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去哪里了?”他喃喃说,“有些人头脑还清醒,不是往北就是往西走。其他人呢?哪里去了?”
等到他认定艾丽斯不会再尖叫,他才走回门廊。外面虽然有点凉,但紧紧裹上棉被之后却不至于冷得不舒服。他的左边,也就是汤姆家以东的地方是商业区,他觉得自己可以看到广场入口处的红绿灯。另一边是他们今天走来的地方,只有一栋栋民房。所有的人仍然躲在夜色筑成的深壕里。
街头没有人回答他。唉,说不定真的被汤姆说中了,手机对大家下令三点发疯,八点去死。听起来太棒了,反而不像真的,但他记得空白CD上市时他也有相同的感受。
克莱终于扯开脚上的棉被,走进门去,站在楼梯脚,向上只见漆黑一片。这时他听得见汤姆的讲话声,但却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只觉得他的语音沉缓,具有安抚人心的作用。艾丽斯令人心寒的尖叫开始间断,穿插着喘气声,接着变成啜泣声与含糊的哭喊,逐渐形成文字。克莱听出其中一个词:噩梦。汤姆的讲话声持续不断,用单调而令人宽心的口吻撒着谎:一切平安,明天一早醒来,就会发现情况好转了。克莱想象他们并肩坐在客房的床铺上,各穿了一套汤姆的睡衣裤,胸前口袋还绣了汤姆的姓名缩写TM。要他画的话,他就会这样画。想着想着,他不禁微笑了起来。
前面的马路只有一片宁静,后面的房子也一样静。过了一会儿,克莱向后靠着沙发,让眼皮合上。他认为自己可能会打盹儿,却不认为自己睡得着,但是他终究还是睡着了,这一次没有做梦。天刚亮时,有条野狗走上前院的步行道,探头看着他躺着打鼾,睡在裹成茧的被窝中。狗看了一眼后走开,不疾不徐,因为今天早上莫尔登可吃的东西到处都是,未来几天也一样。
塞勒姆街的这一带,东边紧临莫尔登市中心,上坡是汤姆说的格拉纳达高地。现在,此地依然又黑又静,毫无任何人移动的迹象,即使是里维尔市的火光也已经暗了下来。
12
也许她的尖叫声会像灭蚊灯一样把手机疯子吸引过来。随便汤姆怎么幻想,要克莱想象他们全死了,不如要他相信圣诞老公公在北极开了一间工作室。
“克莱。醒醒啊。”
克莱想解开缠住小腿的棉被,但一时解不开来,只好跳向内门,一面恐慌地把门拉开,一面回头望向塞勒姆街,心想家家户户一定会开灯,只不过他知道现在停电。他心想一定有邻居会走上自家草坪,也许是对面拥枪自重又爱电子小玩意的尼克森先生吧。他会破口大骂,叫人赶快叫那小孩闭嘴。阿尼·尼克森会说:别逼我过去哟!别逼我过去毙了她!
有只手摇着他。克莱睁开眼睛看见汤姆。他穿着蓝色牛仔裤,上身是灰色工作服,正弯腰看着克莱。前门廊尽是强烈的白光。克莱起身下沙发时看了一下手表,发现已经六点二十了。
听见少女惊叫时,他本想在潜意识中硬把叫声融入梦境,当成星期六正午的哨声,但却只能假装一小段时间。克莱裹着大棉被,躺在门廊的沙发上,原本想守夜,看守了一小时之后自认外头不会出状况,至少今晚不可能,因此放心睡着了。但是他一定也相信艾丽斯不可能一觉睡到天亮,因为他的大脑一认出艾丽斯在尖叫,意识便顿时明朗,不至于一时搞不清楚睡在哪里或发生了什么事。原本他是躲在宾果桌下的小男童,转眼间就成了大人,舒舒服服地睡在汤姆门廊里的长沙发上。他赶紧翻身站起来,小腿仍然裹着棉被。在屋内,艾丽斯·马克斯韦尔尖叫出足以震碎水晶的音响,喊尽了昨日的惊恐,以一声接一声的尖叫来强调昨天的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因此非得否认不可。
“你非过来看看不可。”汤姆说。他的脸色苍白,透着焦虑,小胡子两端灰白凌乱,上衣的下摆一角露出来,后脑的头发仍然扎成马尾状。
艾丽斯的惊叫声打断了克莱的梦。他的梦境混乱,却不见得不甜美。他梦见自己变回到六岁甚至更小的时候,但绝对不超过六岁。他来到阿克伦市的俄亥俄州园游会,置身宾果帐篷里,躲在母亲坐的长桌下面,看着如林的女腿,嗅着香香的木屑味,主持人用念经的语调喊着:“B—12,各位,B—12!正好是阳光维他命!”
克莱望向塞勒姆街,看见有条狗衔着东西在小跑,经过了半个街区外的两辆废弃车,除此之外看不见任何动静。他闻得到微弱的烧焦味,心想不是波士顿就是里维尔。也许两者都有,但至少风已经停歇。他把视线转向汤姆。
11
“这里看不到。”汤姆说。然后他压低声音再说,“在后院。我本来去厨房想泡咖啡,却想到咖啡暂时泡不成了。也许是我多心了,不过……唉,我看了心情很差。”
“不会有事的。”汤姆说。克莱知道他本意善良,但这句话却引发他心中的恐惧,因为这句话只用在大事不妙的时候,意义相当于过一段时间你一定能释怀,或是他去了更好的地方。
“艾丽斯还在睡吗?”克莱在棉被底下摸索袜子。
“我好担心他,”他的嘴巴在说,“我担心他们母子两人,不过最担心的还是我儿子。”
“对,还好。别管鞋袜了,这里又不是五星级大饭店。来吧。”
汤姆伸手到餐桌对面,克莱用双手接住他的手。他的手指纤长细致。克莱看着这幕三手交握的画面,好像灵魂出窍了一样,开口讲话时也不觉得自己在讲话,只是感觉嘴巴在动,泪水开始从眼眶落下。
他跟着汤姆进门。汤姆穿着看起来很舒适的拖鞋。两人通过走廊来到厨房,灶台上摆了一杯喝到一半的冰红茶。
“没关系,”克莱说,“我倒认为疯子自动死掉的事被你讲对了。”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是说……除非我儿子……我儿子约翰尼G……”他讲不下去了,因为假如今天下午约翰尼想用手机,拿起来一听却接到超短金与女强人接到的讯息,克莱倒认为儿子生不如死。
汤姆说:“我这人啊,早上一定要吸收一点咖啡因,不然没办法运作,所以我倒了一点来喝……你请便,还冰得很……喝到一半,把洗手台上的窗帘推开,向外看一看花园。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想看看外面的状况。结果我看见了……你自己看吧。”
汤姆一时之间没有反应,只是仍然稍微倾身向前,看着克莱,仿佛无法了解这句话。接着他笑着说:“也对,有道理。我越讲越激动。对不起。”
克莱望向洗手台上面的窗户外面。屋子后面有个小巧的砖造露天用餐区,配备了一台瓦斯烧烤机。用餐区之外是汤姆家的后院,一半是草地,另一半是花园。最外围是高高的木板围墙,墙上有一道门。门开着,门栓一定是被人硬抽出来了,因为现在斜挂在门上,克莱觉得看起来像手腕骨折的模样。他突然想到,汤姆原本可以出去用瓦斯烧烤机来煮咖啡,可是却发现花园里坐了一个男人。他坐在一个想必是装饰用的独轮手推车旁边,正吃着一块南瓜里的软肉,边吃边吐南瓜籽。他身穿修车工的连身服,头戴沾了油污的小帽,上面的B字已经褪色。衣服左胸用草书印了一个红字乔治,颜色也已经淡去。每次他整张脸伸进南瓜去咬肉,克莱都听得见他吃得津津有味的声音。
克莱说:“我觉得上床睡觉的时间到了。”
“可恶,”克莱压低声音说,“又是疯子。”
“他们看见我们又盖了一座巴别塔……只不过建筑在电子蜘蛛网上。他们只花了几秒,两三下就把蜘蛛网拨开,我们盖的高塔也跟着倒下。事情发生时,我们就像三只小虫子,傻人有傻福,才没被巨人踩死。他们有办法搞成这样,你却认为他们没办法用讯号命令疯子五小时后自动睡觉、停止呼吸?和用手机讯号攻击相比,这根本是雕虫小技嘛!”
“对。既然来了一个,外面一定还有更多。”
克莱摇摇头。汤姆的眼珠在眼镜后面闪闪发亮,盯得他有些恍惚。汤姆的神态几乎像先知。
“门栓是他打坏的吗?”
克莱并不是在说笑,而汤姆也没有笑容。“哪里也找不到。整个国民兵的通讯基础几乎全建设在移动电话网络上,怎么去动员?至于飞机,我看见的最后一架是坠毁在查尔斯和毕肯街的小飞机。”他停顿一下继续说,直盯着餐桌对面克莱的眼睛,“不知道是谁搞得这样天下大乱。他们有他们自己崇拜的神。从他们住的地方看我们的时候,他们看见什么?”
“当然是他,”汤姆说,“我没看见,不过我昨天出门时锁着,我敢保证,因为我跟住同一街区另一边的邻居斯科托尼处不来。他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说,懒得跟‘我这种人’打交道。”他停顿一下,接着以更低的声音继续说,他原本就讲得很小声,这下子克莱非得弯腰向前才听得清楚。“最夸张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我认识坐在那边吃南瓜的人。他在索尼的德士古加油站上班,就在市中心。全市只剩那间加油站附设修车部,不对,应该说是‘曾经’附设修车部。他帮我换过散热器的管子。他还说,他去年跟弟弟去洋基体育场,看见红袜当家投手柯特·希林痛宰洋基的‘大个儿’兰迪·约翰森。乔治原本待人还算和气,结果看看他现在!坐在我花园里生吃南瓜!”
“伊拉克?”克莱不假思索地说,“路易斯安纳州?”
“你们在讲什么啊?”艾丽斯从背后问。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跟九一一事件后政府担心的生化恐怖攻击没有两样,”他说,“只不过用的是手机,因为手机已经成为日常生活最重要的通信工具,一瞬间能把全国人口收编为自己的军队,而这支军队可说是什么都不怕,因为他们全发疯了。这样就能摧毁基础建设。今天晚上,国民兵哪里去了?”
汤姆转身,神色惶恐。“你最好别看。”他说。
他靠向前去,凝神看着克莱。汤姆想相信这个假设,克莱心想,别浪费太多唇舌跟他争辩,因为他真的、真的想相信。
“这样讲,她非看不可了。”克莱说。
“有个疯子从四季大饭店拿刀过街想砍我,我以前也认为不可能,”汤姆说,“也不认为波士顿有可能烧成平地,没有手机而幸存的市民被逼得走密斯提克大桥和扎基姆大桥逃命。”
他对艾丽斯微笑,笑起来并不太困难。汤姆借给她的睡衣口袋并没有绣姓名缩写,但睡衣却是蓝色,和他想象的一样。而她穿这身睡衣的模样可爱得不得了,裤脚卷到小腿后露出了脚丫子,头发也睡得乱七八糟。虽然昨晚做了噩梦,但看样子她睡得比汤姆更好。克莱敢打赌,她一定也比自己睡得好。
“我认为不可能。”
“又不是车祸,”他说,“只是有人在汤姆的后院吃南瓜。”
“好,如果这组织能发出讯号,让听见的人全发疯,”汤姆说,“难道不可能在讯号里加入一个指令,让收到讯号的人过五小时之后自杀?或者命令他们去睡觉、停止呼吸?”
她站在两人中间,双手撑在洗手台的边缘,踮起脚尖来向外望,手臂擦过克莱,让克莱感受到她肌肤仍散发出被窝的暖意。她向外望了很久,然后转向汤姆。
“一针见血,”克莱说,“我儿子每次讲这句话都会漏风。”拜托上帝,希望他还能讲话。
“你说他们全自杀了。”她这话让克莱不知道她是在指责或假装骂人。大概连她自己都不晓得吧,他心想。
“不知道,”汤姆说,“不如你去找部手机来试试?”
“我昨晚又不确定。”汤姆回应得蹩脚。
“攻击结束了吗?”
“我倒觉得你昨晚的口气很确定。”她再次向外望。克莱心想,至少她没有被吓坏,神态反而出奇地镇定,只不过她穿的睡衣稍微大了一号,使她有点像卓别林。
“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某个恐怖分子组织,甚至是某个不知名的小政权,发出了某种讯号或脉冲。目前我们只能假设这种讯号能被全球的手机接收传送。但愿不是这样,但目前我们只能做最坏的假设。”
她说:“呃……你们来看看。”
“好吧,我洗耳恭听。请别用太多术语。”
“看什么?”两人一同说。
“如果那种科技存在,为何不能接受以手机讯号做武器的科技,至少假设一下嘛。”
“看他旁边的小独轮车。看看轮子。”
“汤姆·克兰西难道会骗我?”克莱面无笑容。
克莱已看见了她指出的现象:散落的南瓜壳、南瓜肉和南瓜籽。
“政府宣布说,他们可以从两千多英里的航空母舰发射导弹,精准到可以用计算机改变方向来炸穿地下碉堡的门,你也只能看着照片,相信这种科技确实存在。”
“他把南瓜砸在轮子上,好打开南瓜,吃里面的东西。”艾丽斯说,“我猜他是那群疯子之一……”
“你知道我不是。我是画漫画的。”
“没错,他的确是那群疯子之一。”克莱说。修车工乔治坐在花园里,双腿打开,让克莱看见他自昨天下午起忘了妈妈教过他大便前要先脱裤子。
“你是科学家吗?”
“……可是,他还懂得把轮子当作工具。我不觉得疯子有这种头脑。”
“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只是我实在搞不懂,不管手机讯号的破坏力有多强,也不太可能被人设计来做这种事。”
“昨天不是有一个拿刀想砍人的人吗?”汤姆说,“另外也有一个拿着两根汽车天线乱戳。”
“用理性来想一下,你就能了解道理何在。”汤姆说,“几乎能肯定的是,这是某种恐怖攻击行动,你同意吗?”
“对,可是……总觉得这不太一样。”
克莱看着他,满脸疑问。
“比较和平,是不是?”汤姆又向擅闯花园的人瞄一眼,“我可不想出去问个清楚。”
“我把想法讲来给你听听,”汤姆说,“我认为他们日落时爬进大楼和民房之后死掉了。”
“不是的。我指的不是比较和平。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不知道。”
克莱知道她想形容的概念。昨天见到的侵略行为全属盲目乱冲的动作,是随手拿到东西就开战的举止。没错,当时有生意人拿刀乱剁,也有猛男举着汽车天线跑,但是公园不也有一个人用牙齿咬下狗耳朵?超短金也用牙齿咬人。乔治的举动跟他们似乎有很大的差别,而且原因不只是他正在吃东西而非行凶。可是,克莱与艾丽斯一样无法确切指出相异点。
“他们全跑去哪里了?”汤姆问,“你说的那些手机疯子。他们去哪里了?”
“天啊,又来了两个。”艾丽斯说。
“就这么说定了。”克莱又拿起三明治,现在他稍微有点胃口了。
一男一女从没关的围墙门走进来。女人年约四十,穿的是肮脏的灰色裤装。男人年纪一大把,穿着慢跑短裤,T恤的正面印有“银发族站起来”的字样。裤装女的上衣是绿色的,如今变成了破布条挂在身上,露出浅绿色的罩杯。老人的脚跛得严重,每走一步都必须向外伸展手肘以保持平衡,动作酷似单人踢踏舞。他干瘦的左腿沾了血后凝结成块,而且左脚的鞋子已经不见,运动袜也磨得破烂,满是泥巴与血,挂在左脚踝拍来拍去。老人的白发有点长,披散在无神的脸上犹如连衣帽。裤装女一边发出重复的声响,听起来像:“咕姆!咕姆!”一边扫瞄着后院与花园。她看着乔治吃南瓜,仿佛乔治一点价值也没有,接着她大步走过乔治身边,走向仅存的小黄瓜,然后跪下去摘,然后嚼了起来。老人迈开大步走向花园边缘,后来却只呆呆地在花园里站了一阵子,好像终于没了电的机器人。他戴着金框小眼镜……克莱认为是老花眼镜……那副眼镜在晨曦中闪耀。在克莱看来,好像他曾经满身智慧,如今却成了智商穷光蛋。
汤姆叹气说:“好吧。明天早上再看情况吧。”
三人挤在厨房向外凝视,几乎忘了呼吸。
“看吧?我就说嘛。”
老人把视线转向乔治。乔治扔开了一片南瓜壳,仔细看着其他几片,然后选中其中一片,继续把脸探进去吃早餐。新来了两个人,他不但没有撵人的意思,而且似乎根本没注意到。
“对。”汤姆说。他把两手插进修剪整齐的头发,搞笑似地搓弄一阵,“我知道阿尼和他老婆贝丝大概不在家。他们爱枪,也爱电子玩意儿。每次他开那辆宝贝得不得了的底特律道奇公羊卡车经过我家,我都看见他拿手机讲个不停。”
老人跛着脚步前进,弯下腰开始摘一个足球大小的南瓜,距离乔治不到三英尺。克莱回想起在地铁站看见的那场激战,屏息以待。
“我想往北走一百英里以上,”克莱说,“也许可以偷辆车来开一段路,也有可能必须徒步走回家。难道你要我只带刀自保?我认真问你,你认真给我回答,因为我们一定会碰到带枪的人。你不应该装糊涂。”
他感觉艾丽斯抓紧了他的手臂,被窝的暖意已经从她的手臂散尽。“他想做什么?”她压低嗓门问。
不算,当然不算,但如果对面那户有枪,他非弄到手不可。如果能弄到不只一支,他也想各拿一支给汤姆与艾丽斯。
克莱摇头不语。
“不然,三句不离《圣经》的大妈呢?为了啤酒大打出手的那两人呢?他们算精神异常吗?”
老人想咬南瓜,却撞了一鼻子,若在其他场合,这个动作一定很滑稽。他的眼镜被撞歪了,他用手扶正。这动作很正常,害克莱差点以为老人并不属于发疯族。
“那些……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那些人在医学上被归类为精神异常。汤姆,这一点毋庸置疑吧。”
“咕姆!”穿着褴褛上衣的女人大喊道,丢开了吃了一半的小黄瓜。她相中了几颗晚熟的西红柿,爬过去摘,头发盖住了整张脸,长裤的臀部沾满了许多秽物。
“不对,最坏的情况是,他在门口擦脚垫上一枪送你上天堂,留下我一人照顾这个没娘的少女,”汤姆气愤地说,“‘阴阳魔界’的笑话你尽管讲,不过可别忘了今天在波士顿地铁站外打架的那些人。”
老人瞧见了装饰用的独轮车,带着南瓜过去,这时似乎看见了坐在一旁的乔治。他偏头看着乔治。乔治用染成橙色的一只手指向独轮车,这个动作克莱再熟悉不过了。
“我会举起双手,然后按下门铃。如果有人应门,我会说我只想讨论一件事。情况最坏又能坏到哪里去?他顶多叫我滚蛋。”
“他的意思是‘请用’,”汤姆喃喃地说,“不可思议。”
“如果你真的这么坚持,”汤姆郁闷地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老人在花园里跪下,这动作显然给他带来相当大的痛楚,痛得他龇牙咧嘴,向渐亮的天空抬起满是皱纹的脸,发出高兴的呼噜声。然后他对准轮子举起南瓜,研究着下降的路线数着时间,年迈的肱二头肌在颤抖,最后把南瓜砸下去,南瓜裂成了果肉丰富的两半。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非常迅速。乔治把快吃完的南瓜放在大腿上,摇向前去,伸出染成橙色的大手一把揪住老人的头,然后扭向一边。即使隔着窗玻璃,厨房里的三人仍能听见老人颈骨被扭断的声响。老人长长的白发飘起来,小眼镜掉进了甜菜丛里。老人的身体抽搐了一次,然后瘫软下去。乔治放开他。艾丽斯开始惊叫,汤姆连忙遮住她嘴巴。她的眼睛因为受惊而睁得老大,从汤姆的手上方继续看。乔治又在花园里挑了一块南瓜,开始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
“你不去我去,”克莱说,“但要是今天晚上或是明天早上听见尼克森家传出枪声,我就不去。要是看见有人死在他家草坪上,不管尸体有没有枪伤,我也绝对不去。回放的《阴阳魔界》影集我也全看过了,演的全是人类文明到头来不过是薄薄一层黑黑黏黏的东西而已。”
穿破衣服的女人四下看了片刻,态度从容,随手又摘下一颗西红柿咬下,红色的汁液顺着下巴流过沾满体垢的脖子。她与乔治坐在汤姆的后花园里吃蔬果。不知何故,克莱想起了一幅他最爱的名画:《和平王国》。
“是尼克森才对。你的点子恐怕不太明智。我在家练瑜伽的时候,常从窗户看见他跪在自家客厅里,玩着全自动的步枪,只等着世界末日那天用,看来终于被他等到了。”
画名溜出他的嘴巴,他浑然不知,直到汤姆用阴郁的眼神看着他说:“‘和平王国’已不复存在了。”
“汤姆,你听好,明天等到天全亮以后,我们可以派一个人去尼克森这人的家……”
13
真的吗?就算他当时有被监视的感觉,历经了天翻地覆的一日之后,能单凭这种直觉来采取行动吗?太扯了。
五分钟后,三人仍站在厨房窗口,这时远方响起一阵警报,听起来既疲惫又沙哑,仿佛不久即将出故障。
胡说。你觉得被人暗中监视。
“是什么警报声?”克莱问。花园里的乔治丢下南瓜,挖出一大颗马铃薯。这动作让他更接近了身旁的女人,但是他对女人不感兴趣。至少还没有。
克莱倾身向前道出他认为的事实——三人一下一号公路的交流道,他就立刻明了了这个事实:莫尔登只不过是亚美利坚手机合众国里的一个烂城,目前全国死机,没有讯号,很抱歉,请挂掉后重拨。塞勒姆街一片荒凉。昨天过来的时候,这里就有空无一人的感觉,不是吗?
“我猜,最有可能是莫尔登市中心的西夫韦超市发电机坏掉了。”汤姆说,“因为超市有很多必须冷藏的东西,万一停电,装了电池的警报器会发出警告,不过我只是猜想而已。就我所知,莫尔登第一银行和……”
“答对了。”
“快看!”艾丽斯说。
“好像是除非到死才肯放手……”
女人停止摘西红柿的动作,站起来走向汤姆家的东侧,经过乔治时,乔治也起立,克莱确定乔治会以对付老人的手法来杀她,因此整个人瑟缩起来,汤姆也伸手把艾丽斯转过去,但是乔治只是跟着女人走,绕过屋角后不见了人影。
汤姆看着他,当他是疯子。“虽然他不至于像犹他州民兵型的人那样疑神疑鬼……他倒是把马萨诸塞州当成拥枪自重的得克萨斯州……而且他还在草坪上插了本户安装某某防盗系统的标语,等于是警告别人:臭小子,别自以为命大。你应该常听到步枪协会的政策吧?他们常说,一枪在手,除非在什么情况下才肯放手?”
艾丽斯转身赶紧走向厨房门。
“外州人来打猎要付钱买许可证,敝州欢迎之至。”克莱说,“明天我们去他家闯空门偷枪。”
“别被他们看见!”汤姆紧张地低声呼唤,追着她过去。
“另外,他的小卡车也贴了两张步枪协会的贴纸。他的小卡车还加装了露营架,十一月的时候可以北上贵州打猎。”
“别担心。”她说。
“大右派,那还用说……”
克莱也跟过去,为三人的安危担心。
汤姆立刻回答,“阿尼·尼克森,对面向右数第三间。他的凯美瑞挡泥板贴了全国步枪协会的贴纸,也贴了两个黄丝带的标志,另外也有支持布什和切尼竞选的旧贴纸……”
他们来到餐厅门口时,正好看见这一对男女经过餐厅窗户,女的裤装污秽,男的连身工作服更脏。由于汤姆事先放下了百叶窗却没有闭紧,所以他们经过时三人看得见一节节的身影。这一对并没有往屋里瞧,乔治紧跟着女人走,距离近到张口就能咬到女人的颈背。艾丽斯进入走廊,往汤姆的小办公室前进,汤姆与克莱也跟过去。小办公室的百叶窗紧闭,但是克莱仍能看见外面两人快速通过时投射的影子。艾丽斯继续沿着走廊往门口走去。屋内与封闭式门廊之间的门开着。克莱起床时踢掉的棉被半露在长沙发之外,耀眼的曙光泛滥在门廊上,仿佛要引燃地上的木板。
“别管了,你想一下,邻居有谁可能家里有枪?”
“艾丽斯,小心一点!”克莱说:“不要……”
“将近十二年,看着莫尔登慢慢向下沉沦,快成大烂村了。还不至于,不过是迟早的事。”
她在门口站住了,只是向外看,随后汤姆跟到她身边,两人的身高几乎不相上下,并肩站时很容易被误认为兄妹。两人完全没有采取防止外人看见的措施。
“汤姆,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我的上帝啊!”汤姆说得像被人打到无法呼吸,身边的艾丽斯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哭累的小孩,也像个习惯被打的小孩。
汤姆向后靠坐,手臂交叉在窄窄的胸前,然后看看四周。他的眼镜反光。露营灯照出的光圈亮归亮,但范围却不大。“话说回来,虽然当场见识过了手枪的威力,但是我倒宁愿现在有把手枪。我还自认是爱好和平的人咧。”
克莱也跟过去。裤装女正横越汤姆家的草坪,乔治仍跟在后面,她迈出一步,乔治也跟着迈一步,几乎是齐步走。来到路边时,两人的步伐稍微改变,因为乔治绕到了她的左边,从跟屁虫变成了左护法。
克莱点头。
塞勒姆街满是疯子。
“我完全赞同你的看法,”汤姆说,“不是有两个人为了一桶啤酒打架吗?谢天谢地,他们都没有点三八手枪。”
克莱初步估计少说也有一千人,但是观察力敏锐的他随即修正,凭着不带感情的画家之眼重新评估,认为最初的数字过于夸大。高估的原因是,他原以为街上空无一人,却突然人潮汹涌,让他大吃一惊,而且居然全是那种人。错不了。他们的脸孔茫然,眼神似乎对任何事情都视而不见,服装脏乱又带着血迹,有些人则是全身光溜溜的,偶尔有人呱呱大叫或做出不自然的手势。有个男人下身只穿了白色紧身内裤,上身是马球衫,一直重复敬礼的动作。有个体型偏壮的女人下唇被割成了两块肉,下排牙齿全露在外面。有个穿蓝色牛仔短裤的高大少男走在塞勒姆街中间,一手拿着看似撬胎棒的东西,上面有血块。有个印度或巴基斯坦的绅士经过汤姆家门前时,下颌不停左右移动,牙齿也同步咯咯作响。有个男孩——天啊!和约翰尼的年龄差不多——一条手臂从肩膀脱臼了,走起路来摆来摆去却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有个貌美的妙龄女子穿着短裙与胸前开V字形的上衣,好像正在吃乌鸦血红的肚子。有些人呻吟着,有些人发出喉音可能想说话,但全体一致向东前进。克莱不知他们是受到警报声的吸引,还是嗅到了血腥,但他们全往莫尔登市中心的方向走去。
“离开波士顿时没看见枪,也许少牺牲掉几条人命。”
“天啊!他们要去僵尸天堂。”汤姆说。
汤姆说:“如果警察查到车上藏了手枪,比如说藏在前座置物箱里,就算跟登记证和保险卡放在一起,警察照样能把你关上七年。假如你开的是小卡车,车上摆了一把子弹上膛的步枪,即使在狩猎季,也可能被罚一万美元外加两年的社区服务。”他拿起吃剩的三明治,仔细看了一阵后又放下,“如果你没犯过重罪,法律允许你买手枪摆在家里。要是你想申请执照带着走,大概得找男童慈善会的欧马利神父当担保人才行。说不定还申请不到咧。”
克莱懒得回应。这些人不全是僵尸,但汤姆的形容还是相当贴切的。克莱心想:如果他们之中有人望向这边,看见了我们,决定过来扫荡,那我们就死定了,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就算躲进地下室抵死对抗也一样。至于去对面拿枪?想都别想。
克莱记得几年前在州界看过类似的告示板,后来告示板改成倡导酒驾的法令:酒后或嗑药后开车,如经查获,必须在拘留所过夜才可交保。
克莱一想到妻儿可能即将面对这些生物,而且极有可能正在与他们周旋,恐惧不禁涨满了胸口。可惜这不是漫画书,而他也不是漫画中的大英雄,他只是觉得茫然无助。三人躲在屋内或许暂时平安,但是就他所能预见的未来,三人休想走出家门一步。
“你应该知道原因吧?大概除了加州之外,马萨诸塞州是全美管制枪支最严格的地方。”
14
“一离开波士顿,我就没看见有人拿枪。”克莱说,“一开始我没仔细观察,后来注意看才发现没人带枪。”
“他们就和鸟类没两样嘛!”艾丽斯说,她用手掌跟部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就像一大群鸟。”
10
克莱立即领会了她的意思,冲动之下抱了抱她。刚才他看见乔治紧跟女人过去,但却没有扭断她脖子,就产生了类似艾丽斯的感想。乔治与女人显然脑袋空空,但是又形成了某种默契,一同走出前院。
两人在露营灯的白光中凝视对方。
“哪里像鸟类?”汤姆说。
“我认为,如果想渡过眼前的难关,我们最好想办法让神经迟钝一点。我认为办不到的人……”他停下后继续说,“我认为办不到的人……”他又停下来,讲到第三次总算能讲完整句:“办不到的人可能会死。”
“你一定没看过纪录片《企鹅宝贝》。”艾丽斯说。
“没必要道歉。”
“企鹅有啥看头?”汤姆说,“想看穿燕尾服、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东西,我去法国餐厅就能看得到。”
汤姆克制下来,没有呕吐。他抬头时眼眶泛着泪光。“对不起,”他说,“不该提那件事。”
“可是,你难道从没注意过鸟类的习性?”克莱问,“你一定看过。一到春天或秋天,鸟类全飞到同一棵树上,不然就停在同一根电线上……”
他忽然上身前倾,举起一只小手放在嘴前,把瑞福儿吓得急忙跳下去。汤姆低声干呕了三次,克莱几乎认定他会吐出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只希望自己不会跟着呕吐,但是他认为可能免不了。他知道再多一点点刺激,自己也会跟着作呕,因为他了解汤姆想讲什么。他说的是那阵枪响,以及随后一堆湿黏物体哗啦吐在水泥地的声音。
“有时候多到坠得电线向下弯,”艾丽斯说,“然后想飞的时候一起飞走。我爸说,鸟群里一定有人带头,不过初中教地球科学的苏利文老师说,鸟类一起飞是因为具有群体意志,就像蚂蚁全从一个蚂蚁洞爬出来,也像蜜蜂集体飞出蜂窝一样。”
“我早就知道和电影不太一样,”汤姆说,“但是从没想过震撼力那么强,而且来得又这么突然……而且……那东西,那东西从脑袋爆出来的声音……”
“向左飞或向右飞时,整群鸟动作一致,而且从不相撞,”克莱说,“有时候飞得天空黑压压的,吵得人要抓狂。”他迟疑一下,“至少我住的乡下如此。”他又停顿一下,“汤姆,你……呃……认不认得这些人?”
克莱点头。嘿,老兄,还好吧?我问你怎么了?警察的这句话,他想忘也忘不掉。
“认得几个。那一个是波托瓦密先生,他开面包店。”他指向下巴动个不停、咯咯咬牙的印度人,“那一个年轻的美女……我相信她在银行上班。记得我提过斯科托尼吧?他住在我这个街区另一边。”
“没有,”汤姆说,“连一罐防身用的催泪瓦斯都没有。”他看着三明治然后放下。他提高视线望向克莱时,眼神忧郁了许多。他压低声音像在讨论秘密似地说:“记得那警察枪毙疯子前讲的话吗?”
克莱点点头。
“看情况再说吧。”克莱说,“对了,有个问题我不问也知道答案。你家应该没枪吧?”
汤姆如今脸色惨白,指着一个明显怀孕的妇女。孕妇只穿了件长及大腿上半的罩衫,上面沾了食物,金发垂在长了青春痘的脸颊边,鼻子穿了一根鼻钉,反射着日光。“她是斯科托尼的儿媳妇茱蒂。她不顾公公的偏见,对我特别亲切。”他接着改以不带情绪的语调说,“看了好心痛。”
“好吧,”汤姆再咬几口三明治后说。他把一小块火腿喂给瑞福吃。“不过三点一到,你要过来叫我换班。如果艾丽斯到三点还没醒,也许能睡个整晚。”
莫尔登中心的方向传来一记响亮的枪声,吓得艾丽斯大叫一声,但这一次汤姆没必要遮她的嘴,因为她自己就伸手遮住了。遮不遮也无妨,反正街上的人没有循声望过来。刚才的枪声——克莱认为是猎枪——似乎也没有惊动他们。他们只是照常向前走,速度没有加快也没有放慢。克莱本以为会听见另一记枪声,却只听到尖叫声,非常短促,仿佛被人打断了。
克莱耸耸肩,意思是:防不胜防,只能尽力而为。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三人继续站在门口,躲在门廊的阴影里观望,没有交谈。马路上所有人都往东走,虽然不见得是列队前进,但却乱中有序。克莱虽然看见个别的手机疯子念念有词,有的跛着脚,有时候蹒跚而行,不时比画出奇怪的手势,却也从他们悄悄前进的动作看出某种秩序。他们令他联想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新闻短片,联想到一波接一波的轰炸机掠过天空。他想数数看总共多少人,数到两百五十后便作罢。有男有女,有青少年,也有不少与约翰尼年纪相仿的孩童。儿童的数目远高于老人的,但他也看见少数几个十岁以下的幼童。脉冲事件发生后,一定留下了不少年幼的孤儿、孤女,克莱不敢想象他们的遭遇。
“对,不是从背后吓人的那一种。可是如果他们从后院攻进来呢?后院隔条巷子就是林恩街。”
他更不敢想象当时照顾他们的人正好带着手机。
“不如这样吧,”克莱说,“你去拿两条大棉被给我,我就在你家的门廊上过夜。你家的门廊是封闭式的,而且比马路暗,如果有人来了,他们来不及看见我,就会先让我看见了,尤其对方如果是手机疯子,我应该更能早一步瞧见。我认为他们不像是懂得偷偷摸摸的人。”
克莱看见这些目光空洞的儿童,心想其中不知有多少人去年吵着要父母买手机,而且还要求手机得附上特别一点的铃声,就像约翰尼一样。
在此同时,汤姆静静看着他,等他考虑清楚……这表示也许汤姆已经想通了。瑞福跳上他的大腿。汤姆放下三明治,摸摸猫背。
“他们的意志相同,”汤姆这时说,“你们相信吗?”
但是不争的事实却是波士顿已经烧成废墟,酒品商店也遭到洗劫,两个男人为了一桶啤酒打得头破血流。情况确实恶化到了这种地步。
“我有点相信,”艾丽斯说,“因为……不然……他们还有自己的意志吗?”
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的,他忐忑不安地想,被假想状况搞糊涂了吧,摸黑吓自己。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
“她说得有道理。”克莱说。
克莱考虑着。躲进地下室属于碉堡防卫战术,似乎是走投无路时的对策,但躲进地下室的话,疯狂的暴徒或许会认为屋里没人,让他们逃过一劫。他心想,总比在厨房任人宰割好多了吧!说不定死前还被迫看着艾丽斯被轮奸。
一旦把他们视为禽鸟,就很难不把这种举动视为群体迁徙的行为,路上群体逐渐稀疏,尽管过了半小时仍然持续不断。有三个男人并肩走过,其中一个穿保龄球衫,一个穿破烂的西装,另一个脸的下半部被打烂了,只见干血糊住的大洞。随后来了两男一女,三人排成一列,看起来活像在跳非洲舞。随后有个露出一只乳房的中年妇女,如果衣装端正的话,她应该像个图书馆员。在她身边齐步走的是个刚开始发育的内向少女,可能是图书馆的助理。人流有时会中断一下,随后又来了十几人,几乎排列成空心的方阵,就像拿破仑战争时代的部队。克莱开始听见远方传来打仗似的声响,有零星的步枪或手枪声。有一次从较近的地方传来大口径的自动武器声,哒哒声拉得很长,也许就在邻近的梅德福,或者就近在莫尔登市。此外也少不了惊叫声。多数声音听来遥远,但是克莱很确定他没有听错。
“躲进地下室?”
克莱推测,这一带肯定仍有正常人,人数众多,有些已经设法取得枪械弹药,极有可能开始对手机疯子扫射。太阳出来时疯子也跟着出动,运气不好的正常人就会碰上疯子。他想到修车工乔治对老人伸出橙色的双手,揪住老人的头一把扭断脖子,小小的老花眼镜飞进了甜菜丛中,留在那里,一直、一直留在那里。
克莱直到现在才考虑到这点。他说:“站岗有没有用还是个问题。如果一群疯子拿着枪和火把从塞勒姆街走过来,我们又能怎么办?”
“我想去客厅坐下,”艾丽斯说,“不想再看下去了。也不想再听。看了好想吐。”
他本以为汤姆会跟他辩论西行的可能性。“今晚呢?我们应不应该轮流站岗?”
“好。”克莱说,“汤姆,你不如也一起去……”
“对。”克莱承认。
“不用了,”汤姆说,“你去吧。我想继续再观察一下。我认为至少要留一个人看守,你觉得呢?”
“西边根本不能去。”
克莱点头赞同。
“套句她的说法,她说爸爸‘非常自给自足’。她最担心爸爸没办法自己煮晚餐填肚子。我认为她想说的是,她还不准备知道父亲的下场。当然,到时候看她感觉怎样再说吧!最好是把她带在我们身边。另外,我绝对不想往西进入那些工业城镇。”
“好吧,大约一个钟头后,你过来找我换班,然后我们轮流看守。”
汤姆考虑半秒后问:“她父亲怎么办?”
“就这么说定了。”
“知道。”克莱自知非陪她睡不可的话,他自己也不会乱来,但他听出了汤姆的弦外之音。“明早天一亮,我马上往北走。或许你和艾丽斯该跟我一起走。”
两人开始转身走向走廊,克莱一手搂住艾丽斯的肩膀。汤姆在他们身后说:“还有一件事。”
“不能,”汤姆说,“不过,如果她做噩梦醒来,我会过去陪她。如果她还是不敢睡,我可以上床跟她睡。她跟我睡在一起很安全,你该知道吧?”
他们回头看汤姆。
“你认为她能好好睡吗?”
“我认为,假如明天想照计划北上,我们三人今天应该尽可能多休息。”
“没有。她拿到床上一起睡了,当作是……我也不晓得,当成玩具熊吧。假如她能好好睡一晚,明天的状况应该会好转。”
克莱细看着汤姆,想确定他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看样子没疯,但是……
克莱点头,勉强微笑。“但愿如此。她手上那只怪里怪气的小鞋子,你拿走了吗?”
“你没看见外面的状况吗?”克莱问,“有没有听见枪声?还有……”艾丽斯在场,他不愿提“尖叫”两字,只是现在她的神经已迟钝许多,不太有必要为了保护她而讲究措辞,“……呐喊的声音?”
“只要莫尔登别天下大乱、别发生大火就好。”
“我当然听见了。”汤姆说,“不过昨晚那堆疯子确实是躲起来了,不是吗?”
“我也一样,”克莱说,“谢谢你提供安静的地方让我过夜,我相信艾丽斯也一样感激你。”
一时之间,克莱与艾丽斯都没有动作,然后艾丽斯开始轻轻鼓掌,几乎无声,克莱也开始微笑,笑得很僵,脸皮对笑容十分生疏,随微笑而兴起的希望几乎令他感到痛苦。
“……不过我真的很高兴遇见你。我只想这样讲。”
“汤姆,你是个大天才,昨天可能被你猜中了。”克莱说。
“还不是难过的时候,”克莱说得稍嫌严厉。“该难过的事还没发生。”
汤姆并没有以微笑回应。“别夸奖得太早,”他说,“SAT学术能力评估测验我考过几次,从没超过一千分。”
“好好笑。对了,克莱,你家人的事,我为你感到难过。”
15
“放在门廊上了。刚才进门时太暗,我想空出双手,以免被汤姆的‘死亡走廊’撞到。”
艾丽斯显然心情好了许多,上楼去汤姆的衣橱找用来白天穿的服装。克莱心想,艾丽斯心情好转总是好现象。他坐在沙发上想着莎伦与约翰尼,尽量推想出母子如何应变、去过了什么地方。在他的假设中,母子俩一定运气够好,事发后团圆在一起。想着想着,他开始打起瞌睡,清楚梦见母子在莎伦任教的肯特塘小学。他们跟二三十个人在体育馆里避难,用自助餐厅的三明治果腹,饮用小盒装的鲜奶。他们……
汤姆在喝冰红茶之前举杯敬他。“没关系,你的努力我心领了。咦,你的作品夹呢?”
艾丽斯从楼上唤醒了他。他看看手表,发现自己在沙发上睡了将近二十分钟,睡得口水流到了下巴上。
克莱叹了一口气,喝了一点冰红茶,逼自己再吃一些三明治。他告诉自己,如果吃不下,就把食物当成身体的汽油,不吃不行。“对,大概不太好笑,对不起。”
“艾丽斯?”他走到楼梯脚,“没事吧?”他看见汤姆也望过来。
汤姆停止咀嚼的动作,然后又开始嚼三明治……但却嚼得很慢。他说:“呃,在这种情况下,讲这个不太好笑吧?”
“没事。你可不可以上来一下?”
“好几百万人,头脑还清醒,用念力来投票。”克莱把眼睛睁得很大,同时用手指点一点太阳穴。“我有读心术。”
“可以。”他看着汤姆,耸耸肩,然后走上楼。
“很好,”汤姆说,“选民睿智。投票的人有谁?”
艾丽斯人在客房里。这间客房看来没招待过太多客人。从床上的两个枕头来判断,昨晚汤姆几乎陪了她整晚,而从皱褶严重的床单看来,他极可能没睡好。她找到了几乎合身的卡其长裤,也穿上一件正面印有云霄飞车轮廓的运动衫,下面是卡努比湖乐园的字样。客房的地板有台大型手提音响,克莱与朋友小时候对这种东西喜欢得要命,就像约翰尼也吵着要那部红色的手机。那时候,克莱与朋友把这种音响称为“贫民窟炸弹”或是“重低音轰天雷”。
“你离开厨房的时候,”克莱说,“我提名瑞福竞选美国总统,大家以鼓掌欢呼的方式通过了表决。”
“我在衣柜里找到的,电池电力好像还够满,”她说,“我考虑打开听听广播,可是又觉得很害怕。”
汤姆离开了十五分钟。回来时,他把瑞福从椅子上赶走,然后一口咬下三明治。“她睡着了,”他说,“我在走廊等她穿上我的睡衣裤,然后一起把换下来的脏衣服丢进垃圾桶。她一碰到枕头,四十秒后就昏睡过去了。我相信丢掉了衣服之后,她也卸下了心头的重担。”汤姆迟疑一下,“那身衣服的确很难闻。”
克莱看着摆在高级硬木地板上的手提音响,也跟着害怕了起来,就好比看见上膛的手枪一样。但是他内心兴起了一股冲动,想把指着CD的功能指针扭到FM的位置。他想象艾丽斯也有相同的冲动,所以才唤他上楼。有时候明知手枪上膛,但还是忍不住手痒想碰一碰,现在这种感觉大概就和那种手痒的感觉差不多吧!
9
“两年前我过生日时姐姐送的,”汤姆从门口说,吓得两人跳了一下,“今年七月我才装了电池,带去海边听。小时候我们喜欢去海边听收音机,只是从没带过那么大的音响去。”
“失业的那一种,”他说,“给我闭嘴行不行?”他闭上眼睛,情况却更糟,因为瑞福儿的绿眼脱离了猫身,在黑暗中浮沉,就像《爱丽斯梦游仙境》里柴郡猫的眼睛:亲爱的爱丽斯,这里的人全都疯了。在露营灯沉稳的嘶嘶声中,他仍然能听见猫咪在呼噜作响。
“我也是,”克莱说,“不过我以前倒是很想要。”
别傻了,瑞福儿的绿眼珠似乎在说,小亮片只能钉在衣服上,不能用在纸娃娃身上。你算哪门子画家?
“我提着去新罕布什尔州的汉普顿海滩,带了一堆范海伦乐团和麦当娜的CD,感觉却不一样,和以前差得太远了。所以后来就收起来不用。我猜电台一定全停播了,对吧?”
把艾丽斯当成纸娃娃,在肩膀与双腿画上小亮片。
“我敢打赌有些电台还在播。”艾丽斯说。她咬着下唇。克莱心想,她再不赶快放开嘴唇,迟早会咬出血来。“我朋友说是二十世纪八〇年代音乐的机器电台,那些电台都取了亲切的名字,像是鲍伯或是法兰克,不过全是从科罗拉多州同一部特大号的广播计算机传出来,然后透过卫星转播的。至少我朋友都是这样说的,而且……”
闻得到我妈的味道。她的香水。
她舔舔刚咬过的地方,嘴唇被咬得光滑,表皮以下已见血丝,“而且,手机讯号不就是靠卫星转播的吗?”
瑞福儿以睿智的绿眼看着他,继续舔脚。继续说下去呀,那对绿眼似乎在说,你小时候是不是被虐待过?你对你妈妈有没有性幻想?
“我不清楚,”汤姆说,“长途电话大概是吧……打到大西洋对岸的电话一定是的……我猜只要找对了天才,一定有办法把错误的卫星讯号渗透到处见得到的微波电塔去……靠微波电塔来传递讯号……”
“别傻了,”他对猫说,“当然有可能,每天都发生,而且能拍成电影,每个礼拜在电视上播个没完。”
克莱知道他指的是钢骨结构的物体,上面附有类似灰色吸盘的碟形天线。过去十年间,这些东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他想到艾丽斯在桌上转着小球鞋,不知不觉纳闷起来,想知道十五岁的少女有没有可能精神崩溃。
汤姆说:“如果能收到地方电台的讯号,说不定能听到新闻参考参考,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瑞福儿跳上汤姆的椅子,开始在露营灯的白光里舔爪子。露营灯会发出稳定的嘶嘶细响,但克莱仍能听见瑞福儿在打呼噜。就瑞福而言,生活一切如常。
“好,假如那东西夹杂在电台呢?”艾丽斯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假如转到了一个电台,听见了我……”她再次舔舔嘴唇,然后继续咬着,“……听见了我妈听见的讯息,那怎么办?说不定我爸也听见了。喔,对了,他也新买了一部手机,功能好多好炫,可以看影片,可以自动拨号,还能上网。他爱死它了!”她笑了一声,掺杂了歇斯底里与懊悔,令人听了头晕,“假如转到的电台正在播他们听见的声音呢?我爸妈和外面那些人都听到了。你们愿意冒这个险吗?”
汤姆为她开门,两人的手电筒光线跳着离开后,门又关上。克莱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然后从楼上传来。他听见哗哗的流水声。无水可流时,水管会咕噜作响,他等着听这种停水的声音,但在咕噜声出现前,水龙头已经关上。汤姆刚才说一脸盆,她果然只用这么多水。克莱的身上也有血迹与泥巴,很想洗掉,而他认为汤姆也一样,但是他猜这一楼一定也有浴室。汤姆注重外表,如果他的生活习惯与外表一样干净,马桶里的水一定脏不到哪里去,而且马桶的水箱里当然也有水。
汤姆一时说不出话来,后来开口时,却讲得谨慎,仿佛是想抛砖引玉:“我们可以派一个人去冒险,另外两个可以先离开,等到……”
“你也一样。”她呆滞地说,接着她以更加茫然的口气说,“很高兴认识你。”
“不行。”克莱说。
克莱点头。“艾丽斯,好好睡一觉吧。”
“拜托,不要!”艾丽斯说,她又快要哭了,“你们两个缺一不可,我需要你们两人。”
“确定。”他说完,拿起一支手电筒,再递给她另一支。他正要对小球鞋发表意见时,艾丽斯拿起球鞋,考虑过后却又放下。他转而开口说:“你也可以盥洗一下,水可能不多,不过停电时,水龙头大概多少能流出一些自来水,流满一脸盆应该没问题吧。”他望向她背后的克莱,“我一向都在地下室准备一箱矿泉水,所以不愁没水喝。”
三人围着手提音响观看着。克莱不知不觉联想到中学时代读过的科幻小说,有时是在海边阅读,手提音响播放的是涅槃乐团而非范海伦乐团的音乐。其中几本科幻小说描述世界末日之后,主角重建家园的故事。他们难免碰到挫折与难关,却仍运用工具与科技重建世界。小说里可没写到主角围在卧房里看着收音机发呆。他想着:迟早有人会拿起工具或打开收音机,因为不这么做不行。
“只要手电筒大概就够了。你确定吗?”
对,但今天早上不行。
“我可以借牛仔裤给你穿,只要卷起裤脚,保证很适合你。”他站起来。“你穿上说不定很可爱,像女校表演《大河》时里面的哈克。跟我上楼,我可以帮你找些早上穿的衣服,今晚你就睡客房里。我的睡衣好多,多到穿不完。你要不要露营灯?”
他感觉自己像叛徒,但背叛的对象却超乎他的理解。他弯腰提起汤姆的音响放回衣柜,关上衣柜的门。
汤姆打破沉默,克莱在心中感谢他。
16
大家一时想不出如何搭腔。克莱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的脑海产生了一闪即逝的影像:艾丽斯脱掉衣服后,只剩白色胸罩与内裤,无神的双眼直瞪着,让她看起来更像纸娃娃。他具备画家灵活而且有求必应的想象力,为这幅影像的肩膀与小腿添加了小小的亮片装饰。克莱被这幅画吓呆了,并非因为想象得太性感,而是毫无性感可言。远方传来极其微弱的爆炸声:噗砰!
大约一个小时后,井然有序的东向人流开始出现乱象。这时看守的人轮到克莱了。艾丽斯在厨房吃他们从波士顿带来的三明治,她说三明治吃完后才准碰罐头食品。汤姆家的食品储藏间大如衣橱,里面有不少罐头,但是他们不知道要再过多久才能吃到新鲜的肉类。汤姆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克莱听见他满足的打呼声。
艾丽斯只吃了三口就放了下来。“我吃不下了,”她说,“以后再说吧,我大概是太累了,想睡觉。我想脱掉这身衣服。大概洗也洗不干净了吧,我很想干脆把这件讨厌的衣服丢掉,上面有血又有汗,臭死了。”她又转动小球鞋,旁边是只咬了几口的三明治,下面垫着皱皱的包装纸。“而且也闻得到我妈妈的味道。她的香水。”
多数人往东走,克莱注意到偏偏有几人逆向前进。随后克莱察觉塞勒姆街的秩序稍有松动,这个变化非常细微,所以他的大脑认定他的观察只是一种直觉而已。一开始,他认为只是因为有几个人逆向前进才会造成这种错觉,而这几人比其他人更疯癫。随后他向下看到影子。原本人影排列出整齐的鱼骨形,如今开始扭曲,转眼间就变得毫无规律可言。
墙上挂了一部电话,克莱明知打不通还是照例试试看,这一次连拨号音都没听到。电话断了线,变得无声无息,就像……波士顿公园边的女强人一样。他坐回原位,开始吃三明治。虽然很饿,他却没什么食欲。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西走,有些人啃着杂货店洗劫来的食品,也许来自汤姆刚提到的西夫韦超市。斯科托尼先生的儿媳妇茱蒂捧着一大桶半融的巧克力冰激凌,滴得罩衫正面全湿,鼻尖以下与膝盖以上全是冰激凌。巧克力沾得满脸都是,让她看起来像在表演黑人滑稽秀。波托瓦密先生虽然以前只吃素,现在却双手捧着生汉堡肉边走边咬。有个身穿脏西装的胖子正吃着看似部分解冻的羊腿,这时茱蒂·斯科托尼想抢来吃,却被胖子朝她额头正中央狠狠敲了一下,她静静倒下去,就像被战斧砍死的小公牛。她倒下时大肚子向下,压在几乎被踩烂的布雷耶巧克力冰激凌桶上。
“算是奖赏它,”他好像在为自己辩护一样,“何况停电了,继续放冰箱里迟早会馊掉。”
现在有很多人四处走动,也引发了不少暴力冲突,凶残的程度却远不及昨天下午。至少从门口看不见杀戮激战。在莫尔登市中心,一开始就响得有气无力的警报声,老早已经停息。远处持续传来零星枪响,但自从市中心传来一声猎枪声之后,就再没听见近距离的枪声了。克莱观察是否有疯子想闯进民宅,但除了偶尔有人踏上草坪外,全然没有升级到闯空门的迹象。他们多半在闲逛,偶尔想抢别人的食物,有时候会互打互咬。有三四个人躺在街头,不是断了气就是失去知觉,包括茱蒂在内。克莱臆测,先前经过汤姆家门前的多数人还在莫尔登市中心的广场,不是大跳街舞,就是举办第一届莫尔登生肉祭。果真如此,谢天谢地。但原本大家目标一致,好像鸟类群体行动,现在秩序却松动崩溃,让他越想越奇怪。
但汤姆只是从塑料袋里取出三明治,一种是烤牛肉加起司,另一种是火腿加起司,发给两人。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壶冰红茶(一边说:“还算够冰。”),然后取出一包用剩的生汉堡肉给猫吃。
正午过后,他开始觉得睡意沉沉,进厨房时看见艾丽斯趴在餐桌上小睡,把她称为贝比耐克的小球鞋松松地握在一只手里。克莱叫醒她时,她睡眼惺忪地看着克莱,把小球鞋紧紧抱在运动衫前,好像担心被抢走。
汤姆一语不发,起身拉上洗手台上方的窗帘。他也拉上了厨房另外两扇窗的窗帘。他正要走回桌子,却改变方向去关厨房与走廊之间的门。艾丽斯继续转动桌上的贝比耐克鞋。在无情的露营灯光下,克莱看得出鞋子是粉红色与紫色相间的颜色,只有小孩会喜欢。鞋子转了又转,鞋带飞起来又敲出声音,汤姆坐下后,皱着眉看着这一幕。克莱心想:叫她从桌上拿开,跟她说,那东西不知道踩过什么东西,放在桌上不卫生。被这样一骂,她应该会忍不住大哭,这样以后就不必担心她情绪失控了。快骂她呀。我认为她也希望你骂她,所以她才一直转着球鞋。
他问艾丽斯能不能从走廊尽头看守一下子,不要睡着也不要被看见。她说她可以。克莱相信她,帮她搬来一张椅子。她在通往客厅的门口站住了一会儿。“过来看。”她说。
“也对,”克莱说,“整个街区只有我们亮着灯,对我们不太好,就算是在房子后半部亮灯也一样。”
克莱从她背后看见瑞福睡在汤姆的肚皮上,克莱哼了一声表示好笑。
汤姆望向克莱。
她在克莱放下椅子的地方坐下,距离门口够远,有人望进来的话看不见她。她向外看了一眼后说:“已经不是集体行动了。发生了什么事?”
“拉上窗帘的话,外面的人就没办法看到里面。”她说着又转动球鞋,她所谓的贝比耐克鞋。球鞋转呀转,鞋带在汤姆擦得光亮无比的桌面敲出响声。“被看见的话就……糟了。”
“不知道。”
她耸肩微笑。克莱认为这抹笑容是他在少女脸上见过最怪的微笑。她已擦掉了鼻子和下巴上的血迹,但是黑眼圈仍在,而露营灯把整张脸的其他部位漂白成尸体般的惨白,微笑时牙齿在颤抖的嘴唇间露出极微弱的光辉,唇膏已经褪尽,假大人的化妆把笑容衬托得诡谲。他觉得艾丽斯像二十世纪四〇年代末的电影女星,饰演的是濒临精神崩溃的社交名媛。她在面前的桌上摆着小球鞋,用一只手指兜得球鞋转圆圈,每转一下,鞋带就跟着跳动并且敲出声响。克莱开始希望她能赶快崩溃,因为她憋得越久,最后爆发时情况就会更加难以收拾。她已经释放过一些情绪了,但是还不太够。到目前为止,释放情绪较多的人反而是克莱。
“现在几点?”
汤姆正在打开装三明治的塑料袋。这几个袋子是从大都会餐饮店带来的,上头印着“打包袋”。他听见艾丽斯的话后停止动作,好奇地看着她问:“为什么?”
他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二十分。”
“窗帘最好拉上。”艾丽斯说。
“我们注意到他们成群结队时是几点的事?”
露营灯发出的白光很强,因此手电筒派不上用场。虽然光线十分刺眼,但是克莱仍然喜欢强光驱散阴影,只留下人与猫的身影。三人一猫的影子映在墙上,蹦跳出奇幻的气氛,就像用黑色皱纹纸裁出的万圣节装饰品。
“我不知道啦,艾丽斯。”他尽量耐着性子,眼睛却几乎睁不开。“六点半吧?七点?不知道啦。重要吗?”
8
“如果能记录下来,可能很重要吧,你认为呢?”
现在,她把两只手盖在克莱的手上。他不想接受她的安慰,因为他很难放松下来,全心接受她的安慰,但他最后还是顺其自然,心想她需要付出的,可能多于他需要接受的安慰。两人的手就这样交叠着,坐在汤姆的厨房小桌前,旁边是装胡椒与盐巴的罐子,这时汤姆从地下室回来,拿了四支手电筒与一盏仍放在纸箱里的露营提灯。
他说他先睡一下子,等头脑清醒后再思考。“让我睡两个钟头,然后叫汤姆或我起床。”他说,“如果出了差错就提早叫。”
“我真的无从得知。”恐慌鼠已经逃出笼子了,正在乱跑乱咬。
“再乱也不会乱到哪里去,”她轻声说,“上楼去睡吧,你看起来真的累坏了。”
“对。”
他上楼进入客房,脱掉鞋子躺下。他思考艾丽斯所说的:如果能记录下来。可能她想到了什么吧。几率太低了,不过也许……
“喔,那就好。”他不自觉地咬着下唇,赶紧逼自己别再咬了。“可是他常忘记充电。这一点,我大概也讲过了吧?”
这房间很舒服,非常舒服,采光良好,一躺进来,很容易忘记衣橱里有一台没人敢打开的收音机,但是却不容易忘记分居却仍然深爱的妻子如今可能身故,更不容易忘记他不仅深爱而且疼得不得了的儿子如今可能变成了疯子。尽管妻儿的念头挥之不去,身体毕竟还是非休息不可,而这间房最适合午睡了。关在他内心的恐慌鼠抽动了一下,幸好没有乱咬,克莱几乎是一闭上眼皮就沉沉入睡。
“是的,讲过了。在我们过桥之前。”
17
“我儿子有手机,我跟你讲过了吗?”这话听在他自己的耳朵里无异于乌鸦叫,声声刺耳。
这一次换艾丽斯摇他起床。她把紫色的小球鞋绑在左手腕上,当成有点古怪的护身符,摇着克莱时,球鞋也跟着晃来晃去。客房里的日光起了变化,影子转向另一边,而且暗淡了不少。他转身过来感觉尿急,由此可见睡了不算短的时间。他赶紧坐起来,看表后发现竟然已经五点四十五分,不由得大惊失色。他睡了超过五小时。睡不好当然不只是昨晚的事。前天晚上他也辗转难眠,因为隔天要去向黑马漫画社的人推销作品。
他心想:小孩子乱讲话。
“还好吧?”他抓住艾丽斯的手腕问,“怎么让我睡了这么久?”
“还好。”她说完耸耸肩。“反正他如果出事了,我也没办法让时光倒流。”
“因为你需要多睡一点,”她说,“汤姆睡到两点,然后我睡到四点,之后我们两人就一起看守。下楼来看吧,很精彩的。”
克莱想问她父亲有没有手机,但却觉得不妥,所以改问:“你现在还好吧?”
“他们又集体行动了吗?”
“我一直在想,他会煮什么晚餐?”她说,“这样想未免太笨了,因为他连荷包蛋都不会煎。”
她点头。“不过这次的方向相反,而且不只这个。下楼看就知道。”
克莱知道是哪个人。
他解决内急后匆匆下楼。汤姆与艾丽斯站在通往门廊的门口,互相搂着腰。现在他们不必担心被看见了,因为天空有云,而且汤姆的门廊已经蒙上黑影。反正塞勒姆街上只剩少数几个人,全往西走,虽然称不上跑步,但也是以稳定的速度快步前进。有四个人成群走过街头,跨过几具横陈的尸体,也跨过散落一地的食品,其中包括被啃成枯骨的羊腿,还有许多撕开的玻璃纸袋与纸箱,也有不少被弃置的蔬果。他们后面跟了一群人,共有六个,殿后的几个走人行道。他们并没有看着对方,但仍然能凑在一起走,通过汤姆家前方时简直像一个单独的个体,克莱也发现他们连摆手的姿势都整齐划一。他们通过后,来了一个年约十四岁的少男,跛着脚,哞哞发出含糊的牛叫声,拼命想跟上前面的队伍。
“我爸在牛顿市开了一间卖画框兼印刷的店,”她说,“我确定他没事,因为他这人很能自给自足,不过他一定会为我操心,担心我和我的……呃,我的那个人。”
“死掉的人和完全没有意识的人,都被他们丢下来不管。”汤姆说,“不过他们倒是搀扶带走了两三个还在抖动的人。”
“对。”
克莱寻找孕妇茱蒂却没有看见。“茱蒂呢?”
“可是你没办法确定,对吧?”她说。
“有人扶走了。”汤姆说。
或直接拿背包里的手机打给她!恐慌鼠幸灾乐祸地暗示……然后一口咬了下去。克莱觉得自己的手指不禁紧握住艾丽斯的手,他赶紧命令自己住手,但却无法止住脸上与手臂上猛冒出来的汗水。
“所以说,他们又跟人类一样了。”
“最难接受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一年前,约翰尼会待在她的身边。不过今年九月他开始念初中,学校离家将近五英里。我一直想猜天下大乱前他是不是回到了家?他和同学都搭乘校车。我认为他已经回家了。我猜事发之后他一定直接回家找妈妈。”
“别想得太美。”艾丽斯说,“他们原本想扶一个走不动的人,结果这男人跌倒两次之后,帮忙搀扶的人不想再发挥童子军精神,只好……”
他上身靠向前去,希望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表情。
“杀了他,”汤姆说,“不是用双手,不像乔治在花园里的做法,而是用牙齿咬断喉咙。”
克莱耸耸肩,揉揉脸。“最难接受的是无力感。因为,呃,我们分居了,而且……”他停下来摇摇头。若非艾丽斯伸出手来握住他,他一定讲不下去。艾丽斯冷冷的手指坚定有力。“我们今年春天分居了,还住在同一个小镇上,我母亲说这桩婚事是‘草根婚姻’。我太太在小学教书。”
“我一看状况不对,赶紧转移视线,”艾丽斯说,“可惜还是听见了。他……惨叫了一声。”
“你一定在担心妻子和小孩,担心得半死吧?”
“放轻松,”克莱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放轻松。”
“不知道。”
现在路上几乎没人。两个落后的人走过来,虽然两人多少肩并肩走着,但脚却跛得很严重,毫无齐步走的姿态可言。
“我好害怕。”她说,“明天太阳出来以后,你觉得情况会变好吗?我是说,我会比较不害怕吗?”
“他们想去哪里?”克莱问。
“也对。”
“艾丽斯认为他们也许想进屋子,”汤姆的语气兴奋,“也许想在天黑之前躲起来。她说得可能有道理。”
“我们只能原谅它啰,”她说,“要不是它,汤姆现在一定会跟那些人一样疯疯癫癫,那可就太可惜了。”
“去哪里?他们想躲进哪里?看见他们走进这条街上的任何一栋民房吗?”
汤姆的脚步逐渐离去后,他对着艾丽斯的暗影说:“嘿,没关系。瑞福儿刚才也吓了我一跳。”只不过他并没有被猫吓到。
“没有。”两人同声回答。
克莱摸到一张椅子,在几乎看不见的桌子前坐下。他的眼睛这时应该已完全适应黑暗,但眼睛再尖也看不清周遭的事物。裤脚处有东西发出低声,然后消失。是轻轻的猫叫声,是瑞福。
“他们并没有全部回来,”艾丽斯说,“今天早上走塞勒姆街过去的人,绝对有很多还留在莫尔登市中心或更远的地方。他们可能往公共建筑集合,例如学校的体育馆……”
“坐下,”汤姆说,“你一定很累吧。你也一样,克莱。我去找灯。”
学校的体育馆。克莱不喜欢听到这个例如。
现在他还没有必要打她耳光、摇她或是抱住她,不过等到她情绪爆发时,他也许会先试试这些方法。艾丽斯也许听出自己笑得不太自然,控制住之后硬是吞下去,先是出现哽咽的喉音,然后倒抽一口气,归于平静。
“你们看过电影《活死人黎明》吗?”她问。
“忙坏了!”艾丽斯说着大笑起来,但是克莱并不欣赏这种笑法,因为他联想到艾丽斯大声称赞汤姆家的口气。他心想,再憋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的情绪总有爆发的一刻。爆发时,我该怎么办?在电影里,歇斯底里的女孩会被赏个大耳光,然后情绪一定会平稳下来,但是在电影里,你总看得见她身在何方啊!
“看过,”克莱说,“电影院放你进去看限制级电影,不会吧?”
“别这样,”克莱说,“艾丽斯,别怪罪自己。今天大家的确忙坏了。”
她看着他,把他当成疯子,或者觉得他是老古板。“我有个朋友买了DVD,很久以前,我念初二的时候,有天晚上在她家过夜看的。”她的语气好像在说很久远的往事:那年“小马快递”还没倒闭,平原上的野牛多得黑压压成片。“在电影里,所有的死人,呃,不是所有,只是很多死人活过来以后,全回到购物中心去了。”
“没关系。是我太笨。”她的自责使克莱在黑暗中皱起眉。
汤姆瞪大眼睛看了她一秒,然后爆笑起来,不是小笑一声,而是连续捧腹大笑,笑得非靠墙站才不至于跌倒。克莱比较聪明,连忙关上屋内通往门廊的门。他不清楚街上落后的疯子是否听得见,但是他却不自觉地回想起爱伦坡的短篇小说《泄密之心》里有个精神异常的叙事者,听力灵敏到了极点。
“喔,对不起。”
“我是说真的啊!”艾丽斯说着双手叉腰,小球鞋跟着摆动,“他们真的直接去购物中心了!”汤姆笑得更厉害了,笑到膝盖发软,整个人慢慢瘫向地板,哇哈哈狂笑着,两手还不停拍着上衣。
“没事啦,”她说,“只是……没事。是猫。它的尾巴……碰到我的腿。”
“他们死了……”他喘着气说,“……然后活过来……直接去购物中心。我的天啊!那个大牧师杰瑞·福尔韦尔……”他又笑得前仰后合,泪水直直从脸颊落下。等到他总算稍微控制住自己,他说:“那个大牧师知道天堂就在新堡购物中心吗?”
“怎么了?”汤姆口气尖锐,“怎么了?”
克莱开始大笑。艾丽斯也跟着笑起来,只不过克莱认为她有点生气,因为她本来想演绎出一套理论,结果两人非但没兴趣听,甚至连轻笑几声的反应也没有,只是尽情纵声狂笑。气归气,旁人一开始笑哈哈,你不跟着笑也难,转眼就忘掉了自己有点生气这件事。
“没关……”她话还没讲完就小声惊叫了一下,吓了克莱一跳,不知不觉一只手赶紧移向刀柄。他已经把腰间的这把刀视为己有。
快停下来的时候,克莱突然说:“假如天堂不像南方,我可不想去。”
“餐桌在这里,”汤姆说,“艾丽斯,我要去牵你的手了,椅子在这里,摸到了没有?这样感觉很像在玩蒙眼捉鬼的游戏,对不起。”
三人又开始大笑。艾丽斯边笑边说:“如果他们集体行动,晚上回体育馆、教堂和购物中心睡觉,别人拿机关枪一扫射,他们一死就是几百人。”
厨房几乎与走廊同样暗,克莱稍微想了一下这里缺少了什么东西,而汤姆必定觉得缺少了更多东西:附在微波炉上的数字钟、电冰箱的运转声、邻居投射过来的灯光。平常的话,邻居的光线或许能从厨房洗手台上方的窗户照进来,在水龙头上照出点点光芒。
先停止笑的人是克莱,随后汤姆也笑不出来了。他一边看着艾丽斯,一边擦拭齐整的小胡子上的泪水。
他的膝盖撞到了汤姆说的小桌之一,某种易碎的东西摇了起来,发出像牙齿碰撞的声音,克莱做好了东西被摔碎的心理准备,也等着听艾丽斯尖叫。艾丽斯尖叫差不多是无可避免的事实。但是小桌上的东西(不是花瓶就是小纪念品)决定多活几天,最后摇回了原位。随后,感觉像走了好远,汤姆才又说:“就这里,好,直角向右转。”
艾丽斯点点头。刚才这么一笑,她脸上多了一抹红晕,现在还面带笑容。至少现在她已经从小美人暂时出落成真正的美女。“如果他们全躲在同一个地方,也许一死就是几千人。”
他们跟着汤姆在走廊前进,艾丽斯夹在中间,克莱听见她呼吸急促,想必她正在努力克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但她当然办不到。拜托,连他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顿失方向感。假如有个小小的灯光该多好,只可惜……
“天啊!”汤姆说着摘下眼镜,开始擦拭镜片,“你认真起来了。”
“有,还有一盏柯曼露营提灯,应该更好用。不过我们先进厨房再说。”
“求生本能嘛。”艾丽斯说得理所当然。她低头看着缠在手腕上的小球鞋,然后抬头看着两人。她又点了一下头,说:“我们应该开始记录他们的行为,他们一集体行动,我们就马上记录下来;他们开始回巢休息,我们也记录下来,因为如果我们能归纳出他们的行动……”
“你家有手电筒吗?”克莱问。
18
“这笑话真冷。”
带他们离开波士顿的是克莱,但是二十四小时后,带大家离开汤姆家的却是十五岁的艾丽斯。发号施令的人无疑是她。这一点克莱想得越久,就越不觉得惊讶。
“看见了。”克莱说。
汤姆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但是他并没有领导的天赋。克莱具有一些领袖特质,但是这天晚上大家出发时,原本智慧与求生欲望兼具的艾丽斯更具一分优势,因为她已经接受了父母双亡的事实,重新站了起来。离开汤姆家时,汤姆与克莱都各有新的苦水要吞。克莱开始陷入忧郁,情绪低落得吓人,他原本以为是因为他决定不带走作品夹。其实留下作品夹本来就是无可避免的抉择。但是过了几小时之后,他才发现忧郁的主要原因是他打从心底恐惧抵达肯特塘镇后可能面对的现实。
进到房子里面后,汤姆说:“跟我往厨房走。”室内有一股宜人的清香,是家具亮光油的香味吧,克莱心想。他联想到的是,家里弥漫这种香味的男人都过着平静的生活,不一定有女人陪伴。“在右边的第二道门,跟紧一点。这走廊很宽,地板上没有东西,不过走廊两边摆了几张小桌,黑得像墨水一样,相信你们一定看得见。”
对汤姆而言,他的苦处就简单多了。他说什么也不想留下爱猫。
“对呀,我也想念你,”汤姆说,“我不再计较了,相信我。”他抱着瑞福儿一边走过封闭式的门廊,一边抚摸着它的头。艾丽斯跟过去,克莱殿后,关上门廊的门并锁紧,然后跟上去。
“把门撑开,让它可以自由进出,不就得了?”艾丽斯说。心肠变硬的艾丽斯越来越果决。“汤姆,它八成不会出事啦,粮食随便翻就找得到,猫暂时不愁饿肚子。要再过很久,手机疯子吃光了所有东西,才会开始动猫肉的歪脑筋。”
汤姆弯下腰去,瑞福跳进他的怀里,得意地发出呼噜呼噜声,拉长脖子嗅嗅汤姆精心修剪过的小胡子。瑞福,又名瑞福儿,都是拉斐尔的简称。
“它会变成野猫。”汤姆说。他这时坐在客厅沙发上,戴了毛毡帽,穿着有腰带的雨衣,外型虽酷,内心却悲哀。瑞福儿趴在他大腿上打着呼噜,一脸无辜。
7
“是啊,猫咪可以在野外求生,”克莱说,“狗就不一样了,看看那些小狗和大型狗,主人不在家,它们只能等死。”
果然,汤姆的救命恩猫从里面“喵呜”叫着欢迎主人。
“瑞福已经跟了我好久,从它还是小猫咪时就进我家了。”他抬头起来,克莱看见他的泪水即将决堤。“而且,我把它当作幸福符。我的护身符。别忘了,它救过我一命。”
听见猫在叫了,克莱心想。瑞福。
“现在,你的护身符是我和艾丽斯。”克莱说。他不愿说出他曾经差点救了汤姆一命,但那的确是个事实。“对不对,艾丽斯?”
但克莱知道她不肯丢;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又令人迷惑到极点。她把小球鞋搂在腰间,走到站在台阶上的汤姆身边。汤姆慢慢在昏暗的天色中找钥匙。
“对呀。”她说。汤姆帮她找来一件南美斗篷,她背了一个背包,但是目前里面只有手电筒用的电池,克莱认为也少不了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小球鞋。幸亏至少她没有把小球鞋继续绑在手腕上。克莱的背包里装了露营提灯,也多带了几节电池。在艾丽斯的建议下,他们不多带别的东西,因为她说反正有需要时可以边走边找,没必要背一大堆东西。“汤姆,我们是三剑客,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现在,我们去对面的尼克比家,看能不能找几把古董滑膛枪。”
克莱摇摇头。“不知道,艾丽斯,丢掉算了。”
“是尼克森才对。”他仍然摸着爱猫。
“不然,鞋子是谁留下来的?”她把视线从汤姆转向克莱,眼神疲倦又好奇。
她的头脑够精明,或许也有足够的同情心,所以不会随便拿!这类青少年用口头禅来顶嘴,但是克莱看得出她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他说:“汤姆,该上路了。”
汤姆摇摇头。“我自己一个人住,除非也把瑞福算进去。他自认是王,不过区区一只小猫咪而已。”
“好吧。”他正要把猫推走,却又抱起来对着耳朵中间猛亲一下,瑞福只稍微眯眯眼皮。汤姆把猫放在沙发上站起来。“帮你准备了双份的食物,就放在厨房的电炉旁边,小子。”他说,“另外帮你倒了一大碗牛奶,怕你不够喝,还把剩下的奶精也倒进去了。后门开着。尽量记得家在哪里,也许……嘿,也许以后还见得到面。”
她站起来,克莱看见她手里多了一只非常小的球鞋。“是贝比耐克鞋,”她说,“你家有——”
瑞福跳下沙发,走出客厅,翘起尾巴往厨房走去,头也不回,因为猫性本如此。
“怎么了,小甜心?”汤姆问。
克莱的作品夹歪七扭八,前后各有一条水平的刀痕,就放在客厅墙角。克莱经过作品夹时瞥了一眼,努力克制住伸手去碰的冲动。他想着里面陪他生活已久的人物,这些人不但生存在他的画室里,也在他更加宽广(他喜欢以这点来自夸)的想象空间里活蹦乱跳。里面有弗拉克斯巫师、蹦跳仙杰克、爱睡觉的吉恩、恶毒萨莉,当然也少不了暗世游侠本人。两天前,他以为大家即将一炮而红,现在却被砍出了一个洞,只有汤姆的猫咪跟他们作伴。
克莱转过身,虽然感到疲惫,却又不能不警惕,只觉得可以开始体会战斗疲劳症的滋味。就连肾上腺素也累了。但是他回头一看,并没有看见任何人,没有手机疯子,没有耳垂被扯破流血的秃头,甚至也不见大唱末世蓝调的圣经婆,只看见艾丽斯在汤姆家的步行道与人行道交会之处单膝跪在地上。
他想到爱睡觉的吉恩离开卡尤塞族机器人罗比时,结结巴巴地留下了一句话:后……后会……有……有期了,各……各位先生!有……有朝一日,说不定我会再……再回来!
他们踏上走道,走上五六步后,艾丽斯惊叫:“等一等!”
“后会有期了,各位。”他说出声音来,有点担心被听见却又不是特别担心。再怎么说,世界末日都到了。以告别语来说,这样讲未免太草率,但也应该够了。爱睡觉的吉恩可能还会说:总……总比什么都没说来……来得好多了!
“大概称不上美吧,”汤姆说,“不过至少还在,我已经够欣慰了。我本来算准一回来会看见房子被烧成了一个黑洞。”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小串钥匙。“客套一点的说法是,欢迎光临寒舍。”
克莱跟着艾丽斯与汤姆走到门廊,踏进柔柔的秋雨声中。
克莱不知道答案。
19
是疯子的眼睛吗?有手机疯子埋伏在附近吗?他回想起超短金与女强人,也想到身穿灰色西装裤、领带破碎的疯子,想到咬掉狗耳朵的西装男子。他回想起手拿汽车天线边跑边乱戳的裸男。不对,手机疯子没有监视的能耐,只会朝别人直扑而来。然而,如果这些民宅里躲着正常人,那么手机疯子到底全跑哪里去了?
汤姆戴着毛毡帽,艾丽斯的南美斗篷附有兜帽,汤姆也帮克莱找到一顶红袜队的棒球帽,至少能暂保头发干爽,前提是毛毛雨不能变大。假如下起大雨……哎,艾丽斯都说了,粮食应该不成问题,那么应付恶劣天候的器材应该也不成问题才是。由于门廊的位置稍高,他们大约能瞭望塞勒姆街以外的两个街区。碍于天色暗淡,他们无法看得仔细,但是路上确实只剩几具尸体与疯子吃剩的残渣。
“喔,汤姆,好美哟!”艾丽斯这话说得太欣喜了,听在克莱耳朵里反而觉得她已经累到濒临歇斯底里的程度。克莱并不觉得这栋房子哪里漂亮,但他觉得这栋房子的屋主的确像是拥有手机的人,想必二十一世纪必备的大小玩意样样不缺。同一条街上这一带的房子也让他产生这种感觉。克莱心想,运气和汤姆一样美妙的邻居大概不多吧。他紧张地四下张望。由于停了电,附近的房子没有一间亮着灯,也极有可能空无一人,只不过克莱觉得有双眼睛正在监视他们。
三人各佩了一把刀,刀鞘由克莱制作。如果尼克森家里果真有枪,他们很快就能升级装备。克莱只能希望真是如此。他也许能再使出先前用过的屠刀,但是他无法确定自己能否狠下心来乱砍。
不到十分钟,汤姆说:“到了。”被乌云遮蔽约一小时的月亮总算露脸,天空只剩破云残烟,仿佛戴眼镜的小胡子刚指示“天体灯光师”开灯。月光已摆脱病恹恹的橙色,现在的银光照亮了眼前一栋民房,房子的颜色不是深蓝就是绿色,甚至可能是灰色。由于街灯不亮,房子的颜色无法确定,但克莱却能看出房子整洁而美观,只不过规模也许比第一眼的印象来得小。月光也助长了这种错觉,但错觉主要来自草坪上的台阶。汤姆家的草坪长得整齐,整条街只有他家的门廊立了门柱,左边有粗石搭建的烟囱,门廊上方有一面俯视街头的屋顶窗。
艾丽斯左手拿着手电筒,向汤姆望了一眼,确定他也带了一支,然后点头。她说:“好了,带我们去尼克森家吧。”
6
“好。”汤姆说。
“他妈的这的确是个好问题。好好照顾小甜心啊。”他不等三人回应,便径自扛着战利品转身走上高速公路,汇入人流。
“如果看见有人走过来,我们就马上站住,用手电筒对准他们。”她看着汤姆,然后转向克莱,态度有点焦躁。这事大家已经讨论过了。克莱猜她在大考前也同样神经兮兮的……而这件事确实是一大考验。
“问得好。”克莱说。
“好,”汤姆说,“我们会说:‘我们叫汤姆、克莱和艾丽斯。我们是正常人。怎么称呼你们?’”
“那些神经病到哪里去了?”秃头问,“该不会全死掉了吧?我才不信。”
克莱说:“如果他们也有手电筒,我们几乎可以猜测……”
克莱与汤姆同时回头望,然后互看一眼,感到好奇。扛啤酒桶的秃头如今在上坡的交流道上变成了黑影,看似手持棍棒的原始人。
“不要猜测,千万不能自以为是。”她的语气中透着心浮气躁,牢骚味浓重,“我爸说,自以为是的人往往最后什么都不是,知道吗?”
三人走过了停车再开的标志,正要过马路到克莱认为是塞勒姆街的地方,这时秃头从背后高呼:“喂,帅哥!”
“知道了。”克莱说。
“我可不想跟你们走。”秃头说,没有笑容,却举起一只手来回应。
艾丽斯擦擦眼睛,究竟擦的是雨还是泪,克莱无从得知。他脑中有个一闪即逝的疑问:约翰尼是否正在某地哭着找爸爸?他想得心痛。克莱希望儿子正在哭。他希望儿子仍有流泪的能力,仍有记忆。
“再见。”克莱说着举起一只手挥了挥。
“如果他们能回答得出来,能报出自己的名字,那就不会有问题,大概也不会有危险,”艾丽斯说,“对吗?”
秃头用理性的态度看着她。“乱成了这样,我什么也不剩了,甜心,一毛钱也没了,只剩今天,明天大概还有得混。这桶啤酒现在归我管了,如果还有明天,喝剩了照样归我。滚吧,还不快滚!”
“对。”克莱说。
三人开始前进后,艾丽斯站住了。她指着啤酒桶,问道:“是你的吗?”
“对。”汤姆附和得有点心不在焉。他望着马路上,远近都看不到人影,也没有晃来晃去的手电筒光束。
“反正是烂队一支,”秃头说,“总教练多克·里弗斯连小区少年球队都教不好。”他扛着啤酒桶看着三人,脸的一侧仍流着血,但他现在看起来不太想惹事,几乎算是心平气和。“你们走吧,”他说,“这里太靠近市区,我可不想待太久,情况还会再恶化下去,至少一定还会再闹几场火灾。那么多人急着往北逃命,你认为他们记得先关掉家里的瓦斯炉吗?骗谁啊!”
远方传来几声枪响,听起来像烟火。空气中弥漫着烧焦味,终日没有散去。克莱认为是因为下雨了,所以气味才变得更浓。他心想,不知还要多久,腐尸味才会把飘浮大波士顿区上空的气闷化为恶臭。大概得看未来几天的气温多高吧!
“对,”克莱说,“看样子,塞尔提克队今年没办法在旗舰中心打球了。”
“如果碰到正常人,他们问我们在做什么或想去哪里,记得别讲错了。”她说。
“市区闹大火灾了?”秃头问,“是不是?”
“就说我们在找幸存者。”汤姆说。
克莱也不知道。汤姆或许知道,因为他办过手机,但是汤姆不吭声,也许是不想跟秃头长聊下去。和他聊天恐怕不是件好事。克莱认为秃头具有未爆手榴弹的多种特征。
“对。因为我们想救朋友和邻居,反正我们遇见的人也只想继续往前走。我们以后或许会想跟其他正常人聚在一起,因为人多比较安全,不过现在……”
秃头抬起啤酒桶,动作轻松,让酒桶倾斜,止住了漏洞。“操他妈的手机,”他说,“我从来也不想要。‘通话累积时间’,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啊!”
“现在我们只想多拿几把枪,”克莱说,“如果有枪可拿的话。走吧,艾丽斯,该行动了。”
艾丽斯说:“都是手机惹的祸,手机把他们搞疯了。”
她担心地看着克莱说:“出了什么错?我少带了什么东西?快跟我讲,我知道我只是个小孩子。”
秃头思考了一下后哈哈笑了两声,笑得毫无感情。“发生了什么鸟事?你们知道吗?”
克莱的神经已经像过于紧绷的吉他弦,但他仍耐着性子说:“小甜心,你什么也没错,我只是急着想行动,反正我们大概不会碰见任何人,天色还没全暗嘛。”
“今晚吗?”克莱说,“太自由了。”
“最好别碰到人,”她说,“我的头发乱糟糟的,而且有一片指甲撞坏了。”
“你想去塞勒姆街或下地狱都随便你,”穿球队夹克的秃头说,“美国还是个自由的国家,对吧?”
两男静静看了她几秒,然后哈哈大笑。之后三人相处得更融洽,相互间的默契一直到最后都不曾减弱。
“没事,只是路过。没妨碍到你吧?”汤姆柔声说,“我住塞勒姆街。”
20
“看什么看?”他问。
“不行了,”艾丽斯说着发出作呕的声音,“不行,我实在不行了。”接着是更清楚的作呕声。接着她说:“对不起,我要吐了!”
身穿波士顿塞尔提克队夹克的秃头作势要冲过去打人,吓得对方奔上一号公路的交流道。秃头弯腰正想带走战利品,却看见了克莱、艾丽斯与汤姆,于是又直起了腰杆。现在他是一对三,而且还被打黑了一边眼睛,耳垂也受了严重撕裂伤,鲜血从脸的一侧涓流而下,但是克莱看不出他脸上有一丝畏惧。话说回来,四周唯一的光源只有远在里维尔的大火,光线微弱。他心想,假如祖父在,一定会说这男人的爱尔兰牛脾气高涨,而这种说法正好符合他夹克后面又大又绿的队徽,上面有象征爱尔兰的三叶草图案。
她冲出露营灯的光线范围外,进入尼克森家客厅的黑暗中。客厅与厨房用宽拱门连接。她跪在地毯上时,厨房里的克莱听见柔和的叩地声,随后又传来干呕声,之后停了一下,倒抽一口气后她开始哗哗呕吐起来,克莱几乎觉得如释重负。
其中一个人秃头,穿着NBA塞尔提克队的夹克,用上勾拳打烂了对手的嘴唇,将对手打倒在地。穿NBA夹克的男子走向前,被打倒的男人急忙闪开,然后站起来倒退着走,吐了一口血水说:“爱喝就送你,欠操!”他用浓浓的波士顿口音大骂,还带着哭音,“最好呛死你!”
“我的天啊!”汤姆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几乎是咆哮着吐出一句话,“噢!我的老天爷啊!”
交流道尽头有个“停车再开”的标志,附近有两个男人正为了争一桶啤酒而大打出手。硬要克莱猜的话,他会猜那桶啤酒是他们从大人物酒品店解放出来的。现在啤酒桶倒在护栏边,被撞出了凹痕,还流着啤酒泡沫。这两人都长得虎背熊腰,而且都在流血,正以拳头互扁对方。艾丽斯吓得缩在克莱身边,克莱一手搂着她,但是看见两人打架,他反而觉得心安。他们在生气,气得怒发冲冠,可是并没有发疯,不像市区的那些疯子。
“汤姆。”克莱说。他看见小个子汤姆站着发抖,知道汤姆濒临晕厥的边缘。他当然会想昏过去,因为这遍地的血腥残骸正是他邻居的尸首。
5
“汤姆!”他踏进汤姆与厨房地板上的两具尸首间,挡住汤姆眼前大半的血腥场面。在无情的露营灯的白光下,血迹如墨水般黝黑。他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拍拍汤姆的侧脸。“别晕倒!”他看见汤姆站稳后,稍微降低音量说,“去客厅照顾艾丽斯,厨房我来搞定。”
汤姆稍微瞄了他一眼,说:“天堂,除非她又被骗了。我敢打赌教会那些混蛋一定骗了她。”
“进厨房做什么?”汤姆问,“尼克森的太太贝丝在里面,脑浆……脑浆到处都……”他咕哝一声咽下口水,“脸被轰掉了一大半,不过我认出她那件有白色雪花图案的蓝色套头毛衣。她女儿海蒂躺在中央料理台旁边的地板上,我认得出来是她,不过她的模样……”他摇摇头仿佛想甩开眼前的景象,之后再问一次,“你进厨房做什么?”
“令堂现在住哪里?”克莱问。
“我确定看见了我们要的东西。”克莱说得镇定,连他自己听了也诧异。
“我母亲和两个姨妈都是,”汤姆说,“‘第一新英格兰救赎基督教会’。她们把耶稣当成私人救星,教会反过来把她们当成私人鸽子来养。”
“在厨房里?”
等到三人动身,离开大人物酒品店,继续走向塞勒姆街交流道时,艾丽斯才说:“哇,你小时候的家人像她那样啊?”
汤姆想望向克莱的背后,克莱却故意挡住。“相信我,你去照顾艾丽斯。如果她恢复了,你们俩就开始到处找其他的枪,如果挖到宝藏就大叫一声。对了,小心一点,尼克森先生可能在家。我是说,我们可以猜测发生血案时他正在上班,不过艾丽斯的爸爸说过……”
“可以。”克莱说。
“自以为是的下场往往什么都不是,”汤姆说着挤出病恹恹的微笑,“知道了。”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又回头说:“克莱,不管待会儿要去哪里,我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分钟。我不欣赏尼克森夫妻,不过他们毕竟是我的邻居,而且他们生前对待我的态度总比白痴斯科托尼好太多了。”
汤姆并没有打她,只是阴阴地微笑着说:“癫狂的汁液是什么,我不清楚,不过今晚疯疯癫癫的人确实是满街跑。我把话讲明了,狮子已经从笼子跑出来了,它们最想吃的就是爱耍嘴皮子的基督徒。今天下午三点左右,你们的言论自由已经被注销了,劝你明理一点。”他看看艾丽斯,然后看着克莱,克莱看见小胡子的上唇微微颤抖着。“可以走了吗?”
“了解。”
“那间是堕胎工厂啊!”她气得口沫横飞,然后举起《圣经》以免再次挨打。
汤姆按开手电筒,走进尼克森的客厅,克莱听见他低声对艾丽斯说话安抚她。
“修女,劝你听好,”汤姆说,“时代不一样了,警察已经保护不了你和你们那堆自以为是、神圣得不得了的朋友。你们只会去家庭计划中心或沃尔瑟姆市的埃米莉·卡思卡特诊所抗议——”
克莱硬着头皮举起露营灯,走进厨房,尽量绕过硬木地板上的血泊。血已经干了,但除非不得已,他尽量不想让鞋子踩到。
汤姆不理他,只是弯腰靠向坐在路标支架旁的圣经女,两手撑在膝盖上。戴着眼镜的福态女人抬起头看,戴着眼镜的瘦小男人弯下腰看,克莱认为这个情景很像狄更斯早期用来讽喻精神病患的小说插画。
仰躺在中央料理台旁的少女身材高瘦。她扎了几条马尾辫,体态没有什么女人味,由此可判断她比艾丽斯小两三岁。她的头偏向一边,角度很大,几乎像是遭到刑罚拷问的姿势,一双死人眼暴凸。她的头发是麦秆金色,但头部左侧有一记致命伤,那里的头发几乎全被地板的血迹染成了暗褐色。
“汤姆,够了,我们走吧。”克莱说。
她的母亲倚靠在电炉右侧的料理台下面,气派的樱桃木碗柜在这里相接成一角。她的双手被面粉覆盖成鬼魅般的白色,被咬过的双腿血迹斑斑,张开成不太端庄的姿势。克莱在着手绘制限量发行漫画《地狱血战》之前,曾经上网搜集到一组枪击致命伤的相片,希望从中汲取灵感,可惜事与愿违。枪伤讲故事时用的是它们自己的语言,外人无从理解,而厨房里的血案亦然。贝丝·尼克森左眼以上多半只剩血迹与软骨,右眼珠转进了眼眶的上缘,仿佛她死前拼命想看自己的头里有什么东西。她后脑的头发还有一大坨的脑浆凝结在樱桃木的碗柜上,而她就是靠坐在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几只苍蝇嗡嗡绕着她转。
汤姆把疯婆子装着家当的购物袋放在她的大腿上。真没想到汤姆还特地帮她提了过来。接着,汤姆把艾丽斯手上的《圣经》拿过来,然后托起疯婆子带着戒指的手,把《圣经》的书脊重重摔进她的手心。他准备走开,却又马上回头。
克莱开始干呕。他转头捂住嘴,强制自己要把持住。在客厅里,艾丽斯已经吐完了,克莱听得见她与汤姆正一面交谈,一面深入其他地方,他不想再激起艾丽斯的吐意。
“够了,汤姆,我没事。”艾丽斯说。
把她们当成假人吧,当成电影里的道具。虽然他如此告诉自己,但是他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情。
福态女人看着他的拳头说不出话来,一颗豆大的泪珠流下涂了胭脂的脸颊。
他把头转回来,这次注视的是地板上其他的东西,有助于稳定心情。他已经看见一把枪。厨房很宽敞,枪远在另一边,躺在冰箱与橱柜之间,只见枪管。当初一看见两具女尸时,他的条件反射动作是转移视线,因此能瞧见枪管纯属运气。
“住嘴!”汤姆说,“否则别怪我揍你。我这位朋友小时候应该比我幸运,身边没有一堆自认是先知之母的人,所以现在没能认出你的真面目。我跟他不一样,下手的时候一定不会留情。再啰嗦一个字,别怪我没警告过你。”他在她眼前举起拳头。虽然克莱已经认定汤姆是受过教育的文明人,不会随便出拳,但看见他紧握拳头的模样,也不禁十分失望,认为这可能是个不祥的预兆。
可是,也许我早知道这里肯定有枪吧!
福态女人轻声笑了笑,泪水却涌上眼眶。“你们照顾的人!我听过很多种说法,但还没听过这么有学问的说法。像你们这种男人跟稚嫩的少女在一起,想搞什么勾当,有谁不知道?特别是在这么乱的时候。‘罪人不因交媾而忏悔,不因鸡奸而忏悔,也不因……’”
他甚至看出枪原本摆在哪里:在嵌入式电视与工业用的大开罐器间,墙上挂了一付枪套。汤姆说过,他们拥枪自重又爱电子小玩意。把手枪固定在厨房墙上,想用的时候随手拿得到……真是两全其美。
“对,我很抱……”克莱话还没说完就被汤姆打断。汤姆说:“他也许想道歉,我可一点也不难过。”他的语调仍旧冰冷唐突:“你吓坏了我们照顾的人。”
“克莱?”艾丽斯自远处问。
汤姆在她眼前快速弹指两次,她眨眨眼,然后把视线转向克莱。“你……打我。”她说着,伸出手指摸摸下巴迅速肿起的部分。
“什么事?”
他扶着福态女人的一只手,汤姆扶着另一只,艾丽斯撑着她的头,而她自己则在喃喃自语。他们轻轻让她靠着交流道标志的支架坐下。才一放下,她就睁开眼皮,茫然地看着他们三人。
随后是快步上楼的脚步声,艾丽斯从客厅呼喊:“你刚才跟汤姆说,挖到宝藏时通知你一声,我们刚才挖到了。楼下的书房至少藏了十几把,有步枪也有手枪,全摆在一个玻璃柜里面,上面贴了保全公司的标记,看样子我们可能会被逮捕……开玩笑的!要不要下来看?”
一栋低矮的粉红色建筑旁竖了一个绿色反光标志,上面写着:离莫尔登市塞勒姆街交流道四分之一英里。这栋房子已被人入侵过,门口散布着凌乱的碎玻璃,用电池供电的防盗警报器已经喊累了,即将断气。屋顶有个断了电的招牌,克莱只看一眼便知道为何这里成了攻击目标:大人物超大折扣酒品店。
“待会儿再去,小甜心。你别过来这里。”
一号公路的绰号有两个,好听一点的是“奇迹之英里”,难听一点的是“藏污巷”。这里的高速公路交流道两旁挤满酒品集市、减价服饰店、过季体育用品行,也有“大食客”之类的小餐馆。公路的这一段有六个车道,挤满了车辆,虽不至于塞得全满,却随处可见追撞成堆的烂车以及车主惊慌弃置的车辆。想必是车主一见状况不对,马上试试手机,然后就发疯了。难民在车辆间静静蜿蜒前进,各走各的,让克莱联想到蚂蚁丘被无心的人类大脚踏坏后,蚁群集体迁徙的景象。
“别担心。你可别继续待在那边吐得稀里哗啦。”
4
他已经不想吐了,完全不想。厨房地板上另有其他物体,其一是擀面棍,合情合理。中央料理台上有馅饼盘、大搅拌碗,也有一个色泽鲜艳的黄罐子,上面标明面粉。地板上的另一个物体躺在距离女儿不远处,是青少年才会喜欢的蓝色手机,布满了橙色的大雏菊图样。
“她吓到了一个今天痛失母亲的少女。”汤姆说。克莱听出汤姆的语调没有心平气和的成分,反而多了异常的冷淡。“打她是完全正确的。何况,这老太婆的骨子硬得很,一下子就会醒过来。看,她已经快醒了,帮我把她抬到马路边去。”
克莱尽管不愿多想,却能想见事发的经过。母亲正在制作馅饼。她知道大波士顿区开始爆发了可怕的事,美国各地也有,甚至全世界都有。这样的话,电视并没有传送疯狂讯息给她,这一点克莱敢保证。
“天啊,”他说,“她只不过是个疯子,而我却打昏了她。”他开始发抖。
但是她的女儿却收到了,毋庸置疑,而且是女儿主动攻击母亲。贝丝在动手之前,是否先跟女儿理论一番,然后才用擀面棍逼她坐下去,或者直接痛打女儿?心痛、恐惧之余她才出手,而非出自恨意?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足以解释这一切。还有就是,母亲没穿长裤,只穿了套头毛衣,光着两腿。
这个事件比乱象爆发至今的任何现象都更让克莱难过,他忽然觉得自己濒临崩溃边缘。他看过咬人喉咙的少女、持刀挥舞的生意人,也发现了里卡迪先生蒙头悬梁自缢,为何这疯婆子反而让他更难受,他也说不出原因。他踹了挥刀的生意人,汤姆也踹过,挥刀的生意人虽然是疯子,却与这疯婆子不同。顶着美容院卷发的这疯婆子只是一个……
克莱帮贝丝拉下裙子,轻轻地,盖住临终前弄脏的居家素色内裤。
克莱打了她。他在最后关头收手,但拳头仍然扎实地落在她的下巴上,他顿时觉得冲击力一路传回自己的肩膀。福态女的眼镜飞离朝天鼻,旋即又掉回原位,眼珠失去原有的激动,向上翻白。她腿一软,往下坐下去,握起拳头,《圣经》也因此从手里掉出来。艾丽斯整个人仍然觉得惊恐麻木,但双手却能及时放开耳朵去接《圣经》,而汤姆也及时搀着女人的双臂。克莱挥出这一记拳,另外两人适时出手接住她,动作配合得如同事先套过招。
女儿海蒂一定不超过十四岁,也许年仅十二岁,当时听见手机传来“发疯吧”之类的讯息,一定立刻叽呱咆哮着野蛮而无意义的话,例如:拉斯特或是噫啦、喀咂啦康!擀面棍的第一击敲得她站不起来,但是并没有击昏她,她反而开始咬母亲的腿,不是小口小口咬,而是大口大口咬,不咬穿誓不罢休,有些伤口甚至深可见骨。克莱不仅看见齿痕,还看到了皮肤出现鬼魂似的刺青,应该是小海蒂牙齿矫正器到此一游的纪念。母亲因此再补上一棒,这一次出手比刚才重很多,也许她被咬得惨叫,毫无疑问的是她痛得受不了,几乎是在无意识间棒打女儿。克莱几乎听得见女儿颈骨折断时冒出闷闷的“咔嚓”声。亲爱的女儿就这样丧生于品位一流的厨房,戴着矫正器一命呜呼,走在科技尖端的手机掉在松开的一手旁。
福态女人激动得开始流汗,一手举着《圣经》,两眼发火,美容院烫的卷发上下蹦跳,左右摇摆。“放下你的手,女孩,且听上帝之音,勿让这两个男人带你走。他们想带你到地狱敞开的大门前和你交媾!‘因为我看见天空亮着一颗名叫苦艾的星星,跟随苦艾星的人必定跟随撒旦,而跟随撒旦者必定向下走进熔炉——’”
厨房里干净而且光线充足,当初把手枪摆在这里是担心遇到强盗或是强奸犯,谁知摆了这么久却用来对付自家人。母亲在伸手拿枪前有没有停下来思考片刻?克莱不这么认为。克莱认为,母亲一定根本想都没有想,只想赶上女儿即将飘走的幽魂,只想赶紧对女儿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艾丽斯捂住双耳,高声喊道:“叫她别再讲了!”鬼魅似的市民仍然不为所动,鱼贯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只有少数几个人用沉闷的眼光看了一眼,丝毫不感兴趣,然后再把视线转回陷入漆黑的前方,新罕布什尔州就在前面的某处。
克莱走过去拾起手枪。阿尼·尼克森嗜枪成瘾,克莱推测他买的八成是自动手枪,甚至配备了雷射光瞄准器,但是这一把只是阳春型的柯特点四五左轮。他想了一下,这倒也合理,因为买枪时他考虑到这种枪可能比较适合妻子使用。遇到突发事件时,她不必装子弹,不必因为忙着从炒菜铲或佐料中间挖出弹匣而浪费时间。即使装上了弹匣,她还得猛拉滑座以确定弹膛里有子弹,所以他才买了阳春型的手枪,只要向前亮出枪管就行了。克莱这时轻松举起枪。他为《暗世游侠》画过同一款手枪,从不同角度画了不下一千次。正如他所料,六颗子弹只缺一颗。他摇出剩下的一颗子弹,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型号的。贝丝手枪里装的是俗称“警察杀手”的子弹,属于严格禁止的弹药,也称为“开花弹”。这种子弹的威力强大,她的头壳被轰掉了一半并不奇怪,令人称奇的是居然只轰掉了一半。他低头看着靠在一角的女尸,忍不住哭了起来。
“癫狂的汁液已经倒入恶人的脑袋里,罪恶之城被耶和华的火把燃烧净化!”福态女人大喊。她涂着红色唇膏,牙齿过于整齐,想必是佩戴了老式的假牙。“你看见不肯忏悔的罪人逃窜,是啊,假不了,而蛆虫正从爆开的肚皮逃走……”
“克莱?”这次是汤姆在喊,他正从地下室上来,“哇,阿尼这里真是应有尽有啊!他还有把机关枪,被查到了保证送他进沃波尔州立监狱吃牢饭。我敢打赌……克莱?你没事吧?”
福态女人当然置之不理,只顾着盯着艾丽斯,谁也无法拉开她。报警吗?就算还有警察,他们也正忙得不可开交。这里只有惊魂未定的难民拖着脚步行走,警察才懒得理一个手拿《圣经》、头发烫得美美的疯婆子。
“我来了。”克莱边说边擦眼泪。他倒出左轮剩下的子弹,把枪插进腰带,然后拔刀放在贝丝的梳妆台上,刀锋仍在自制的刀鞘里。看来他换到了更高级的武器。“再给我两分钟。”
“哎,好了,大家别玩了。”汤姆说。克莱听出他这话混合了愤慨与失望。很有可能的是,汤姆气自己让胖婆渗透进来。
“哟!”
福态的女人边走边点头,卷发也跟着蹦跳。“对,我们全都丧失了至亲,因为大苦难今天降临人间,这里面写得清清楚楚,就在《启示录》里面。”她举起手上的那本书。当然是《圣经》了。这时克莱认为他总算能看清这女人,认出了她的眼珠隔着猫眼镜框发出异样的光芒。那不是关怀,而是精神异常。
克莱听见汤姆叩叩走下楼梯回地下室。他虽然仍在流着泪,但听见汤姆“哟”的一声,还是不禁会心一笑。他非记下这一幕不可:就算是家住郊区、心地善良的矮冬瓜同性恋,只要给他一整间枪械让他随便玩,他马上就会模仿起史泰龙,把“哟”字挂在嘴边。
别再想了。千万别让恐慌鼠跑出来,恐慌鼠只会乱跑乱咬,只会穷追自己的尾巴。
克莱开始搜抽屉。打开第三个抽屉时,他发现一个沉甸甸的红盒子,上面印着粗黑的美国捍卫者牌点四五子弹五十组,用擦盘子的毛巾盖着。他把子弹盒放进口袋,然后去地下室与汤姆、艾丽斯会合。此地不宜久留,他希望越早走越好。问题是,他得想办法劝他们别妄想带走阿尼收藏的所有枪械。
“我们大家今天都有亲人去世,对不对,艾丽斯?”福态女人说,没有正眼看汤姆。她继续走在艾丽斯身边,在美容院烫的发卷随着步伐跳跃。艾丽斯斜眼看着她,表情混合了不安与恍惚。四人身边的民众有时慢走,有时加快脚步,但头基本压得低低的,在这种不习惯的黑暗中简直无异于幽魂。除了艾丽斯之外,克莱仍然没看见年轻人,只见到少数几个婴儿与小孩。没有青少年,因为手机是青少年的重要配备,如同在富豪冰激凌车前排队的超短金。他自己的儿子也有一部红色的Nextel手机,铃声出自电影《怪物俱乐部》,而他担任教职的妈咪可能跟他在一起,也可能在不知名的地方……
他提着露营灯,来到厨房与客厅间的拱门,走到一半就停下来向后看一眼,看着地上的两具女尸。他刚才帮贝丝拉下裙子其实无济于事,尸体就是尸体,伤口暴露无遗,就像《圣经·创世记》里诺亚喝醉剥光衣服被儿子撞见一样一丝不挂。他大可去找个东西盖住尸体,但是现在还只是盖住这两具,以后要盖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手?一直到盖上了莎伦和儿子的尸体吗?
“其实啊,女士,‘艾丽斯’的意思是‘与皇室有关’或‘皇室出身’的意思,”汤姆说,“好了,能麻烦你离开吗?这女孩的母亲今天刚去世,而且……”
“愿上帝垂怜。”他低声说,但是他怀疑上帝会不会只因为他的要求,就特赦莎伦母子俩。他放下露营灯,看见地下室晃动的手电筒灯光,循着光线下楼去找汤姆与艾丽斯。
“艾丽斯。”福态的女人说着,露出慈母般的微笑,与她充满兴趣的表情同样温柔。克莱原本就已经够心浮气躁的了,见到她的微笑后,心中更多了一股无名火。“好可爱的名字,‘艾丽斯’的意思是‘受上帝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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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艾丽斯……”艾丽斯愣了半天后才说。克莱原本以为她不打算搭腔。她回答得迟疑,像学生上了一堂太难的课,被老师抽问到了简单的问题,却又担心问题是否有诈。“我的姓名是艾丽斯·马克斯韦尔……”
汤姆与艾丽斯都系上了腰带兼枪套,两人各插了一把大口径的手枪,而且是自动手枪。汤姆更在一边的肩上挂上子弹带。克莱看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甚至还有点想又哭又笑,但是这样一来,他们一定会以为他开始歇斯底里了。当然,他的确是开始歇斯底里了。
福态女人回头看着她,露出温柔关爱的眼神。她的头发灰白,去美容院烫成了小而整齐的卷发。她戴的眼镜是猫眼镜框,身上的外套是克莱母亲口中的“短大衣”,长及大腿一半。她一只手提着购物袋,另一只拿着一本书,看似温和无害,绝对不是手机疯子。自从三人从旅馆提着几袋三明治离开后,再也没见到手机疯子,但是克莱仍然觉得自己像狗竖直了耳朵警觉起来。大家忙着逃命,路上却冒出一个把这里当成迎新茶会的女人,当然令人觉得不太正常,但是天下乱成了这样,有什么状况是百分之百正常的?克莱大概快受不了了,汤姆也一样,他也观察着这位有慈母风范的胖女人,用眼神叫她滚蛋。
地下室的墙上有一部超薄等离子电视,比厨房那部大了许多。另一部电视稍微小一点,可以连接各种品牌的电玩游戏机。假如时光倒流,克莱倒很愿意玩玩看,甚至越看越觉得垂涎三尺。屋主仿佛是想用怀旧风格缓和一下高科技的味道,在乒乓球桌旁的角落摆了一架西贝尔格牌点唱机,鲜艳的色彩如今暗沉无生气。当然,这里也有枪柜,总共有两个枪柜,锁没有打开,但是正面的玻璃已经敲碎。
一见福态的女人脱队靠过来,艾丽斯便露出反射性的狐疑表情。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这些人犹如鬼魅,有些人提着行李箱,有些人拎着购物袋,有些人则背着背包)有的聚集成群,有的排成一列,渡过了密斯提克河,往北走在一号公路上,远离南方的大火,也很明了东北边的里维尔即将沦陷。
“虽然被长条形的柜锁锁住,不过艾丽斯去车库找到工具箱,”汤姆说,“用扳手敲破玻璃。”
“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一名福态的女人从公路的斜对面走过来。这时三人已经下了大桥,走了大约五分钟。汤姆说,再走十五分钟就能到塞勒姆街的交流道,接着再过四条街就能到他家。他说他的猫见到他会乐得半死,这话逗得艾丽斯脸上泛起软弱无力的微笑。克莱心想:软弱无力总比没有好。
“轻轻松松。”艾丽斯谦虚地说,“我在车库的工具箱后面找到这个,原本包在毛毯里面。该不会是……”她从乒乓球桌上拿起她讲的东西,小心握着折叠式的枪托,拿给克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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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天爷,”他说,“这东西是……”他眯眼仔细看扳机护圈上方的压印字样,“我认为是俄制的枪。”
再往前走几步,他又注意到另一个现象。路边散落着手机,每隔几步路就看见一个,而且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不是被辗过,就是被踩碎,只剩线路与塑料碎片,像是一条条被打死的毒蛇,以免再有人被咬。
“一定错不了。”汤姆说,“你认为是不是卡拉什尼科夫轻机枪?”
大家仍然很少交谈,大部分的人只是沉默地站着看火烧市区。在走动的人也走得很慢,经常回头观望。他们三人接近大桥的尽头时(克莱看见俗称老铁壳的战舰就停泊在波士顿港中,还没有受到火舌侵扰。应该是老铁壳没错吧?),克莱注意到一个怪现象:有很多人盯着艾丽斯瞧。起先他心生猜疑,总觉得民众一定误认他伙同汤姆绑架了少女,正想把她架去做见不得人的事。接着他提醒自己,大桥上的人已经被吓得失魂落魄,不可能有工夫想这么多。与卡特里娜飓风的灾民比较起来,波士顿的灾民更惨,因为至少飓风的灾民事先听过或多或少的预警,而这里的人大多忙着避难,根本没时间管闲事。接着,月亮升得更高了一些,亮度也稍微增强,他的疑惑才豁然开朗:一眼看去,她是唯一的青少年。与多数难民比较起来,就连克莱也显得年轻得多。驻足观火或缓步走向莫尔登或丹弗斯的这些灾民,绝大多数都年过四十,其中许多人要是去丹尼连锁餐厅,甚至还能享受银发族的优惠特价。他看见有几个人带了幼童,也看到两辆婴儿车,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年轻人。
“不晓得。找到了适用的子弹吗?找找看有没有符合枪上字样的盒子。”
大桥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有数十辆车被弃置桥面,一辆鳄梨绿色的消防车,车身漆了东波士顿的字样,被水泥搅拌车从侧面撞上之后,两车的人都已弃车,但是这一层多半已被行人占据。只不过现在大概该改称呼他们为难民,克莱心想,但继而一想,说“他们”也不对,应该是称呼“我们”为难民。
“找到了半打。每个盒子都好重。这是机关枪,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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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的。”克莱扳动一条杆,“一个功能一定是单发,另一个功能是连续发射。”
别再讲下去,克莱在心中叫他住嘴,但汤姆还是补上一句:“暂时没事。”
“一分钟能射几发?”艾丽斯问。
“别担心,”汤姆的语气带有异样的平静,“我们要去的是莫尔登,那边看起来是里维尔。照风向来判断,莫尔登应该没事。”
“不知道,”克莱说,“不过应该是以秒计算吧!”
艾丽斯嘟囔一声,然后赶快捂住嘴巴,仿佛默默观看波士顿陷入火窟的民众会骂她乱出怪声音。
“哗!”她的眼睛瞪大了,“你知道怎么用吗?”
“离这里不到两英里,”他说,“不过,遗憾的是,我们还没脱离险境。”他们已经转向北走,所以他指向右前方。右前方有个东西在发亮,就像一盏橘色的街灯在乌云密布的夜晚高照路面,只不过今晚夜空无云,路灯也没亮,而且路灯也不会冒出一道道黑烟。
“艾丽斯,农场的男孩十六岁就要学开枪,我想我应该也摸索得出来该怎么用吧!大概要先缴一盒子弹当学费,不过想上手不是难事。”他心想:上帝保佑,别让枪在我手里打响。
“好,”克莱说,“我们走。汤姆,你家离这里多远?”
“这种东西在马萨诸塞州合法吗?”她问。
“闭嘴,赶快走。”艾丽斯说。她显然心烦意乱,但是声音和汤姆的一样轻。克莱心想:就像在图书馆里。接着他又想到:不对,比较像在殡仪馆里。“可以走了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现在合法了,艾丽斯。”汤姆面无笑容地说,“该上路了吗?”
“不是想知道现代城市会不会发生大火吗?”汤姆说。在火光的照映下,他那张聪明的小脸显露出疲态与病态,一边的脸颊有灰烬划出的痕迹。“记得吗?”
“对。”她说完后望向克莱,也许仍不太习惯发号施令。
他心里盘算着受困市区的民众、被困在水火之间的人不知有多少。
“对。”他说,“往北前进。”
大家都无话可说。桥上的民众呆望着刚离开的市区,坐视火焰吞噬豪华的港景自用公寓大楼。对岸是交织起伏的警报声,多数是消防车与汽车,呜哇呜哇的警车声也穿插其中,一会儿以扩音器呼吁市民没事别上街,一会儿又有别的警车劝民众走西向与北向的要道徒步离开市区,二者相互矛盾、相持不下几分钟后,然后没事别上街,终于停了下来。又过了五分钟后,走西向与北向的要道徒步离开市区,这种呼声也停了。如今仅剩风势助长的熊熊火焰声、警报声以及持续传出的低频率碎裂声,克莱认定是窗户难敌烈焰而崩裂的声音。
“我赞成。”艾丽斯说。
密斯提克河大桥上聚集了几千人,旁观着商业大道与波士顿港之间的万物起火燃烧。即使太阳下山了,西风依旧强劲温暖,火焰如熔炉般呼呼窜动,星星为之失色。满月逐渐升起,狰狞到了极点,有时被烟遮住,但最常见的画面是月亮成了喷火龙的凸眼,拨云向下猛瞪,投射出模糊的橙光。克莱认为那很像恐怖漫画里的月亮,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好,”汤姆说,“往北前进。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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