅着马路地图集。地图集已被揉得扭曲,四角也翘了起来。汤姆说:“声音可能从胡克希特或森库克传过来的。这两个城镇就在盖顿的东北方向,人口不算少——呃,对新罕布什尔州而言,人口算多的了。我在想,有多少个手机疯子被解决掉了?怎么解决的?”

艾丽斯一直没有真正晕厥,但也没有完全恢复意识。汤姆终于控制住情绪,靠路边走着帮忙把她抬上坡。这里有片树林。克莱记得这里有个苹果园,想到莎伦与他来这里摘过苹果,那时约翰尼还小,夫妻俩的相处还算融洽,不会为了钱、志愿和未来吵架。

汤姆与克莱走出前门,推开门前那堆被烧得变形的手提音响,然后走下门廊台阶。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四处尽是白茫茫一片。站了片刻后,他们重返屋内。

“头受了重伤,不能随便乱移动。”乔丹恐慌地说。他紧跟在后,手里提着艾丽斯的背包。

凌晨四点左右,艾丽斯睡眼蒙眬地向克莱与汤姆道晚安,蹒跚上楼就寝。两位男士坐在厨房里,喝着冰红茶,交谈不多。两人似乎已无话可说。在即将破晓之前,东北方向又传来嘹亮的呻吟声,从远方飘来后变得如鬼魅,破雾而来,嗡嗡呜呜的声响近似泰勒明电子琴在老式恐怖片里的音效。就在音量开始减弱时,盖顿闹区又以较大的音量响应,而褴褛人已经带领着数量更多的一群人往盖顿闹区而去。

“没空管那么多了,”克莱说,“她活不下去了,乔丹。她的情况不太好。就算送到医院,大概也没救了。”他看见乔丹的脸开始垮下去,光线足以照出表情,“我很难过。”

2

他们把她放在草地上。汤姆拿着带吸嘴的波兰矿泉水给她喝,她居然喝了一些。乔丹取出贝比耐克来给她,她也接下来,不停捏着,小球鞋也被血染红。然后三人就等着看她死去,等了一整晚。

克莱认为这话问得好,但他不认为答案需要经过深思。褴褛人不是对这四人宽限一天,就是不肯宽限。克莱把乔丹扶上楼,放到床上,然后发现自己已经累得管不了那么多了。

14

“破脸颊的那个人赶我们走,要是他回来了,发现我们还是没走,那怎么办?”艾丽斯问。

她说:“爹地自己说过,剩下来的全给我,所以不能怪我啰。”这时大约半夜十一点。她的头下垫着汤姆的背包。汤姆在背包里塞了从甜蜜谷旅馆带走的毛毯。那间旅社在梅休因的近郊,如今恍若隔世。当时的情况虽差,却比现在更好。汤姆的背包也已被鲜血浸透。她用仅剩的一只眼凝视星空,左手张开,瘫在身边的草地上,已经有一个小时毫无动作,右手则不停捏着小球鞋,紧握……松手,紧握……松手。

“那还用说,”汤姆说,“背了许多《圣经·诗篇》,背了就有点心吃。我也学会了怎么站在街角乞讨,还学会去西尔斯百货的停车场,拿着一沓‘置身地狱百万年也不得杯水可喝’的传单,在二十分钟内发完。我们把小乔丹搬上床去吧。我打赌他至少能一觉睡到明天下午四点,醒来时心情会比现在好很多。”

“艾丽斯,”克莱说,“你渴不渴?想不想再喝一点水?”

“是在第一新英格兰救赎基督教会学到的吗?从先知之母那里学的?”克莱问。

她没有回答。

“把小朋友抬进去吧,”汤姆说,“这里冷得要命。”

15

“阿门。”克莱与艾丽斯同声说。

克莱的手表指着十二点四十五分时,她想去游泳,正在征求某人的同意。十分钟后她又说:“我不喜欢那些卫生棉,好脏哟。”说完呵呵笑起来,笑声自然,让人听了心惊,也吵醒了打瞌睡的乔丹。他见了她的状况又开始哭,最后索性一个人移到一旁去哭个够。汤姆想坐到他身边安抚他,却被他骂走。

汤姆转身再次面对坟墓,似乎振作起精神,也许只是扮演了适合自己的角色。“死者安眠此地,归为尘土,生者站立此地,穷苦无依;主啊,为吾人着想;你是吾人的救星。喔!上帝,刻不容缓。阿门。”

两点一刻,一大群正常人走过下方的那段路,手电筒光线在黑暗中起伏。克莱走向斜坡边缘对下面呼叫:“你们当中有没有医生?”他虽然发问,但内心不抱太大的希望。

“对,请继续朗诵,”艾丽斯说,“念完。意境好美,就像在刀割的伤口涂上药膏一样。”

手电筒光线停住。斜坡下的人影喃喃讨论起来,然后有个女人朝上方大声说:“别来烦我们。你们别靠近。”她的嗓音相当甜美。

“不行,”克莱说,“如果不是太长,朗诵完再说吧。”

汤姆也来到斜坡的边缘。“‘利未人亦自路边经过。’”汤姆向下喊话,“出自英王钦定版的《圣经》,意思是‘去你的’。”

汤姆看起来手足无措,非常尴尬。“《圣经·诗篇》第四十篇被我拿来随便篡改一番。我们把他扶进去……”

他们背后的艾丽斯突然以有力的语调说:“车上那两人已被收拾。这不是对你们施恩,而是对他人发出警告。盼你们了解。”

克莱抱乔丹起来,摸摸他脖子上的脉搏,强劲而且规律。“只是晕倒而已。汤姆,你念的是什么?”

汤姆用冰冷的手握住克莱的手腕。“天啊,她听起来像意识清醒。”

“我好难过,教头!”乔丹用哑掉的尖嗓子呐喊,“我真的好难过,你不应该这样走,你死了我好难过……”他的眼睛翻白,瘫倒在新坟旁。浓雾对他伸出贪婪的手指。

克莱用双手反握住汤姆的手说:“讲话的人不是她,而是穿红色连帽衫的黑人,只是把她当作……传声筒。”

汤姆一只手放在新坟上空,伸出掌心,手指向内握,继续朗诵:“愿那些寻找我、要灭我命的,一同抱愧蒙羞。愿那些喜悦我受害的,退后受辱。愿那些对我说‘阿哈、阿哈’的,因羞愧而败亡。死者安息于此,归为尘土……”

汤姆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艾丽斯握着小球鞋,站在坟尾低头啜泣,声声急促而低沉。

“我就是知道。”克莱说。

“耶和华啊,求你不要向我止住你的慈悲。愿你的慈爱和诚实,常常保佑我。因有无数的祸患围困我,我的罪孽追上了我,使我不能昂首,这罪孽比我的头发还多,我就心寒胆战。耶和华啊,求你开恩搭救我。耶和华啊,求你速速帮助我。”

下面的手电筒光线逐渐移开,不久后就会消失,克莱反而觉得庆幸。这是他们自家的事,闲人勿近。

克莱等着看汤姆接下来怎么办。让克莱好奇的是,汤姆会不会朗诵一首弗洛斯特的诗,也许会来一段莎士比亚的。校长绝对会欣赏莎翁的作品,哪怕只是《麦克白》里的送别名句“你我三人何时重逢”也行。也许汤姆甚至会即兴编一首自制的诗。但他没料到汤姆会以低沉而四平八稳的语调朗诵这一段:

16

乔丹把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表示他了解,克莱看出他眼神含有心碎之情,这才放心,显然乔丹还没有失去理智。失去了忘年之交没错,但他尚未丧失理智。

三点半,艾丽斯在沉沉的黑夜中说:“喔,妈咪,好可惜哟!玫瑰开始凋谢了,这座花园完了。”随后她的语调开朗起来。“会不会下雪?下雪的话,我们来堆个城堡,我们堆成树叶,堆成小鸟,堆出一只手,堆成蓝色的,我们……”她越讲越小声,仰头看星空。星星在夜空中如时钟运转。夜深风寒。他们帮她多裹了几层。她每呼一口气便形成白烟。血终于止住了。乔丹坐在她身边,抚摸着她早已死去的左手,这手只等她身体其余部位跟上。

“好,”汤姆说,“不过你不能再大声了,庄重一点。”

“放那首扭腰摆臀的歌,我喜欢,”她说,“就是霍尔与奥特兹二重唱的那首。”

“对嘛!”乔丹高喊。他面带微笑,恍然大悟后露出一脸狂热,“脱帽致敬!向教头脱帽致敬!”他自己没戴帽子,但仍然比画出脱帽的动作,然后假装朝天空抛去。克莱再次为他的精神状态隐隐担忧。“好了,该念诗了!快念啊,汤姆!”

17

汤姆站在坟墓的一端,克莱心想那边应该是坟墓的顶端吧,但他过于疲惫,记不清楚了。他甚至无法确定教头的名字是查尔斯或罗伯特。雾气如爬藤一样绕上汤姆的脚踝,也在枯死的豆藤间缠绕。汤姆脱下棒球帽,艾丽斯也脱帽致意,克莱伸手却想到自己没戴帽子。

五点二十,艾丽斯说:“这件衣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三人全聚集在她身旁,因为克莱说她大概快走了。

尽管如此,他望向汤姆:“快呀,你自己答应的。”克莱几乎以为乔丹会接着说:好好给我念,先生,不然我送你一颗子弹吃。操的是浓厚的西班牙腔,就像山姆·佩金法西部片中的嗜血匪徒。

“什么颜色,艾丽斯?”克莱问她,原以为她不会回答,但她竟然回了话。

艾丽斯一直抱住乔丹,不想让他帮忙,但他挣脱开来,赤手捧土进墓穴。克莱用铁锹的背面把土压实后,小乔丹累得眼神变得呆滞,站起来时像喝醉了酒。

“绿色。”

填土比较容易,只不过他们不得不从菜园其他部分挖土过来填,最后才填平。动作完毕后,克莱又流汗了,也闻得到自己的体臭。好久没洗澡了。

“你打算穿去哪里?”

“你好聪明喔,汤姆,谢谢你。”乔丹用微笑表达感激之意,却笑得疲惫而恐怖。

“女士来桌就座。”她回答说。她一手仍捏着小球鞋,但动作已缓慢下来。她半边脸的血已凝结出珐琅质的光彩。“女士来桌就座,女士来桌就座。里卡迪先生镇守岗位,女士来桌就座。”

“真的。”汤姆说。

“没错,小甜心,”汤姆轻声说,“里卡迪先生真的镇守岗位。”

“你真的背得出来?”

“女士来桌就座。”她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向克莱,然后再度用刚才的嗓音说话,而克莱几天前也听过这嗓音从自己嘴巴传出,这次她只讲了一句话:“你的儿子在我们这里。”

“这样吧,”汤姆说,“我们先好好盖住他,以免他着凉,然后我来背些诗给他听,好不好?”

“你骗人!”克莱低声说,双拳紧握。若不是他极力自制住自己,恐怕会对垂死的艾丽斯出拳。“你混账!你说谎!”

艾丽斯把他揽过来,乔丹挣扎几下后就随她抱了。

“女士来桌就座,一同品茶。”艾丽斯说。

“要是有人能吟唱一段好诗就好了。”乔丹说。他的脸颊比刚才更红,但眼珠已退回深陷的眼窟,尽管穿了两件毛衣,他照样冷得发抖,呼气时形成小小的雾团。“教头喜欢诗,他觉得诗最赞了。他这人是……”乔丹的嗓音整晚出奇地轻快,讲到此处终于哽咽了起来,“他是百分之百的老学究型人物。”

18

他们去奇塔姆居后面的菜园挖掘了墓穴,在豆藤与西红柿藤间下葬了教头。汤姆与克莱抬着裹了寿衣的遗体,然后把遗体放进大约三英尺深的墓穴。忙了半天,他们的身子暖乎乎的,一直到动作告一段落才注意到天气变冷,濒临霜冻的气温。头上的星星闪亮,但地表的浓雾正涌上学院坡。学院街已被翻腾而来的白雾淹没,只有最高大的古宅屋顶尖角探出浓雾之上。

东方出现了第一道曙光,汤姆坐在克莱身边,一只手放在克莱的手臂上踌躇着。“如果他们看得穿心思,”汤姆说,“那么他们就可以轻易得知你有个儿子,也知道你为了儿子担心得要命,就和上网用Google查数据一样简单。那家伙可能是利用艾丽斯来整你。”

“当然,当然!”乔丹不耐烦地大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厨房里踱步。“快嘛,各位!”仿佛急着想玩捉迷藏游戏。

“我了解。”克莱说。他另外也了解一件事实:她用哈佛黑人嗓音说的话很可能是真的。“我一直在想什么,你知道吗?”

“然后你可要去休息哟。”克莱看着乔丹说。

汤姆摇摇头。

“就这么办吧,”艾丽斯说,“埋葬教头,一了百了。”

“我儿子还小的时候,大概三四岁吧,那时我和老婆莎伦还处得来。我们叫他约翰尼G。每次电话一响,他会跑过来大声问:‘找……找……我……我?’我们每次都快笑翻了。如果是外婆或外公打来的,我们会说:‘找……找……你……你。’然后把话筒交给他。我还记得那时话筒比他的小手大好几倍……贴在他耳朵上时更……”

“当然有,放在园艺工具室里。还好,不必去温室拿。”乔丹居然笑了出来。

“克莱,别再讲了。”

经过一番考虑后,汤姆说:“有没有铁锹?”

“而现在……现在……”他讲不下去,而且也没有必要讲下去。

“就选菜园好了。”乔丹微笑说,他的脸颊火红,眼眶虽有淤青,眼珠子却晶亮有神,散发出的光彩可能源于受到感召、心情愉快或是疯狂,也可能三者皆有。“菜园的土地不仅松软,而且一直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我说的是外面那片。各位觉得如何?他们已经走了,而且晚上还不会出来,这个习性还没变,我们可以提着油灯去挖洞。如何?”

“快过来,你们两个!”乔丹高喊,语调愁苦,“赶快!”

天色全暗之后不久,汤姆提议叫乔丹去休息,乔丹说要等教头下葬之后才肯睡觉。他说可以把教头埋在奇塔姆居后面的菜园里,还说教头生前把那一小片菜园称为“胜利菜园”,只不过教头从来没有向乔丹说明典故。

他们回到艾丽斯躺的地方。她已经坐起上身,脊椎僵硬成弧形,不停颤抖抽搐,仅剩的一只眼睛在眼眶里暴凸,嘴唇两侧向下垂,然后忽然间放松了全身肌肉,讲了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名字“亨利”,捏了球鞋最后一下,之后连手指也放松开来,小球鞋从她手中掉落。她叹了一口气,张开双唇呼出最后一缕极其稀薄的白烟。

乔丹的食欲好得惊人,脸色红润,说起话来也手舞足蹈。他回忆在盖顿学院的求学过程。他的老家在威斯康星州的麦迪逊市,自称是内向而交不到朋友的计算机狂。他称赞校长对他的心智开导有方。小乔丹叙述得有条不紊,神情开朗,令克莱越来越坐立难安。他先是瞄见了艾丽斯的眼神,继而看见了汤姆,这才发现他们也有同感。乔丹的精神状态失衡了,但大家苦无对策,总不能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吧!

乔丹看着克莱,然后望向汤姆,然后视线再转回克莱。“她已经……”

屋外将近一千个手机疯子站在足球场与奇塔姆居之间的草坪上。足球场仍然冒着烟。下午的大半时间,他们都在草坪上站着,到了五点左右才默默往盖顿闹区的方向集体移动。克莱与汤姆把裹着寿衣的教头抬下后面的楼梯,把遗体放在后门廊上。幸存的四人聚集在厨房,吃着他们所谓的早餐,看着外面建筑物的影子越拖越长。

“对。”克莱说。

“好。”克莱说。他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开玩笑。至于他刚才在楼上做的事……总该有人帮校长把眼睛里的笔拔出来吧!四人绝对不肯让校长连笔一起下葬,克莱只好动手去拔。他握着钢笔扭转,视线转向书房的一角,尽量不去想自己在做什么,也不去思考笔为何卡得这么紧。他大致上有办法不去多想,但卡在眼眶里的笔最后脱骨而出时磨出一种声响,随即有个黏黏的小东西脱落掉在吸墨纸上。原来是已弯曲变形的笔尖。他认为笔尖脱落声将令他永生难忘,但最重要的是,他成功地把该死的笔拔了出来。

乔丹纵声大哭。克莱再让艾丽斯仰望越来越淡的星辰几秒,然后用掌心为她合上眼睑。

“别乱说笑,”汤姆头也不抬,“我很感激你在楼上做的事。那种事我死也做不出来。不过现在我没办法接受笑话,连无伤大雅的《威尔与格蕾丝》那种笑话也不想听。我几乎快撑不下去了。”

19

后走廊的尽头有个柜子,里面存放了六条上等亚麻桌布,其中一条成了亚尔戴校长的寿衣。裹住校长遗体后,艾丽斯自愿把桌布缝合起来,无奈技术不好,精神状态不稳,最后哭成了泪人儿。汤姆接手,把桌布拉紧,使两端重叠,然后开始缝合,只见他的手高低起伏着,几近专业水平,动作敏捷。克莱觉得就像拳击手用右手捶着隐形沙袋练拳。

距离果园不远处有间农庄,他们在工具室里找到几把铁锹,把她葬在苹果树下,小球鞋仍让她握在手里。三人都认为这是她的心愿。应乔丹要求,汤姆再次朗诵《诗篇》第四十篇,但这次他难以念完整段。三人各讲一件艾丽斯生前的事迹。克难式的葬礼进行到这阶段,一群为数不多的手机人从北边路过,注意到了三人却不过来打扰。克莱丝毫不讶异。他们三人是疯子,碰不得……他相信甘纳与哈洛德必定正后悔当初招惹了他们。

1

他们在农庄里睡掉了大半个白天,然后动身前往肯特塘镇。克莱心知找到儿子的几率不大,但仍不放弃一线希望,希望能打听到约翰尼或莎伦的消息。只要知道她还活着,他沉重的心情或许能稍稍舒坦,因为他的心情沉重无比,就像披着缝满铅块的斗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