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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什么……没有!”

“那你呢?你打过人吗?”

“我们刚刚应该多点一份大蒜面包。”凯茜说。

“也许吧,我想,我不知道。”

“我绝不能忍受审讯室有三个人,还有大蒜味。你觉得你在什么情况下会打人,达明?”他张大嘴巴。

“你觉得如果有人惹马克生气了,他会动粗吗?”

“你看起来不像喜欢动粗的人,但每个人都有极限。如果有人侮辱你母亲,你会打人吗,比方说?”

“你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犹豫地问。

“我——”

“你觉得他如果气极了,会动手吗?”我擦擦手,用拇指翻动记事本,小心不让油沾到纸页上。“你这个人真粗鲁。”凯茜说,我对她比了个中指。达明看看我,又看看凯茜,一脸困窘。

“为了钱?为了自卫?到底是什么?”

“有——没有……我是说,有,他抓狂过几次,因为有人乱搞,但我从来没见过他揍人之类的。”

“我不……”达明眼睛眨得很厉害,“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从来没——但我想就像你说的,每个人都有极限。我不知道……”

“他曾经对谁动过粗吗?或是情绪失控?”我说着对凯茜摇摇手,她马上丢了一张餐巾纸给我。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记下这点。“还是你想吃另一种?”凯茜边挑比萨,边说道,“我是觉得夏威夷比萨最棒,不过隔壁有比较男人口味的熏肠比萨。”

达明眨眨眼。“马克?呃,他还可以。很严厉,我想,但他不得不这样,因为我们真的没剩多少时间了。”

“什么?哦——不用了,谢谢。隔壁……”我们边嚼比萨边等他把话问完,“隔壁是谁?这个,我可以问吗?”

达明睁大眼睛,我拿着一片比萨朝他挥了挥,但他还是摇头,因此我只好耸耸肩,自己把比萨吃了。“好吧,”我说,“那我们来聊聊马克,他那个人怎么样?”

“当然,”我说,“是马克。我们已经先放肖恩和亨特博士回家了,挺久之前就回了,但我们还不能让马克走。”

“只要是食物,你都无法拒绝,”我对她说,“你根本就是人类吸尘器。”凯茜吃得满嘴都是,没法回答,只是开心地点点头,双手对我们比大拇指。“别客气,达明,吃一点,这样才有力气,我们还得在这里待一会儿。”

我们看着达明,看他在心里琢磨这个消息,脸色更苍白了一些。“为什么不能?”他有气无力地问。

达明拿了一罐七喜,但没有吃比萨,他说他不饿。“真的吗?”凯茜一边用手指拨弄乳酪,一边说道,“真厉害,我当学生的时候从来没法拒绝有人请吃比萨。”

“这就不能说了,”凯茜说着又伸手去拿比萨,“抱歉。”达明目光涣散,从凯茜的手看到她的脸,再挪到我的脸上。

“行。”我说。我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但心里压根没想吃,只想赶快回去审讯达明,我感觉比萨好像烤了好几个小时。“没问题。”

“我只能跟你说,”我手拿着比萨指着他说,“我们对这件案子非常、非常重视。我干这行见过很多差劲的事,达明,但这件命案……没有什么罪比谋杀小孩还要卑劣的了。凯蒂的一生全毁了,住宅区人心惶惶,她的朋友一辈子都无法释怀,她的家人更是哀痛欲绝——”

“要是有什么发现……”萨姆双手握拳插进裤子口袋里说,“任何你觉得我可能想知道的,打电话给我好吗?”

“心都碎了。”凯茜嘴里咬着比萨口齿不清地说。达明咽了口口水,低头看着七喜汽水,好像完全忘了手上还有这么个东西,他开始抠弄拉环。

“目前还没发现。”我说。我实在不想谈这个。

“干下这件事的人……”我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他这辈子要怎么过下去。”

“气炸了。他说他费尽心血从事反高速公路活动抗争了半年,干吗去杀抗争负责人的女儿,这不是自掘坟墓?他觉得一切都是政治阴谋……”萨姆脸上浮现一丝痛苦。“唐纳利,”他撇过头不看我,看着凯茜的后背说,“假如他是凶手,那么……他有犯案动机吗?”

“番茄酱检查,”凯茜说完,用手指着自己的嘴角,“你哪里都不能去。”

我耸耸肩说:“还不知道。马克怎么样?”

我和凯茜几乎把比萨吃完了。其实我没那么想吃,因为比萨既油腻味道又重,我根本受不了,但这么做却能让达明越来越慌。他最后还是吃了一片,无奈地把凤梨和火腿挑掉,眼睛在我和凯茜之间来来去去,仿佛坐在太近的位置看人打网球。我突然想到萨姆:马克可没那么容易被双份乳酪熏肠比萨整得团团转。

“你们对付唐纳利对付得怎么样?”我们走到外带比萨店,萨姆问我。凯茜靠在柜台前,跟接待客人点东西的店员有说有笑。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振动。我看了一眼屏幕,是索菲。我到走廊去,凯茜在我背后说:“瑞安警探离开审讯室。”

三点左右,我、凯茜和萨姆去买外带比萨,因为马克开始拼命抱怨肚子饿,我们不想让他和达明不高兴。他们两个都还没有被捕,随时可以走出警局,我们完全没法阻拦,因此只好使出惯用的伎俩,利用人都喜欢讨好权威、爱当好人的弱点,想办法留住他们。我有把握达明很吃这一套,我们要他在审讯室待多久都没问题,但马克就没那么确定了。

“嘿,索菲。”我说。

“好吧,”凯茜说,“那她父亲乔纳森·德夫林呢?你是‘反高速公路’的成员吗?”达明喝了一大口冷茶,点点头,我们马上熟练地转移话题,完全不让他有机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嘿,告诉你最新进展:门锁没有硬开或撬开的痕迹,还有小泥刀确实是强奸凶器。泥刀应该被清洗过,但我们在手把凹隙处发现了血迹,其中一块防水布也有大量血渍。我们还在化验手套和塑料袋,我想我可能要化验到八十岁。我们还在防水布底下找到一支手电筒,上面都是指纹,指纹很小,手电筒上还有凯蒂猫图案,所以我猜是被害人拿的,指纹也是她的。你们那边进行得怎么样?”

问题是,达明根本就是在说谎。德夫林家的三个女孩那年夏天明明经常到基址附近,不可能不被看到,其他队员都知道她们,梅尔离凯蒂尸体还有好一段距离,就已经认出她了。更何况达明还负责导览,比谁都有可能跟凯蒂说过话,一起相处过。他曾经弯腰想检查凯蒂是否还有呼吸(我想到这儿才发现,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勇气),完全没必要否认之前曾经见过她,除非他自己慌了,想躲过我们根本没设的圈套,一想到自己会跟凯蒂扯上关系就吓坏了,完全无法思考。

“还在审讯汉利和唐纳利,卡拉汉和亨特已经排除了。”

我选马克,各位可能觉得我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但其实不然。我会选他也不是因为他有地方惹到我(我懒得去想到底是哪里),而是当所有选择都摆在眼前时,我只想选他。我从头到尾都没把达明放在眼里,我觉得他不是男人,不是证人,当然更不是嫌疑犯,他只是个毫无自尊的懦夫,爱钻牛角尖,说话结巴,容易受伤,像蒲公英的球絮,一吹就散。我一想到过去这一个月,所有狗屁倒霉的事都是他搞出来的,就忍不住一肚子火。至于马克,姑且不论我和他彼此看法如何,起码还算得上对手,值得奋力一搏。

“你现在才跟我说?老天爷啊,罗布,真是谢了,我们才刚他妈的搜查完亨特的车,结果不用说你也应该知道,什么都没有。马克的车里也没有血迹,但是有几百万根头发和纤维之类的东西。他要是真的把她藏在车上,显然事后懒得清理,这对我们搜证很有利。老实跟你说,我觉得他从来没清理过车,他要是找不到新的考古遗址,干脆从自己车前座开始挖掘算了。”

短暂的沉默。我看了达明一眼,想让他觉得我有点兴趣,但我的脑袋在转。

我“砰”的一声把门甩上,朝着摄影机说:“瑞安警探回到审讯室。”接着就开始清理桌上的比萨。“鉴证科打来的,”我对凯茜说,“他们已经确认证物,跟我们想的一样。达明,这个你吃完了吗?”他还来不及回话,我已经把那片没有凤梨的比萨扔回到纸盒上。

他激烈地摇头,说:“没有,我发誓,我之前从来没见过她。”

“真高兴能听到好消息,”凯茜说着抓了一张餐巾纸,随便抹了一下桌子,“达明,我们要继续问话了,你还需不需要其他东西?”

“你之前从来没见过她?”凯茜语气没变,但我感觉她突然变得跟猎犬一样聚精会神,“你确定吗?想清楚,达明。”

达明愣愣地望着凯茜,想要跟上我们的谈话。他摇摇头。

“之前?……”达明对她眨眨眼睛,又喝了一口茶,“没有,我没有,从来都没有,我之前从来没见过她,除了那天。”

“很好,”我说着把比萨推到角落里,拉了一张椅子过来,“那我们先来跟你说说我们今天发现了什么好了。你觉得我们为什么把你们四个找来局里?”

“不对,”凯茜说,“不是发现尸体的那天,是在那之前。”

“因为那个小女孩,”他有气无力地说,“凯蒂·德夫林。”

“我记得好像是我们上坡走了四分之三的时候,反正过了小屋再上去一点,还有活动房屋。你们应该知道,因为山坡是那样斜的……”

“呃,没错,那是当然。但我们为什么只找你们四个?干吗不找其他队员?”

“你最早看到她是什么时候?”

“因为你说……”达明用汽水罐比了比凯茜说。他双手紧紧抓着汽水,好像怕我也把它拿走一样。“你问到钥匙,问谁有活动房屋的钥匙。”

达明专心地点点头,但我看得出来他早有心理准备。他喝了一口茶,虽然这茶放到现在一定已经凉了。

“答对了,”凯茜满意地点点头说,“你说对了。”

于是我们回到室内,开始让达明紧张起来。“好了,各位,”我说着拉开椅子,“我们应该谈点正事了,我看就从凯蒂·德夫林开始吧。”

“你们,呃……”他咽了口口水说,“你们是不是……是不是在活动房屋找到什么了?”

奥凯利拍拍审讯室的门。“很好,继续保持下去。”

“没错,”我说,“而且不止一间,是两间,不过距离相隔不远。当然,我们不能向你透露细节,但可以告诉你重点:我们找到证据证实凯蒂是周一晚上在收藏室遇害的,之后尸体被移到工具间,一直放到周二。这两处都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你觉得这表明了什么?”

“很紧张。”我说。

“不知道。”达明过了很久才吐出这句话。

“那看来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了。可是这样还不够,我跟库珀谈过……”奥凯利做了个嫌恶的表情,“什么被害人的位置、凶手的位置,各种各样的可能,总之讲了一堆废话,结果只说他觉得凶手应该是左撇子,却又不敢保证,妈的跟个政客似的。达明表现如何?”

“这表示凶手有钥匙,所以不是亨特、马克就是你。亨特有不在场证明。”

“左撇子。”凯茜说。

达明手举了一半,好像他是在学校。“呃,我也有,我是说,我也有不在场证明。”

“毫无进展。那家伙简直欠揍到极点,硬是坚持那天晚上在缠绵,他女朋友也这么说。要是他们说谎,绝对不可能很快就招认,而且他是右撇子,这点肯定没错。你们那一位呢?”

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我们,但我和凯茜同时摇头。“对不起,”凯茜说,“你母亲在凶案发生当时睡得正熟,不能替你做证。再说,做母亲的……”她耸耸肩膀笑了一下,“我是说,我当然相信你妈不会撒谎或骗人,但母亲就是母亲,她们为了不让孩子惹上麻烦,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这是天性,但这也意味着我们不能把她们的话当真,尤其是这么重要的事。”

“萨姆在马克那边怎么样?”我问。

“马克也好不到哪儿去,”我说,“梅尔说马克跟她在一起,但梅尔是他的女朋友,女朋友不会比母亲可靠,就算有也只有一点点,所以他跟你一样走不掉。”

“排除亨特了,”奥凯利在走廊跟我们说,“他在原始笔录里说,他和老婆周一晚上喝茶看电视看到十一点多,看的全都是该死的纪录片,一部讲狐獴,一部讲理查三世,他还巨细无遗地讲述内容,完全不管我们到底想不想知道。他老婆的说法跟他一样,电视节目表也支持他们的说辞。他邻居养狗,就是那种整夜吠个不停的混账畜生,邻居说他听见亨特曾经开窗骂狗,大概是深夜一点的时候。亨特干吗不自己先闭嘴……邻居很确定日期,因为他家那天刚换了地板,工人把狗吓坏了。我已经让我们的爱因斯坦先生回家了,趁他还没让我发疯之前。现在只剩两人赛跑了,二位。”

“你如果知道什么应该跟我们说的,达明,”凯茜柔声说,“最好现在就讲。”

我从她背后看过去,只见一个圆形中间有一条线,应该是代表别针,圆形上是均衡的水波条纹。“真漂亮。”我说。达明果然是左撇子,手掌很大,感觉跟身体不成比例,很像小狗的脚掌。

一阵沉默。达明喝了一口七喜,抬头看了看我们,一双蓝眼澄澈但困惑。他摇摇头。

“哇,”凯茜赞佩地说,“是你找到的?我要是也找到这样的东西,一定会兴奋到疯掉,不然就是心脏病发作之类的。”

“好吧,”我说,“也行。我有东西想拿给你看,达明。”我开始翻找档案,刻意弄得很大声,达明神情焦虑地看着我手上的动作,最后我抽出一大沓照片,一张张放在他面前,每放一张都先端详许久,让他等。

“有点像这样,”他把记事本还给凯茜说,“我不太会画。”

“这是凯蒂和她姐妹,在去年圣诞节照的照片。”我说。塑料圣诞树上缀满红红绿绿的灯,罗莎琳德站在中间,一身蓝色天鹅绒,冲着相机露出孩子般的微笑,双手搂着双胞胎妹妹。凯蒂站得直挺挺的,面带笑容,穿着白色仿羊皮夹克,杰茜卡穿着一件米色的,低头微笑,表情犹疑,仿佛是凯蒂在神秘镜子里的倒影。达明看着照片,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可以画给我看吗?”凯茜说着把记事本和笔隔着桌子推到他面前。达明乖乖照办了,眉头深锁,神情专注。

“凯蒂跟全家野餐,两个月前的照片。”她站在草地上,手里拿着三明治。

“他们说应该会送到国家博物馆收藏,”达明骄傲地红着脸说,“它大概这么大,青铜做的,上面还刻着纹饰……”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胡乱比了一下,我想应该是在描绘纹饰图案吧。

“她看起来很开心,对吧?”凯茜站在我身边说,“她就要去芭蕾舞学院了,美好的前程就在眼前……她当时那么开心,真好,谁知道后来……”

“哎哟,别这样嘛,瑞安,再给我们点时间,”凯茜求我说,“我从来没见过环形胸针,它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命案现场的照片:凯蒂蜷曲着身子倒在石坛上。“这是你刚发现她之后不久,还记得吗?”达明在座位上晃了一下,但马上就克制住了,没有再动。

我们从小问题开始,一些他可以轻松回答、不用担心的问题。你是不是住拉法汉?还在三一学院念书吗?刚念完大二吗?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达明答得很简短,只有对或不对,拇指不停捻着毛衣边缘,显然很想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些,但又不敢开口。凯茜跟他聊考古学,让他慢慢放松下来,不再扯毛衣,开始拿茶来喝,讲话也变成了完整的句子。他们聊起基址的发现,谈了很久,很开心,我让他们聊了至少二十分钟后才插话,还不忘包容地微笑:“不好意思打断二位,但我们最好言归正传,免得到时候大家都难过。”

另一张死后的照片。“凯蒂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达明倒抽了一口气。我们选了一张最恐怖的照片:她脸朝下露出头骨,一只戴手套的手拿着铁尺,比在她耳朵上方裂口旁边,裂口处沾满头发和颅骨碎片。

凯蒂遇害之后这一个月以来,他显然很不好过,虽然穿着卡其野战裤和宽大的灰色毛衣,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他掉了不少体重,变得瘦瘦巴巴的,甚至矮了一点。男子乐队成员般的俊俏脸庞稍显粗糙,眼袋冒了出来,眉间也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原本还能再撑几年的青春气息开始迅速消亡。这些改变并不明显,所以我在基址时并没有发现,但现在却让我屏息。

“惨不忍睹,对吧?”凯茜说,听起来好像自言自语。她手指滑过那一沓照片,停在一张凶案现场的近景照片上,轻轻抚摸凯蒂脸颊的线条。她抬起头,看着达明。

达明缩在椅子上,肩膀僵硬,茶杯兀自在桌上冒着热气。我宣读了他的权利,他看着我,仿佛我说的是外语。

“没错。”达明低声说。

这是我和凯茜最后一次搭档。我真希望有办法让各位明白审讯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情,就像斗牛一样辉煌且残酷。无论面对再严苛的问题、再浑蛋的嫌疑犯,都要保持警觉,维持优雅和难以抗拒、令人血脉偾张的节奏感。还有,一对警探应该像搭档了一辈子的芭蕾舞伴一样,熟知对方的一举一动,没有丝毫犹疑。我不知道我和凯茜算不算出色的警探,这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答案,虽然我觉得不是。但有一件事我非常肯定,就是我和她作为搭档的表现,绝对够格在历史上被记上一笔,供后人传唱。这是我和她跳的最后一支舞,也是最棒的一支,就在这间小小的审讯室里,窗外一片漆黑,细雨不停地落在屋顶上,没有观众,只有注定失败的对手。

“你看,所以我觉得,”我靠回椅背,手指敲敲凯蒂死后的照片说,“只有丧心病狂的人才会对一个小女孩做出这种事来。真是毫无良心的禽兽,竟然找最没有能力抵抗的人下手。不过,我只是个小警探,马多克斯警探就不一样了,她可是念过心理学的。你知道什么是罪犯侧写吗,达明?”

“那就上吧。”我说。我们整理下衣服,把头发抹顺,并肩沿着走廊前往审讯室。

他轻轻摇头,眼睛还盯着照片,但我不觉得他真的在看。

“这回由你决定,因为他习惯从女人身上找同情和肯定,所以我不时摸摸他的头安抚下就好。他很怕男人,因此别太凶,你要是把他逼急了,他就会放空自己,想要逃避。你就慢慢来,专心挖陷阱给他跳。我还是觉得他从一开始到现在对杀人这件事一直拿不定主意,我敢说他一定非常难受,只要让他感到良心不安,我想他迟早会崩溃的。”

“就是研究哪种人会犯哪种罪,告诉警方应该找什么类型的人。马多克斯警探是我们局里的侧写专家,她对这件命案的凶手有她的看法。”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

“达明,”凯茜说,“我跟你说,我之前就说过,从命案发生那一天我就强调过,凶手其实并不想犯案,他不想使用暴力,也不想杀人,更不喜欢让人痛苦,他会下手只是因为不得不做,他没有选择。我从接到这件案子的一开始,就一直在强调这一点。”

凯茜不以为然地扬扬眉毛,喝光咖啡。这一天显然还有得耗,我们全都拼命靠咖啡振奋精神。

“没错,她真的是,”我说,“我们都说她疯了,但她就是坚持己见,说凶手不是变态,不是连环杀人魔,也不是儿童强奸犯。”达明抖了一下,下巴微微颤动。“你觉得呢,达明?你觉得会干这种事的一定是大变态,还是有可能是从来不想伤人的普通人?”

“要是安德鲁斯雇用他们其中一人下手,”萨姆去找斯威尼了,重案室只剩下我和凯茜,“那就绝对会是世纪大案。”

达明想要耸肩,但他的肩膀太僵硬了,所以只是难看地抖了一下。我起身绕过桌子,故意慢慢走到他背后靠墙站着说:“唉,看来我们是没法知道了,除非凶手自己跟我们说。不过,假设马多克斯警探说得对,毕竟她受过心理学训练,所以我很愿意接受她的建议,凶手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也从没想过杀人,而这件事情很不巧就这样发生了——”

“干得好,二位。”萨姆说着伸出双手分别握了一下我和凯茜的。他的手有力、温暖又实在。“祝你们好运。”

达明一直屏着呼吸。这会儿他轻呼一口气,马上又屏住了气。

“上吧?”凯茜说。她看起来好像又要爆笑出声了。

“我之前的确遇到过这样的人。你知道他们后来的下场吗?全都垮了,达明,完全没法好好活下去。这种事,我们看得太多了。”

“好了,闹够了没有?”奥凯利说,“你们两个负责达明·唐纳利。奥尼尔,除了斯威尼,再找一个人去对付汉利,我会另外派人去跟亨特谈,同时核对不在场证明。还有,瑞安、马多克斯和奥尼尔,我们要凶手自己招供,别搞砸了。上吧!”说完他把椅子往后一推,发出刺耳的噪声,接着就走出了重案室。

“真的很惨,”凯茜柔声说,“我们知道真相,凶手也明白我们知道,但不敢自首,因为他觉得进监牢是最可怕的事。唉,他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接下来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往事就会重新浮现在他眼前,仿佛昨天才刚发生。每天夜里,他都在无止无尽的梦魇中无法成眠。他一直觉得时间久了就会没事了,可是完全没有。”

“哦,天哪,”凯茜深吸了一口气后说,“萨姆,我们要是没有你该怎么办?”

“而且迟早,”我站在他背后的暗处说,“他一定会精神崩溃,被关进疗养院,穿着紧身衣,打针吃药个没完。再不然就是有天晚上拿条绳子,绑在楼梯扶手上上吊自尽。这种下场比你想象的还要普遍,达明,这些家伙到最后真的都撑不下去。”

我和凯茜愣了一秒钟,随即哈哈大笑。他是故意讲给我们听的——我是早就忘记左撇子这件事了——因为我们太紧张,脑袋都昏了,所以一笑就停不下来。萨姆耸耸肩,对我们咧嘴微笑,显然很得意。“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二位,”奥凯利不悦地说,但他的嘴角也在抽搐,“你们自己应该判断得出来,讲一大堆什么侧写、动机……”我笑得太厉害,整张脸都涨红了,眼眶泛着泪水,只好紧咬下唇让自己克制住。

对了,各位读者,这些都是狗屁,想想就知道。我数得出来的十几件无罪开释案,只有一名凶手后来自杀了,而且他从一开始就有未曾治疗的心理问题。其他人都活得好好的,跟案发之前差不多,工作赚钱,泡泡酒吧,有时还带小孩参观动物园。就算午夜梦回良心不安,他们也绝口不提。人什么都能习惯,这点我比谁都清楚,只要时间足够长,再难以想象的经历也会慢慢跑到心里的某个小角落里成为“往事”。不过凯蒂才死了一个月,达明还没时间发觉这一点,只见他全身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易拉罐汽水,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极为痛苦。

“达明,”萨姆说,“我帮他们各倒了一杯茶,只有他是用左手接的。”

“你知道谁能好好活下来吗,达明?”凯茜弯腰隔着桌子用指尖轻触他的手臂,“那些自首的人,那些服完刑的人,或许是七年后,无所谓,到时就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出狱后,就能重新开始,闭上眼的时候再也不会看到被害人的脸庞,不用每分每秒担惊受怕自己被抓,看到警察或听见有人敲门也不会吓得躲得老远。相信我,他们才是最后真正能解脱的人。”

“奥尼尔,你呢?”奥凯利问。

达明紧紧捏着易拉罐,罐子“咔”的一声凹进去了。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凯茜翻了个白眼,结果反倒让我宽心了一点:我内心中的某个阴暗角落期盼着她会退缩。

“达明,”我问他,声音非常轻,“你觉得这种感觉熟悉吗?”

“我知道,但我觉得他会。”

坚持了这么久,他终于藏不住了,他的后颈微微一缩,脊背一垮,脑袋微微摇晃。过了仿佛好几百年,他点点头,动作小到几乎无法察觉。

“只是目前为止。”她说。我知道她的意思,起码我觉得我知道,但我现在不想讨论雇佣杀人的可能,尤其有萨姆和奥凯利在场。“我看不出来他会这么做。”

“你希望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下去吗?”

“马克承认他当时在现场,”我说,“而且他是唯一一个有类似犯案动机的人。”

他的脑袋动作不稳地摇了摇。

“达明,”凯茜说,“他符合罪犯侧写,一模一样。”

凯茜再次轻拍他的手臂,接着把手拿开,这绝对称不上刑罚。“你其实并不想杀凯蒂,对吧?”她柔声说,声音像雪花般轻轻落在房间里,“可事情就是发生了。”

“好了。”做完肖恩的笔录,放他回家之后,奥凯利在重案室里对我们说。肖恩离开之前已经原谅我的背叛了,还跟我击掌道别,问我可不可以把自己的经历卖给报社报道。我跟他说如果他这么做了,我就会每天晚上到他家搜查毒品,直到他满三十岁为止。“去掉一个,还剩两个。下注吧,各位,你们认为是谁?”他心情好多了,因为他知道凶手就在其中一间审讯室里,虽然我们根本不知道是哪一间。

“没错。”他低声说,声音细得跟呼气差不多,但我还是听到了。我听得非常专心,感觉连他的心跳都听见了。“事情就是发生了。”

其他三人就没那么简单了。亨特的人证是他的妻子,马克的人证是梅尔。达明跟守寡的母亲住在拉法汉,他母亲虽然就寝时间很早,却言之凿凿儿子只要出门一定会吵醒她。干警探的最讨厌遇到这种人证,力量薄弱又不得不采纳,案子很容易就栽在它手上。我随随便便就能举出十几个例子,我们非常确定嫌疑犯是谁,时间、地点、手法统统一清二楚,却束手无策,只因那家伙的老妈对天发誓,她儿子整晚都窝在沙发里看《深夜脱口秀》。

那一瞬间,审讯室仿佛急速收缩,宛如巨大无声的爆炸吸去了所有空气,我们三个人全都动弹不得。达明双手一软,易拉罐落在桌上发出“哐啷”一声,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后停了下来。头上的灯光照着他的鬈发,发出淡淡的青铜色光晕。之后,审讯室里再度恢复呼吸,我们缓缓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肖恩的嫌疑一下就被排除了。他在拉斯敏斯跟三个男人合租一间公寓,他们都约略记得凯蒂遇害当晚自己做了什么,因为那天是其中一位室友的生日,他们办了一个派对,肖恩负责选播音乐,他一直玩到凌晨四点,最后吐了某人女友一靴子,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了。他起码有三十名证人,可以证明他的行踪和音乐品位。

“达明·詹姆斯·唐纳利,”我没有绕到桌前直接面对他,因为我不确定自己的双脚是否还管用,“我现在以谋杀罪逮捕你,罪名是八月十七日于都柏林郡纳克拿里镇杀害凯瑟琳·布里奇斯·德夫林。”

那天,大雨一直下个不停,持续到深夜,仿佛不会停歇,光是跑几米去开车都会被淋得全身湿透。闪电不时打在阴沉的山峦上空,雷鸣再从远方幽幽传来。我们留鉴证人员继续搜查现场,之后便带着亨特、马克、达明(为了保险起见)和非常沮丧的肖恩(“我还以为我们是搭档呢!”)回局里,各自分配一间审讯室,开始查核他们的不在场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