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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萨姆,我是罗布,”我手臂一扬把橡果接住,说,“我在纳克拿里,基址这边,我需要你、凯茜和几名支援刑警尽快过来,另外再找一组鉴证人员,可以的话最好找索菲。记得提醒他们带金属探测器,还有会操作的人。我会在住宅区入口等你们。”

“喂?”萨姆说。

“知道了。”萨姆说完就挂断了。

我走回路肩,打电话给萨姆。路旁有一棵橡树,橡果在我车四周落了一地,我一边等萨姆接电话,一边捡了一颗橡果将刺壳剥开,把果子扔向空中。只是顺手拨通电话而已,或许是想约他晚上见面,看看局里有没有人找过我或者担心我,就这样,没什么要紧的事。

等萨姆找齐所有人再赶来纳克拿里,起码还要一个小时。我开车上坡,在远离考古队员视线的地方停下来,坐在引擎盖上开始等。空气中弥漫着枯草和雷击的气息,纳克拿里仿佛与世隔绝。远方的山峦隐匿在云层之中,树林有如一抹浓墨泼洒在山坡上。天色阴沉,雨水却迟迟未来,于是孩子们又得到大人的允许,跑到屋外玩耍。我听见尖叫声从住宅区传来,或许是兴奋,或许是害怕,或许两者皆有。刚才那辆车的警报声还在响,一只狗不知道在哪里莫名其妙地狂吠不止。

“没错,”我说,“是啊,我相信大家都爱看。”

只要一有声音,我就神经紧张,感觉血液在身体里每一个角落鼓动。我的理智仍在不停运作,思索各种关联和证据,拼拼凑凑,免得其他人来的时候无法交代。肾上腺素还在我体内翻搅,但我心里异常明朗:要是我猜测正确,那么凯蒂·德夫林的死就可以几乎百分之百确定与彼得和杰米的失踪无关。起码没有任何证据指向这点。

“我有,这不用说也知道,”他说着摘下眼镜在套头毛衣上擦拭,同时冲我眨了眨视线朦胧的双眼,“还有马克和达明,你知道的,他们要做导览,拿着钥匙是以备不时之需。大家都很喜欢看出土器物,不是吗?”

我想得实在太专心了,专心到连自己在等人都忘了。其他人到的时候,我反而有些吃惊和亢奋地看着他们,仿佛看到陌生人一样:低调的深色轿车和白色厢型车在我四周停下,几乎没发出半点声音,车门也是轻轻推开的。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走了出来,还有看不到面孔的鉴证人员,手上拿着亮闪闪的工具,像外科医师一样冷静就绪,准备一寸一寸划开地表,揭露地底下蠕动的黑暗遗迹。车门关上的声音轻微且利落,随即被沉闷的空气淹没。

“谁有钥匙?”

“怎么了?”萨姆说。他带了奥戈尔曼、斯威尼和一个红头发的家伙,我隐约记得几周前在重案室里瞥见过他的身影。我从引擎盖上滑下来,所有人立刻围到我面前,索菲和她的手下戴上手套,凯茜消瘦的脸庞出现在萨姆肩后。

“是的,没错,每天晚上都锁。虽然大部分是瓷器,但谁知道小偷会怎么想?”

“凯蒂·德夫林遇害当晚。”我说,“基址上锁的收藏室内遗失了一把泥刀。考古队使用的泥刀是叶状铲面,木头握把,把长五到六英寸,上粗下细,顶端呈圆形。这把泥刀现在依然下落不明,握把烙有‘S.C.’字样,是泥刀所有人肖恩·卡拉汉的名字缩写。肖恩表示他周一傍晚五点半左右将泥刀忘在收藏室里。泥刀吻合库珀对性侵犯工具的描述。所有考古队员应该都不知道有把泥刀放在收藏室,这表明凶手是顺手取用,收藏室很可能是命案的第一现场。索菲,你们可以从收藏室开始检查吗?”

“对,收藏室,我听说晚上是锁起来的,是吗?”

“鲁米诺试剂。”索菲对其中一个迷你索菲说。迷你索菲立刻跑去把厢型车后门打开。

“爱德华六世的钱币,基本款,十六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他说,“哦……你说收藏室?怎么了?”

“考古队员中,有三个人有收藏室钥匙,”我说,“分别是伊恩·亨特、马克·汉利和达明·唐纳利,不过我们也不能排除肖恩·卡拉汉涉案的可能,因为泥刀忘在收藏室很可能是他捏造出来的。亨特和汉利有车,这表示他们中有人可能将尸体藏在车厢里,或用车搬运尸体。卡拉汉和唐纳利没车,至少我不知道他们有,这表示如果他们其中有人犯案,就得将尸体藏在附近,很可能就在基址这里。我们要地毯式搜索这块地方,希望还有证据留下。我们要找的有泥刀、沾血的塑料袋和命案第一、第二现场。”

“都谁有收藏室的钱匙?”我问。

“他们还有其他棚屋的钥匙吗?”凯茜问。

我去找亨特,他翻阅记录后证实了肖恩的说法:他周一发现钱币,凯蒂在几小时之后遇害。“很棒的发现,”亨特跟我说,“非常棒,我们花了很久才……呃……认出它来,你知道,因为基址这里没有古钱币专家,我是研究中世纪的。”

“查清楚。”我说。

“谢谢,”我说,“我会再跟你联络。”肖恩从引擎盖上溜下来,隔着毛线帽抓了抓后脑勺,接着就蹦蹦跳跳跑回基址去了。他嘴边还沾着一圈糖霜。

迷你索菲回来了,两手分别拿着试剂和一大捆牛皮纸,所有人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同时迈开步伐,像蓄势待发的快速部队一般朝下坡的基址前进。

“没问题,”肖恩向我保证道,语气听起来有点不快,“原来是让我当卧底,太棒了。”

办案往往就是这样,一有进展就像水坝决堤,所有线索自动就位,轻轻松松火力全开,无可抵挡。付出一分力量,就有一分收获,力道有如脱缰的野马般不断增强,让你全身心投入其中。我完全忘了自己根本不喜欢奥戈尔曼,忘了纳克拿里曾把我的脑袋弄得一团混乱,忘了自己之前好几十次差点把案子搞砸,忘了我和凯茜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我想,我之所以这么喜欢这份工作,这种感觉肯定是原因之一,它能让你甩开一切,沉浸在案情的强烈节奏之中,变成活力充沛、完美精准的办案机器。

“不会,”我说,“但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你回去之后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跟他们说我们是在谈命案发生前几天你曾看到陌生人在附近出没过,所以我来向你询问详细情况。做得到吗?不要提证据或线索,我不想惊动对方。时机还不成熟。”

我们一走进基址,所有人就自动分散开来,以防突发状况。考古队员仿佛知道大事不妙,匆匆瞥了我们一眼,但没有人突然逃开,就连手边的工作都没有停下。

“太好了,”肖恩开心地说,显然这弥补了刚才泥刀不是凶器的失望,“我会得到证人保护吗?”

“马克。”我说。马克还跪在土堤上,听到我喊他突然跳起来盯着我,动作又快又危险。“我必须请你立刻将所有队员带到餐饮室。”

“很有可能。”我说。肾上腺素已经把我体内的疲惫燃烧殆尽,我的脑袋开始加速运转,推敲排列各式各样的做法和可能。“我到时会再通知你。”

马克火冒三丈。“去他妈的!你们还没闹够啊?你们到底在怕什么?就算我们今天他妈的挖到圣杯,周一早上你们这帮家伙还是会来把这里铲平。你们难道就不能让我们好好地再工作几天吗?”

“应该吧,我想。你可以去问亨特博士,他都会在出土器物簿上做记录。这样说来,我算是证人喽?需要到法庭做证吗?”

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好像要冲过来揍人,萨姆和奥戈尔曼立刻凑到我身旁。“小伙子,你冷静点。”奥戈尔曼警告他。

“你确定?”我问。

“别叫我小伙子,我们要忙到周五傍晚五点半,想问什么到时候再来,因为我们哪里都不会去。”

我现在偶尔还会想起那天和肖恩的对话,这段回忆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能够安抚人心,虽然对话里明明潜藏着忧伤。我不想这么说,但那天真的算是我警探生涯的巅峰。“维斯塔尔行动”期间我做了很多决定,大部分都没什么好骄傲的,但起码那天早上,就算之前和之后的种种都不尽如人意,但起码那天早上我从头到尾没有一样事情做错,既笃定又轻松,仿佛这辈子从来不曾走差过一步。

“马克,”凯茜在我身边厉声说,“这跟高速公路一点关系都没有,不然这样好了:你和达明·唐纳利、肖恩·卡拉汉立刻跟我们走,这一点没得商量。你要是配合我们,其他人可以留在这里继续做事,由约翰斯顿警探监督。这样行了吧?”

肖恩一脸失望,但还是开始回想。他看着天空,双脚晃呀晃的。“尸体是周三出现的,对吧?”想了半天,他终于开口说道。这时他已经把甜甜圈吃完了,他将保鲜膜揉成一团往上一扔,然后手掌一拍将它拍到了草丛里。“那好,所以不是前一天,因为我们在搞那条混账排水渠,是再前一天,周一。”

马克瞪了她一眼,但最后只是朝地上啐了一口,对着向他走来的梅尔扬扬下巴。其他队员冒着汗水,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马克压低声音对梅尔激动地下达指示,手指比向基址几块地方,接着突然轻轻搂了搂她的肩膀,之后便转身朝活动房屋走去,双拳紧握,插在外套口袋里。奥戈尔曼跟了上去。

“不是,”我说,“你找到钱币的那天,还记得日期吗?”

“肖恩,”我喊道,“还有达明。”肖恩蹦蹦跳跳地走过来,举起手想跟我击掌,同时心照不宣地看了我一眼,但我没有理他。达明动作就没那么快了,他拉拉野战裤的裤腰,看起来好像得了脑震荡快要昏倒了似的,但我心里的警报器并没有响。

“不了。后来我意识到我们一离开,亨特博士就把收藏室锁上了,麦克没有钥匙——”说到这里,他突然眼睛一亮,“嘿,难道泥刀就是凶器?该死!”

“我们需要和你们谈谈,”我说,“请你们先在餐饮室等候,我们准备好会带你们回局里。”

“你还是觉得泥刀是他拿走的吗?”

肖恩和达明同时张大嘴巴,我趁他们还没来得及发问之前转身离开。

他耸耸肩说:“我也不知道,因为他经常干这种蠢事。没有人会为了偷它而偷它,因为上面有烙字,所以我就想拿的人应该是故意要气我。”

我们将他们两人安置在餐饮室,连同困惑不安的亨特博士(他手上还抓着一大沓文件),由奥戈尔曼负责监视。亨特二话不说就允许我们搜查基址,这让他涉案的嫌疑降低了不少(马克要求我们出示搜查令,但一听我说没问题,只要给我们几小时,就立刻放弃了),索菲和手下立刻前往收藏室,在窗户上贴好牛皮纸。负责监视基址的约翰斯顿掏出记事本,在考古队员之间穿梭,检查泥刀,不时拉人到旁边问话。

“我记得你那时说是麦克拿走的,为什么?”

“同一把钥匙可以开所有活动房屋的门,”凯茜从餐饮室走出来后说,“亨特、马克和达明各有一把,肖恩没有,也没有备份。三人都说钥匙没有遗失、出借或忘带。”

“没错,我在手把上烙了名字的缩写,”说着他又咬了一大口甜甜圈,“我很久很久以前烙上去的。”他口齿不清地说,“那天下了倾盆大雨,我们只好躲在室内待了很久,好几个小时,我有把瑞士刀,你看,我就用打火机把刀子上的开瓶器烧热——”

“那我们就先从活动房屋开始,”我说,“必要时再向外搜查。萨姆,你可以和凯茜一起去查工具室吗?我和斯威尼负责办公室。”

“你的泥刀好认吗?一看就知道是你的?”

办公室又小又挤,架上堆满书和盆栽,桌上到处是文件、马克杯和瓷器碎片,还有一台老旧笨重的电脑。我和斯威尼动作迅速,按部就班地拉开抽屉,搬下书本检查后面,再随意地放回原处。我其实不期望能找到什么,因为这里根本没地方藏尸体,而且我很确定小泥刀和塑料袋不是被扔到河里,就是埋在基址某处,非得用金属探测器和大量的时间和运气才可能找到。我把希望全都押在索菲和她手下身上,寄希望于他们的“神秘仪式”能在收藏室里找到什么。我双手机械性地在架上翻找,竖起耳朵聆听外面的动静和脚步声,听得浑然忘了手上的动作。我听见索菲在说话,斯威尼失手把抽屉摔到了地上,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两句。我差点破口大骂要他安静。

肖恩摇摇头,把油腻的手指上的糖霜舔干净。“不对,更早。”他说。我发现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我是过了一阵子才想起来的,后来有段时间一直不需要用到它,因为我们又回头去挖他妈的排水渠了。而且我想有可能是别人借去用,结果忘了还。你们来找马克的那天,我正好又需要用到,但我问的每个人都说‘没有,我没看到’‘喂,我可没拿’。”

我是慢慢才发觉自己对这条线索寄予了莫大的期望。我其实大可以打个电话给索菲,让她过来检查收藏室,等有发现了再惊动其他人。然而,我却接管了整片基址,还把所有跟这件案子有关系的人全都找来了。要是事后证实白忙活一场,我根本不敢想象奥凯利会怎么说。

“因此那天是周四,”我说,心情慢慢往下沉,“也就是我们来找马克谈话那一天。”虽然本来就只是碰碰运气,但我没想到自己竟然那么失望,觉得自己很蠢,而且非常非常疲倦,只想冲回家倒头大睡。

过了差不多一小时,我听见外头有人喊:“罗布!”我立刻从地板上跳起来,手上的文件散落一地,不过喊我的人是凯茜,声音清脆,像个小男孩似的非常兴奋。她冲上台阶,抓住门把,身体一旋冲进了办公室。“罗布,我们找到了,小泥刀。在工具室,在一堆防水布下面——”她满脸涨红,上气不接下气,显然忘了我和她几乎不说话了,但我自己在那一瞬间也忘了,她的声音有如一道暖流蹿进我的心房,熟悉而明亮。

“我找到那一枚钱币,”肖恩一副很想帮忙的样子,他说,“大家都很兴奋,因为看起来很古老,而且基址从开挖到现在只发现了十枚左右。我把钱币拿到收藏室给亨特博士看,我放在泥刀上,因为他们说如果用手碰,手上的油污会损毁钱币之类的。博士也很兴奋,开始把书统统翻出来查,想知道那是什么钱币。五点半的时候,我们该回家了,但我把泥刀忘在了收藏室的桌子上。第二天早上我回去找时,泥刀已经不见了。”

“你待在这里,”我对斯威尼说,“继续搜。”说完就跟了出去。凯茜已经在回工具室的路上,只见她双脚飞快地越过坑洞和水洼。

“也不算。你说的钱币又是怎么回事?”

工具室里一团混乱。手推车摆成奇奇怪怪的角度,鹤嘴锄、泥刀和铁锹靠在墙边随意堆放,布满凹痕的铁桶、泡绵垫和反光黄背心(最上面一件写着“将食物投入此处”,还画了一个向下的箭头)七零八落,所有东西都沾了好几层干掉的泥巴,甚至有人把自行车放在这里。萨姆和凯茜是从左往右搜的,左首边有明显搜查过的痕迹,带着刻意的整齐,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被侵入的景象。

“在出土器物收藏室,”他想也不想就回答说,“我那天找到一枚钱币。你问这个是想要抓偷泥刀的人吗?”

萨姆跪在工具室最里头,一台破手推车和一堆绿色防水布之间,戴着手套拎起防水布的一角。我和凯茜小心地绕过工具,挤到他身边。

“好,请你仔细回想一下,”我说,“你最后一次看到它是什么时候?”

小泥刀塞在防水布后面,夹在布和墙面之间,由于塞的力道很大,所以卡在了中间,还凿穿了一道裂口。工具室里没有灯,就算大门敞开还是非常昏暗,不过萨姆带了手电筒,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两个花体大字“S.C.”凹凸不平地出现在光滑的手把上。

肖恩摇摇头说:“我后来只好又买了一把,真是混账。”

四周一阵沉寂,只有狗吠和车警报器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机械性地重复不绝。

“吃吧,没关系,”我说,“你后来找到那把泥刀了吗?”

“我猜防水布应该不怎么常用,”萨姆轻声说道,“所以才会摆在最里面,一堆破工具下头。库珀不是说凯蒂尸体在被人发现的前一天可能被外物裹住了吗?”

“没错,”他咬了一大口甜甜圈,边嚼边说,“嘿,我可以吃这个吗?我快饿死了,马克那个希特勒要是看到我工作时吃东西,一定气得七窍生烟。”

我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就在这里,”我说,“她家人慌张地四处寻找她的时候,她其实一直在这里。”我站起来的速度太快,感觉整个工具室好像都在晃,但很快就过去了,只剩耳朵里尖细的嗡鸣声。

“你还记得发现凯蒂尸体后的第二天,我和我搭档来找马克问过话吗?”我说,语气冷静、轻松自在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像这只是一件小事。看来审讯已经变成我的第二天性,无论多累、多震惊或多兴奋,警探的本能都已经渗入血液不会改变了:专业有礼的语调,锲而不舍的一问一答直到最后,绝不旁生枝节。“后来没过多久,我们带他回基址,你跑来跟他说找不到泥刀了。”

“有谁带了照相机?”凯茜问,“我们装袋之前要先拍照。”

我带肖恩走到路肩,他一屁股坐到我的车的引擎盖上,从外套里掏出一个用保鲜膜包好的油腻腻的甜甜圈。“怎么啦?”他用聊天的口气问。

“索菲他们,”我说,“除了拍照,也要叫他们检查这里。”

“肖恩,”我说,“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谈。”马克猛然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用力摇了摇头,又捶了土堤一拳。

“你们看,”萨姆说着用手电筒照亮工具室的右边,拎起一只半满的大塑料袋,里面都是绒面的绿色园艺橡胶手套,“如果我是凶手,需要手套的话一定会从这里拿,用完再直接扔回去。”

他没听见,于是我向前一步,影子笼罩住他,这回他抬头了。他伸手到口袋里东摸西摸,把随身听关掉,摘下耳机。

“三位!”索菲在外头大喊,但声音仿佛被低沉的天空压住了,显得很轻。我吓了一跳。

肖恩正在石头区铲土,他戴着黑色毛帽,塞着耳机,随着重金属音乐的低沉乐音摇头晃脑。“肖恩。”我喊着,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来自耳后。

凯茜转身就往外冲,同时回头瞄了一眼泥刀。“是不是应该有人——”

我愣愣地站了很久,感觉自己的脉搏又快又浅,心脏仿佛冲到喉间。最后,我总算扣好外套,在一群野战夹克里找到肖恩,穿过基址朝他走去。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头重脚轻,仿佛双脚在一二英尺高的空中迈步,毫不费力。我经过时,队员们就会抬头瞄我一眼,称不上面露凶光,只是刻意保持木然。

“我留在这里,”萨姆说,“你们两个去吧。”

其他队员很快就厌烦了,不再关注麦克,麦克在马克背后比了个中指,接着就大摇大摆走回原来的位置,仿佛所有人都在看他。我突然有股强烈的喜悦,庆幸自己不用重回少年时光。我把烟在石头上摁熄,扣好外套,转身想回到车边。这时,我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仿佛有人在我肚子上捶了一拳(偷袭,又像在结冰的马路上打了个滑):泥刀。

索菲拿着警用手电筒站在收藏室外面的台阶上。“你猜对了,”她说,“这里绝对是命案现场,凶手试图清理,不过……你们自己来看吧。”

马克一直瞪着他,直到看麦克重新蹲下,拿小泥刀刮土,他才转身走回土堤,但肩膀还是硬邦邦地拱着。麦克一看马克快步离开了,便偷偷站起来跟在后面,装出黑猩猩的样子,逗得一两个同伴低头窃笑。这下麦克得意了,把泥刀放在胯前,向马克的背后顶胯。阳光低斜扭曲了他的身影,看上去非常恐怖,犹如希腊雕塑上的淫荡魔物。空气像是通了电似的嘶嘶作响,我看着麦克的小丑姿态,忍不住牙齿打战,同时发现自己的指甲竟然抠进了墙里。我真想冲过去铐住他,朝他嘴巴猛挥一拳,我什么都不想管,只要他住手就好。

我们走进去,两名鉴证科新人正挤在角落里,男的拿着两大罐黑色喷雾,女的是海伦,手里拿着摄影机,面罩底下的眼睛瞪圆了,十分惊诧。收藏室很小,挤不下我们五个人,再加上鉴证人员带进来的一股医院般的不祥气氛,这里感觉很像临时行刑间:用牛皮纸遮住的窗户,没有灯罩的灯泡在空中摇晃,戴着面具和手套的属下在一旁待命。“退到桌边后面,”索菲说,“别靠近架子。”说完她“砰”地把门关上,所有人都颤了一下,接着她将胶带重新粘回去,遮住门缝。

他双手握拳,准备摆出街头打架的姿势,其他考古队员全都停下工作张嘴看着,工具悬在手上,表情犹豫。我心想他们两个人会不会真的打起来,但只见麦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退后几步,假装举手投降。“老兄,别激动。”他说完用拇指和食指捻着烟,小心精准地把烟塞回了盒子里。

只要有血迹,就算再少都会让鲁米诺起反应,在紫外线照射下闪闪发亮。你可以重漆墙面或者刷洗地毯直至光洁如新,逃避注意好几年甚至几十年,但是只要鲁米诺试剂出马,命案现场就会毫不留情地全部显现,巨细靡遗。当年要是有鲁米诺,我心想,基尔南和麦凯布或许就能出动飞机到森林上空喷洒试剂。我想着想着差点没笑出声来。我和凯茜紧紧地靠在桌边,彼此相隔几英寸距离。索菲让年轻鉴证员准备喷雾,接着把手电筒打开,同时关掉灯。房间里陡然一黑,我听得见所有人的呼吸,五个人的肺都在污浊的空气中努力运作。

马克火冒三丈。“什么五秒钟?我们连一秒钟都不能浪费。你以为这里是学校吗,你这个笨蛋?你觉得在这里挖东西很好玩是不是?”

喷雾声响起,摄影机启动提示的小红灯亮起,索菲蹲下身子,将手电筒紧贴地面,让光束照向铁架边。“那里。”她说。

“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我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抽烟,我只需要花五秒钟点个火。”

我听见凯茜轻轻倒抽一口气。地板上亮起蓝白相间的光点,杂乱诡异得犹如抽象画:血液外溅的弧线、血迹凝聚干涸的圆斑,还有凶手慌忙清理后留下的大片涂抹痕迹。感觉地板像是被放射性物质蚀刻而成的浮雕。索菲拿起手电筒往上照并同时喷试剂,铁架底部都是光点,还有一道很像是激动抓扒后留下的污迹。黑暗抹去了收藏室的轮廓,让杂乱的文件和成袋的陶器碎片隐形,带领我们进入谋杀发生那一刻的幽暗世界。蓝光仿佛在嘶吼,反复出现在我们眼前。

“休息的时候才准抽烟,我已经说过了。”

我说了一句:“天哪。”凯蒂就死在这里,而我们之前还在这里讯问过凶手,就在命案发生的现场。

麦克不好意思地跳起身来,结果不小心把烟掉了,“可恶!”他骂了一声,立刻趴在地上慌忙寻找,“我只是想抽根烟,又碍着你什么了?”

“会不会是漂白剂或其他东西?”凯茜说。鲁米诺有时也会出错,家用漂白剂或铜金属都有可能让它显色。但我们都知道索菲要是没有把握,绝对不会找我们过来。

马克跪在大腿高的土堤上,低头使劲地刮磨着地面。平头男人的烟还没整根掏出来,他就已经从土堤上跳下来,头发飞扬地蹦到对方面前说:“麦克,你过来!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我们取样本鉴定过了,”索菲简单地说道,我可以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悦,“是血。”

上班时间已经过了,但光想到进办公室就让人浑身无力,而且既然我都迟到了,也就不差这几分钟了。我在倾倒的墙上找了一个还算舒服的位置坐下,单脚屈膝收在胸前,点了一根烟。一个留着深色平头的大块头(好像叫乔治·麦克什么的,我记得审讯过他,还有一点印象)抬头看到了我,显然是想到了什么,把泥刀往土里一插,一屁股坐下了,从牛仔裤口袋掏出一根压扁的香烟来。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其实已经不期望会有这么一刻了。在那之前的几周,我想的都是基尔南,想他在海边舒适的退休生活和不断缠扰他的梦境。干警探的想一辈子不碰到悬案,除非运气绝佳,而我从“维斯塔尔行动”一开始,就有一个很不争气的想法:我再怎么百般不愿,这就是我注定会遇到的悬案。虽然说起来奇怪,但我真的花了很大工夫才让自己相信,我们在追的人已经不再面目模糊,不再是从某类罪行中萃取出来的假想对象,终究会再堕入混沌。那家伙此刻就坐在餐饮室里,离我们只有几码之遥,穿着沾满泥巴的靴鞋,在奥戈尔曼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喝着热茶。

森林阴暗凶恶,拒人于千里之外。我看着森林,很不想进去。睡袋放到现在应该都湿透了,说不定已经发霉或变成了蚂蚁的地盘,不可能再用,也根本不值得我为它专程踏进青苔遍布的无边幽静里。也许睡袋还没烂掉之前,就有考古队员或住宅区的小孩发现了它,占为己有。

“就是这样。”索菲说着站起来,把灯打开。我眨眨眼睛,看着平凡无奇、不见任何异状的地板。

铅灰色的天空低沉得让人不舒服,住宅区那头传来车警报器歇斯底里的鸣叫声,但没有人出来把它关掉。

“你们看。”凯茜说。我顺着她撇动的下巴看过去,其中一个铁架最底层有一个塑料袋,里面塞着装出土陶器用的干净大塑料袋。“假如小泥刀是顺手取得的凶器,那……”

基址的气氛完全变了,不再有人打水仗或高兴地大喊大叫,所有人都一语不发,像被铁链锁成一排的囚犯,弯腰驼背,挨罚似的匆忙地干着活。我捋了下时间线,发现他们只剩一周了,要是禁令解除,高速公路下周一就会开工。我看见梅尔停下锄头直起身子,表情扭曲,一手按着脊柱。她仰起头喘着气,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榨干了,但很快她又揉揉肩膀,长呼一口气,继续挥舞手上的锄头。

“哦,他妈的,”索菲说,“这里所有该死的塑料袋都要化验。”

我的车还停在路肩上,跟几天前抛下它的时候差不多,只有大雨过后留下的一层污迹,还有不知道谁用手指在左前门上写了一句:“本款也有白色。”我穿过活动房屋的通道(里头显然没人,只有亨特独自在办公室里大声擤着鼻子)到基址,准备去拿睡袋和保温瓶。

这时,窗户突然一阵颤动,屋顶传来狂乱的敲打声。下雨了。

周二早上醒来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搭巴士到纳克拿里取车。可以的话,我当然希望这辈子再也不用想到那个鬼地方,但没办法,我实在受不了继续这样每天上下班挤火车,闻恶心的汗臭味。再说,我得赶紧跑一趟超市,好好买点东西,不然希瑟就要气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