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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你应该知道的,对吧,罗布?”她的声音又在抖了。

“也对,”我说,“有道理。”

“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我说,“我实在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正常。周六晚上是天大的错误,我真希望什么都没发生,可惜没办法,结果就把我们两个卡住了。”

我一点也不相信她说的话。她表现得很有说服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肩膀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换成其他人一定马上松了一口气,笨拙地抱一抱她,然后回到从前勾肩搭背的“正常”状态。但我太了解凯茜了,什么小坑小疤没看过,熟得就跟自己的两只手一样。她呼吸变快,像体操选手一样绷紧双肩,语气里还有一丝丝犹疑,通过这些反应我就知道她其实吓得半死,于是我也吓坏了。

凯茜将烟灰弹到石板路上,但我看见她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好像我甩了她一巴掌,让她非常惊讶。沉默片刻之后,她说:“嗯,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是不是真的不对。”

“感情?”凯茜眉毛一扬,差点没笑出来。她说:“天哪,原来就为了这件事啊?拜托,罗布,我不会要你娶我,生一堆小孩的。你怎么会觉得我想要跟你谈感情啊?我只想让关系恢复正常,因为现在这样很荒谬。”

“不应该发生的。”我说。我的背紧紧抵着墙壁,用力得连墙面上的突起都穿透西装扎刺着身体。“要不是我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那件事也不会发生。我很抱歉,但事实就是这样。”

我瞄到她下巴收紧,心知是躲不过了。“我才没怕得要死,”我局促不安地说,“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我现在真的没法开始一段感情,我不想让你觉得——”

“好吧,”她格外小心地说,“好吧。但也没必要搞得这么严重吧?我们是朋友,很亲近的朋友,所以才会发生那件事,但也只是让我们更亲近一点,就这样。”

“你讲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根本听不懂。我只知道你怕我怕得要死,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得合情合理,我知道是我太幼稚,是我大惊小怪,这么做只会自缚手脚,可是她的眼神……我看过一模一样的眼神,就在那栋不像人住的大楼的房间里,隔着那败类手上的针头,当时她说话的样子也像现在一样自信、冷静。“嗯,”我撇开头,说,“也许吧,我只是需要时间让脑袋冷静下来,理清楚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哪有,我没有,”我说,“我只是这阵子需要独处,好吗?”

凯茜双手一摊。“罗布,”她说,声音微弱,却很清楚地带着困惑,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罗布,是我啊,凯茜,不是别人。”

“少来了,罗布,才不是这样。你最近一直把我当成瘟神,就因为……”我全身僵硬,凯茜没再说下去。

我听不见也几乎看不见她,她的脸看起来像陌生人一样,危险又难懂。我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我该进去了,”我把烟一扔说,“可以把打火机还给我吗?”

我耸耸肩说:“我撑不下去了,案子办得一团乱,这几周简直把我的脑袋搞坏了,跟你没关系。”

我无法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完全没想过凯茜说的也许是事实,她要的就是那么清楚简单。毕竟我认识她这么久,她从来没骗过我或任何人,我不知道自己那时候为何如此确定她在撒谎。我完全没想过她之所以消沉难过,或许不是因为用情极深,而是真的害怕失去最亲近的朋友——我想这么说应该不为过,我当时真的是她最亲近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怪?”

各位可能觉得我很自大,竟然把自己说成女人无法抗拒的情圣,但我真的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要知道我之前从来没见凯茜这样过,从来没看她哭过,她感到害怕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出来。但现在,就算隔着难看的淡妆,我还是看得出她双眼红肿,黯然神伤,看向我时,眼里会露出一丝恐惧和绝望。各位觉得我还能怎么想?罗莎琳德说过的话“年过三十,生理时钟,无法再等”,都像针一样刺着我,而我读过的所有资料(候诊室里被翻得破破烂烂的杂志,还有早餐时随意浏览过的希瑟买的《时尚》)都支持我的判断:“三十”熟女如何把握最后良缘的十大诀窍,太晚生儿育女有多恐怖,还有一篇很诡异的报道奉劝读者绝对别跟朋友上床,因为最后一定会是女人“投入感情”,男人害怕承诺,到头来只剩无谓的麻烦的下场。

我的内脏向下一沉。我们都经历过这种难堪且折腾的对话,我从没听说过哪个男人认为这么做会有用,也没遇到过一次好结果。尽管我早就不抱希望,但心里仍然暗自祈祷凯茜会是那种少数选择置之不理的女人。“没事。”我说。

我一直觉得凯茜的想法跟这些一般女性的标准心态相差十万八千里,然而(当你跟对方非常亲近,有时就会看不到一些事情)我也知道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会是例外,但结果往往不是这么回事。我当然不想人云亦云,但别忘了日子难过的又不是只有凯茜,我也很失落,惶惶不安到了极点,因此只要有人提出建议,不管是什么建议,就会抓着不放。

天寒多云,落叶纷纷堆积在墙边,凯茜背着风将脸埋进手里点烟。她化了妆,涂了睫毛膏,双颊也抹了点腮红,但看起来依然太苍白了,几乎变成了灰色。“到底是怎么了,罗布?”她点完烟,直起身子问我。

另外,我从很早之前就有一个看法,认为我心爱的东西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黑暗面,因此只要我没看到,心里就会一直怀疑、困惑,然后用我唯一会的方式回应,就是亲手为他们加上那一面。

她变瘦了,颧骨突了出来,我不知道是从办案一开始她就瘦了,还是(我突然一阵不安)最近几天的事。我掏出打火机递给她。

当然,现在回头一看,一切都很清楚,再坚强的人也有弱点,而我当时真是狠狠地伤害了凯茜,跟珠宝匠切宝石瑕疵一般精准,直接命中要害。她一定想过是不是跟她自己的名字有关,她是不是被自己的守护神下了诅咒,而且还是个别出心裁的恶毒诅咒:据实以告,却没有任何人相信。

“你有打火机吗?”她问。

周一晚上十点左右,萨姆跑到我家来找我。我刚睡醒,做了吐司当晚餐,正打算吃完倒头继续睡。门铃响的时候,我突然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很怕会是凯茜,或许她带着一点醉意,希望两人把事情彻底谈清楚。我让希瑟去应门。没多久,她怒气冲冲地敲我的门说:“找你的,一个叫萨姆的家伙。”我整个人放松了下来,不过却又开始感到很意外。萨姆从没来过我家,我甚至不知道他知道我住在哪儿。我走到门边,把衬衫塞进裤子里,听他噔噔地走上楼来。“嘿。”他到走廊上时,我对他说道。

那天下午,我去外面抽烟的时候,凯茜跟了出来。

“嘿。”他说。周五早上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他穿着大号花呢大衣,一脸胡楂,蓬头垢面,几绺长发披垂在额前。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看着他直率迷人的五官,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想离这个人远远的,脱离这整件事。我头晕目眩,好像站在几百英尺的高空俯瞰事情从发光的箱子里蹦出来。我们俩就这样对坐良久,直到奥戈尔曼冲进来大吼大叫(好像跟橄榄球有关),萨姆才将带子塞进口袋,默默收拾东西离开。

我等他开口,但他完全没有说明来意的打算,于是我只好请他到客厅。希瑟跟在我们身后开始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希瑟,很高兴认识你,罗布怎么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你,他都不带朋友回家,你看他是不是很差劲,我正在看《简单生活》,你看过这部剧吗,天哪这一季真夸张,吧啦吧啦。最后,她总算明白我们“嗯,啊,哦”的意思了,便用受伤的语气说:“好吧,我猜你们二位想说悄悄话。”她看我们没有反驳,便起身离开了,离开之前还不忘对萨姆温暖地一笑,不过对我就有点冷淡。

“你知道最夸张的是什么吗?”片刻之后,萨姆说,“如果今天早上你问我会逮捕谁,如果发现事情像现在这样,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定会说雷德蒙。”

“抱歉突然过来找你。”萨姆说。他环视了一圈房间(扎眼的专门设计制作的沙发靠垫,好几排架子的长睫毛陶瓷动物摆件),一副很困惑的样子。

“抱歉。”我说着心里突然想:凯茜这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

“没关系,”我说,“你想来一杯吗?”他为什么来找我,我完全想不到理由,至于会不会跟凯茜有关,我是连想都不敢想。不会吧,我心想,天哪,她不会真的找他来传话吧?

“但要是我没跟他说——要是他发现我明明能事前通知他,结果却什么也没说……”

“我想喝威士忌。”

“我猜也是,没错。”

我从厨房柜子里找出半瓶尊美醇威士忌,连酒带杯子拿回客厅,萨姆已经坐在扶手椅上,大衣没脱,双肘支在膝上,低头不语。希瑟没有关掉电视,只是调成静音,两个长得一模一样、满脸橘色彩妆的女人正在无声地争辩。屏幕的光肆无忌惮地洒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犹如妖魔鬼怪。

萨姆抬头望了我一眼。“我要是去找他,他一定会收手,对吧?趁调查还没开始之前把证据毁掉。”

我关掉电视,把酒杯递给他。萨姆看着杯子,似是很意外,接着手腕胡乱一转就灌了半杯下肚。我发现他在来之前就有点醉了,虽然没有身体不稳或讲话不清之类的,但他的动作和声音都不一样了,变得非常鲁莽、笨重。

“当然没问题,”我说,“你会找你叔叔谈吗?”

“那么,”我随口乱问,“是怎么回事?”

“你可以让我周末想一想吗?”他说,“我周一会把带子交给奥凯利,只是……要我现在就拿过去实在有点困难。我没法思考,我需要时间。”

萨姆又灌了一口威士忌,他半个人暴露在身旁的灯光下,半个人隐匿在黑暗中。“你记得周五那件事吧?”他说,“就是那卷带子?”

萨姆在日光灯下愣愣地摇了摇头,我想他一定也想到了,绝对。重案室里只有我和他,只要求我帮个忙,录音键一按,电话内容就变成周日那场高尔夫和其他事情了。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嗯,怎么了?”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没去找雷德蒙。”他说。

虽然事情的发展令人遗憾,但当下我却很想捧腹大笑。萨姆一向老实(老实得像块木头,各位),跟三流美国战争电影里讲述国旗故事的退伍老兵一样认真。之前我只觉得好玩,因为单纯的信念就和童贞一样,一辈子只能失去一次,而我从来没遇过到过了三十岁还能这么单纯的人,除了萨姆。当时,我觉得他之所以能快快乐乐地过了这么多年,根本就是运气好而已,因此看到他终于踩到香蕉皮重重地滑了一跤,心里实在很难给予同情。

“你没去?”

“我知道他的声音,我很确定。”

“没有。我想了一整个周末,最后还是没打给他,”他清了清喉咙继续说,“我直接去找了奥凯利。”他说完又清清喉咙,“今天下午,把带子放给他听,跟他说接电话的是雷德蒙。”

“你确定?”

“哇!”我说。老实说,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所以忍不住吓了一跳。

萨姆瞪了我一眼,然后看着门口,但门边没有半个人。“没错,”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就是他。”他的呼吸既轻又喘。

“先别激动。”萨姆说。他对着手里的杯子眨了眨眼,放到了咖啡桌上。“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那是,”我说,“那有可能是你叔叔吗?”

“他怎么说?”

我话才出口,心里就明白了。不过这实在太令人震惊了,让我一时有点难以接受。无论音质、口音还是细微的抑扬顿挫,我之前都听到过,早上晚上都听到过,虽然柔了点,没那么鲁莽,但声音很像,错不了。

“他问我是不是他妈的疯了?”他笑了,有点疯疯癫癫的,“老天,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他要我把带子洗掉,取消监听,别再管那个混账安德鲁斯了。‘这是命令。’他这样跟我说。他说安德鲁斯跟谋杀案到底有没有关联我连一丁点证据都没有,要是再追查下去,我们都得回去干警员,我和他都是。当然不是马上,也不会跟这件案子扯上关系,只是某天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后半辈子都得在一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值勤到死。他还跟我说:‘我们从刚刚到现在都没有说过话,因为这卷带子根本就不存在。’”

“那到底怎样了?”

他越说越激动。希瑟的房间背对客厅,我敢打赌她现在一定耳朵紧贴着墙壁偷听。“他要你毁灭证物?”我压低声音问,希望萨姆能听懂我的暗示。

“不用,”他断然地说,“不用。”

“我猜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没错。”萨姆讽刺地说。他不是这种人,因此语气格外生硬,愤世嫉俗,让人感觉他很稚嫩,仿佛受了委屈的少年。他往扶手椅上一瘫,将头发从脸上拨开。“我完全没想到会这样,你知道吗?我想了一堆,担心了一堆……就是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拜托,”我说,“好才怪。”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是胜利的快感让他心脏病发或中风了?也许他有什么潜藏的病症?组里经常听到这样的传闻,说有警探千辛万苦逮到真凶,结果却在给嫌疑犯戴上手铐的那一刻倒地不起。“你需要看医生还是怎样?”

坦白说吧,我从一开始就不怎么看重萨姆的调查。什么跨国控股公司、横行霸道的房地产开发商和不可告人的土地交易,感觉都很遥不可及,很没水准,甚至好笑,比较像汤姆·克鲁斯主演的电影大片的情节,而不是真实发生的事件。萨姆的表情让我很吃惊,他从来不酗酒,从来不干,但他叔叔和奥凯利却像个巴士连续撞了他两次。他是萨姆,我们的萨姆,这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我突然有股冲动,想找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跟他说这种事谁都会遇上,他不会有事的,就跟其他人一样。

“好得很,”萨姆说,“好极了。”他倾身关掉录音机,手在微微地颤抖着,我察觉他脸上闪过一丝阴郁。

“我该怎么办?”他问我。

“怎么了?”我觉得有些不对,问道,“你还好吗?”

“我也不知道。”我说,说完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和萨姆那阵子虽然常在一起,但远远不到称兄道弟的程度,再说以我当时的状况,根本没法给人什么明智的建议。“嗯,我不是不打算帮你,不过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萨姆没有搭腔,我转头看他,只见他脸色发白,近乎铁青。

“不然还能找谁?”萨姆轻声说。他抬头看向我,我发现他双眼布满血丝。“我不可能回去跟家人说这件事,对吧?他们会完蛋的。我有很多好朋友,但他们都不是警察,而这件事是警察的事。至于凯茜……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没错,她自己要烦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她这阵子看起来压力很大。你知道这件事,而我只是需要在做决定之前找人谈谈。”

“嗯哼,”沉默片刻之后,我说,“这回显然不是寿司、比萨和寂寞言论了,恭喜。”这卷录音虽然做不了呈堂证物,但拿来对付安德鲁斯显然已经绰绰有余。我是想表现得很高兴,但心里那股自怜却告诉我这没什么,案子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追线索追到走投无路,从来没这么狼狈过,萨姆却兴高采烈,不断累积着小进展。要是换成我追安德鲁斯,他这两周可能只会打电话给他妈。“奥凯利这下就不会烦你了。”

我敢说自己看起来应该也是一副压力很大的样子,尤其是在过去几周,不过听他这么说,似乎代表我掩饰得还不错,心里不由得暗自窃喜。“决定?”我说,“我这样听下来,感觉你其实没有太多选择了。”

“别打电话,”低沉的男声冷冷地说,“没有律师在场,什么都不要跟警察说。不用担心禁令,还有他妈的别再打电话给我。”说完他就“咔嗒”一声挂断了。

“还有迈克尔·凯利,”萨姆说,“我可以把带子交给他。”

“就是……就是某个小孩,”安德鲁斯打了个嗝,噎了一下,“有个小孩在那一带被杀了,她父亲就是拿到他妈的禁令的那个他妈的家伙……那混球觉得我和他小孩的死有关。”

“上帝啊,你要是这么做,我保证事情还没见报,你就已经卷铺盖走人了。而且,说不定这么做还会违法,我不知道。”

“警察问了你什么?”

“我知道,”他用手掌根紧压双眼说,“你觉得我应该这么做吗?”

“你管我在哪儿打。”安德鲁斯不甘示弱地回答。

“我哪儿知道?”我说。空腹(几乎算是)喝威士忌,我觉得有点反胃。冰块是我从冷冻室最里面翻出来的,就剩这些了,味道都变了,有点馊味。

短暂的停顿。萨姆乘机轻呼一口气,然后又屏住呼吸。低沉的男声突然厉声问道:“你在哪儿打电话呢?”

“我要是这么做会发生什么,你觉得呢?”

“解决?解决个屁!你根本就是败事有余,你这烂人,拿了我的钱就跑,留下一大块废地给我,还让我被警察盯上。他们……他们怎么知道地是我的?亏我那么相信你。”

“呃,你会被撤职,说不定还会被起诉。”他没有说话。“我猜他们可能会开审议庭,要是认定你叔叔真的有不法行为,应该会警告他不能再犯,他会沉寂个两年,然后一切又恢复原状。”

“我拿钱不办事了吗?现在只不过是进度稍微耽搁了一点,很快就会解决,不会有问题的,你到底明白没有?”

“可是,高速公路——”萨姆揉着脸说,“我没法思考……如果我什么都不说,高速公路就会动工,直接贯穿考古基址,但这样没道理。”

“我听你放屁!我警告你讲话小心一点,别把我当成你的员……员……员工。你他妈的才是我手下,是我付钱给你。我他妈的付了那么多钱……几千、几千地付,可是……‘哦,安德鲁斯,我还要五千。安德鲁斯,我还要几千打点新上任的议员……’结果呢?钱都被冲到马桶里去了。你要是我的手下早就被开除了,滚到街上自己想办法,听懂没有!”

“结果还不是一样?就算你找报社,政府顶多说一句:‘哇,真抱歉,换地已经太迟了。’然后继续我行我素。”

“我不是要你冷静下来吗,该死,事情我会解决。我再说一次,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你觉得会这样?”

“我才懒得管你怎么说,”安德鲁斯的声音大了起来,“你已经说得太多了,照你之前说的,现在不是早就应该没事了吗?结果你看我他妈拿到了什么……禁令——”

“呃,对,”我说,“坦白地说。”

萨姆嘀咕了一句,我没听清楚。他猛然伸手,好像要去抓录音机,但他及时克制住了,只把机器往我们的方向挪近了一点。我和他低头贴在录音机上专心听着,萨姆屏住呼吸。

“那凯蒂呢?”他说,“我们做的这些不都是为了她吗?万一是安德鲁斯雇人杀的她怎么办?我们就让他逍遥法外吗?”

“啊哈。”我说。

“不知道。”我说,开始想他到底要待到什么时候。

短暂的沉默之后,低沉的男声说:“我不是叫你别再打来?”

我和萨姆都沉默了。隔壁邻居好像在办派对一类的活动,我听见欢乐的喧闹声,凯莉·米洛的歌曲,还有女孩撒娇说:“我说过,说过的!”希瑟敲敲墙壁,对方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出压低的笑声。

“你他妈的浑球。”安德鲁斯说,他醉得一塌糊涂。萨姆坐直身体。

“你知道我记忆中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吗?”萨姆说。他的眼睛隐藏在灯光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是雷德蒙就任国会议员的那天。那时我还是个小不点,可能只有三四岁,但我们全家都到都柏林一起出席了就职典礼。那天风和日丽,我穿着新衣服,我不懂为什么要来,只知道很重要。所有人都很开心,我爸他……他容光焕发,非常骄傲,把我举到肩膀上让我看得到远处,大声对我说:‘儿子,那是你叔叔!’雷德蒙在台阶上挥手微笑致意,我高声地大喊:‘他是我的叔叔!’所有人都笑了,他还对我眨眼睛……那张照片我们还留着,就挂在客厅的墙上。”

“号码没有显示,”萨姆的脸还埋在手里,“一点四十五分。”

又是一阵沉默。我心想雷德蒙搞这种勾当,他哥哥(也就是萨姆的父亲)应该不会像萨姆这样震惊,但我很怀疑这么说对萨姆有什么帮助。

“这是谁?”我问。

萨姆又把头发往后拨了一下。“还有我家,”他说,“你知道我有自己的房子吧?”

录音带又有动静了。“喂?”男人声音低沉,带着睡意。

我点头,我有预感他会说什么。

“可恶,”萨姆仰头瘫在椅背上,双手捂着脸说道,“啊,真讨厌,只剩一周了,万一都是寿司、比萨和寂寞言论,我该怎么办?”

“是啊,”他说,“房子很棒,四间卧室,应有尽有。其实我当时只想找间公寓,但雷德蒙跟我说……你知道,买房子以后才能成家,但我说我买不起像样的房子,结果他……对啊,”他又清了清喉咙,声音很刺耳,“他带我去见了一位房地产商,说他们是老朋友,对方可以给我很好的价钱。”

“真是万人迷啊,这家伙。”我说。

“嗯,”我说,“是不赖,但你现在真的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安德鲁斯,”多洛雷丝疲惫地说,“你说呢?”听起来她在做其他的事,清理碗盘或把餐具从洗碗机里拿出来之类的,我听见了瓷器碰撞的声音。后来,安德鲁斯开始号啕大哭,她就把电话挂了。两分钟之后,他又打给她,龇牙咧嘴地大骂:“你这婊子,你不准挂我电话,听到没有?只能我挂你的电话。”说完将话筒一摔,挂断了。

“我可以把房子卖了,用当初我买的价钱,卖给没有公寓住的年轻夫妇。”

半夜十二点零八分,他打电话到伦敦。“他的前妻。”萨姆说。他整个人都沉溺在感伤中,很想知道两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多洛雷丝,我错就错在让你离开,”他带着哭腔对前妻说道,“但当然也许我这么做才是对的,你是个好女人,你知道吗?我配不上你,你比我好上一百倍,说不定一千倍。我说得对不对,多洛雷丝?你难道不觉得我做得很对吗?”

“为什么?”我说。这段对话我是越谈越无力,萨姆就像一只老实又困惑的圣伯纳犬,在狂风暴雪之中拼命想完成自己的使命,但无论走得多么辛苦也一点用都没有。“自我牺牲是伟大的,但通常没什么用处。”

八点二十三分,他打电话给妹夫,两人约好周日下午去打高尔夫,对话间还夹杂了几个黄段子。八点四十一分,他又打给餐厅,对负责点餐的服务生大吼大叫,因为他点的餐还没来。他的语气开始带点醉意。接下来一段时间相安无事,显然千层面最后终于到了。

“我听不大懂,”萨姆伸手去拿酒杯,疲惫地说,“但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你要我放手别管了。”

萨姆笑着说:“这小子就爱点最好的。”

“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做。”我说。我只觉得倦意侵袭全身,恶心得想吐。天哪,我心想,这周真是够了。“你问谁都比问我合适。我只是觉得牺牲你自己、卖掉房子、赔上工作对谁都没有好处。你又没做错事,不是吗?”

根据电脑打印出来的记录,晚上八点十七分,安德鲁斯点了份烟熏鲑鱼千层面,搭配香蒜酱和干番茄酱。“天哪。”我吓到了。

萨姆抬头看着我。“对啊,”他语气苦涩地轻声说道,“我没做错事。”

我脱掉外套后坐下。“放来听听,萨姆。”我说。几周下来,我的状况越来越糟,连幽默感都变弱了。萨姆看了我一眼,把带子塞进我那台快坏了的小录音机里。

掉体重的不只有凯茜一人,我已经一周多没吃过像样的一餐了。我刮胡子的时候隐约觉得双颊上多了两个小小的凹陷,直到萨姆来访的那天晚上,我脱下西装才惊觉裤子已经垂在腰际,而上衣则松垮垮地搭在肩上。警探接到大案子,通常不是变瘦就是变胖,萨姆和奥戈尔曼因为吃了太多垃圾食品,小腹都开始微凸,我因为个子够高,所以腰围的变化没那么明显,但要是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不是得买新的西装,就是会变得和查理·卓别林一样。

我们已经监听安德鲁斯一周了,成果少得可怜,惹得奥凯利老大不爽,又开始动不动就发怒,抱怨个没完。安德鲁斯白天手机讲个不停,语调颐指气使、霸道独裁,晚上经常点价格过高的“美食”,萨姆很不以为然,老是说他点的是“装气派的外送食物”。有一天晚上,安德鲁斯拨通了深夜电视广告里的色情电话,显然,他喜欢被打屁股,一句“塞莱斯廷,让我的屁股变红”立刻成为我们组里的名言佳句。

有件事连凯茜都不知道,我十二岁的时候其实是个小胖子。不是各位在报纸上看到的那种为了证明一代不如一代拍的圆滚滚的小孩,我在照片里看起来很壮,或许还有点婴儿肥,个子在那个年龄层算是高的,表情非常不自在,重点是我既难过又沮丧:我的身体背叛了我。它就这样自顾自地长,长到最后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感觉好像老天爷在开我玩笑。更惨的是我一分一秒都离不开它。而彼得和杰米却半点没变,虽然腿长了,牙齿也换了,但还是轻轻巧巧,无懈可击,看了只会让我更不爽。

“每日一报,”萨姆挥了挥手里两卷录音带,对我说,“他昨天晚上话很多,共打了六个电话,希望上帝保佑……”

不过,肥胖并没有持续太久。寄宿学校的膳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维护文学传统里对其的塑造,真的难吃到了极点,就算你心情愉快,没有想家,又在成长期,也很难增加体重。在学校的第一年,我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舍监起初会留我在餐桌前,有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我吃了几口让他满意为止。但我很快就学会在口袋里藏塑料袋,每次都会把食物偷装进去,再扔到马桶里冲掉。我觉得,禁食真的是种本能,当你想抗议或要求什么的时候。我敢说自己当时真的相信只要尽量少吃东西,彼得和杰米总有一天会出现,一切又会回到从前。到了第二学年,我已经变得瘦瘦巴巴的了,跟一般的十三岁青少年没什么两样。

周五早上,我和萨姆是最先到达重案室的。我现在都尽量早到,检查专线电话留言,看有没有借口可以外出一整天。大雨滂沱,凯茜可能正在某个地方破口大骂,踹她的摩托车,拼命想让它发动。

老实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明明有那么多选择,干吗把这件事看成最重要的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我想,应该是因为我一直觉得那天在森林里我之所以会被抛下,是因为自己太胖了,跑不快;身体很笨重,平衡感就差,所以不敢从城堡外墙上跳下去。我有时会想,自己到底是被排除在外还是幸免于难,却很难说个明白。偶尔,想起古代神祇要求献祭的活人必须心无恐惧,人格没有半点瑕疵,我心里就会浮现出一个疑惑,带走彼得和杰米的人或东西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