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丹咧嘴笑得灿烂。“尼尔·斯蒂芬森真的太神奇了!”
“尼尔·斯蒂芬森?”艾丽斯问。
“言归正传。”校长出言责骂道,但是语气非常温和。
“我对计算机和自动控制系统感兴趣,这只是自然而然的延伸读物。”乔丹耸耸肩说,“另外,我也读过不少计算机科幻小说,作者例如:威廉·吉布森、布鲁斯·斯特林、约翰·雪莱……”
乔丹耸耸肩说:“如果计算机硬盘被洗掉了,就没办法自行恢复运作……除非是在格雷格·贝尔的小说里面。”他再次咧嘴笑,这一次却笑得短促,而克莱认为他相当紧张,想必原因之一是他被艾丽斯电到了。“人类就不一样了。”
“你研究过这东西?”克莱问。
“可是,中风病人能再学走路是一回事,靠心电感应来串联一大堆手提音响又是另外一回事,”汤姆说,“差距太大了。”他说出“心电感应”时四下张望,仿佛怕被别人耻笑。没有人笑他。
“呃……”乔丹努力说着。克莱看得出他正绞尽脑汁。接着,乔丹似乎又找对了话锋。“如果大脑真的是硬盘,里面几乎是空的。”他看出只有艾丽斯听得懂。“这样比喻好了:预览讯息上面大概会写百分之二使用中,百分之九十八可用。那百分之九十八可以做什么用,没人有概念,不过大脑的潜力无穷,以中风的病人来说……他们为了恢复走路和讲话的能力,有时候会用到病发前大脑休眠的部分,就像人脑会绕过坏死的区域,重新联机,运用相似的部分,只不过运用到的是另一边的大脑。”
“对,但是中风病人即使病情严重,也比被脉冲到的手机用户好上几千万倍。”乔丹说,“我和教头……应该用主格,‘教头和我’认为,脉冲事件除了清光了大脑的东西,除了留下百洗不掉的那一条程序,脉冲同时也触动了某种东西,而这东西大概在所有人脑中潜伏了几百万年,就藏在休眠状态的百分之九十八的硬盘中。”
“的确,”校长说得一本正经,“乔丹的英文虽然偶尔不合标准语法,但是他可不是靠游戏技高一筹才获得奖学金的。”他看见乔丹不好意思,于是亲切地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摸摸乔丹的头说:“请继续说。”
克莱把在尼克森家厨房地板捡到的左轮插在腰间,这时他的一只手悄悄伸向枪托。“就像有人扣动了扳机。”他说。
“不是耍嘴皮子,”汤姆说,“这小子真的很厉害。”
乔丹的神情开朗起来,说:“对,完全正确!变异型的扳机,假如没碰到大规模全面清除的现象,绝对不会被触发。外面那些人已经不算人了,而那些人正在转变,正在建筑一个,一个……”
“汤姆,少在那边耍嘴皮子了!”艾丽斯说。乔丹对她微笑,眼中充满崇拜。
“一个单一的有机个体,”校长插嘴说,“我们如此相信。”
“大神探,我甚为震惊。”汤姆说。
“对,不只是一个群体,”乔丹说,“因为他们能透过CD唱盘做的事情只是开端,就像小朋友开始学穿鞋子。想想看,给他们一个礼拜,或者一个月,或者一年,他们能学会的东西一定很多。”
乔丹点头。“即使加上大脑控制的所有自主神经功能,再加上潜意识的东西,例如说做梦、不由自主的想法、性欲等等,人脑被运用到的部分少之又少。”
“可能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汤姆说,但他的嗓子干得像快要断掉的木条。
“知道,”汤姆说得稍嫌狂妄,“我读过。”
“也可能被他猜对了。”艾丽斯说。
“是的。嗯……”乔丹停下来思考,“人的意识心智只运用到大脑的极小比例,这一点大家知道吗?”
“我确定他说得对。”校长也附和道。他啜饮着加了酒的热巧克力。“话说回来,我已经老了,再混也混不久。无论各位达成什么决议,我照做就是了。”他稍微停顿一下,两眼从克莱飘向艾丽斯再移向汤姆。“当然,我只顺从恰当的决议。”
校长并不回答,只是转头对十二岁的乔丹说:“年轻人,请你来解释吧。”
乔丹说:“跟你们说,几个分散各地的群体会尽量结合在一起。如果他们现在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不久以后就能听得见。”
“不断变异,是什么意思?”克莱问。
“狗屁!”汤姆不安地说,“讲什么鬼故事。”
“是谁并不重要,”校长回答,“我怀疑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坏事……或者不知道有多严重。他们匆忙做了几个实验,也许花了几年的时间,甚至可能只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自以为能释放出恐怖主义的破坏风暴,结果却释放出无穷暴力的海啸,而且情况不断变异。尽管这几天的情况恐怖,事后回想起来,这几天可能是两场风暴之间的宁静,而这几天也可能是我们采取行动的唯一机会。”
“也许吧,”克莱说,“不过值得深思。现在晚上归我们使用。假如他们决定少睡几小时,或是不再害怕黑夜,到时我们怎么办?”
“有人放恶魔出笼了,”艾丽斯喃喃地说,“是谁放的?”
有几秒钟的时间,大家说不出话来,外面的风势渐长。克莱喝的巧克力原本只是微温,现在几乎全冷掉了。他再度抬头时,艾丽斯已经把杯子放到一边,改握着耐克护身符。
“人类的智慧最后战胜人类的杀手本能,理智后来凌驾于嗜血冲动之上。而这也可以说是求生之道。这两项特质最后可能在一九六二年十月古巴导弹危机时摊了牌,但这一点我们择期再议。事实上,在脉冲事件之前,多数人类把最险恶的一面压抑在心底,脉冲一来,心里的所有东西被一扫而空,最后只剩丑陋的核心。”
“我想洗掉他们全部,”她说,“足球场上的那堆人,我想除掉他们。我之所以不用‘杀’字,是因为我认同乔丹的说法。而且我为的不是造福全人类。我只想帮我爸妈报仇。我爸应该已经往生了。我知道,我感觉得到。我想为我朋友薇琪和黛丝报仇。她们跟我很要好,不过她们随身带着手机,而我知道她们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也知道她们睡在哪里,睡在像那座该死的足球场的地方。”她向校长瞄了一眼,脸红起来,“对不起,教头。”
他靠向前去,用晶亮的眼珠审视大家。
校长挥挥手,示意她不必道歉。
“那块牌匾上面也印了尼克松的大名,”校长一本正经地说,“他虽然是贵格会教徒,但却称不上爱好和平。麦考特先生……汤姆……我没兴趣对人类做出判决。不过,假如由我来判决人类,我会在判决书上指出,人类出了米开朗基罗,也出了萨德侯爵;出了印度圣雄甘地,也出了纳粹头目艾希曼;出了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也出了本·拉登。简而言之,导致人类主宰地球的基本特质有两项:其一是智能;其二是对挡路者杀无赦,绝不手软。”
“办得到吗?”艾丽斯问校长,“我们能把他们清除掉吗?”
“你说人类的本性是疯子和杀人凶手,我拒绝相信。”汤姆说,“天啊!你怎么解释雅典的帕特农神庙?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又作何解释?又怎么会在月球留下一块‘我们为全人类的和平而来’的牌匾?”
世界末日降临时,正逐步退休的查尔斯·亚尔戴担任代理校长。现在的他龇牙笑着,露出老残的牙齿,克莱但愿自己手上多了圆珠笔或画笔,能捕捉下来这个表情。校长的表情中毫无一丝同情。
17
“马克斯韦尔小姐,我们可以试试看。”他说。
“对,”校长说,“追根究底,人类根本不是什么‘智人’。人类的核心是疯狂,最高指导原则是凶杀。达尔文不好意思直说的是,人类统治地球并非因为智慧最高,甚至也不是因为最卑鄙,而是因为人类一直是最疯狂的动物,也是丛林里最凶残的畜生,五天前脉冲事件暴露出来的,正是人性本恶的事实。”
18
“也就是最高指导原则。”乔丹说。
第二天凌晨四点,汤姆坐在盖顿学院两座温室之间的野餐桌边。历经脉冲事件后,温室毁损严重。汤姆穿的是在莫尔登时换上的锐步运动鞋,蹲在野餐桌的长椅上,双手撑着头,膝盖支撑着手臂,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忽左忽右。艾丽斯坐在他对面,用双手撑着下巴,几支手电筒的光线在她脸上照出斜角与阴影。在强光的照耀下,尽管她一脸疲惫,容貌仍清新可人。在她这个年龄,灯光怎么照都能衬托出美丽的一面。校长坐在她身边,只是满脸倦怠。较靠近野餐桌的一间温室里,两盏露营油灯如紧张的幽魂飘浮着。
他停顿一下,环视四周的其他人,等着他们发表看法,但众人却一语不发。校长看似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讲解下去。“虽然弗洛伊德派和荣格派没有明言,但却强烈暗示了人类也许有个核心、单一的基本载波,或者,套用乔丹比较熟悉的语言:一条百洗不掉的程序。”
露营灯在温室较靠近野餐桌的这端会合。尽管温室门的两侧玻璃板已经被砸出了大洞,克莱与乔丹仍然把门打开才进去。几分钟后,克莱在汤姆身边坐下,乔丹则一如往常坐在校长身旁。乔丹满身汽油与肥料的气味,在沮丧的情绪中显得更浓烈。克莱在桌上的手电筒间丢下几组钥匙。对克莱而言,一直在这里坐到几百万年后再被考古学家挖掘出来也无所谓。
“我主修英文,不过小时候涉猎过不少心理学,”校长告诉大家,“当然,我是从弗洛伊德开始读起,对心理学有兴趣的人都会从弗洛伊德下手……然后读荣格……阿德勒……接着读遍了整个心理学领域。潜藏在所有心理学背后的是更大的理论:达尔文的理论。套句弗洛伊德的话说,生存的最高指导原则由‘本我’的概念表达出来。以荣格的话来说,表达的方式是更为广义的‘血意识’(相对于心意识)。我认为,这两人都不否认,假如所有的意识思维、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推理能力转眼之间从人类心智中清除殆尽,最后剩下的就是精纯而可怕的东西。”
“对不起,”校长轻声说,“知易行难。”
超短褐相当于被洗掉一半的硬盘?听来虽然可怕,但感觉起来却是斩钉截铁的事实。
“是啊!”克莱说。当初说说确实很容易:在温室喷洒器里加满汽油,把喷洒器抬上小卡车后面,把车开过托尼足球场,浇湿球场的两端,然后划一根火柴。他本想对校长说,当初小布什进犯伊拉克的计划看起来也同样简单明了——装满喷洒器,划一根火柴就好,可惜事与愿违。这样做,只会残忍得没有道理。
系统故障
“汤姆?”克莱问,“你还好吧?”他早已明了汤姆这人的耐力不强。
克莱想象事物时,脑海通常只浮现影像而非文字,此时幻想到一幅栩栩如生的计算机屏幕,上面写满了: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最后在屏幕最底下注明了与超短褐同样悲惨又不争的命运:
“还好,只是累了。”他抬头对克莱一笑,“不喜欢大夜班。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手机根本不是她的,她只是旁听到,因此没有正面接收到脉冲的冲击。
“不如上床睡觉去,”克莱说,“再过大约四十分钟就天亮了。”东方的天空已开始露出鱼肚白。
你是谁?我是谁?
“太不公平了。”艾丽斯说,她生气地擦擦双颊,“我们那么努力,结果却白忙一场!”
他不知不觉想起超短褐,她只是旁听到超短金的薄荷绿手机,然后嚷着:你是谁?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谁?我是谁?接着反复用手掌根部拍打额头,全速冲向路灯杆,连撞了两次,把价值不菲的牙齿矫正器撞成了碎片。
这一天,在此之前,五人的确努力过,只可惜一事无成。每一次小有斩获,都是乱忙一通的结果。这倘若被克莱的母亲知道的话,她一定会骂他胡搞瞎搞。克莱有点想怪罪校长……也怪罪自己,只怪当初对校长的泼油计划照单全收。现在的他多少认为自己太傻,亚尔戴毕竟是个年迈的英文老师,大家怎能听信他火烧足球场的建议?轻信他的建议,不就等于是带刀加入枪战?话虽这么说……当时亚尔戴的建议听起来的确不错。
“我不相信。”汤姆说,但音量很小,而且脸上还带着憔悴的神色。克莱认为汤姆口是心非。克莱回忆当时震荡波士顿的狂潮,不得不承认乔丹的理论具有说服力。他也觉得可怕:数百万甚至数十亿的人脑同步报废,就像用强大的磁铁消洗掉旧式计算机的硬盘一样。
但后来发现,工程车队的储油罐被锁在一间小屋里,这才知道当初想得太美。他们进了附近的办公室,提着露营灯疯狂翻箱倒柜找了将近半小时,最后才在管理员的办公桌后的木板上找到没有记号的钥匙。乔丹试了其中几把,终于打开了小屋的门。
“不然你以为人脑是什么?”乔丹说,“人脑本来就是一个大硬盘,里面是生物体的线路,没人知道共有多少字节,至少有十亿的N次方吧。字节无限多。”他双手贴在小而细致的耳朵上说:“就存在两耳之间。”
随后,他们发现只需拔掉塞子的说法也不尽正确。储油罐的出油口有个盖子,而非塞子,而且盖子和小屋的门一样,也锁着。大家只好返回办公室,又提着露营灯翻箱倒柜找,最后找到了看似符合出油口的钥匙。为防止停电无法抽油出来,因此出油口设计在储油罐的底部,而艾丽斯指出,如果不找条水管或虹吸管,盖子一打开,这里绝对会闹油灾。他们只好去找符合盖口的油管,找了一个钟头却连勉强合适的管子也没找到。汤姆倒是找到一个小漏斗,大伙儿一看只差没笑掉大牙。
“安装过,可是……”汤姆说到一半,定睛凝视艾丽斯,艾丽斯也回望着汤姆,“他们的大脑?你指的是,他们的大脑?”
由于工程车队的钥匙全无记号(防止司机以外的员工辨识),与个别车辆配对又是一段试验的过程,但至少这一次耗时较短,因为车库后只停了八辆工程车。
“你也安装过软件吧?”
最后是温室。他们在温室只找到了八个喷洒器,而非十二个,而且每个容量只有十加仑,而非三十加仑。就算他们能直接拿喷洒器去接油,汽油也会洒得全身都是,结果只能接满八十加仑的汽油。汤姆、艾丽斯与校长想以八十加仑的普通无铅汽油来喷洒一千个手机疯子,因此才走出温室来到野餐桌,克莱与乔丹则继续逗留温室,想寻找较大的喷洒器,却一无所获。
“有是有……”
“倒是找出了几个小型的农药喷洒机,”克莱说,“以前的人习惯称其为喷雾器。”
“你家有计算机,”艾丽斯说,“我在你的小办公室看见过。”
“我们也找到了大一点的喷洒器,”乔丹说,“可惜里面全装满了除草剂或肥料之类的东西,想要用喷洒器的话,必须先把里面的东西倒光,所以不戴口罩不行,以免先把自己毒死。”
汤姆看着艾丽斯,满面疑惑,但克莱知道汤姆并不傻,也不相信汤姆有那么迟钝。
“现实最让人心痛。”艾丽斯落寞地说。她看了小球鞋片刻,然后把鞋子收进口袋。
“那还用说嘛。”乔丹是个客气的小孩,不至于说“废话嘛”。
乔丹拿起配对成功的一把工程车的钥匙。“我们可以开车进市区,”他说,“市区有一间‘信实五金行’,我敢保证有喷洒器。”
“我懂,”艾丽斯说,“乔丹,你认为脉冲事件真的是脉冲,对不对?当初听到的人……硬盘全被格式化洗光了。”
汤姆摇摇头。“到市区的路有一英里以上,而且主要道路上全是被撞坏的车和空车,就算能绕过其中几辆,也不可能一路畅通。此外,也别想开上草坪。这里的民房盖得相互太靠近了。所以大家干脆步行。”他们见过少数几个骑单车的人。即使装了车灯,以任何速度骑单车都是件危险的事。
“我听不懂。”汤姆说。
“轻型卡车有没有可能钻小巷子走?”校长问。
“我是计算机迷。”乔丹边喝热巧克力边说,神态阴郁但不失自信,克莱认为他有一种莫名的魅力,“百分之百的计算机迷,几乎从小就开始用计算机。足球场的那些东西真的是在重启系统,额头上只差没有闪着软件安装中,请稍候。”
克莱说:“明晚再探讨可能性吧,可以先徒步去勘探路线,然后回来开车。”他考虑了一阵子,“五金行大概也有各式各样的水管。”
“有是有,但不是什么正式的理论。”老校长说,“不过乔丹和我具有观察力和直觉,我俩也有相当多的经验……”
“你好像兴趣不高。”艾丽斯说。
“等一下,”克莱说,“开始讨论策略之前,教头,如果你对这个事件有套理论,我愿听听看。”
克莱叹气说:“只要有一点点障碍,小巷子就行不通了。就算我们明天的运气比今晚好,最后还是只会白忙一场。我不太确定。也许休息一下之后会比较乐观。”
校长告诉他们,工程车队使用的加油站来自四百加仑的油塔,因此行动时只要拔掉塞子就行。而且温室里有三十加仑的喷洒器,至少有十几个。也许他们可先用小卡车载喷洒器,然后倒车开下其中一条坡道……
“当然会,”校长附和道,但他的口气不太真诚,“对大家都好。”
校长在厨房冲好了热巧克力,大家坐在起居室,就着两盏油灯的光线饮用。克莱以为老校长会建议大家稍后去学院街招募更多的志愿军,但是他似乎很满意现有的人马。
“学校对面那间加油站呢?”乔丹的口气不抱太大的希望。
16
“哪个加油站?”艾丽斯问。
他的眼前出现诡异的幻觉,一时之间他几乎以为看见他们在呼吸,八百到一千具人体如同单一生物体,同步动作。他被吓坏了,转身以近乎跑步的步伐急忙跟上汤姆与亚尔戴校长。
“他讲的是西特革,”校长回答,“乔丹,还是老问题,加油站的储油箱汽油很多,但可惜没电。何况,我猜加油站的容器最多只能装二到五加仑。我真的认为……”但他没有说出感想,只讲到一半,“怎么了,克莱?”
来到斜坡顶端,克莱再回头看最后一眼。托尼足球场虽暗,但在北边强烈的星光下仍依稀可见遍地人体,从东延伸到西,从南覆盖到北。假如碰巧看见,可能一时看不懂足球场上是什么东西,但看懂了之后……看懂了之后……
克莱回想起跛脚走过加油站的两男一女,其中一男搂着女人的腰。“西特革,”他说,“加油站的名字是不是这个?”
“没错,”校长回答,“可惜被你讲对了。我说过,这是战争,而一旦打起仗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如我们先回去再详谈?我想喝杯热巧克力。我是野蛮人,喜欢掺几滴波本。”
“对……”
“你说对了,校长,我们必须解决掉这些人,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我们可能只剩这个机会了。我说错了吗?”
“卖的不只是汽油吧,我想。”他连想也不用想,他很早之前就知道,因为当时有两辆大卡车停在加油站旁边。他看见了大卡车,当时却没有多想,因为没理由多想。
走到斜坡一半,他粗鲁地抓住亚尔戴校长的肩膀。校长转身面对他,丝毫不以为然。
“我搞不懂你在……”校长说着陡然停住,眼神与克莱相接,展现特殊而无情的微笑时再度显露出老残的牙齿。他说:“喔,对了。喔!天啊!对了,天啊!”
克莱点头。“好了,回去再说。”
汤姆左看右看,越看越糊涂,艾丽斯也是。乔丹只是等着。
克莱站起来,膝盖劈啪发出类似手枪发射的声响,差点吓得他惊叫起来。汤姆举高提灯看着他,瞪大眼睛:“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该不会说,乔丹说的话——”
“你们两个在心灵交流什么,不妨说来听听?”汤姆问。
克莱听见了。不知何故,男子的声带能超前手提音响合奏的歌曲半拍,唱的是迪恩·马丁的《迟早等到爱》。
克莱正准备解说,因为他明确理解出一条可行之道,而且这点子棒得不分享太可惜。这时足球场的音乐逐渐消失。平时疯子一早起床时,音乐通常会咔嚓一声停止,但此时仿佛有人把音响踢下电梯井,音乐声越拉越远。
乔丹说过:声音很小……差不多像在讲悄悄话……不过还是听得见。
“他们提早起床了。”乔丹压低嗓门说。
克莱迟疑一下,接着逼自己再靠近,直到看得见男子下唇有唾液反射出微光。起初他以为是想象力作祟,但再靠近两英寸后,他终于可以肯定自己不是在做白日梦(现在他几乎噘嘴就能亲吻到这个似睡非睡的东西。年轻人的T恤正面还印了NASCAR赛车手瑞奇·克莱文的大名)。
汤姆抓住克莱的前臂。“跟以前不一样,”他说,“而且其中一台该死的手提音响还在播放……我听得见,声音非常微弱。”
“别出声。”克莱弯腰靠向年轻人半开的嘴。
风势很强,克莱知道风向来自足球场,因为臭味浓重,掺杂了腐食、腐肉,以及数百具不爱盥洗的人体气味,也送来了劳伦斯·威尔克与香槟音乐制造者的歌声,悠悠演奏着《小象走路》。
汤姆说:“克莱,你在做……”
随后从西北方的某处传来怪声,也许在十英里之外,也许三十英里之外,在这种风势下很难判断距离。这种鬼魅似的声响近似飞蛾撞窗的闷扑声,之后一片寂静……一片寂静……然后足球场上非睡非醒的生物做出回应。他们的呻吟声音量比远方大得多,是一种空荡如钟的嘟囔鬼声,向黑色星空传送而去。
“稍等一下。”克莱说。他在身穿赛车T恤的年轻人身旁跪下,虽然不想做却逼自己出手。他以为原本握着小方帽的手会抓住他。一跪下去,地表的臭气更浓。他原以为嗅觉已经失灵,这时却仍然觉得难以忍受。
艾丽斯捂住嘴巴,小球鞋从手腕猛冲向前,眼珠暴凸。乔丹搂住校长的腰,把脸埋进老校长的腰际。
“当然。”校长同意。
“克莱,你看!”汤姆说着站起来,蹒跚走向破温室之间的带状草坪,边走边指着天空。“看见了没?我的天啊,你看见了没?”
“可以回去了吧?”汤姆问。他听起来身体不舒服。
就在西北方,在闷哼声传来的远处,从地平线上冒出一团橙红色的火光,越来越旺,风继续传来可怕的声音……足球场也再度以类似的声音呼应,只是比远方更嘹亮。
“确定。虽然每天都会清醒一点,但却无法恢复原状。相信我,乔丹的观察力很敏锐,他也有同感。再怎么清醒,这些东西仍然称不上是人类。”
艾丽斯走向汤姆与克莱,校长也跟过去,一手搂着乔丹的双肩。
“而且他们正在神游太虚,对不对?你确定吗?”
“那边是什么地方?”克莱指向火光问。这时亮度已开始转弱。
“照他们紧挨的样子来算,少说也有上千人。”
“可能是幽谷瀑布镇,”校长说,“也可能是利托顿。”
“多少人?”
“不管是什么镇,这下子一定被烤焦了,”汤姆说,“被放火烧掉了,而且也被足球场上的这堆人发现了。他们听见了。”
此时亚尔戴校长对克莱摇摇头:“六七百人的估计低太多了。这是一座标准足球场,面积有六千平方英尺。”
“或者感应到了。”艾丽斯说。她哆嗦一阵,然后直起身体,露出牙齿,“希望如此!”
克莱考虑到校长不良于行,想问他当初是否考虑过假设错误,实验时反被疯子追着跑,到时候怎么办?但克莱没有开口问。即使问了,校长无疑会重申刚才讲过的道理:不冒险得不到知识。乔丹说得对,校长的确是个非常老学究派的人。克莱绝不愿回到十四岁,站在他面前等着被处罚。
仿佛为了呼应她这句话,足球场又传来呻吟声,是众多人声汇聚而成的呼喊,表达的是同情,又或许是感同身受的悲愤。仍在播音的最后一台手提音响继续播放,克莱推测这一台就是主机,CD就装在这台里。十分钟后,其他手提音响又开始大合唱,恢复时也是越来越靠近,就像刚才停止时也是越拉越远。曲子是木匠兄妹合唱团的《靠近你》。此时校长拄着拐杖,脚跛得更加明显,带着大家回到奇塔姆居。不久后,音乐又停了……但这次是咔嚓一声停止,与昨天早晨相同。远方不知几英里外传来微弱的一记枪声,接着万籁俱寂,气氛诡异,只待白日取代黑夜。
“我别无选择。”校长回应,“就像被催眠似的。我很快就理解到,虽然他们眼睛睁着,却毫无半点意识。我只用拐杖做了几项简单的实验就足以证明他们睡得太深了。”
19
“你出来看是冒着生命危险,你知道吗?”克莱说。
太阳开始从东边地平线的树梢射出几道红光时,他们观察到疯子再度离开足球场,秩序井然,队伍紧密。方向是盖顿的闹区与闹区周围的地段,队伍越走越向外扩散,下了坡道后走向学院街,仿佛对破晓前的反常现象毫不知悉。但克莱并不相信。他认为想去西特革加油站采取行动的话,非趁今天赶紧下手不可。白天外出可能需要动枪,但因为疯子只在日出日落时集体走动,他愿意在大白天冒险出去。
“第一晚,我出来观察,当时的人数当然远比现在少。我之所以出来看,原因很单纯,就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乔丹没跟过来,日夜颠倒让他难以适应。”
他们在餐厅观察疯子。艾丽斯说疯子在做“活人生吃”的晨间运动。之后汤姆与校长进了厨房,克莱发现他们坐在餐桌前,在一道日光下喝着半温不热的咖啡。克莱正要说明他稍后想做的事,乔丹却摸摸他的手腕。
汤姆点头。
“有些疯子还没走。”乔丹说。随后他压低嗓门说,“有些是我同学。”
“我是怎么发现他们沉睡的深度的?是不是想问这个?”
汤姆说:“不是全去逛凯马特超市、寻找蓝灯特价品了吗?”
“校长?亚尔戴先生?”这时汤姆讲话了,“你什么时候……你最初怎么……”
“你最好看一下。”艾丽斯从门口说,“这算不算……怎么说呢……又向前进化了一步,我不清楚,不过可能算是。八成是吧。”
“即使够快,我的子弹也不够。这里少说也有……”克莱再次将视线转向成群躺下的人体,看得头隐隐发疼,“少说也有六七百人,而且还不把露天看台底下的人算进去。”
“当然是。”乔丹郁闷地说。
校长点头说:“趁旅鸽坐在地上,一只只敲碎它们的脑袋,对不对?比喻得真贴切。不过,我用拐杖太慢,恐怕得敲上半天。就算动用你们的机关枪,恐怕也快不到哪里去。”
根据克莱估计,留下来的手机疯子约有一百人。这些人正从看台下抬出尸体,一开始只是徒手抬到足球场南边的停车场或长形的低矮砖造建筑后面,回来时两手空空。
“我们可以直接进攻,对不对?”克莱说,“就像十九世纪八〇年代的猎人,直接进去把他们像旅鸽一样赶尽杀绝。”
“那栋房子是室内跑道,”校长说,“体育用品全保存在里面。另一边有个陡坡,我猜他们把尸体抬上斜坡丢出去。”
“对。每一台都有。这些音响的确需要电池。”校长考虑一阵后,又加了一句不该加的话,“至少暂时如此。”
“一定是。”乔丹说,他听起来不太舒服。“那下面是一片沼泽,尸体会全部腐烂掉。”
汤姆在其中一台手提音响旁边蹲下。“这里面装了电池,”他说,“从重量上就能分辨得出来。”
“反正已经在烂了,乔丹。”汤姆柔声说。
“也许吧。”校长响应的语气中没带太多兴趣。他用拐杖末端戳着年轻人已发炎的咬痕,照理说他会痛得惨叫,他却无动于衷,只是继续盯着天空,贝蒂·米勒的歌声转为迪恩·马丁的声音。“拐杖直接插进他的喉咙,估计他也不会抗议,他身边的人也不会跳起来保护他。只不过,如果现在是白天,他们绝对会把我五马分尸。”
“我知道。”他的语气比刚才更加不舒服,“被太阳一晒,会腐烂得更快。”他停顿一下说:“教头?”
“他以为又握到方帽了。”克莱低声说。他看得出神。
“什么事,乔丹?”
年轻人原本握小方帽的手举起来,动作缓慢,犹如仍在睡梦中,然后握拳,把手放下。
“我看见诺亚·查兹基了,他是你戏剧阅读社的学生。”
校长瞪了他一眼,抿抿嘴做出蔑视他的表情,然后用拐杖的末端插进男子握的方帽里。方帽被拐杖挑起,飞到约略十英尺外,掉在一名中年妇女的脸上。克莱看得出神,帽子滑向一边,露出一只呆滞的眼睛。
校长拍拍乔丹的肩膀,脸色非常苍白。“别去多想了。”
“住手!”汤姆的语气中略带不满。
“很难不去想,”乔丹低声说,“有一次,他帮我拍照,用的是他的……用他的,不讲也罢。”
“嗨!”校长用沙哑又刺耳的嗓门大喊,同时用拐杖尖端直戳男子的腰,一直戳到男子放屁,“嗨,聋了吗?”
接着出现新的进展。二十几个抬尸人从最大的人群中脱队而去,连停下来讨论的动作也没有,直接走向被砸碎的温室,以V字形前进,让旁观者联想到大雁之类的候鸟。乔丹认出的诺亚·查兹基也在其中。其他的抬尸人看着他们离去,看了几秒后继续走下斜坡,三人齐头并进,继续从露天看台底下抬出死尸。
足球门已被推向一旁,倾倒在地,球网已经脱线,校长绕过球门走向足球场。这里开始躺了遍地的人体,其中一名男子年约三十,穿着NASCAR赛车的T恤,手臂尽是参差不齐的咬痕,从袖口到手腕都是,而且有发炎的迹象。他一手拿着红帽,让克莱联想到艾丽斯最爱的小球鞋。这人茫然盯着星空,贝蒂·米勒又开始歌颂撑起她翅膀的风。
二十分钟后,温室小组回来了,这时改排成一列,有人依然空手,但多数人推了搬运大袋石灰或肥料时用的独轮车或手推车。不久后,手机疯子开始运用手推车与独轮车来处置尸体,工作进度也加快。
汤姆与克莱随着老校长的拐杖声走下通往球场的坡道,克莱超前汤姆几步。没错,他看见了围在足球场四周的手提音响红色电源灯,大约六七十个,每隔十到十五英尺处有一个不算小的音箱,四周躺着人体。在星光下,这些人体看起来令人头皮发麻。各个人体并无重叠之处,各人有自己的位置,但每个人之间几乎毫无空隙,连手臂也交缠以节省空间,让旁观的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覆盖在足球场上的是纸娃娃。音乐从黑暗中升起。克莱心想:就像在超市听见的音乐。从黑暗中升起的除了音符还有臭气,是泥土混合腐烂的蔬菜的气息,遮盖不了人类屎尿与累积多日的体臭。
“果然是向前进化了一步。”汤姆说。
“不冒点风险,得到的知识会少得可怜,”他说,“而在存亡的关头,知识能决定生死,两位觉得呢?快来吧!”
“不只一步,”校长说,“不但打扫环境,还懂得使用工具。”
校长开始走下一条水泥坡道,是球员通往足球场的走道。他看见汤姆与克莱落后几步,因此耐着性子回头看。
克莱说:“我有不祥的预感。”
“因为,套个书名来说,这种现象不能‘称为睡眠’。过来吧。”
乔丹抬头看他,脸色苍白,面露疲倦,看上去显得远比实际年龄成熟。“我也是。”他说。
“何以这么肯定,校长?”汤姆问。
20
“不会的。”
五人睡到下午一点。起床后,确定收尸小组已完成作业,前去与搜刮市区的疯子会合后,五人才出发,来到盖顿学院门口的粗石柱。克莱原本认为他与汤姆两人就办得到,却被艾丽斯调侃说:“少臭美了,自以为是蝙蝠侠和罗宾。”
“我没忘记,”汤姆说,“你说,只要音乐没停,我们就不用担心。我只是不想被例外失眠的疯子咬破喉咙而已。”
“哎哟,我一直想当天才小助手嘛。”汤姆故意讲得有些嗲声嗲气,却被艾丽斯面无表情地瞪了一下,只好认输说:“对不起。”艾丽斯仍然握着已经有点破败的小球鞋。
汤姆、克莱与校长这时站在旋转栅栏外,通往托尼足球场的拱门就在背后。双方同意之下,他们让艾丽斯与乔丹留守奇塔姆居。从足球场飘散出来的音乐这时是爵士乐演奏的《从伊帕内玛海滩来的女孩》。克莱认为对手机疯子而言,这个版本也许属于登峰造极之作。
“你们两个尽管去马路对面的加油站,”她说,“那倒也说得过去,不过其他人可以在马路这边帮你们把风。”
校长镇定地看着他说:“我昨晚用大风吹来描述,你忘记了吗?”
校长当时建议乔丹留守奇塔姆居,乔丹正想一口答应下来,却被艾丽斯问道:“乔丹,你的视力怎么样?”
“嘘!”汤姆以气音说,只差没一手打在老校长的嘴巴上。
他微笑以对,再次露出微微崇拜的表情。“还好,很不错。”
“你们注意到了小红灯吧?”校长用洪亮到讲堂最后一排也听得见的声音说,“我数到了至少六十三……”
“你打过电玩吗?开枪的那种?”
15
“当然,打过好几千次。”
“至于他们晚上为什么静静躺在那边,睁着眼睛听音乐……”校长叹了一口气,从外套口袋取出手帕,用不带感情的姿态为男孩擦泪。克莱看出校长已经得出了结论,但却对结论极为恐惧也极为确定。“我认为他们是正在执行‘重新启动’的命令。”他说。
她把自己的手枪递过去,两人的手指接触时,克莱看见乔丹微微颤抖,如同被敲了一下的音叉。“如果我叫你举枪射击——或是亚尔戴校长叫你开枪——你肯扣动扳机吗?”
“也许吧。”克莱说。这种说法令人不太舒服,但的确有几分道理。
“当然肯。”
“他们好像知道敌人是谁,”校长沉思着说,“可能就包含在最初的讯息里。各位认为呢?”
艾丽斯注视着校长,表情复杂,叛逆中带有歉意。“人手短缺,不得已。”
乔丹突然把头埋进校长的外套。校长今天下午换穿了炭灰色的外套,用大手抚摸着乔丹光滑的颈背。
校长只好接受。现在,五人来到了西特革加油站对面,距离镇中心仍有一小段路。从这个角度,很容易看见另一个稍小的招牌:学院液化天然气加气站。而在加气站的旁边有一辆小汽车,车门开着,表面已蒙上一层灰尘,看似弃置已久。这座加气站的大玻璃窗已经被砸碎。新英格兰区北部硕果仅存的榆树不多,这里的右边长了一株,而停放在树荫下的是两辆丙烷运输车,形状近似巨型的液化气罐,车身漆了学院液化天然气,成立于一九八二年,为新罕布什尔州南部服务。
“想不看也没办法,”乔丹流着泪说,“实在太多了。我看过一男一女,天快黑了,不知道在校园里做什么,不过他们一定不知道托尼足球场的情况。女的受伤了,男的扶着她走,结果碰到大约二十个疯子正从市区回来。男人想背她走。”乔丹的声音开始哽咽,“如果只有他自己,他也许可以逃命成功,不过有了她拖累……他只走到霍顿厅宿舍,跌倒之后就被他们追上,被他们……”
学院街的这一带毫无疯子的踪迹,虽然克莱看见的民房前门廊多数摆了鞋子,但有几间却没有。难民潮似乎渐渐枯竭了。他警告自己:别太早断定。
校长面色凝重地看着汤姆。“我看过。很遗憾的是,乔丹也看到了。”
“教头,克莱,那里写的是什么东西?”乔丹问。他指向马路中间。这里当然仍是一〇二号公路,但是这天下午天气晴朗,一片寂静,最靠近他们的声响只有鸟鸣与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很容易让人忘记这条路曾经车水马龙。乔丹指的柏油路面,让人用鲜粉红色的粉笔写了几个字,但克莱从自己所在的角度看不清楚。他摇摇头。
“你亲眼看见他们杀害正常人?”汤姆问。他身边的艾丽斯打开背包,取出贝比耐克握在一只手里。
“准备好了没有?”他问汤姆。
“没有。虽然我只凭个人和乔丹的观察来推论,但这一群的人数众多,我们看着他们来来去去……也见到他们休息。他们已经停止自相残杀,但却仍然持续杀害我们归类为正常人的人类。我认为这的确近似战争行为。”
“好了。”汤姆说。他尽量说得漫不经心,但满是胡茬的颈边却有一条血管急速脉动着。“你是蝙蝠侠,我是天才小助手。”
“这话未免讲得言过其实……”
他们拿着手枪过马路。克莱把俄制的机关枪留给艾丽斯,心想她不得不动枪时,八成会被后坐力震得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
“克莱,我认为现在的情况不只是一时的乱象,而是战争的开端。这场仗打起来为时不长,场面却极为血腥。”
粉红色的粉笔在硬砂石路上写着:
“叫我克莱就好了。”
KASHWAK=NO—FO
“我想你知道,瑞岱尔先生。”
“你看得出意义吗?”汤姆问。
“综合以上的观察,我们得出什么结论?”克莱问。
克莱摇摇头。他看不出意义何在,而且现在也懒得解谜。他只想离开马路中央,因为站在这里他感觉像一碗饭中间的蚂蚁。这时他突发奇想,而且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他宁可出卖自己的灵魂,也要知道儿子是否平安,而且在儿子置身之地,不会有人塞枪给电玩小高手。感觉很怪。他自以为已经决定了任务的优先级,不再一心二用,但这些想法却照来不误,每一波的感觉既新又痛苦,如同摆不平的哀伤。
乔丹说:“没死的人就往市区跑走了。现在,很多人回来了,就躺在那里。”他朝足球场的大致方位点点头。
离开这里,约翰尼。你不该待在这里。你不该来,还不是时候。
“我躲在这一栋的阁楼,”校长说,“从上面的小窗向下观察,看着校园——我心爱的校园——沦为地狱。”
丙烷车上没有人,车门锁住,但也无所谓,今天他们走运了,钥匙正挂在办公室的木板上,上方有个标语:午夜至上午六点不准拖吊,没有例外。每个钥匙圈吊着一个迷你液化气罐。走向门口的途中,汤姆拍了一下克莱的肩膀。
乔丹打了一阵哆嗦,点头说:“同学们到处乱跑,甚至有的老师也不例外。见人就杀……咬人……叽哩呱啦讲些没意义的东西……我跑进温室躲了一阵子。”
两个手机疯子并肩走在马路中间,步伐并不一致,一男一女。男人拿着一盒Twinkies夹心蛋卷吃着,脸上涂满了奶油、碎屑与糖霜。女人拿着一本咖啡桌大小的书,摊开在眼前。克莱看她时,联想到唱诗班的歌手捧着特大本的圣歌集。这本书的封面是柯利犬跳过轮胎秋千的相片。女人倒拿着书,克莱看了不禁宽慰许多。这两人的表情空洞而凋残,而且离群独行,表示中午还不是集结的时刻,克莱看了觉得安心。
“对,”校长说,“我们能逃过一劫是万幸,是不是,乔丹?”
但他看见那本书却心觉不妙。
“亚尔戴教授,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见人就杀……”
那本书让他觉得大事不妙。
至少同类相咬的阶段已结束。除非……
一男一女漫步走过门口的粗石柱,克莱看得见艾丽斯、乔丹与校长睁大眼睛向外窥视。两个疯子踏过路面上的谜语“KASHWAK=NO—FO”,这时女人伸手想抢夹心蛋卷,男人把盒子拿开,女人把书扔掉(落地时封面朝上,克莱看见书名是《全球最爱的百大名犬》),再次伸手去抢。男人赏了她一巴掌,打得她肮脏的头发跟着飞起来,在静肃的环境里显得特别响亮,但两人仍继续向前走。女人发出一声:“噢!”男人回应(克莱认为像是在回应):“咿嘤!”女人伸手想抢夹心蛋卷盒,此时两人正通过西特革加油站。这次男人高举一只手,划个弧形向下捶她的脖子,然后用另一只手再从盒子里取出夹心蛋卷来吃。女人停下脚步,只是望着他。几秒钟后,男人也停下来,因为他已经超前几步,这时背对着她。
“这个嘛,因为……”汤姆无以为继,克莱知道为什么。集结行为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群体行动并不是人类常态,三人从汤姆家的观察中已经得出这个结论。当时他们观察到修车工乔治跟着一身脏裤装的女人走过前院,往塞勒姆街前进,虽然乔治紧跟在女人背后,一口就能咬到她的脖子……但是他没有动口。为什么?因为对手机疯子而言,啃咬的阶段已经结束,紧接而来的是集结阶段。
加油站办公室里被日光晒暖了,寂静无声,此时克莱却感觉到异状。他心想:不对,不是办公室,是我自己的感觉。是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就像爬楼梯爬得太快。
“为什么?”校长扬起纠结在一起的眉毛。
然而,异状或许连办公室里也有,因为……
“是啊,只不过集结行动的现象跟我们见过的不一样。”汤姆说。
汤姆踮脚尖,对着他的耳朵讲悄悄话:“你感觉到了没有?”
“你赢了两个汉堡。”克莱说。
克莱点头指向办公桌。室内无风,也察觉不出从窗框缝里有微风钻进来,桌上的纸张却微微摆动着。烟灰缸里的烟灰也开始懒懒绕圈,宛如浴缸排水孔放水的情形。烟灰缸里有两个烟蒂,不对,有三个,而转动中的烟灰似乎正把烟蒂推向中心。
“用心电感应来形容这个现象还不是最恰当的,”校长回答,“但何必讲究术语呢?我愿意用冷藏室里所有的冷冻汉堡肉来做赌注,今天之前,你们三人一定用过心电感应这个词。”
男人转身望向女人,女人也注视着他,两人就这样互看着。克莱解读不出这一对的表情,却能感觉自己手臂上的汗毛嗖嗖动了起来,也听见微弱的叮叮声。发声的是钥匙,吊在不准拖吊下方的木板上。钥匙也动了起来,彼此轻轻敲着,动作微乎其微。
“等一等。”汤姆说。他像交通警察一样举起一只手,然后放下,开始讲话,却再次举起手来。乔丹坐在校长旁边,靠着不太牢靠的校长,紧盯着他。最后汤姆说:“我们谈的是心电感应吗?”
“噢!”女人伸出手说。
“他们就是收发器,”校长响应,“自从脉冲事件之后,他们就具备这种技能了。”
“咿嘤!”男人说。他穿着颜色褪得差不多的西装,黑皮鞋也失去了光彩。六天前,他可能是中阶经理人、业务员,或是公寓大楼管理员,现在他关心的财产只有那盒夹心蛋卷。他把盒子举到胸前,黏黏的嘴巴一直在动。
“不可能吧,”克莱说,“又没有收发器。”
“噢!”女人坚持着,这时同时伸出两只手,用远古流传至今的手势表示“给我”,此时办公室里的钥匙敲得更响了。虽然停电,天花板的日光灯却嗞嗞嗞作响,闪了几下,然后又恢复平静。在办公室外,中间加油台的注油嘴掉在水泥台上,敲出沉甸甸的金属哐啷声。
“是啊,乔丹,我的确是。”校长同意。他拍拍乔丹的肩膀,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其他人。“如果乔丹说他听见了……我相信他。”
“噢!”男人说完肩膀瘫了下去,全身的张力也随之消失,空气中的张力也消散了,垂挂在办公室内的钥匙静下来,烟灰也在金属烟灰缸内徐徐转动最后一圈,然后停下。克莱心想,若非外面掉了一个注油嘴,烟灰缸里的烟蒂凑成一堆,他一定不会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
“对,教头,你真的是‘老学究’派。”他语气严肃却不失温柔,无疑带有敬爱之情。
“噢!”女人仍不愿收回双手,男人向前走进她够得着的范围,她一手拿走一个夹心蛋卷,包装纸未剥就一口咬了下去。克莱再次感到安心,却只是稍感宽慰而已。这一对继续拖着脚步慢慢往市区走去,女人只是停下来从嘴角吐出被嚼成一团的带着蛋卷渣的包装纸。她对《全球最爱的百大名犬》不感兴趣。
“我自己倒没听见,”校长说,“但我的耳朵已经不灵便,不像以前爱听吉恩·文森特和蓝帽乐团的那个时候了。乔丹和他的朋友会说:‘黄金年代。’”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汤姆带着颤音悄悄说。这时男女已将近淡出视线。
“不对,”克莱说,“小朋友,是你想象出来的,绝对是。”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不妙。”克莱说。他拿到了瓦斯车的钥匙,把其中一组递给汤姆。“你会开手动挡的车吧?”
“如果他们的嘴巴张开,音乐也会从嘴巴里发出来,”乔丹说:“只不过很小声……差不多像在讲悄悄话……不过还是听得见。”
“学开车的时候,我就开手动挡的车。你呢?”
“……不过,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CD,也没有录音带,而且音响之间没有电线相接。这些音响只是奴隶,只能接受并转播主音响的讯号。”
克莱耐心微笑着。“汤姆,我是异性恋,异性恋的男生不用教,天生就会开手动挡的车。”
“对,”艾丽斯说,“我昨晚注意到了一些红灯,只是没多想。”
“哈哈,真好笑。”汤姆听得心不在焉,只顾着望向怪男女渐行渐远的背影,而他颈侧的血管跳动得比刚才更快。“世界末日,百无禁忌,想猎杀同性恋的人尽管来,对吧?”
“你说的手提音响,作用其实是播音系统,摆在足球场外围,”校长继续说,“而且全开着。晚上一到,可以看见小小的电源指示灯……”
“答对了。如果他们练成了刚才那种鬼招,异性恋也只能等死。好了,我们该动工了。”
“我们真走运。”汤姆喃喃地说,但克莱几乎没听见,只想理解亚尔戴校长的话:他们没有串联在一起。怎么可能?不可能嘛!
他正要走出办公室的门,汤姆却拉住他。“听好,马路对面那三个,刚才可能感觉到了,也可能没有。如果他们没有,我们最好暂时别讲出去。你认为如何?”
“的确是有个播音系统,里面有片CD,这一点你答对了。乔丹说,只有一片合辑,所以才反复播放同样几首。”
克莱考虑到不愿让校长离开视线的乔丹,也考虑到艾丽斯总是把小怪鞋放在伸手可及之处。他也想到这两个小孩黑了眼圈,然后想到今晚的计划。以末日终极大战来形容也许太强烈,却也不算太过分。手机疯子尽管现在不成人形,毕竟以前是好端端的人类。活活烧死一千人,心理负担未免太沉重。一想到这里,连他的想象力也觉得很痛苦。
“记得,不过我不晓得你的意……”
“我同意。”他说,“上坡时记得换低挡,好吗?”
校长骤然疲态毕露,肩膀垮了下去。“他们没有串联在一起,”他说,“我说过,你的两个假设都不成立,还记得吗?”
“换到最低挡就是了。”汤姆说。两人此时往液化气罐形状的车子走去。“像这种卡车,你认为会有多少挡?”
“怎么了?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克莱问,“跟音乐有关,对不对?那些手提音响串联成一气了?”
“有前进挡就够了。”克莱说。
“是的,教头。”乔丹绝对知道内情,因为他一脸惊恐。
“照这两部停的位置来看,你启动时只能先找倒车挡。”
“逢人宣传,马克斯韦尔小姐。”他的向前一倾,上身像悬浮在残羹冷炙的上空,眼睛透着绞刑法官尖锐的目光,让人只看见小而白热的两个光点,“务必把他们的行为告诉大家,他们这些人听了恶魔对讲机的鬼声后成了妖魔。在无法挽回之前,被剥夺天日的人必须听到这消息。”他一只手移向脸的下半部,克莱看见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年事已高,旁人很容易认为手抖不足为奇,但之前克莱从没看过他发过抖。“我们担心很快就无法挽回了,对不对,乔丹?”
“去他的,”克莱说,“连该死的木板围墙都不能直接压过去,世界末日又有什么好处?”
“传给谁?”艾丽斯用微弱的语气问。
他们果真压了过去。
他特别对克莱点点头,克莱能确定这一点。“我没有讲错。我知道这话听来难以相信,不过,严格说来这不算杀人,只能算消灭害虫。我无权逼你们做任何事。帮不帮我放火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们务必把讯息传下去。”
21
他一定看出众人脸上的惶恐,因为他点了点头。对克莱而言,校长已非《万世师表》里亲和的老师,而是油画里的清教徒长老,判处他人服“足枷”刑时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焚烧疑似女巫的人时也毫不留情。
学院坡被校长与他唯一的学生称为绵延长坡,沿着校园向下通往大马路。草地仍青翠,只是开始散见几片落叶。下午近傍晚时分,学院坡仍空旷无人,毫无手机疯子归巢的迹象,这时艾丽斯开始在奇塔姆居的大走廊来回踱步,每绕一回就在客厅的广角窗前稍停下来,向外观望。这扇广角窗的景观不错,向外可见学院坡、两座大讲堂以及托尼足球场。小球鞋又被她缠在了手腕上。
“乔丹,你的勇气我心领了,”校长告诉他,“但我认为不妥。”他用亲切的神态看着男童,但视线一转向其他人时,态度严肃了许多,“你们有武器,功能强大,我却只有单发的点二二步枪,而且恐怕也不能用了。我检查过枪管,应该是没问题才对,可是即使枪本身没问题,弹匣闲置已久,恐怕也失灵了。不过,本校有个规模不大的工程车队,附设了一个加油站,可以用汽油来终结他们的性命。”
其他四人坐在厨房里喝着罐装可乐。“疯子不回来了。”她走完其中一圈时说,“疯子听到风声,大概能解读我们的思想吧,知道我们在盘算什么,所以干脆不回足球场了。”
“教头,能帮忙的地方我一定帮!”乔丹说。克莱心想,他的语意宛如缠上了炸药腰带后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她继续踱步绕完楼下的长走廊两圈,走到客厅大窗时不忘向外看,最后又走进厨房看乔丹与校长。“不然就是大迁徙。大家想过吗?说不定冬天到了,他们就像该死的知更鸟飞去南方了。”
亚尔戴校长倾身向前说:“恕我直言。我必须直言,因为这是一生的习惯。我想请各位帮我做一件坏事。我认为动手的时间很短,而且只做一次也许徒劳无功,但不试试看如何得知呢,对不对?像这些个……群体,他们之间以什么方式沟通,我们也无从得知。无论如何,我不肯束手让这些个……东西抢走我的学校,霸占整个人间。我早就想动手了,可是我实在太老,乔丹的年纪也太小了。他真的太小了。不管他们现在变成了什么东西,不久前都还是人类,所以我绝不会让乔丹插手。”
她不等回应掉头就走,在走廊上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克莱惊恐得不知如何应对。他望向同伴的脸,得知他们也有同感,不仅是困惑,也带有畏惧之余不愿被点醒的神态。
“她就像《白鲸记》里的亚哈船长被大白鲸气炸了。”校长有感而发。
“我们的确有此推测,”校长说,“不过我怀疑其中可能仍有蹊跷。对,大有蹊跷。”
“阿姆痞归痞,骂莫比却骂得有道理。”汤姆落寞地说。
“是的,主格,教头。”
“汤姆,我没听懂,再讲一次好吗?”校长说。
“教头和‘我’记得用主格,乔丹。”
汤姆只是挥挥手。
“是他们的摇篮曲,”乔丹说,“教头和我是这样推测的,对不对,教头?”
乔丹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比他们昨晚回来的时间还早了将近半小时,她急什么急?”他说,“不如我去劝她吧。”
“我猜应该也没有古典乐吧,”校长插嘴,“即使有,至少也不放让人听起来吃力的古典乐。”
“再劝也没用,”克莱说,“让她自己去干着急吧。”
“对,”乔丹说,“全是轻音乐,没有摇滚乐,没有乡村歌曲……”
“她心里怕得要死,对不对,教头?”
校长望向乔丹。
“你不怕吗,乔丹?”
“昨晚他们躺在足球场上,模样好怪,”艾丽斯轻声说,“说明一下吧。还有,他们为什么听歌?其他的群体晚上也听音乐吗?”
“怕,”乔丹以细小的声音说,“怕死了。”
乔丹止住了笑声。
艾丽斯重回厨房时说:“他们不回来说不定最好。不管他们是不是用新方法对大脑系统进行重启,我敢打赌他们正在搞鬼。今天下午那两个人出现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男的拿着夹心蛋卷,女的捧着书。你们看到了吗?”她摇摇头,然后说,“搞什么鬼!”
乔丹对着他瞪大眼睛片刻,然后噗哧爆笑出声来,笑声在静谧的空气里清亮而美妙。随后远方传来一记枪响,较近的地方也传来或愤怒或恐惧的喊叫声。
她不等别人回答,径自掉头继续去巡廊,小球鞋吊在手腕上。
“一派胡言,”克莱说,“我们也听说新罕布什尔州不让人过界,结果还不是进来了。”
校长看着乔丹。“小朋友,你那时有感觉吗?”
“听说想进南下马萨诸塞州的人会在州界被枪毙,是真的吗?”乔丹问,“大家都这样说。也有人说,想离开新罕布什尔州只能往西走,只有和佛蒙特州交界的地方能安全通过。”
乔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怪怪的,脖子上的汗毛拼命想竖起来。”
“对,”校长附和道,“看得令人伤心又害怕。”
校长把视线转向餐桌对面的两个人,问道:“你们呢?你们比我们靠近得多。”
“曼彻斯特已经烧得精光了,”乔丹突然说,“从这里就看得见大火,对不对,教头?”
多亏艾丽斯及时出现,他们才用不着回答。她跑进厨房,双颊染着红晕,眼睛圆睁,球鞋底踩在瓷砖上嘎吱作响。“他们来了。”她说。
“对,所以他们不需要躲起来,”校长亚尔戴说着以双手拱出尖顶形,“至少还不必躲。他们聚集在一起……去争食……集体的思考可能在争食的时候才稍微解体……也许微乎其微。也许每隔一天,解体的程度变得更小。”
22
“即使聚集的人数众多,天色太暗也不容易看见,”克莱说,“他们连躲都不必躲。”
四人从广角窗看见疯子从学院坡下面排队走来,逐渐汇集成人流,长长的影子在绿草上投射成巨大的风车形。来到校长与乔丹称为托尼拱门的地方时,长龙开始汇聚,大风车似乎在金黄的夕阳中转动,但是巨大的身影已经开始靠拢收缩。
“很好。”他拍拍乔丹的肩膀。
艾丽斯再也无法不握住小球鞋了,她把球鞋从手腕扯下来,开始猛捏不止。“他们会看穿我们布下的陷阱,马上转身就走。”她压低嗓门讲得很快,“他们开始读书了,至少脑筋好到能看出陷阱。”
“中古时代。”
“看着办。”克莱说。他几乎确定疯子一定会走上托尼足球场,即使疯子看见足球场有异样,集体意识因此不安起来,也照样会回原位睡觉,因为天色将近全黑,他们无处可去。母亲以前常唱给他听的儿歌此时有一段飘过他的脑海:小小男孩,你辛苦了一天。
“也对。”教头说。他悠悠地说,“如同le moyen age。乔丹,翻译一下这句法文。”
“我希望他们走开,又希望他们留下来。”她的嗓门低到不能再低,“我觉得自己快爆炸了。”她神经病似地小笑一声,又说:“该爆炸的是他们,对吧?是他们才对。”汤姆转身看她时,她说:“我没事啦。我还好,所以少啰嗦。”
“话说回来,我们都摸黑赶路。”克莱提醒校长,“而现在天色一暗,真的暗到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我想说的只是,该发生的事就会发生。”他说。
“没有。”汤姆说。
“少给我那一套新世纪的狗屁理论。你的口气像我老爸。”一颗泪珠滚下脸颊,她不耐烦地用手掌根部擦掉。
校长摇摇头。“麦考特先生,现在凡事都没有定论了。”他的长发苍白凌乱,在午后轻风中微微波动着,克莱认为一看就知道是英文系的教授。云飘走了,后门廊让他们能看尽校园风光,极目所及之处一个人影也没有。每隔一段时间,乔丹就会绕过屋子去侦察通往学院街的下坡路动态,然后回报状况仍然一切正常。“你们没看过疯子栖息的其他场所?”
“艾丽斯,定下心来,乖乖看着就行。”
“你敢确定吗?”汤姆说。他吃完了一杯布丁,伸手再拿。
“我尽力而为,行吗?尽力就是了。”
“也许是……”他吃下最后一口汉堡,然后用纸巾仔细包裹住吃剩的部分。“你知道吗?这一带有很多疯人群,方圆五十英里粗略统计有十几群。从往南走的正常人口中得知,桑顿、佛利蒙和坎迪亚也有这种群体。他们白天到处觅食,几乎漫无目标,也许连带寻找CD,晚上就回原地休息。”
“还有,别一直乱捏球鞋了,”不常发脾气的乔丹烦躁地说,“吱吱叫呀叫的,我听得快抓狂了。”
“觅食越来越难?”艾丽斯问。
她低头看着小球鞋,仿佛感到诧异,然后把球鞋的鞋带绑回手腕。五人看着手机疯子聚集在托尼拱门前,逐一通过,很少看见推挤与迷糊的举动,秩序维持得比周末返校观看美式足球赛的观众还好,这一点克莱非常确定。走到足球场另一边时,疯子再度分散,穿越中央广场后,排队走下斜坡。五人等着看疯子察觉不对劲而停下脚步,但是疯子一步也不停。落后的最后几个人多半受了伤,由旁人搀扶着跟上,但仍以紧密的队形向前走。最后几人进场后过了很久,渐红的夕阳才落至校园西侧的宿舍后方。疯子又回笼了,就像家鸽归巢,也像燕子飞回卡皮斯特拉诺。渐暗地,天空开始出现星星,不到五分钟,狄恩·马丁又开始高歌《迟早等到爱》。
“他们每天离开的时间几乎没变,但回家的行为却开始越来越慢,”教头若有所思地说,“为什么?”
“我刚才是白操心了,对不对?”艾丽斯说,“有时候我好笨。老爸常这样骂我。”
艾丽斯嘟囔一声摇摇头,却拿起一杯布丁,汤姆也跟着取用。
“没那回事,”校长对她说,“所有笨蛋都有手机,所以他们才沦落到外面,你才会跟我们聚在一起。”
“当然可以。”教头把浅盘推向她。“吃得下的话,再来一个汉堡,反正不吃也会坏掉。”
汤姆说:“不知道瑞福过得好不好。”
“我们在莫尔登市看过,不过这里回家的时间比较早,”艾丽斯说,“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她斜眼看着放在浅盘上的几杯布丁。“我可以吃吗?”
“我也想知道约翰尼的状况,”克莱说,“约翰尼和莎伦。”
“是的,教头。”乔丹对着第二个汉堡咬下一口。乔丹的反应逐渐迟钝下来,但是克莱认为乔丹仍然尽量听从校长的指示。“在他们醒来之前,以及在他们从市区回来之前,我们必须躲进室内。他们白天都去市区,搜刮得一干二净,就像小鸟在田里啄食谷物一样。是教头说的。”
23
“他们闻不闻得到,我们不想实验看看吧?”教头回应,“是不是啊,乔丹?”
同一天晚上夜黑风高,月亮已缩回上弦月。十点时,汤姆与克莱站在足球场主场端的乐队区里,正对面有个高度及腰的水泥路障,靠球场的一侧附上厚厚的防撞垫,靠近他们这边则有几个生锈的乐谱架,垃圾几乎淹没脚踝,因为强风把破包装袋与纸屑吹到这里累积成堆。在他们的身后上方,艾丽斯与乔丹站在旋转栅栏的旁边,高大的校长拄着细拐杖站在中间。
“他们闻得到烤肉味吗?”克莱问。
黛比·布恩的歌声响彻球场,轻快又庄严的音乐由扬声器一波波传递而来。照常播放下去的话,下一首是乡村歌手李·安·沃马克的《我希望你跳舞》,接着回到劳伦斯·韦尔克与香槟音乐制造者,但也许今晚无缘听到下一首。
时间是隔天下午三点,他们坐在奇塔姆居的后门廊上。乔丹口中的教头查尔斯·亚尔戴用小瓦斯炉烤了汉堡肉让大家果腹。他说汉堡肉安全无虞,因为自助餐厅的冰库发电机一直运转到昨天正午才停摆,而且他取出汉堡肉时,上面果然仍冻了一层冰霜,而且像曲棍球的圆盘一样硬。他说在五点前用炉火烤肉大概都还算安全,但谨慎起见,他希望大家提早用餐。
风势增强,带来了室内跑道后方沼泽的腐尸味,也送来了足球场的泥土与活人的汗臭味。前提是那些东西还称得上活人,克莱心想,然后对自己闪出一个又小又不甘心的微笑。自圆其说是人类的一大嗜好,也许是最大的嗜好,但他今晚不愿自欺欺人:他们当然自认是活人。无论他们是什么东西,无论他们正蜕变成什么,他们自称是活人,一如他刚才的称呼。
“对,”艾丽斯说,“谢谢,我一辈子从没一餐吃掉过两个汉堡——至少没吃过这么大的。”
“你还在等什么?”汤姆喃喃地说。
“太丰盛了,教头。”克莱说。他自然而然习惯了乔丹的称呼语,汤姆与艾丽斯亦然。“谢谢。”
“没事,”克莱也喃喃地回答,“只是……没事。”
14
从艾丽斯在尼克森的地下室找到的枪套中,克莱抽出贝丝·尼克森的老式寇特点四五左轮枪。这把手枪已重新填装子弹。艾丽斯原本要给他威力强大的那把机关枪。这枪到目前为止仍未试射过,但他回绝了。他认为如果这把左轮达成不了任务,大概其他的枪也没辙。
“欢迎校友返校参加周末园游会。”乔丹几乎微笑起来,但他继而一想,今年的校友园游会办不成了,看台上的旗子早已开始破烂,乔丹脸上的光彩也顿时消散。若非他倦意浓重,他应该仍能把持住自己,无奈时辰已晚,破晓时分将至,他们正走向校长公馆,而他是盖顿学院硕果仅存的学生,仍穿着灰色与深红褐色的制服。他忍不住失声痛哭。
“机关枪一秒射三四十发子弹,当然比较好用,”她说,“一下子就能把那两辆丙烷车打个稀巴烂。”
“记分板上面有字,我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他当时不否认这一事实,但也提醒艾丽斯,今晚的目标并非毁灭丙烷车,而是引燃丙烷。接着他解释说明阿尼·尼克森帮太太取得的点四五开花弹杀伤力有多强,而这种子弹以前的绰号是达姆弹。
“校长?”
“好吧,如果左轮枪失灵,你还是能试试看速战爵士,”这是大家为这挺俄制机关枪取的绰号,“除非足球场上的那些人,呃……”她不愿用攻击一词,只是用没拿球鞋的手指稍微比画走路的动作。“那样的话,快闪。”
“乔丹?”汤姆问。他们逐步接近一栋都铎式的住所,房子盖得大而浮夸,克莱认为这就是奇塔姆居。
记分板上有条返校周末的彩旗被风扯掉,在拥挤的昏睡手机人上空飘舞。足球场四周有手提音响的红色电源灯似乎在黑暗中浮沉,其中只有一台里面有CD。彩旗打中了其中一辆丙烷车的挡泥板,拍动了几秒,然后溜开飞进夜空。两辆丙烷车并排停在足球场正中央,耸立在躺成一堆的人群中,形同金属平台。有几个手机疯子睡在丙烷车底下,旁边也睡得很挤,有些人甚至紧靠着车轮睡觉。克莱再次想起十九世纪的旅鸽,停在地上时被猎人用棒子活活打死,以至于二十世纪初旅鸽已告绝种……旅鸽毕竟只是鸟类,大脑很小,无法重启系统。
“是的,教头。”
“克莱?”汤姆低声问,“你确定要开枪吗?”
艾丽斯从克莱的臂弯挣脱,过去老人的身边,却被老人以摇头微笑阻止了。“有乔丹就行了,我们现在互相照顾,对吧,乔丹?”
“不确定。”克莱说。如今箭在弦上,他有太多疑问尚待解答,其中一个是,假如出了差错该怎么办。另一个是,假如一切顺利该怎么办。因为旅鸽不具备复仇的能力,反观足球场上的那些东西……
“走吧,”教头对大家说,“走一小段路就可以到奇塔姆居,不过现在该出发了。湿气这么重,我的骨头比平常更不听使唤。乔丹,过来扶手肘。”
“不过我还是要动手。”克莱说。
这里属于新英格兰区,人种多为白人。挤在一起的人体与无神的脸孔已经够吓人了,睁眼呆视夜空的模样更增添了莫名的恐惧。不太遥远的某处,最早起的鸟儿开始鸣唱,不是乌鸦,但教头听了身体仍陡然抽动,两脚蹒跚起来。这一次扶住他的人是汤姆。
“那就动手吧,”汤姆说,“因为撇开别的因素不谈,《你照亮我的生命》再播下去,连死老鼠都会气炸。”
这里大事不妙了,他心想,集体出没只是开端。
克莱举起手枪,用左手紧握右手手腕,把准心对准左边那辆丙烷车的储气槽。他会朝左边那辆开两枪,然后朝右边那辆再开两枪。如果有必要再射击,枪膛里仍剩两发,可以各补上一枪。如果各打了三枪还没效果,他可以试试艾丽斯说的那把机关枪。
大家只是看着。由于夜色已经开始褪去,克莱发现足球场上的眼睛全睁着。他很确定疯子并没有注视着特定事物,只是……睁着。
“爆炸的话,赶快卧倒。”他告诉汤姆。
“艾丽斯知道。”克莱说。
“别担心。”汤姆说。他的脸皱了起来,等着枪响,也等着随之而来的爆炸场面。
“没错,在鸡啼之前,现在先看一眼就好。你们不知道有像这样的地方吧?”
黛比·布恩的名曲逐渐进入结尾前的高潮,克莱忽然觉得有必要赶在黛比结束前动手。他心想:这么近还打不中,你就是猴子。然后扣下扳机。
乔丹很听话,机械地复诵出课文:“正常的吸血鬼一定在鸡叫之前全回来。”
他没有机会再开一枪,因为没有必要。储气槽的中央冒出一朵鲜红色的花,而在红光中,克莱看见原本平滑的金属表面破了一个深洞,地狱看似就在洞里,而且迅速扩张。然后红花变成了洪流,红色转为橙白色。
“现在没时间解释了,因为天空已经开始亮起来,而且……乔丹,你来讲吧。”
“趴下!”他边喊边推汤姆的肩膀,自己倒在较矮小的汤姆身上,此时夜晚亮成了正午太阳光照下的沙漠,一阵轰然巨响之后是惊心动魄的“砰!”响,震撼了克莱的每一根骨头,碎片从头皮上方飞过。他认为汤姆正在惨叫,但他无法确定,因为连续又来了几声轰然巨响,空气瞬间变得热、热、热。
“而且是用手提音响播放的。”克莱说。
他一手抓住汤姆的后颈,另一手抓住衣领,开始拖着他走上通往旋转栅栏的水泥斜坡。碍于足球场中央的极度强光,克莱的眼睛眯成了细缝,眼睛几乎完全闭上。有个巨大的东西降落在他右边的备用看台上。他想也许是整块引擎。他踩到了金属碎片与扭曲的金属杆,认定脚下的东西原本是盖顿学院的乐谱架。
“他们绝对是忠实的爱乐人士,”汤姆沉思着说,“因为他们不喜欢进屋子。不过,CD放在里面对吧?”
汤姆惊叫着,眼镜被震歪了,但他站直身体后看起来毫发未伤。他与克莱跑上斜坡,如同从罪恶之城蛾摩拉逃出的居民。克莱看得见老少三人的身影在前方形成修长而像蜘蛛一样的影像,这时他发现有东西正掉在他们周围:手臂、大小腿、一片挡泥板、头发着火的女人头。背后传来第二声巨大的“砰!”响,也许是第三声,这一次轮到克莱惊叫起来。他被自己的脚绊倒了,扑向前去,四周的热度迅速上升,亮度也极为惊人: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上帝的私人舞台上。
“两个?我又没……”
我们闯了什么祸?他边想边看着地上的一团口香糖、一包被踩扁的巧克力薄荷糖、一个百事可乐的蓝色瓶盖。我们糊涂地闯了祸,今后势必付出生命代价。
“对,你提的两个假设都错了。”教头告诉他。
“站起来!”汤姆说。他认为汤姆是扯开喉咙大叫,但汤姆的声音却像来自一英里以外。他感觉汤姆修长细致的手指拉扯着他的手臂,接着艾丽斯也来了,拉扯着另一只手,而她在火焰的照耀下简直令人目眩。他看得见缠在手腕上的小球鞋前后左右摇摆着。她被撒了一身的血滴、碎布以及仍在冒烟的肉块。
“不是他。”艾丽斯说。她安然从克莱的臂弯里轻声说。
克莱挣扎起身,身体却又不支,一条腿跪倒在地,艾丽斯再度用蛮力拉他站起来,背后的丙烷如喷火龙般狂嚎。这时乔丹也来了,拄着拐杖紧跟在后的是校长,他的脸上泛着红晕,每一道皱纹都被汗水填满。
“他们串联了多少台手提音响?”他问亚尔戴校长,“他们怎么办得到?拜托,他们没有大脑啊,就像僵尸一样!”克莱突然产生恐怖的念头,不合逻辑却别具信服力。“是你做的吗?为了让他们安静,或者……我不知道……”
“不行,乔丹,赶快带他离开这里!”汤姆呐喊,乔丹把校长拉开,以免挡路。校长蹒跚地走着,乔丹冷酷地搂住他的腰。一具戴了脐环的躯体掉在艾丽斯脚边,仍在燃烧中,被她一脚踹出斜坡。踢了五年的足球,克莱记得她说过。一片燃烧的衬衫坠落在她的后脑勺上,克莱连忙替她打掉,幸好她的头发没有因此起火。
黛比·布恩宣泄完诗意,音乐暂歇片刻,劳伦斯·威尔克与香槟音乐制造者的《小象走路》再次响起。克莱心想:道奇也玩得很尽兴。
来到斜坡最上面,瓦斯车的一个轮胎靠在最后一排的贵宾座位边,被轰断的轮轴仍附着在上,车轮持续燃烧着。假使轮子掉在他们行进的路线上,他们可能因此变成烤肉——至于校长,几乎是必死无疑。幸好他们仍能挤身通过,憋着气以免吸入油污的滚滚浓烟。片刻之后,他们钻过旋转栅栏,乔丹与克莱各站校长的一边,几乎是将他架着走。校长的拐杖乱挥,击中了克莱耳朵两次,但通过车轮三十秒之后,他们已来到托尼拱门之下,站定后回头望向露天看台与中央记者席上的擎天火柱,五人的表情一致,全是惊呆而不敢置信的模样。
“对不起,教头。”
着火的“回家”彩旗拖着几颗火星,飘落在大售票亭旁边的柏油路上。
“要说‘教头和我’,乔丹,‘我’要用主格。”
“你事先知道会这样吗?”汤姆问。他的眼睛四周是白色,额头与脸颊则变得通红,小胡子被烧掉了半边。克莱听得见他在讲话,但声音感觉遥远。一切声音都如此,仿佛耳朵塞满了棉花球,或像塞了打靶用的耳塞。阿尼·尼克森带老婆去他们最爱的靶场时,一定会叫她戴上耳塞,然后夫妻俩开始磨练枪法,腰部大概一边别了手机,另一边则佩戴了呼叫器。
“连露天看台下面也有。”乔丹说。他的神态笃定,平静中几乎带有炫耀的成分,克莱听了一时不敢相信。这种口气如同小男生怕朋友耻笑,见到死猫眼眶里蛆潮汹涌却假装不觉得恶心,然后连忙转身弯腰呕吐。“我和教头认为,他们把没机会康复的人抬到下面去放。”
“你事先知道会这样吗?”汤姆想摇一摇他,却只从他衣服正面由上而下撕掉一块布。
“没事……我还好。”艾丽斯说,但克莱一手揽住她时,她瘫靠在克莱身上,呼吸急促,眼睛睁着却呆滞如嗑药后的神态。
“废话,当然不知道,你疯了不成?”克莱的嗓子已哑得不能再哑,干得不能再干,听起来像被烤过了似的。“我要是知道,怎么还会拿着手枪去那里站着?要不是我们站在水泥路障后面,我们早就被炸成两半或人间蒸发了。”
“扶住小女孩!”教头大喊,“她快昏倒了!”
不可思议的是,汤姆开始奸笑。“我撕坏了你的上衣,蝙蝠侠。”
“我主耶稣啊!”汤姆的声音模糊,因为他一手捂住嘴巴。
克莱很想一拳捶破他的头,也想抱抱他、亲亲他,庆幸自己能活下来。
在足球场的草皮上,手机疯子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仰躺着,肩并肩、腿靠腿、臀接臀,覆盖了整座足球场,注视着破晓前的漆黑天空。
“我想回奇塔姆居去。”乔丹说,从他的语调判断,他十分恐惧。
印象中,这一类的预科学校不会低俗到组织美式足球队,何况美式足球属于动粗的运动,但显然此校非常重视。托尼足球场的两旁是看台,可供多达一千名观众欣赏球赛,上面插了许多彩旗,被过去几天的阵雨淋得狼狈不堪。足球场另一边有个巨型记分板,上边列出斗大的字母。由于环境暗黑,克莱看不清上面写的字,但即使是在白天,他大概也看不清楚。最重要的是,光线足以让他看清足球场的地面。
“我们务必撤退到安全的距离之外。”校长附和道。他的身体抖得厉害,两眼凝视着拱门与露天看台之上的熊熊大火。“谢天谢地,风往学院坡的方向吹去。”
“他妈的!”克莱说。他自以为这话说得像惊恐时喉咙全力吼出的声音,也许掺杂些许愤怒的成分,但实际出口的却像被鞭打时发出的呜咽。原因之一是音乐声这时非常接近,音量大到将近很久前听AC/DC演唱会的分贝,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被吓呆了。现在播放着黛比·布恩,正以纯情少女的歌喉诠释《你照亮我的生命》,即使音量已开至最大极限,也难与AC/DC的《地狱钟声》相提并论。历经了脉冲事件,也历经撤退波士顿的波折,他自以为心情已经麻痹,却被眼前这一幕震呆了。
“你走得动吗,教头?”汤姆问。
13
“谢谢你,我可以。如果乔丹能扶我,我确信能走到奇塔姆居。”
但乔丹只是看着她,黑暗中只见他年少的大眼珠睁着。“等一下就知道。”他说。
“我们两个一起扶。”艾丽斯说。她用近似满不在乎的态度擦掉脸上的血肉,只留下几抹血痕。克莱从未在真人世界里看过她这种眼神,只在几张照片以及五〇、六〇年代受漫画启发的画作上看到过。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参加漫画大展,聆听漫画家华勒斯·伍德讲解如何刻画所谓的“恐慌之眼”,如今克莱总算在这位十五岁郊区女孩的脸上见识到了。
“看什么啊,乔丹?”艾丽斯问。
“艾丽斯,快走吧,”他说,“我们得赶快回奇塔姆居打包,不快离开这里不行。”此话一出口,他觉得有必要再讲一遍,让自己听听看是否有道理。讲第二次时,听起来除了有道理之外还多了一份恐惧。
乔丹碰巧回头看(神态相当焦虑),瞧见了三人互动的默契。“你们应该去看看,”他告诉三人,“教头说得有道理,你们不看不知道。”
她可能没有听见。她的表情兴高采烈,充满了凯旋的喜悦。她就像万圣节的小孩,回家途中吃糖果吃到想吐。她的瞳孔充满火焰。“命再大也活不过这场大火。”
克莱望向汤姆。汤姆耸耸肩,艾丽斯点点头。
汤姆紧握着克莱的手臂,痛得他觉得手臂像被烧伤。“你怎么了?”
“不会有事的,”教头响应,“小时候玩过大风吹吧?谁没玩过。这就和大风吹一样,只要音乐不停,我们就不必担心。我们赶快去看一下,然后再去奇塔姆居。奇塔姆居就是校长的住所,距离托尼足球场不到两百码。我以人格保证。”
“我觉得我们做错了一件事。”克莱说。
“呃,校长?教头?也许我们应该直接……”
“你是说,在加油站的时候?”汤姆问他。在歪斜的眼镜之内,他的目光咄咄逼人。“那对男女在争那盒该死的……”
来到坡顶时,校园的要道出现岔路,左边蜿蜒至几乎可肯定是宿舍的建筑,右边通往讲堂、一簇行政办公室以及一条在黑暗中隐现白光的拱门道。蜿蜒如河的垃圾从拱门下流过。亚尔戴校长带着他们向右走,尽量绕过垃圾,由乔丹搀扶他的手肘前进。音乐此时转为贝蒂·米勒的《翼下之风》,从拱门另一边传来,克莱在骨头与洋芋片空袋之间看见十几片被丢弃的CD,内心逐渐兴起不祥的预感。
“不对,我只是觉得我们做错了一件事。”克莱说。其实他是重话轻说。他知道他们做错了事。“走吧,今天晚上非走不可。”
“对,”教头说,“只不过……我想讲的重点是,我一向信不过手机。当初开始用计算机时就不是这样。我一碰计算机就像鸭子得水。”
“就按你说的做吧,”汤姆说,“走吧,艾丽斯。”
“也好。”克莱说。
她跟着大家走向通往奇塔姆居的步行道。出门前,他们点了两盏油灯,放在大广角窗里。艾丽斯走了几步路,再度回头看。记者席已经着火,露天看台也一样。足球场上空的星星已经不见,连月亮也成了魅影,在嚣张的丙烷火柱上方的热烟里跳着狂野的舞步。“他们死了,他们不见了,他们被烤得酥酥脆脆了。”她说,“烧吧!烧个够吧……”
“教头,等我们到托尼球场再说吧。”乔丹说。教头的拐杖戳到烂水果滑了一下,一时之间向左倾斜,角度大得惊人。
就在此时,呼号声再起,这一次不是来自十英里外的幽谷瀑布,也不是来自利托顿,而是来自正后方。这一次的呼号声也不像鬼魂或幽灵,而是痛苦的哀嚎惊叫,像是从沉睡中惊醒发现即将被活活烧死的人。克莱确定呼号声出自单一个体,而且具有知觉。
“恶魔对讲机的说法当然只是开玩笑,只是嘲谑语,只是滑稽的夸大之词,但说实在话,我向来不喜欢移动电话,尤其是在学术环境里。就算我提议将手机赶出校园外也无济于事,一定会被否决。提议禁止潮来汐往,说不定比较省事,对吧?”他急喘了几声,“过六十五岁生日时,我弟送了我一支,结果电被我用完了……”喘了再喘,“从此懒得去充电。手机能发出辐射线,你知道吗?没错,辐射量极其微小,不过还是……而且那么靠近人头……接近大脑……”
艾丽斯尖叫着捂住耳朵,眼珠在火光的映照下暴凸而出。
“我以前把手机称作恶魔对讲机。”老人查尔斯·亚尔戴说。他在盖顿学院担任英文系主任长达二十五年,脉冲事件发生时他是全学院的代理校长。现在的他拄着拐杖往上坡走,脚步敏捷得令人咋舌。他走在人行道上,尽量别踩到遍布车道上的垃圾。乔丹走在身旁看护着他,其他三人则跟在后面走。乔丹担心老人会失去重心,克莱则唯恐老人心脏病发作,因为老人边爬坡边讲话,尽管坡度不大,想必也很吃力。
“把它救出来!”乔丹抓着校长的手腕说,“教头,我们一定要去把它救出来!”
12
“太迟了,乔丹。”校长说。
虽然汤姆肯定也很累,却以完全客气的说法响应,仿佛大伙站在阳光普照的园廊上,也许是正在开家长茶会,忘记了现在是凌晨四点十五分,置身于遍地垃圾的学院街边。“荣幸之至,乔丹。”汤姆说。
24
“是的,先生。”他很有礼貌地说,但借着嗞嗞作响的提灯,克莱看不见笑容,只见悲哀与疲惫,“能请三位过来见教头吗?”
一小时之后,背包比先前饱满了一些,靠在奇塔姆居的正门旁,每一个包里都塞了两件上衣,还塞了几袋坚果与巧克力糖果、几瓶铝箔包果汁、几袋牛肉干条、电池与备用手电筒。克莱刚才一直对汤姆与艾丽斯唠叨着,叫他们尽快收拾行囊,现在克莱自己却屡屡冲进客厅窥视广角窗外的情况。
“我倒觉得最后被笑的人是他们,乔丹。”汤姆说。
丙烷火柱终于开始减弱,但露天看台的火势仍然汹涌,记者席也是。托尼拱门也难逃火舌,现在宛如铁匠铺里的马蹄铁,在黑夜里发着光。足球场上的生物绝对无一能幸免,艾丽斯刚才说得对,但在回奇塔姆居的途中,尽管大家尽全力扶校长,校长仍像老酒鬼似的踉踉跄跄,他们也两度听见其他人群的鬼叫声随风传来。克莱告诉自己,呼号声中没有怒意,是他自己想象力太丰富,是因为他太愧疚了,他杀了人,他葬送了一整群人的性命,所以才产生幻觉。但他不完全相信。
“我靠奖学金来这里念书,原本宿舍在哈洛维。我也没有手机,想打电话回家时只能跟女舍监借电话,常被其他同学取笑。”
的确是铸下错事一桩,但他们又能如何?就在这天下午,他与汤姆感应到了疯子逐渐凝聚的力量,也亲眼见识到了他们的能耐,而当时只有那两个人,只有两个。怎能坐视他们壮大?
“不讲我们也知道了。”艾丽斯说。
“动手该死,袖手旁观也该死,左右不是人。”他讲给自己听,然后转离窗口。不知看了祝融之火肆虐体育馆多久,他抗拒着看表的冲动。索性向恐慌鼠投降吧,反正再抵抗也不是办法。如果他投降了,恐慌鼠会快步转攻其他人,先从艾丽斯下手。艾丽斯产生了某种自制力,设法振作起来,但她的自制力仍然薄弱。薄到下面摆报纸照样看得见小字。爱玩宾果游戏的母亲会这么说。虽然年纪还小,但艾丽斯还是硬装出开朗的假象,多半是想做做榜样给另一个小朋友看,以免小弟弟整个人崩溃掉。
“没带手机的男生全跑光了,带手机的全……”
另一个小朋友。乔丹。
“那本我读过。”艾丽斯语带兴趣地说。
克莱匆匆走回前厅,发现门边仍未摆出第四个背包,这时看见汤姆单独下楼。
“当然没骗人,先生,”乔丹说。他看起来像死了心却忍不住心生希望,“好多房间。宿舍的房间有好几百个,另外还有‘奇塔姆居’。去年大作家托比亚斯·沃夫来过,他就在那里过了几夜。他来本校讲解他的小说《老校》。”
“小孩呢?”克莱问,他的听力恢复了一些,但仍然觉得自己讲话的声音太遥远,而且像陌生人。他自知这种现象会持续一阵子。“你不是去帮他整理行李……校长说他从宿舍带了一个背包过来……”
“等一下。”汤姆对男孩说,然后把视线转回克莱,眼神凝重,“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天亮了,也许一个小时不到。老头说有地方可以让我们住,他最好别骗人。”
“他不肯来。”汤姆揉揉脸的侧面,神态既疲倦又悲伤失神。而且小胡子被烧掉了半边,看起来也很可笑。
“两位先生?对不起,两位先生?”
“什么?”
“我们去看看他想要什么,”汤姆说,“因为我看得出你想问个清楚,不过……”
“克莱,小声一点。我只是转告给你听,干吗对我这么凶?”
“汤姆?”克莱问。
“好,你解释给我听一听道理何在,看在上帝的分上。”
男童百般不情愿地走向三人,沾满灰尘的鞋子已见磨损,上衣的尾巴露出毛衣下缘。他一手提着嗞嗞微响的电灯,整晚熬夜的眼眶黑了两圈,头发脏到非大洗一番不可的程度。
“教头不肯走,他也不走。他说:‘你总不能逼我吧。’如果你真的想今晚出发,我相信他是下决心不走了。”
老人微笑时露出一嘴大板牙。“谢谢你,乔丹。”
艾丽斯从厨房冲出来。她已经盥洗过,头发扎在后脑勺处,换上一件几乎长到膝盖的上衣,但皮肤仍红通通的。克莱觉得自己也被烧伤了。他心想,现在没起水泡就算走运了。
“好的,校长。”
“艾丽斯,”他说,“麻烦你发挥女性的温情攻势对乔丹……”
“快问啊。”老人催促,再用拐杖尖端轻戳乔丹,可是没有戳到乔丹喊痛的地步。“跟他们说,我们可以提供住宿,空间大得很,条件是他们必须先去看。这情况非找别人来看不可。如果他们也拒绝,我们今晚只好到此为止。”
她急冲过去,仿佛根本没听见克莱说些什么。来到门口时,她在背包前跪坐下来,一把扯开背包。克莱看得一头雾水,只见她拉开背包扯出里面的东西。他望向汤姆,看出汤姆脸上写着谅解与同情。
这一老一少看情况只好自救。只不过,看样子没过不久,他们值得挽救的东西也会不见。
“什么事?”克莱问,“到底在找什么鬼东西?”这种气急败坏的心情他最熟悉不过了。分居前的一年,莎伦常惹得他心情焦躁烦闷,而这种心情偏偏挑这时候冒出来,更让他痛恨自己。话说回来,可恶,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节外生枝。他把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找什么?”
克莱顾不得自己累不累,只想问清楚老人的意向……除非汤姆与艾丽斯百般不肯。克莱想问个清楚的原因之一是,这男孩让他想起约翰尼,但最主要的原因是男孩死了心,认定在这个不勇敢又不美丽的新世界不会有人肯帮他与老人的忙。
“看看她的手腕。”汤姆说。
名叫乔丹的男孩吓了一跳,对着老人眨眨眼,然后望向前来的三位陌生人,面带阴沉而不信任的神情,令克莱联想到《爱丽斯梦游仙境》里的三月兔与睡鼠。也许是他看错了——或许没错——但他实在累得糊涂了。“唉,他们也一样,校长,”他说,“他们不会进来的。没有人肯进来。我们明天晚上再试试。我好困。”
克莱看过去。她的手腕仍缠着肮脏的鞋带,小球鞋却不见了。他的心情一沉,感觉好荒谬。只是在他看来荒谬,如果艾丽斯觉得重要,即使只是一只小球鞋也是天大的事情。
“乔丹!”他说,“换你上阵了!请他们进来!”
她原本在背包里塞了一件T恤与运动衫(正面印有盖顿后援会的字样),这时被她抛向半空中,电池在地上滚动,备用的手电筒也撞在瓷砖地板上,摔裂了镜片。看到这里,克莱已能确定的是她不像莎伦一样在发少奶奶脾气,也不像莎伦发现榛果咖啡或小胖猴冰激凌被吃光时发的那种脾气,而是缘于赤裸裸的恐惧。
老人被他这么一瞪,气馁得背又驼了下去,但他随即看见克莱、汤姆与艾丽斯走来,再度挺直腰杆,似乎又想喊话,却认定扯开喉咙喊话的方法不灵光,只好用拐杖戳一戳身边男童的肋骨。男童猛然惊醒,直起身子。老人与男童背后有几栋砖造建筑,矗立在黑暗的缓升坡地上,而《带我飞上明月》也换成同样弛缓的曲子,可能是《你让我活蹦乱跳》。
他走向艾丽斯,在她身边跪下,握住她的两只手腕。他能感受到分秒飞逝,心知早该上路了,但他也感受到她的脉搏快如闪电。他也看出艾丽斯的眼神中没有恐慌,充满了哀伤,也能了解那只球鞋是她生命的寄托,球鞋代表着她的父母亲、朋友、贝丝·尼克森母女、托尼足球场的大火,以及所有的事物。
“可是,我们有很多间……”老人讲了一半,想必是被扶着女人的男人瞪了一眼,因此噤声。两男一女走过车道与挂一个招牌的石柱。招牌挂在两个复古的S形铁钩下,写着:盖顿学院,成立于一八四六年。“年轻的心灵是黑暗中的明灯。”
“不在背包里面!”她哭叫着,“我以为打包进去了,却没有!我到处都找不到!”
“没什么条件不条件了,”女人说,“我长了四个水泡,一脚两个,快走不动了。”
“好了,小甜心,我知道。”克莱仍然握着她的手腕。现在他抬起缠着鞋带的那只手。“看见了没有?”他等到确定她的目光聚焦,然后挑一挑鞋带两端。鞋带原本打了两个结,如今只剩下一个。
走在克莱前方的两男一女来到学院门口时,身穿粗呢西装外套、手肘有补丁的老人高声对他们说:“嗨,三位!嗨,听我说!请你们过来好吗?我们可以让三位暂住,不过条件是先……”他的嗓门尖锐洪亮,是讲堂后排也听得清清楚楚的嗓门。
“变得太长了,”她说,“以前没有这么长。”
盖顿学院在左边,克莱发现音乐从学院里面传来(这时已转为弦乐伴奏的缓板《带我飞上明月》)。他这时注意到两件事,其一是此处的垃圾特别多,多数散落在人行道转入砂石面的出入车道附近,而这些垃圾是被撕破的袋子、吃了一半的蔬菜、被咬剩的骨头。克莱另外注意到的是门口站了一老一少,老人驼背拄着拐杖,少年带了一盏以电池供电的提灯,放在双脚之间。少年的年龄大抵不超过十二岁,正靠着一根粗石柱打瞌睡,穿着看似学校制服的服装:灰长裤、灰毛衣、有校徽的深红褐色外套。
克莱尽量回想最后一次看见小球鞋的情景。他明知今天做过的事情繁杂,这点小事不可能记住,但他发现居然记忆犹新。最后一次见到球鞋是在第二辆丙烷车爆炸之后,当时她正帮汤姆扶他站起来,球鞋仍缠在鞋带上蹦跳。当时的她浑身是血,身上还黏着破布与小块人肉,但球鞋确实仍缠在手腕上。他极力回忆着,她把燃烧中的躯体踢开斜坡时,球鞋是否还在。不见了。也许是后见之明,但他认为那时候球鞋已经不见了。
由于接近天亮,行人纷纷寻找休息处,人流因此大幅减少。三人通过西特革加油站的学院分站,接近盖顿学院的正门车道。盖顿学院的正门两旁竖立着粗石柱。他们逐渐赶上正在前方行走的两男一女。这三人的年龄近中晚年,一面在人行道上缓缓步行,一面检查民房门口是否有鞋。女人跛得很严重,其中一男搀扶她的腰前进。
“鞋带自己松掉了,小甜心,”他说,“鞋带松掉,鞋子就掉了。”
他们已经通过盖顿的购物区,走的是又名一〇二号公路的缅因街,而根据路标,从这里起,路名称为学院街。克莱对这一点并不讶异,因为他在盖顿的近郊看见一个招牌上宣称历史悠久的盖顿学院在此,而克莱曾耳闻过关于此校的风言风语。新英格兰区的子弟若成绩上不了埃克塞特大学或密尔顿大学,就会送来这里将就。他本以为接下来的市街尽是汉堡王、汽车消音器修理行以及连锁汽车旅馆,但新罕布什尔州的一〇二号公路这一段两旁是外表美观的民房。问题是,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摆了鞋子,有些房子门口甚至摆了多达四双。
“你是说鞋子是自己掉的?”她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泪水开始滑落。“你确定吗?”
“好吧,”克莱附和道,“三票表决通过。”
“相当确定。”
“我也一样。”艾丽斯说,“我常踢足球,以为体力比别人好,可是我真的很累。”
“那鞋子是我的幸运符。”她低声说,泪水哗哗直落。
“不值得说明啦,”汤姆说,“各位请听好,我们非休息不可了,我快累垮了。”
“不对,”汤姆伸出一只手抱住她,“我们才是你的幸运符。”
“听不懂。”艾丽斯说。
她看着汤姆。“你怎么知道?”
克莱说:“好好笑,笑到我的幽默感被震塌了。”
“因为你先找到我们,”汤姆说,“而且我们还在这里。”
“‘哇!这地方炫毙了!’”
她拥抱汤姆与克莱,三人就这样站了半晌,在前厅里互拥着,脚边散落一地的是艾丽斯的行李。
“不知道,”克莱说,“你正要告诉我。”
25
“不是他,就是肯尼·G。”汤姆说,“肯尼·G下电梯时,你知道他讲什么吗?”
火势蔓延到一座讲堂,校长说是“哈克利”厅。随后在凌晨四点前后,风势缓和下来,火也不再蔓延燃烧。旭日东升时,盖顿的校园弥漫着丙烷、焦木与大批焦尸的臭味。晴朗的新英格兰十月清晨被灰黑色的烟柱抹黑了,而奇塔姆居里的人还在。最后,整桩事情就像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效应:除非坐车,否则校长走不了,可是车子根本开不了;校长不走,乔丹也不肯走,连校长也劝不动乔丹;遗失幸运符的艾丽斯虽已稍微释怀,却拒绝扔下乔丹;艾丽斯不走,汤姆也不肯走,而克莱不愿意扔下汤姆与艾丽斯。让他心惊的是,这两位新交的朋友竟然暂时比亲生儿子来得重要。虽然他仍然确信继续待在盖顿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何况待在刑案现场势必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最后还是走不成。
“是温顿·马萨利斯,对吧?”克莱问。他准备就此歇脚,也认为艾丽斯看似再也走不动。
他以为天一亮,心情会舒坦一些,事实却不然。
音乐的确来自盖顿的公园,但这里几无人烟,只见零星几个人,靠手电筒与露营灯照明,吃着晚晚餐或早早餐。音乐声来自公园以北。这时曲子已经从劳伦斯·威尔克变成喇叭演奏曲,音符轻柔得令人想睡。
五人在客厅窗口观望等待,仍在焖烧的足球场当然不会有人活着走出来,也不再传出呼喊声,只听见火苗持续下探体育系办公室与更衣室,烧出劈啪闷响,而地表的露天看台已经快被烧尽。套句艾丽斯的用语,睡在足球场上约莫一千人的手机疯子已经被烧得酥酥脆脆。焦尸的气味浓烈,吸入后附着在喉咙上祛除不掉,感觉恐怖。克莱已经呕吐过一次,知道其他人也吐了,连校长也不例外。
大背包建议他们投宿的小镇是盖顿,而音乐正是从这里传出。克莱青少年时曾去波士顿参加重金属乐团AC/DC的演唱会,音响震得他耳鸣了数日,盖顿的音乐分贝虽比不上AC/DC,却让克莱回想起父母与他去缅因州南贝里克参加的夏日乐队演唱会。他把大脑转回到现实,认为最后一定会在盖顿的公园找出音乐的来源,发现播放音乐的是个老人,虽不是手机疯子,却被乱象搞昏了头,想播放这些轻松歌曲让撤退家园的人欣赏,而他用的是必须装电池的扩音器。
我们做错了一件事。他再度心想。
11
“你们三个早该上路了,”乔丹说,“我们不会有事的。我们以前不是过得好好的,对不对,教头?”
“因为它行嘛,我猜。”汤姆看见她一脸困惑,忍不住捧腹大笑。
亚尔戴校长置若罔闻,只顾着端详克莱。“你昨天和汤姆进了加油站办公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件事一定让你心里毛毛的,否则你现在不会有这种表情。”
“为什么道奇也玩得尽兴?”艾丽斯想知道。
“是吗?什么表情?”
“《小象走路》。”克莱边说边笑。
“就像嗅出了陷阱的动物。是不是被路上那两个人看见了?”
“劳伦斯·韦尔克和他的香槟音乐制造者乐团。”汤姆向往地说。
“不尽然如此。”克莱说。他不喜欢被人描述为动物,却无法否认自己的确是在苟延残喘,一边吸收氧气与饮食,另一边排放二氧化碳与粪便,就这么简单。
这一次他们不再纠正他。他跟随着小背包——也就是罗尔夫——拿的手电筒光线前进。尽管两老年近七旬,转眼间却已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
在这之前,校长已经开始用大手不停揉上腹部偏左的地方。克莱认为,他这动作正如他的许多手势,具有一种莫名的戏剧性,倒也不完全像在装模作样,但却是有意让讲堂最后排的学生也看得见。“不然又是什么?”校长问。
“小女士,因为我们行嘛,就这么简单。祝你白天顺利。”
因为别无选择了,克莱不想再保护老少三人,于是一五一十地描述在加油站办公室目睹到的景象。原本那对男女动手争一盒过期的零食,却演变出种种异象,包括纸张拍动、烟灰缸里的灰烬开始像浴缸放水时兜着圈子、挂在木板上的钥匙叮叮作响、注油嘴从加油箱上掉落。
“为什么?”
“我也看见注油嘴掉落。”乔丹说,艾丽斯跟着点头。
“不对,我和罗尔夫可能还想继续往前多走一点。”他说。
汤姆提到他觉得呼吸急促,克莱也表示有同感。两人尽量解释空气中逐渐凝聚某种力量的感受。克莱说,就像雷雨来袭前的感觉。汤姆说,不知为什么,空气就是令人觉得忧虑。太沉重了。
“你们也打算去盖顿休息吗?”艾丽斯问。
“然后,他让她拿走两个盒子里的鬼东西,结果所有的现象马上消失。”汤姆说,“烟灰不再转动,钥匙也静下来,雷雨来袭之前的感觉也消失了。”他望向克莱寻求佐证,克莱点头示意。
“答对了,小朋友,”大背包说,“手风琴是迈伦·佛罗伦拉的。愿他长眠于天堂。建议你们去盖顿过一宿,从这条路再走个两英里就到,是个不错的小村庄。”
艾丽斯说:“为什么不早说?”
汤姆说:“这一首是《啤酒桶波卡》,对不对?”
“因为说了也无济于事,”克莱说,“我们照样只想烧掉他们的巢穴。”
克莱想到举起点二二小手枪的娜塔丽。他说:“有道理,谢谢你。”
“对。”汤姆说。
“听了之后传下去。跟他们争就已经够麻烦了。”他不需要说明是谁,“跟我们自己人相处还出意外,那就太糟糕了。”
乔丹突然说:“你们认为,手机疯子快练成了灵异超能力,对不对?”
“听进去了。”艾丽斯说,“听别人讲话是我的一大优点。”
汤姆说:“乔丹,你用词太深奥了。”
他对她微笑,表情看来友善了许多。一般人很难不对艾丽斯微笑,因为她年轻,而且即使在凌晨三点,她仍然显得楚楚可人。“别人讲话时我专心听。我讲话的时候,别人倒不一定总是洗耳恭听。你们听进去了吗?”
“例如:有人只靠念力就能移动东西,或者情绪失控时,无意间也能产生超能力。只不过,像是念力和悬浮力这种灵异超能力……”
“你怎么知道?”艾丽斯问。
“悬浮力?”艾丽斯几乎是狂吼出来。
“那还用说,”大背包的口气淡然,令人不寒而栗。“人就是人嘛,难免制造意外。不过空房子多得是,你们没有碰上意外的必要。鞋子摆外头准没错。”
乔丹不予理会,继续说:“……只是旁枝,灵异超能力的主干是心电感应。你们担心的是不是这个?心电感应的能力。”
“发生过这种意外吗?”汤姆问。
汤姆的手指伸向小胡子被烧掉地方,摸摸被烫红的皮肤。“对,我是想过。”他停顿下来,偏着头说,“听起来像自作聪明,大概是吧。”
“每进一间房子,记得把鞋子留在门阶上,”大背包说,“别担心,不会被疯子偷走。这样做可以让别人知道这一间已经有人住了,请继续往前另外找一间,以免……”他的视线落在克莱带着的大型自动武器,“……以免发生意外。”
乔丹又置若罔闻。“先假设一下好了,假设他们真的正在培养心电感应能力,而不只是靠集结本能来行动的僵尸,那又会怎样?盖顿学院的这群已经死光了,死时还不知道自己是被谁烧死的,因为他们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所以说,如果你担心他们会用心电感应把我们的姓名和特征传真给新英格兰区各州的好友,那么你纯属穷操心。”
大背包耐着性子望着他们,把他们当成不懂状况的人。远方隐约传来的也许是《加尔各答》,这时变成一首波卡舞曲,在雨雾茫茫的夜晚显得极不协调。而这个背着大背包的老头居然想聊聊鞋子。
“乔丹……”校长开口,却又皱起眉,继续揉着上腹部。
“什么鞋子?”汤姆问。
“教头,你没事吧?”
“你们顶多只能再走一个钟头,”他说,“然后找间民房或汽车旅馆休息。你们知道鞋子的事吧?”
“没事。去楼下浴室帮我拿善胃得,好吗?顺便带一瓶缅因州的波兰泉。乖孩子。”
大背包开始前进,小背包以稳健的步伐跟在他旁边。两老的四周是浮浮沉沉的手电筒光束,众人一同深入新罕布什尔州。但大背包骤然停下来,回头又讲了一句话。
乔丹匆匆去跑腿。
“谢谢你。”站在克莱与汤姆间的小女士语气微弱地说。
“该不会是胃溃疡吧?”汤姆问。
“不对,”大背包说,“现在的晚上算是白天了。你难道没注意到?祝两位顺心。你也一样,这位小女士。”
“不是,”校长回答,“是压力太大。是一个老……不能说是老朋友……老毛病吧。”
“应该说今晚。”克莱说。
“你的心脏还好吗?”艾丽斯压低嗓音说。
远方的音乐换了一首曲子。“这一首是《加尔各答》。”大背包接着叹气说,“好了,我们也该上路了。今天很高兴跟你们闲聊。”
“大概还好吧。”校长说着露牙微笑,快活得令人错愕。“如果善胃得吃了没效,只好重新假设……不过到目前为止一向是药到病除。现在麻烦多得是,少一件总是好一点。啊,乔丹,谢谢你。”
“别忘了蓝侬四姐妹和可爱的艾丽丝·朗恩。”汤姆说。
“不客气。”十二岁的乔丹将胃药连同一杯水一起递给他,面带惯有的笑容。
“劳伦斯·韦尔克的乐团应该叫做香槟音乐制造者。”大背包说,“搞清楚再说嘛。”
“我认为你该跟他们一起走。”亚尔戴校长吞下胃药后说。
“劳伦斯·韦尔克和他的香槟乐团,”汤姆说,“好棒。”
“教头,恕我直言,他们不可能发现,绝对不可能。”
“道奇也玩得很尽兴。”小背包说。他只讲这句,克莱听得一头雾水。
校长望向汤姆与克莱,仿佛在发问。汤姆举起双手,克莱只是耸耸肩。克莱大可说出心里话,反正大家一定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做错了一件事,再待下去只会错上加错。但他觉得说出来也没用。乔丹表面上心意坚决而固执,内心却是吓到半死,无奈怎么劝也劝不动。此外,现在已经天亮。白天是他们的天下。
大背包以轻蔑的神态瞄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看着汤姆。“是劳伦斯·韦尔克没错,”他说,“我的眼睛已经不太灵光了,但耳朵还很管用。以前每个礼拜六晚上,妻子和我必看他的节目。”
他摸摸小乔丹的头发。
“听听《小象走路》就对了。”克莱说着笑起来。他累了,感觉无厘头,忽然想到约翰尼会爱死这首曲子。
“不跟你辩了,乔丹,我想去睡个觉。”
“是谁啊?”艾丽斯问。
乔丹的神情透出几乎是如释重负,几乎完全放松下来。“太棒了,我也该去睡觉了。”
“劳伦斯·韦尔克。”汤姆吸了一口气,语气近乎敬畏。
“我想先喝杯全球知名的奇塔姆居半冷巧克力,然后再上楼,”汤姆说,“我一定会去刮掉这半边的胡子。待会儿如果听见了有人嗷嗷叫,就知道是我。”
大背包的额头皱纹遍布,他伸出前臂拭去汗水说:“你母亲那张大概不是莱斯·布朗的唱片,比较可能是唐·科斯塔或亨利·曼西尼的。这两人的唱片很畅销。至于这一首嘛……”他把头歪向幽魂似的音乐,“……这一首是劳伦斯·韦尔克的,他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艺人。”
“可以让我参观吗?”艾丽斯问,“我从小就想看大男人嗷嗷叫。”
两名男子走到三人的身边,停下来寒暄几句。这两人年纪虽大,身体却很硬朗。克莱心想:就像刚退休的邮差逛英国小镇科茨沃尔德。谁知道在哪里。其中一人背着登山背包,不是日常小背包,而是长至腰部、加了铝框的大背包。另一人背的是简便背包,挂在右肩膀,另一肩扛着看似点三〇—点三〇步枪。
26
“是汽油一加仑两毛五时代的大乐团演奏曲。大概是莱斯·布朗和他的闻名乐团的歌曲吧。我母亲以前有这张唱片。”
三楼只有两间小卧室,克莱与汤姆同睡一间,另一间让艾丽斯独睡。克莱正要脱鞋上床,突然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房门后自行进来。站在门口的是校长,颧骨上方被大火烤出了两团鲜红,其他部分则如死灰。
“是什么?”艾丽斯好奇地问。
“你没事吧?”克莱站起来问,“吃了胃药还没效,是不是心脏的问题?”
“天啊,”汤姆停下来说:“这曲子是《小象走路》。”
“我很高兴你问这问题,”校长回答,“我不是十分确定刚才是否埋下了种子,现在总算能确定。”他瞄向背后的走廊,然后用拐杖末端关上门。“瑞岱尔先生——克莱——请仔细听我说,除非绝对必要,否则别插嘴问话。今天傍晚或入夜之后,我会被人发现死在床上,你到时一定要说,果然是心脏有问题,肯定是昨晚太操劳而导致心脏病发。了解了吗?”
破晓前的几小时,三人走在曼彻斯特以东的一〇二号公路,这时开始听见音乐声,起先非常微弱。
克莱点头。他听懂了,同时硬把反射性的抗议压了回去。旧世界或许尚容得下抗议,此时却行不通。他明了校长提议做这种事的原因。
10
“如果乔丹起了一点疑心,认为我可能为了放他走而自杀,他可能会因此自我了断,因为他年纪虽小,却把照顾我视为神圣的义务,值得嘉奖。即使他不自杀,至少也会陷入我童年时长辈所谓的‘黑色失记症’。我死了,他会为我深深哀悼,这情有可原。假如被他发现我为了送他离开盖顿而自戕,他就不会只是伤心了事,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三人继续上路。艾丽斯用一只手握着克莱的手腕走着,把他当成男朋友。克莱心想:只是半夜出来散散步。但是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也不想知道。他的心脏狂跳。汤姆跟着他们走,但是刚离开现场时他一路举枪倒退着走,一直到三人来到转弯处才转过来。克莱猜想,汤姆担心如果娜塔丽最后决定动用小手枪,他至少做好了反击的准备。因为反击也是世界末日的做法之一,毕竟现在电话线路暂时中断,请稍后再拨。
“明白。”克莱说,接着他又说,“教头,请再等一天吧。你考虑做的事……可能没有必要。说不定我们不会有事。”这句话连克莱自己也不相信,但无论如何,亚尔戴校长的心意已决。克莱只需看看校长沧桑的脸、紧闭的唇以及闪亮的目光,就心领神会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试着再劝一次:“再多等一天吧,说不定不会有人来。”
“走吧,克莱。”艾丽斯轻声说。她把空出来的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腕上,“以免有人挨枪子。”
“那些惨叫声你也听见了,”校长说,“那是怒吼啊。他们一定会来。”
“去你的,百分之两百答对了。”她说完用另一手的掌拨开遮住眼睛的一束头发。她似乎没注意到克莱身边的年轻男子与更年轻的女人正举枪对准她。现在,路过的人总算正眼看过来了,但他们唯一的反应是稍微加快脚步,赶紧通过冲突现场,避免见到流血的场面。
“也许吧,可是……”
“娜塔丽,把枪放下,”克莱说,“我们现在就走。”
校长举起拐杖来制止。“就算他们能看穿彼此的心意,也能解读我们的想法,你的脑袋还有什么值得解读的东西?”
克莱听见左右两边各传来拔枪的声音,知道汤姆与艾丽斯也举枪对准名叫娜塔丽的女人。看样子,这也是世界末日的一景。
克莱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老校长的脸。
“离我们越远越好。”娜塔丽说着,手里忽然多了一把枪,并不大,也许只是点二二的小手枪,但只要子弹射对地方,连点二二也不会辜负枪主的心意。
“假如他们无法解读心意,”校长继续说,“你又能建议怎么做?待下来,过一天算一天,过一个礼拜算一个礼拜?等到雪花飘零,还是等到我终于老死?我父亲活到了九十七岁。更何况,你还有妻儿。”
“我来背小男孩好了,”克莱说,“背到你们找到适合让他坐的东西为止。那部推车坏了。”他望向汤姆。汤姆耸肩后点头。
“我太太和儿子不是没事就是出了事,我已经能坦然以对。”
名叫娜塔丽的女人开始大笑。“算她倒霉!天都塌下来了!”四周的人继续踏着难民的步伐前进,没有人搭理,克莱心想:原来一脚踩空了的感觉就是这样。世界末日一到,人类就成了这副德行。这时没有电视摄影机在拍,也没有大楼失火,更没有超人气特派员安德森·库珀说:“现在,我们把镜头交还给CNN位于亚特兰大的主播。”国安部因神志紊乱而武功尽废时,就是这番景象。
他睁眼说瞎话,也许被亚尔戴校长看穿了,因为校长面带令人不安的笑容说:“你儿子还不知道爸爸是否安好,你认为他也能坦然以对吗?才过了短短一个礼拜。”
“娜塔丽,你吵醒了波西娅。”格雷戈里说。
“这一招出得太卑鄙了。”克莱说。他的嗓音不太稳定。
推车上的小女童动了起来。
“真的吗?我倒不知道我们正在对打。反正也没裁判在场。只有我们这两个胆小鬼。”校长瞥向关上的门,再把视线转回克莱。“问题非常简单,你不能留下来,我不能走。最好的办法是让乔丹跟你一起离开。”
“……因为我们只剩这两个小孩。我们都照顾不了自己,还想挑这个责任。他装了‘心利调整器’,如果‘电慈’用光了,我们怎么办,你说啊?现在多了这两个小孩!有人要小孩吗?”她四下张望,神态激动。“喂!有没有人要小孩?”
“可是,这不就像让断了腿的马安乐……”
没有人帮她加油说:对,叫他滚蛋!也没有人说:嘿,老兄,为什么不呛回去,叫她少啰嗦?大家只是继续向前走。
“没这回事。”校长打断他的话,“马自己不会安乐死,人类却会。”有人打开房门,进来的是汤姆。校长几乎连眼皮也未抬,话锋立即一转:“你呢?有没有考虑画插图,克莱?我指的是帮书本作画?”
但是娜塔丽不听,克莱这才了解这一幕有多么令人沮丧。他又不是等这女人来伺奉他吃午餐——“午夜”的午餐——如果这女人又累又害怕,因此疑神疑鬼,倒也情有可原。让他丧气到极点的是大家只顾着走自己的路,摇着手电筒,只低声跟自己的小圈子交谈,偶尔换只手提行李箱。有个小流氓骑着像冲天炮的机车过来,在汽车残骸之间蛇行,压过了路面的垃圾,路人见他过来纷纷让开,嘴里却嘟囔着憎恨的话。克莱心想,假如刚才的小男生不仅擦伤,而且跌断了颈骨,情况也不会有任何差别。路边有个胖子气喘咻咻,提着超重的行军袋。克莱心想,假如这胖子突然心脏爆发,倒在路边,一定不会有人去帮他做心肺复苏术,当然也叫不成救护车。
“呃,对大多数出版社来说,我的风格太花哨了,”克莱说,“我倒是帮格兰特和尤拉莉亚这类专出奇幻书刊的小出版社画过书封。也帮《人猿泰山》的作者埃德加·赖斯·巴勒斯的《火星》系列画过图。”
“娜塔丽,别这样。”格雷戈里耐着性子疲倦地说。
“巴松!”校长高呼,用力挥舞着拐杖。接着他又开始揉上腹部,脸皱成一团。“可恶的胃酸!对不起,汤姆,我只是在睡觉前上来闲聊一下。”
“对,还不快走,还在等啥?”女人抢在克莱开口前说。她的推车里的女童大约五岁,仍然继续睡觉。女人站在推车旁,好像刚抢到超低价的商品,担心被克莱或他的朋友过来抢走。“想跟我要什么是吗?”
“没关系。”汤姆看着他走出去,等走廊上的拐杖声远去,他转身问克莱,“他没事吧?脸色苍白成那样。”
克莱张嘴想说:为何不干脆一起走?为什么不能合作?格雷,你意下如何?他在青少年时期读的科幻小说里,主角一定会说:我们一起合作吧!
“我想不会有事。”他指向汤姆的脸。“不是说要去刮掉剩下的半边吗?”
“我们没事了。”他说,“你们可以走了。”
“艾丽斯徘徊不走,我决定不刮了,”汤姆说,“我喜欢她这个小孩,不过她有些地方太邪恶了。”
“可以了,谢谢,我来抱。”老人说。他把小孩接过去,陪他在路边坐下,然后帮他吹一吹伤口。老人把他的伤口称为“哺哺”。克莱七岁大以后好像就没听过这种说法了。老人说:“格雷戈里帮你亲一亲,不会再痛痛。”他吻了擦伤的地方,男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已经开始睡着。格雷戈里对汤姆与克莱点头微笑。他看起来几乎累翻了。上个礼拜之前,他也许勤上健身房,六十岁还精壮得像一条活龙,如今却老了十五岁,活像拼了老命想赶快逃出波兰的犹太人。
“你太疑神疑鬼了。”
他们遇上了一个年约四十岁的女人与一个大概比她大二十岁的老人,各推一台购物推车,里面各躺了一名儿童。老人推的是男童,睡在推车上嫌挤了一点,但他却有办法蜷缩起来熟睡。克莱与同行人经过这个不太搭调的家庭时,老人的推车滚轮掉了一个,推车立刻倾向一边,年约七岁的男童跌了出来,幸好汤姆反应得快,攫住了他的肩膀,他才没有跌得太严重,只擦伤了一条腿的膝盖。尽管伤势不重,男童却吓坏了。汤姆抱他起来,男童因为不认识他而想挣脱,哭得比刚才更用力。
“多谢你的分析,克莱。才只过了一个礼拜,我就开始想念我的心理医生了。”
有个路标显示新罕布什尔州三十八号公路与曼彻斯特十九英里,多斯提溪路到这里结束,三人独行的情况也告一段落。走在三十八号公路时,行人仍寥寥无几,但继续走了半小时,最后转进一二八号公路后,难民忽然多了起来,人潮川流不息。一二八号公路的路面宽敞,几乎通往正北,随处可见车祸。这条公路上的行人多半三四人成群行动,克莱觉得这些人居然各走各的路,不太关心其他人的死活。
“外加被迫害情结和夸大妄想症。”克莱把双脚甩上窄床,头枕双手,注视着天花板。
9
“你希望我们离开这里,对不对?”汤姆问。
所以他们一路徒步,而州界当然什么也没有,只见一个小小的告示板,因为这条路只是两条车道的乡间柏油路,告示板写着:欢迎光临新罕布什尔州!一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路旁树林里的滴水声,偶尔传来微风轻轻叹息,有时或许也有动物蠢动的声响。他们只有在看告示板时稍微停下来,然后就继续动身离开麻州。
“那还用问。”他用全无抑扬顿挫的平淡语调说。
来到某地时,他们也讨论要不要“解放”(汤姆的用语)一部车,但最后也否决了。如果州界线有警方或义勇军镇守,开着雪佛兰塔荷休旅车过去未免是自讨苦吃。
“不会有事的,克莱,真的。”
“肯让我们进去的举动本来就不正常了,就算里面住的是正常人,肯让我们进去,我们又能怎样?”汤姆说,“跟他们借电话吗?”
“随你怎么说吧,只可惜你有被迫害情结和夸大妄想症。”
“屋主说不定想保卫家园,搞不好跟我们打起枪战。”克莱说,“一定要假设里面有人。发电机也许设定在停电时自行发动,一直运转到燃料用完为止。”
“有道理,”汤姆说,“幸好我另外有自卑情结,每隔大约六星期自我意识就会跌入谷底,所以还能抗衡夸大妄想症。而且再怎么说……”
艾丽斯在地图上找到的蜿蜒红线名叫多斯蒂溪路。走上这条路后,一路上几乎无车无人,徒步四英里即可到达州界线,他们只看到不过五六辆空车与一辆被撞坏的车。他们也通过两栋民房,看见里面有灯光,也听见发电机呼呼运转中,考虑着要不要进去,但却立刻作罢。
“……时候不早了,睡一觉再说吧。”克莱帮他说出了后面的话。
“到时候再担心吧。”克莱说,但是他并不烦恼。无论边界有没有警察,他都要去缅因州。纵使他必须像每年十月越过加拿大边境去摘苹果打工的非法劳工一样,爬过荆棘丛,他也照爬不误。如果汤姆与艾丽斯决定不跟他闯关,那就太可惜了,因为他很不愿意离开他俩……但是他非闯不可,因为他一定要知道母子二人是生是死。
“也对。”
她把视线从汤姆转向克莱。她已经把小球鞋收起来(大概收进背包里去了),但克莱看得出她想拿出来捏一捏。他心想,幸亏她不抽烟,否则一天少说消耗四包。“如果警方在边界设下了……”她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对话到此的确让汤姆感到心安,接着汤姆又说了一句话,但克莱只听见“乔丹认为……”就沉沉地睡着了。
“应该可以吧。”汤姆说。
27
“看这边。”艾丽斯说。她在地图上指出一条线,弯弯曲曲横越州界线,到了佩勒姆的东边,好像接上新罕布什尔州三十八号公路。“这一条好像不错,”她说,“如果去那边的公路往西走个八九英里……”她指向一一〇号公路,“……应该就可以到。你们觉得呢?”一一〇号公路上的汽车与柏油在毛毛雨中闪现微光。
克莱尖叫着惊醒过来。最初他真的以为自己失声惊叫,他慌忙向房间另一边的床铺望去,只看到汤姆仍然安详睡着,睡前还折了某个东西盖在眼睛上,也许是毛巾吧。这时克莱才相信刚才没有惊叫出声,只不过是在做梦。也许他喊出了什么声音,但并不足以吵醒室友。
“柜台里面死了一个人,死状很惨。”
房间里一点也不暗,因为现在是下午三点左右,但汤姆就寝前放下了百叶窗,至少使得房间内光线暗淡下来。克莱继续躺在床上一会儿,仰面朝天,嘴巴干得像木屑,心脏在胸腔内猛跳,震得耳朵噗噗响,宛如有人踩着绒布奔跑的声音。除此之外,奇塔姆居一片死寂。大家虽然还没完全适应昼伏夜出的生活,但昨晚的行动大家累得精疲力竭,因此都睡得特别沉。此刻他听不出房子里有丝毫动静。屋外有只鸟啼叫着,在相当遥远的某处——不是盖顿,他心想——有个固执的警报器哇哇叫个不停。
“不知道。你刚看起来有点……阴郁。”
他做过比这更恐怖的梦吗?也许有一次。约翰尼诞生后的一个月左右,克莱梦见自己从婴儿床抱起儿子换尿布,胖嘟嘟的小身体却在他手中变得支离破碎,像是随便组装而成的假人。那个噩梦他能够解析——初为人父的恐惧、担心搞砸好事的恐惧。而他至今仍有这种恐惧感,亚尔戴校长也看得出来。但今天的噩梦又作何解释?
“很好。怎么了?”
无论作何解释,他都不想忘掉,而他凭经验知道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克莱?你没事吧?”汤姆问。
房间里有张书桌。床脚有克莱脱下后绉成一团的牛仔裤,口袋插了一支圆珠笔。他把笔从口袋里抽出,赤脚走到书桌前坐下来,打开大腿上方的抽屉,找到了他要的一小沓空白信纸,每一张最上端都印有盖顿学院以及年轻的心灵是黑暗中的明灯。他撕下一张,放在桌面上。光线虽暗却还能看得见。他推开笔帽,停下来想了几秒,尽可能回想梦境。
上帝啊。
他、汤姆、艾丽斯以及乔丹四人站在运动场中央,排成一排。这运动场不像托尼足球场,应该比较接近美式足球场吧?背景有个钢骨建筑,上面有个忽明忽暗的红灯。他不知道球场上搭建的是什么建筑物,但知道四周满是观众,每个人都面目全非,衣服也破烂不堪,是克莱已经看惯的人种。他与另外三人被……被关在笼子里吗?不对,是被罚站在高高的平台上。虽然没有栅栏,平台仍让人觉得像是笼子。克莱不清楚为何有这种感觉。他已经渐渐淡忘梦境的某些细节。
但是,假如约翰尼那天把手机带在身上呢?假如他把那只红色手机带去学校,那怎么办?他最近不是比较常带在身上吗?因为好多同学都带手机?
汤姆站在队伍的尾端,有个男人朝他走过去,这个男人很特别,他把一只手放在汤姆的头顶上方。他们四人站在平台上,照理说这男人摸不到汤姆的头才对,但他却办得到。他用拉丁文说:“此人——精神异常。”数千名群众对着他用英文狂喊:“别碰!”声音整齐划一。男人来到克莱的面前重复同样的动作,然后来到艾丽斯面前,把一只手举在她的头上,用拉丁文说:“此女——精神异常。”然后一手伸向乔丹头上也用拉丁文说:“此童——精神异常。”他每讲一次,群众就随之呼喊:“别碰!”
莎伦,如果约翰尼跟你会合了,你最好用心照顾他,否则我找你算账。
这人是主持人?或者是总指挥?在整个过程中,他与群众都没有开口,因此发言与呼应纯粹是用心电感应来进行的。
情绪开始失控时,他告诉自己,能活下来已经算命大了,这一点百分之百正确。但不幸的是,脉冲事件爆发时他人在波士顿,以最快捷的路线北上肯特塘也要走一百英里,而他们现在的路线曲折蜿蜒。不过他正好碰上好人,这一点不容忘记。他把这两位当成好朋友。此外,他也见到了不少运气欠佳的人:争啤酒桶的男人、举《圣经》说教的胖婆、梅休因的汉德先生等等。
接着,克莱让右手自由联想,由右手与控制右手的特定脑细胞来发挥。克莱开始在白纸上画出图像。梦境中有污蔑也有被逮到的感觉,全程虽恐怖,令人心寒的程度却不及将手伸过来的那个人。他把手伸向每个人的头顶上方,掌心向下,他就像集市上准备卖掉牲口主持人。克莱觉得,只要能在纸上描绘出那个人的长相,就能捕捉到那份恐惧。
“这两份应该够用。”他说着递给艾丽斯地图,然后举起露营灯,方便她与汤姆比对公路地图集,同时规划今晚的路线。对于约翰尼与莎伦,他尽量培养出宿命感,拼命告诉自己:发生在肯特塘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儿子与妻子不是没事就是出事了,他不是找得到他们就是找不到。这种宿命观时来时去。
他是黑人,头衔尊贵,长了一张苦行僧的脸,身体瘦长,几乎到了瘦骨嶙峋的地步。他的头发满是深色的小卷,紧贴头皮,一侧被砍出了丑陋的三角形伤口。他的肩膀瘦薄,臀部几乎不存在。在他的鬈发下,克莱快笔素描出宽阔而尊严的额头——饱满的学者型天庭。随后他在额头素描出一道刀伤,皮肉向下翻,遮住了一边的眉毛。他的左颊被扯开来,可能是被咬到。他的左下唇也裂开下垂,看起来像疲惫的冷笑。眼睛成了问题。克莱怎么画都觉得不对劲。在梦中,那个人的双眼充满了意识,但却也是死气沉沉。克莱试了两次后暂时搁置,先画他穿的上衣,以免记忆流失。他穿的是青少年俗称盖头衣的连帽长袖上衣(他用正楷注明红色,再画箭头指向衣服),胸前写着白色的大写字母。这黑人太瘦,衣服正面垮了一部分,遮住了字体的上半部分,但克莱仍能确定正面印的是哈佛。他正要开始用正楷填上,这时从他正下方的地方响起了一阵哭声,轻柔而压抑。
汤姆与艾丽斯在大厅门边等他。现在是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天色已经全黑。“收获如何?”艾丽斯问。
28
甜蜜谷旅馆的大厅兼卖地图,内容应比他们手上的公路地图集来得详尽。地图陈列在被打碎的玻璃柜里,克莱伸手取出马萨诸塞州与新罕布什尔州各一张,动作小心,以免手被玻璃割伤,这时看见有个年轻人躺在柜台另一边。年轻人用了无生气的眼珠怒视着。克莱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以为有人在尸体的嘴巴放了朵颜色奇怪的胸花,仔细一看才发现有淡绿色的尖端从尸体的脸颊穿出,这才联想到陈列柜的碎玻璃也是淡绿色。尸身穿的衣服有个名牌,上面写着:我叫汉克,请向我询问包周特价。克莱看着汉克时,不禁短暂回想起里卡迪先生。
是乔丹在哭。克莱一听就知道。他赶紧穿上牛仔裤,同时回头看汤姆,但汤姆一动也不动。克莱心想:这家伙睡昏头了。他打开门出去,然后关上门。
8
艾丽斯把盖顿学院的T恤当睡衣穿,此时正坐在二楼的楼梯歇脚处,双手抱着小乔丹。他把脸压在她的肩膀上。她听见克莱赤脚走下楼梯的声音,抬头抢先讲了一句话:“他做了一个噩梦。”幸亏艾丽斯抢先一步,否则克莱可能会说出日后必后悔莫及的话:是校长吗?
他们推一推紧临的三道房门,动作尽量放轻,不想破坏门锁,希望进了门之后还能锁紧。有床好睡,他们睡掉了几乎整个白天,没有受到干扰,但当晚艾丽斯说她好像听见远方传来音乐。不过她也承认,也许是梦境的一部分。
听了艾丽斯的话,克莱说出脑海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因为此时这问题事关重大。“你有没有做梦?”
“乖美眉,”汤姆说,“不知道比较好。”他把CD拿过来向后抛掉。
她皱起眉头。她没穿鞋子,头发扎成一条马尾,脸部的晒伤,仿佛像是在海滩玩了一天,她看起来就像小乔丹一岁的妹妹。“什么?没有。我听见他在走廊里哭,心想反正也该起床了,就……”
艾丽斯把自己的手电筒照在CD上。“这歌星是谁呀?”
“等我一下,”克莱说,“待在这里别走。”
“比较像不小心掉了。”汤姆说。
他回到三楼的房间,一把从书桌上拿走素描,这一次汤姆猛然睁开眼皮,四下张望,表情有惊惧也有迷惘,接着他定睛注视着克莱,心情也随之松懈。“重回现实了。”他说。接着他用一只手揉揉脸,用另一只手的手肘支撑起身,说:“感谢上帝。天啊!几点了?”
“别太早下定论。”克莱说着,三人继续往房间走去,“CD的原主不管是谁,不是已经扔掉了CD吗?”
“汤姆,你是不是做了梦?噩梦?”
“你还说他们越变越聪明。”汤姆说。
汤姆点头。“好像吧。有,我听见有人在哭。是乔丹吗?”
“看看这个。”克莱说着从旅馆的住宿登记处拾起一片CD,用手电筒照亮,是迈克尔·波顿的《醉情歌》专辑。
“对。你梦见什么?还记不记得?”
“进去吧,”艾丽斯说,“我的脚好痛,而且不久就要天亮了,对不对?”
“有人骂我们是疯子。”汤姆此语一出,克莱的心沉到了谷底。“我们大概真的是疯子吧,其他就想不起来了。为什么这么问?你该不会也……”
他们等了一会儿,里面无人响应。招牌上写着:“甜蜜谷旅馆,温水游泳池,HBO,团体另有优惠。”
克莱不想再耽搁下去,拔腿冲出房间下楼,在乔丹身边坐下时,乔丹还东张西望,一副茫然又畏惧的模样。现在的乔丹完全没有计算机神童的架势了。如果说艾丽斯扎了马尾,脸皮被晒得红彤彤的,看起来像十一岁,那么乔丹可以说是退化到了九岁。
“我们没问题!”汤姆呼喊,“我们是正常人!正要进去!”
“乔丹,”克莱说,“你做的梦……你的噩梦,还记不记得?”
二十八号公路上有许多空车,但这条路比四九五号公路宽敞,到了凌晨四点,他们已经接近“两支手电筒先生”汉德的家乡梅休因。他们听信了汉德的故事,赶紧在天亮前找地方躲起来。他们看上了二十八号公路与一一〇号公路交叉口的汽车旅馆。这里有十几辆车停在各个房间前,但是克莱认为这幅景象有荒废之感。怎么能不荒废?这两条公路虽然可以通行,但得徒步才能过来。克莱与汤姆站在停车场边缘,把手电筒举到头上乱照。
“快忘光了,”乔丹说,“他们把我们赶上看台罚站,他们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是……我也不晓得,把我们当成野生动物吧……只不过他们说……”
7
“说我们发疯了。”
“不同意。”艾丽斯说。她的语气漠不关心,“对我来说,这比较像暑假大片里的特效,观众买一桶爆米花和可乐,欣赏世界末日……怎么说?计算机动画?CGI?在蓝色布幕前比画?诸如此类的事。”她抓住小球鞋的鞋带举起来,“我只需要这东西来面对现实。小到能握在手里的东西。好了,我们走吧。”
乔丹睁大眼睛。“对!”
“这下子我们可认清事实了吧?”汤姆说。
克莱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是汤姆下楼了。克莱并没有回头看,只是拿出素描给乔丹看:“主持人是这一个吗?”
三人在北安杜佛稍作停留,站在横渡四九五号公路的人行天桥上。云层又开始密布,但是月亮露脸的时间够长,让他们看清无声的公路共有六条车道。他们来到天桥与南下车道交接的附近,看见有辆十六轮大卡车像断了气的大象倒在路面上,有心人在周围摆出了橘红色的警示锥,更远处有两辆弃置的警察巡逻车,其中一辆侧翻。大卡车的后半部被烧得焦黑。在乍现的月光下,他们看不见尸体。有几个人在路肩吃力地往西走,但即使是路肩也是寸步难行。
乔丹没有回答,也没有必要回答。他一看就缩起脖子转过头,抓住艾丽斯,再度把脸埋进她的胸口。
6
“什么东西?”艾丽斯一脸困惑地问。她伸手去拿素描,却被汤姆拿走。
但是之后,三人在超市的停车场稍稍请教他人后,仍然决定北上。
“天啊!”他说着交还素描,“梦快被我忘光了,不过我还记得他被咬开的脸颊。”
“今天早上九点。在托普斯菲尔德。所以说,如果你们在黄砖道上看见一群疯子捧着手提音响,播放着《为何不能交朋友》……”他用戴在头上的两支手电筒照着三人的脸,阴森森地看着,“千万别冲出去喊齐莫沙比(Kemo Sabe)打招呼。”他停顿一下,继续说:“换作是我,我也不想往北走。即使警察不会在边界对你们开枪,也是白走那一趟。”
“他的嘴唇也是。”乔丹躲在艾丽斯的胸口说,“嘴唇还下垂。就是他把我们指给所有人看。给他们看。”他打了一阵哆嗦。艾丽斯揉揉他的背,然后两手交叉在他的肩胛骨,以便把他抱得更紧。
“这事发生在几点?”克莱问。他看出艾丽斯出现体力不支的现象,伸出一只手搂住她。
克莱把素描放在艾丽斯面前。“有印象吗?梦见过这个人吗?”
“这我没概念,”汉德说,“只知道他们当街把她撕开,我的意思是说把她扯成碎片。”
她摇摇头,正要说没印象,奇塔姆居的前门外却传来重物滚动的长音巨响,随后是一连串松散的轻轻敲门声。艾丽斯尖叫。乔丹抓她抓得更紧,仿佛想把自己埋进她体内,同时放声大哭。汤姆抓着克莱的肩膀。“完了,到底是……”
“也可能是摸不清她的思想。”艾丽斯说。
门外继续传来滚动的巨响,声音拖得很长。艾丽斯又尖叫一声。
“也可能是摸清了她的思想。”汤姆说。
“枪!”克莱大叫,“去拿枪!”
“我不太清楚。大概是闻到味道了吧。”
一时之间,四人全在日光充足的楼梯歇脚处动弹不得,接着又听见长长的重物滚动声,听起来就像骨头滚动的声音。汤姆冲上三楼,克莱也跟着过去,一度因为穿了长袜而打滑,赶紧抓住栏杆才没摔倒。艾丽斯把乔丹推开,往自己的房间奔去,T恤的下缘拍打着腿。歇脚处只剩乔丹瑟缩在角柱边,直盯着楼下,用又湿又大的眼睛注视着前厅。
“他们怎么看穿她的?”艾丽斯又问。
29
汉德点头继续说:“他们还是肯进室内,因为我亲眼看过,只是不喜欢进去就是了。”
“别轻举妄动,”克莱说,“我们一步步慢慢来,懂吗?”
克莱、汤姆与艾丽斯摇头。
前门外传来长而松散的滚动声后不到两分钟,三人已经下楼站在楼梯脚,汤姆拿着尚未试射过的速战爵士,艾丽斯每只手里握着一把九厘米长的自动手枪,克莱则拿着贝丝·尼克森的点四五手枪。昨晚场面虽然混乱,但是他却没把枪搞丢,后来才发现是插在腰带上了,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有收枪的举动。乔丹仍然瑟缩在歇脚处,从上面看不见楼下的窗户,克莱认为这样或许是件好事,可是下午出大太阳,奇塔姆居里的光线却出奇暗淡,这可绝对不是件好事。
“她想冒充成疯子,”汉德说,“我站在房间的窗口边看边想:‘哇,这女生真厉害,加油加油,继续再装一下,说不定有机会能突破重围,跑进什么地方躲起来。’因为疯子不爱进室内。你们注意到了没有?”
光线之所以暗淡,是因为手机疯子聚集在每一扇窗外,向内窥视着屋里的人。疯子有数十人,甚至多达数百,每张脸是异样的朦胧,多数有打架后的污痕以及大乱一星期后留下的伤口。克莱也看见了缺牙缺眼的人,有的耳朵裂开,也有淤青、烧伤、焦黑的肌肤,以及一团团乌黑的腐肉。他们默不作声,被一种贪婪渴望的气氛笼罩着,而昨天下午空气里弥漫的感觉又出现了,那种几乎难以控制的巨大力量旋转着,令人难以呼吸。克莱一直以为三人手上的枪会飞起来,枪口倒过来对准三人射击。
“那女人后来怎样了?”艾丽斯问,“跑出去被抓到的那个。”
对准我们,克莱心想。
“对,两次。第二次我看见一个男人捧着音响摇来摇去,晃得CD跳音跳得好严重,不过CD还是照放不误。所以说,他们喜欢听歌,不过,就算他们的脑筋恢复了一点点正常,我们也不能因此就放松戒心,你说是吧?”
“港口海鲜店礼拜二有优待,我常去光顾,店主在水族箱里养了几只龙虾,我现在总算能体会它们的感觉了。”汤姆紧张地小声说。
“你也看见了?”汤姆问,“听见了音响?”
“别轻举妄动,”克莱又说,“让他们先采取行动。”
“结果她……”他向后靠在翻倒的小卡车边,用双手挠挠脸,“我讲这话的用意是希望你们了解,不能随便出去,免得被抓到,别以为他们越来越正常就被骗出去,别只因为他们当中一两个偶尔运气好,按对了手提音响上的按钮,开始播起了CD……”
可是并没有人先采取行动,只是又传来一声滚动声,克莱认为像有人在前门廊扔下东西。接着,挤在窗外的生物后退,仿佛听见了只有他们听得见的某种讯号,因此成排后退。照理说,现在不是他们集结的时间,但显然情况已经变了。
汉德模仿玩具兵的走法,僵直着身体朝他们走来,送报员的布袋跟着摇来晃去,与手机疯子的姿态不尽相同,但三人能体会他想传达的意思,所以点了点头。
克莱走向客厅的广角窗,左轮握放在身边,汤姆与艾丽斯也跟过去,看着手机疯子撤退。对克莱而言,他们已经不像疯子了,至少在他能理解的范围内如此。手机疯子倒退着走,姿态诡异而灵巧,每个人之间都保持一点点距离,从不碰触他人,最后退到奇塔姆居与托尼足球场之间停下。足球场已成废墟,仍在冒烟。这群人就像仓卒成军的部队,站在满地落叶的练兵场,将不太茫然的眼神逗留在校长公馆上。
“她也许是想找个比较舒服的地方睡觉吧!就这么简单。她看见我这间汽车旅馆心想:‘有床铺的房间,就在Exxon加油站旁边,过一条街就到了。’结果只走到一半,一群疯子就从转角出现,朝她走过去……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走吗?”
“为什么他们的手脚黑乎乎的?”有个怯弱的声音问。三人转头看见乔丹。克莱倒没有注意到外面沉默的数百人手脚上尽是黑炭与灰烬,但他还来不及响应,乔丹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他们去看过了,对不对?当然看过。他们去看我们怎么对付他们的朋友。他们现在生气了,我感觉得到,你呢?”
克莱想说迟早会习惯,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只看见艾丽斯又握着小球鞋求心安。他不想让艾丽斯听下去,但是也知道无法阻止她,原因之一是这段话属于求生信息,原因之二是反正目前充斥的就是这类消息。这份消息与新罕布什尔州边界的传闻不同,他几乎能笃定确有其事。这类消息听多了,也许能开始归纳出一些脉络与因果。
克莱不想说“对”,但他当然能感觉到。那种沉重、紧张的感觉弥漫着,那种勉强以电网包住雷电的感觉,的确是怒气。他回想到超短金直咬女强人的脖子,也想到在博伊尔斯顿街地铁站胜出的老妇人迈步走进波士顿公园时,铁灰色的短发还滴着血。克莱也回想起那个年轻裸男,只穿了球鞋,两手各拿一根汽车天线跑步,同时朝天猛戳。那么多怒气,难道开始集结后就消散一空吗?才怪。
“我大概知道她出去做什么。这事发生在托普斯菲尔德,离这里以东差不多五英里吧。我和我那一群人住在汽车旅馆。她正朝旅馆走过来。不是用走的,她走得匆忙,几乎是用冲的,边跑还边向后看。我看见她是因为我睡不着。”他摇摇头,“很不习惯白天睡觉。”
“我感觉到了。”汤姆说,“乔丹,如果他们具有灵异能力,为什么不干脆叫我们自我了断,或是自相残杀?”
克莱点头说:“好。”
“或者让我们的头自动爆掉,”艾丽斯的声音颤抖着,“看老电影的时候看过。”
“今天早上,我看见他们逮到了一个走出去的女人,”他说,“我亲眼看见的。”
“我不知道。”乔丹说。他抬头看克莱。“褴褛人去哪里了?”
汉德一定看出了克莱脸上的疑虑,因为他露出微笑,但却被手电筒照成了难看的表情。
“是你帮他取的绰号?”克莱低头看自己拿在手里的素描,看着他被咬开的肌肤、被扯破的袖口以及松垮的蓝色牛仔裤。他心想,“褴褛人”这绰号还算贴切,不如就用这名字来称呼穿哈佛衣的男人。
汉德哼了一声。“他们现在成群走,也不会互相残杀了。这样算不算变聪明,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他们见了我们照杀不误,这点我敢确定。”
“要我取绰号,我就把他叫做大麻烦。”乔丹以微弱的声音说。他再次向外看着新来的人,少说也有三百,也许多达四百,最近才从附近的某个城镇赶来。接着乔丹转头看着克莱。“你有没有看见他?”
“他们越来越聪明了。”艾丽斯说,“汉德先生,你应该知道吧?”
“只在做噩梦时看见过。”
头插了两支手电筒的汉德不理汤姆,继续与克莱对话,想必是把克莱当成了三人的领袖。“疯子也不拿手电筒。拿手电筒的时候记得前后摇。要讲话,而且要大声讲。疯子也不会讲话。我怀疑边界的警察不会放你们过关,不过如果走运的话,警察也许不会对你们开枪。”
汤姆也摇头。
“我们知道。”汤姆说。
“对我来说,他只是纸上的素描,”艾丽斯说,“我没有梦见他,也没有看见外面有谁穿连帽衫。他们去足球场做什么?是想认尸吗?你们认为呢?”她看起来一脸怀疑,“足球场不是还很烫吗?绝对是。”
汉德面带轻微的轻蔑看着他。“是这样讲的,没错。我老妈以前常说,聪明人一点就通。如果你们真想北上,一定要趁半夜过边界,因为疯子晚上不出来。”
“他们在等什么?”汤姆问,“如果他们不准备攻击我们,也不逼我们拿菜刀互砍,又是在等什么?”
“是你听说的吗?”克莱问。
克莱忽然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也知道乔丹口中的褴褛人在哪里。克莱的中学代数老师迪维恩会说,这是悟出解题之道时大叫“啊哈!”的一刻。他转身往前厅走去。
汉德看着汤姆,说不定认为汤姆也疯了。汉德说:“不相信别人的话也不行了,老弟。现在总不能打电话求证吧?”他停顿后接着说:“他们在塞勒姆和纳舒厄一带烧尸体。那两人说的,还说味道像烤猪。我要带五个人往西走,想在日出之前多赶一些路。向西走的话通行无阻。”
“你要去哪里?”汤姆问。
“那两个人有没有亲眼看到?”汤姆问。
“去看他们留下什么东西。”克莱说。
“新罕布什尔州的边界被封锁了。不到半小时之前,我才碰到两个掉头回来的人,说警察是想辨识正常人和疯子,可惜警察没有尽全力。”
大家连忙跟过去。率先赶上的是汤姆。他趁克莱的手还在门把上,连忙说:“这恐怕不好吧。”
走出安杜佛的外围前,他们见到一个男人把两支手电筒串起来戴在头上,两边的太阳穴各亮一支。这个人从IGA超市的破橱窗走出来,友善地挥挥手,然后朝三人走来,一边绕过凌乱的购物推车,一边把罐头放进像送报员用的布袋里。他走到一辆翻倒的小卡车旁,自我介绍是梅休因市的罗斯科·汉德,然后问他们想往哪里去,克莱回答缅因州后,汉德摇摇头。
“也许不好,但是他们正期望我们这么做,”克莱说,“而且你知道吗?我认为如果他们想杀死我们,我们早就死了。”
5
“他说得对。”乔丹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
“就这样办吧。”艾丽斯说。一行人再次动身,在市区有人行道可走时尽量走人行道。
克莱打开门。奇塔姆居的前门廊很长,有舒适的柳条家具,也能看见学院坡向下通往学院街,最适合在晴朗的秋天下午坐在门廊上欣赏,无奈现在克莱最没有这种闲情逸致。站在门阶底的是一群手机疯子,排成箭头队形,最前面站了一个人,后面是两个人,然后依次是三、四、五、六人,总数二十一。最前面的人正是克莱梦见的褴褛人,简直像从他的素描里跳出来的一样。褴褛人果然穿着破烂的红色连帽衫,正面确实印有哈佛的字样。被咬开的左脸颊已被缝在鼻子一边,以白线缝的两针手法拙劣,伤口固定前,缝线在黑皮肤扯出泪珠状的小点。第三针与第四针已经脱线,留下了扯裂的伤痕。克莱想,缝伤口时可能是用钓鱼线来充数的。向下垂的嘴唇露出了整齐的牙齿,看似不久前接受过医术高超的牙齿矫正师的治疗,而当时的世界少了暴戾之气。
“对,”汤姆说,“他那种说法绝对是新一代的城市传奇。不过话说回来,新罕布什尔州有点乡下,我朋友喜欢把那边叫做‘新仓鼠州’。所以我才认为应该找偏僻一点的地方过州界。”
前门外叠了一堆黑色的物体,淹没了踏脚垫,向左右两边延伸。这些物体的形状扭曲,一眼看去近似出自半疯雕塑家的艺术品。没用一秒,克莱就认出这些物体是足球场那群人的手提音响,只是现在已被融得难以辨识。
艾丽斯边听边点头。“现在的新闻已经传不快了,因为没电话可用了。”
接着艾丽斯尖叫一声。克莱开门时,有几个被烤得扭曲的音响跌了下来,而原本极可能叠在最上面的一个东西也跟着跌落,因此被半埋在音响里。克莱来不及阻止她向前走。她放下一只手里的自动手枪,捡起刚才令她尖叫的东西。是她的小球鞋。她把球鞋像婴儿般搂在胸前。
汤姆摇摇头。“我也不信。我认为那老人的说法可疑,有点城市传奇的味道。”
克莱望向站在她另一边的汤姆,汤姆也注视着他。他们三人并没有心电感应的能力,但此刻无异于拥有超能力,因为汤姆用眼神问:接下来怎么办?
“不相信。”她说完望向汤姆。
克莱把注意力转回褴褛人。他心想:不知道人能不能察觉到自己的心思正在被解读,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正在被褴褛人解读。他对褴褛人伸出双手,其中一只手里仍然握着枪,但褴褛人或他率领的人似乎不以为意。克莱打开手心向上:你想要什么?
“你相信吗?”克莱问艾丽斯。
褴褛人微笑不语,笑容中全无笑意。克莱自认能看出那对深褐色的眼珠带有怒气,但是他认为那只是表面的情绪,褴褛人的心里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就像看着洋娃娃微笑一样。
克莱另外想到几个问题,但却噤声不问。大家一同走在塞满空车却仍可供行人通行的公路,走到了安杜佛时,臭脸老人与多数人转向一三三号公路,往西方的洛沃尔,只剩克莱、汤姆与艾丽斯站在安杜佛的大马路上,除了几个拿着手电筒觅食的人外,这里几乎是空城。他们必须做出决定。
褴褛人偏头竖起一指,表示等一下。仿佛事先套过招,坡路下方的学院街正好传来许多尖叫声,是垂死的惨叫,伴随而来的是几声来自喉咙深处的呼号,是掠食性动物的吼声,吼声并不多。
“昨天晚上。”
“你们在干什么?”艾丽斯大骂。她站向前去,一只手狂捏着小球鞋,前臂的肌腱暴凸形成阴影,宛若有人用铅笔在她的皮肤上画出长长的直线。“你们对下面的人做了什么?”
“什么时候?”克莱问。
克莱心想:何必多问,不用想都知道。
“信不信由你啦,小甜心。”老人说,“我遇见几个人跟你们一样想往北过州界,却被吓得赶紧往南逃回来,因为他们在邓斯特布尔北边看见有人想进新罕布什尔州,立即被一枪打死了。”
她举起仍握着手枪的另一手,却被汤姆攫住,在她开枪前将她手中的枪抢了下来。她转向汤姆,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乱抓着他。
“这……未免太难以置信了吧。”艾丽斯说。
“还给我,听到了没有?没听见,是不是?”
三人陪着一位老人走了一段路。老人臭着脸说:“警察老早就把格杀勿论当座右铭,只差没刻在警车的车牌上招摇,现在不过是执行新版本的命令而已。”他穿着名贵的轻大衣,背了一个小背包,拿着加长型的手电筒,大衣口袋露出手枪的枪托。“如果你人在新罕布什尔州,你可以自由生活,但是如果你想进来新罕布什尔州,他妈的,等于是去送死。”
克莱把她拉开。这一切全看在乔丹的眼里。他站在门口,眼睛睁得老大,满面惊惧。在此同时,褴褛人站在箭头队形的尖端,一副以微笑遮掩怒意的表情,而潜藏在怒意底下的是……什么也没有,就克莱所能看出的范围而言,什么也没有。
踽踽前行至安杜佛近郊时,他们又遇到手电筒族,也听见了一个谣传。这个说法口耳相传不绝,后来转述的人个个当成是事实,说得斩钉截铁:新罕布什尔州与马萨诸塞州的边境被封锁了。新罕布什尔州的州警和警长特派警察接获了格杀勿论的指示,不管来人是不是疯子,一概先枪毙了再说。
“反正保险已经关了。”汤姆迅速瞄了一眼手枪,“感谢天主施小恩。”然后他对艾丽斯说:“你想害死我们不成?”
他们来到小镇巴拉德谷,全镇只有两组红绿灯。他们在一家兼卖卡片的书局找到公路地图集,现在开始继续向北前进。州际公路九十三号与九十五号形成了V字形,环境不无乡村情趣,他们很庆幸这天决定在这里扎营。三人遇见的同类多半往西走,因为听说州际公路九十五号发生了惨重的车祸,路面堵得无法通行。往东走的人只有少数几个,其中一人说,州际公路九十三号的韦克菲尔德交流道附近有油罐车引发大火,导致北上车辆延烧了将近一英里。这人说:“臭到像地狱的炸鱼条。”
“你以为他们会简简单单放我们走?”她哭得稀里哗啦,很难听得懂她在讲什么,鼻孔挂了两条透明的鼻涕。从盖顿学院门口的那条两旁种了树的马路上传来惊叫声与惨叫声,有个女人哭喊着:“不行,拜托,不要,求求你。”随后言语被一阵痛苦的哀嚎取代。
4
“他们打算怎么对付我们,我不知道,”汤姆以尽量平静的语调说,“不过,假如他们有意要我们死,不必杀人给我们听。艾丽斯,看看他——他们在马路上做的坏事是想给我们一个警告。”
“才不。”克莱虽这么说,心里却有点赞同,因为他担心的对象是妻子与儿子。
从下面传来几声自卫的枪响,为数不多,多数声音只是痛苦的惨叫与惊恐的叫声,全来自紧邻盖顿学院的地区,就是疯人群被烧死的地方。惨叫声绝对维持不到十分钟,但有时候,克莱心想,时间真的是相对的。
但是汤姆仍然不愿微笑。“我好想我的猫。”他说,“不知道它平不平安。你一定认为我好痴呆。”
感觉像过了好几个小时。
“天啊!”克莱说,“昨晚是不是有人睡错干草堆、吃错了药?”
30
汤姆对他板着脸说:“北极。因为小矮人被传染到狂驯鹿病,全病死了,这些人去北极代班,等新的一批小矮人前来报到。”
叫声终于停息时,艾丽斯默默低头站在克莱与汤姆之间。前门里面有张桌子,原本用来摆公文包与帽子,现在她已经把两把自动手枪都放在桌上。乔丹握着她的手,向外望着站在坡道开头的褴褛人与手下。目前为止,小乔丹还没注意到教头失踪了,克莱认为他很快就会发现。等他发现后,凄惨的一天即将进行到下一幕。
他望向汤姆。“他们去哪里了?”他问,“太阳下山后,那些疯子跑去哪里了?”
褴褛人向前走了一步,摊开双手微微鞠躬,仿佛在说:任君差遣。接着他抬头看,一手举向学院坡与更远的大马路,仍然紧盯着熔化手提音响后方的门口四人。对克莱而言,他的意思很明显:马路归你们使用,还不快去。
克莱换手拿自动步枪,因为装满了子弹,感觉重得不得了。他心里想着:因为现在是我们的时间。白天是电话疯子的天下,星星出来时,就归我们称霸。我们就像吸血鬼,被放逐到黑夜。靠近时,我们认得出同类,因为我们仍能交谈;距离稍远,我们一见背包即可辨识同类,而且越来越多的同类也开始带枪;但距离遥远时,唯一能确定同类的手法只有摇摇手电筒光束。三天前,我们不只统治全地球,同样也对绝迹的生物心存愧疚,因为人类为了享受全天候的有线新闻网与微波炉爆米花而破坏环境。现在呢?我们成了手电筒族。
“这样吧,”他说,“我们先厘清一件事。我相信,既然你们人多势众,尽管可以对我们赶尽杀绝,不过除非你回总部镇守,否则明天一定会有别人掌控全局。因为我以人格担保,我第一个收拾的人就是你。”
月亮在云朵间窜进窜出,克莱心想,就像小男生海盗寻宝历险记的插图。这时三人离开马场,继续往东前进。这一晚,他们开始遇见了同类。
褴褛人双手摸着脸颊,睁大眼睛,好像在说:不会吧!背后的人仍如机器人般面无表情。克莱继续看了片刻,然后才轻轻关上门。
3
“对不起,”艾丽斯闷闷地说,“我刚才听惨叫声听得一时受不了。”
“波斯先知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克莱说。艾丽斯笑到哭出来。
“没关系,”汤姆说,“又没少一块肉。不过,他们倒是帮你找到了小球鞋。”
“啊,可惜有谁抗拒得了叮铃叮铃响的电话呢?”汤姆问,“电话一响,你的球赛看不成了。”
她看着球鞋说:“他们捡到球鞋,所以才发现凶手是我们吗?他们像猎犬一样嗅出味道了吗?”
“大家都不应该接,”克莱说,“不接的话,现在就不会这么凄惨。”
“不对。”乔丹说。他坐在雨伞架旁的高背椅上,看起来渺小、沧桑又疲乏。“他们只是用这种方式来说他们认得你。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刚才在讲梦话,一直讲‘别接,别接’。”
“对呀,”克莱说,“我敢打赌,他们来门口之前就知道是谁干的。一定是从我们的梦里发现的,就和我们从梦里认出他的长相一样。”
“怎么了?”克莱边说边确定打开自动武器的保险。这个动作已是习惯成自然。
“我并没有……”艾丽斯只说到一半。
艾丽斯用怪异的神情看着他。
“因为你当时正要醒过来,”汤姆说,“我猜不用过多久,你也会梦见他。”他停顿一下,“前提是,他还有话要说。克莱,我搞不懂,下手的人是我们,他们不应该不知道是谁干的,这一点我敢保证。”
这时汤姆摇醒他,告诉他手表的时间已过九点,月亮已经高挂,今晚如果想赶路,就应该趁现在出发。克莱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起床过。整体而言,他比较喜欢做宾果帐篷的梦。
“对。”克莱说。
克莱梦见一家三口团聚在肯特塘,正在自家后面的空地野餐。莎伦带来了纳瓦霍印第安毛毯,铺在草地上,也准备了三明治与冰红茶。天色忽然暗下来,莎伦指向克莱的背后说:“快看!心电感应生物!”他转头却只看见一群乌鸦,其中一只大到遮住了太阳。接着,他开始听见叮当音乐声,听起来像富豪冰激凌车播放的《芝麻街》主题曲,但是他知道曲子来自手机铃声。他在梦境中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回头一看,发现约翰尼已经不见了。他问儿子跑哪里去时,心里恐慌不已,已经知道答案了。莎伦说,约翰尼钻进毛毯去接听手机了。毛毯隆起了一团。克莱钻进去,一阵强烈的干草香味扑鼻,他大声阻止约翰尼接电话,千万别接听。他伸手想抓约翰尼,却只抓到一颗冰冷的琉璃球,是他在小小珍宝精品店买的镇纸,深处包裹着蒲公英的籽絮,恰似一小团云雾。
“他们若想宰掉我们,直接攻进来就好了,困难度不会超过平白杀害一堆无辜的民众。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们报仇?我的意思是,我了解复仇的概念,不过他们不杀我们反而去滥杀无辜,我实在搞不懂为……”
2
这时乔丹滑下椅子,四下张望,脸上一下子换上忧虑的神态。他问:“教头在哪里?”
“去睡个够吧。”克莱说。
31
她对他露出心不在焉的微笑,一闪即逝。克莱看见后再次觉得她好美,真的好美,而且随时可能崩溃。“那堆干草看起来好软,我好累,我想睡个长长的午觉。”
一直到了二楼的楼梯歇脚处,克莱才跟上乔丹。“等一下,乔丹。”他说。
“我是真的认同你的看法。”他说。他伸手去碰艾丽斯握着小球鞋的那只手。艾丽斯现在捏球鞋的动作变快了。“真的认同。别再捏球鞋了,好吗?”
“不行。”乔丹说。他的脸从来不曾如此苍白震惊,头发成了头上的一丛乱草,克莱心想只是太久没理发了吧,但是看起来那头乱发好像一根根全竖了起来。乔丹说:“楼下闹得那么大声,他应该会下来才对!如果他没事,应该会下来找我们。”他的嘴唇开始颤抖:“他昨天不是一直揉胸口吗?如果不只是胃酸逆流,又会是什么病?”
“你是真的认同,还是只想让我觉得……”
“乔丹……”
汤姆点头说:“这样说应该没错。也许集体行动的动物都会心电感应、集体思考。”
乔丹不想听。克莱敢打赌,现在的他已经把褴褛人与跟班抛到了九霄云外,至少暂时不会放在心上了。他挣脱克莱的手,直奔走廊,边跑边叫嚷:“教头!教头!”走廊墙上挂了几幅远溯至十九世纪的人头画像,这时正低头皱眉瞪着他。
“心电感应、集体思考。”汤姆说完沉思起来。艾丽斯看着他。克莱已经认定她的推理正确,这时望向谷仓门外,看着今天回巢的最后几个疯子,心里想着,今晚一定得去找一本公路的地图集。
克莱回头向楼梯下看了一眼,艾丽斯帮不上忙,因为她正坐在楼梯底端,低头凝视着该死的小球鞋,模仿哈姆雷特正捧着犹理克(Yorick)的颅骨陷入沉思中。幸好汤姆开始踏着不情愿的步伐走上二楼。“情况会变得多糟?”他问克莱。
“他们越变越聪明了,不是自己的头脑变聪明,而是靠着集体思考。这样讲也许太夸张了,不过总比汤姆的假设来得更有可能。他们不太可能想收集一大堆电池的FM大炮收音机,一起打开来,把我们一炮轰到神经国去。”
“这个嘛……乔丹认为,如果教头好端端的,应该会下楼来,而我倾向认为教头……”
“什么事,艾丽斯?”克莱问。他隐约知道她想说什么,而他没猜错。
乔丹开始尖叫,就像电钻发出的高音,像矛一样刺穿了克莱的头脑,吓得他愣在楼梯与走廊相接处至少三秒,或许长达七秒钟。先动作的人反而是汤姆。克莱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平常人看见有人心脏病发作,不会叫成那样。老校长一定是发生了糟糕的事情,也许是服错了药。克莱在走廊上走到一半,听见汤姆惊呼:“……噢我的天乔丹别看……”整句话几乎连成了一个单字。
“也许吧,”她说,“不过我认为有件事很明显。”
“等我!”艾丽斯从克莱背后呼喊,但克莱没有等她。校长的小套房门开着,书房里有书本以及派不上用场的暖杯炉,书房另一边的门通往卧室,门也没关,光线从卧室照进了书房。汤姆站在书桌前,抱着乔丹的头贴在自己肚子上。校长坐在办公桌另一边,坐在旋转办公椅上,上身把椅背压向后,仿佛用仅存的一眼直盯着天花板,乱七八糟的白发从椅背向下垂。克莱觉得他看起来就像钢琴师在演奏会上弹完高难度曲子的最后一个和弦后,仰头望向天空。
“女人的第六感?”他面带微笑却没有冷笑。
克莱听见艾丽斯哽咽着哭喊出惊恐的声音,却几乎无法集中精神,只觉得自己成了行尸走肉。他走向书桌,看着吸墨纸上的一张纸。虽然纸上有血,但是他仍然能认得出上面写的字。校长的字体优美而且清楚。乔丹若能讲话,一定会称赞他至死仍秉持老学究的风范。
她摇摇头。“我也说不出来,感觉一定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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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怎么样?”汤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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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大家最爱用的代名词,充满疑神疑鬼的念头。艾丽斯已从不知哪里掏出小球鞋,单手紧捏着,但是她开口时,语气已经够平静了。“我认为不是这样。”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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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个女人,在那边。”汤姆打断克莱的话,指向六十二号公路上的中年妇女。她的步履蹒跚,捧了一个收音机兼CD音响,大小如客厅里用的厚座垫。她把音响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抱着睡婴,电线从后面的收线孔里掉出来,拖在路面上。汤姆接着说:“看了这么多手提音响,却没看见有人带了台灯或烤面包机。说不定这些人被设定成专找用电池的收音机,然后打开电源开关,开始广播那种声音、脉冲、潜意识讯息之类的鬼东西。说不定他们想对付第一波攻击中的漏网之鱼。两位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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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几个带了……”克莱讲到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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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妙。”汤姆说,“他们集结的行为不妙,他们互相扶持的行为也不妙,最最不妙的是看见他们扛着大型手提音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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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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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艾丽斯问,“为什么有些人扛着手提音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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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个疯子各扛着一种大东西,克莱觉得眼熟,因为艾丽斯曾在汤姆的客房衣柜里找出这种东西。当时三人围着这个东西站着,不敢打开来听。
克莱只懂英语,但是中学时选修过法语,所以现在还看得懂一些,他一看就知道纸上写了什么,也了解了这些文字的意义。褴褛人希望他们走,也知道亚尔戴校长年纪太大又罹患风湿,无法同行,所以逼校长坐在办公桌前,用十四种语言写下“精神失常”这个单字。校长写完后,褴褛人逼他用这支粗重的钢笔刺进自己的右眼,戳入眼球后方那颗聪明又年老的头脑里。
第二天早晨,阳光穿透雨雾时,克莱、艾丽斯与汤姆来到北瑞丁,在废弃的马场旁找到一间谷仓暂住。他们从谷仓门观察到第一群疯子开始出现,集体往威尔明顿的方向走上六十二号公路,向西南前进。他们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而且破烂不堪,有些人甚至没有鞋子可穿。正午之前,所有的疯子已经走完了。到了下午四点,太阳从云层中露出脸,辐射出长长的光柱,疯子开始集体往今早来的方向回去。许多人边走边吃东西。有些人搀扶走不动的人。就算今天出过人命,克莱、汤姆与艾丽斯也没有看见。
“是他们逼他自杀的,对不对?”艾丽斯喊破嗓子。“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们?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们?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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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想到褴褛人朝学院街比划出的手势。学院街也是新罕布什尔州的一〇二号公路。手机疯子严格说来已不算疯子,或这可以说是用全新的方式装疯卖傻,而且他们只想逼这四人上路。上路之后接下来怎么办,克莱想不出来,或许想不出来更好,也许无知也是一种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