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先醒了过来。时间尚早,马路上仍一片寂静,天空(凯茜住得比周围房子的屋顶都高,没有人能从窗子外看进来,因此她几乎不拉窗帘)青绿夹杂着浅金,跟电影剧照一样完美无瑕。我可能只睡了一两个小时。窗外,几只海鸥不知在何处狂乱地嘶鸣。
在沉静的薄光中,公寓显得荒废而疏离。咖啡桌上杯盘狼藉,游魂般的微风吹动着记事本的纸张,我的深色毛衣在地上皱成一团,房子里斜影幢幢,奇形怪状。我感觉肋骨底下猛然一痛,感觉既强烈又真实,我想我一定是口渴了。床边的桌上有一杯水,我伸手拿来喝了,然而空洞的痛楚并没有消失。
我以为自己动来动去的可能会吵醒凯茜,结果她完全没有反应。她窝在我的臂弯里睡得很沉,双唇微张,一手放松地弓在枕头上。我拨开她额前的头发,吻她叫她醒来。
我们躺到下午三点才起床,天空已经转灰,阴沉沉的,我才离开温暖的被窝,一道寒风便对着我吹了过来。
“我肚子好饿。”凯茜边扣牛仔裤的扣子边说。她那天看起来很美,头发乱蓬蓬的,双唇丰满,眼睛就像个做白日梦的小孩,专注又充满神秘感,整个人散发出之前从来没有过的光彩,和阴沉的午后形成鲜明的对比,却让我有些不安。“要不要煎点东西来吃?”
“不用了,谢谢。”我说。如果周末在凯茜家过夜,那么隔天早上我们会吃一大份爱尔兰式早餐,然后到海边散一个长长的步,这已经成为习惯。但一想到两人可能会谈前一晚发生的事,想到要避开这个话题有多费力,我就觉得痛不欲生。公寓突然变得很小很挤,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身上到处都是淤青和擦伤,全都出现在很奇怪的地方:肚子、胳膊肘,一条大腿上还有个很难看的小抠痕。“我最好现在就去取车。”
凯茜拿起T恤往头上套,随口问了我一句:“需要我载你去吗?”虽然隔着衣服,但我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我坐巴士就可以,真的,”我说着把鞋子从沙发底下找出来,“我想走走路。我之后给你打电话,好吗?”
“好。”她对我说,虽然语气很开心,但我知道两人之间不同了,有一种新的情愫,感觉陌生、微妙又危险。我们在门边紧紧相拥了很久才分别。
我真的傻愣愣地跑去等巴士,不过等了十到十五分钟后,我就跟自己说这样太累了,不但要转两次车,而且又是周日,我可能要花一整天才到得了。再说,在基址还没挤满喧闹活泼的考古队员之前,我根本就不想再走近纳克拿里一步。一想到现在天气这么阴沉,基址那儿安静又荒凉,我就觉得身体有点不舒服。我在加油站买了一杯喝起来不太干净的咖啡,开始走路回家。芒克斯敦离桑迪芒特有四五英里远,但我不赶时间。希瑟一定在家,脸上敷着看起来很不环保的绿色玩意,把《欲望都市》开得非常大声。她绝对会问我昨晚的行踪,我的牛仔裤怎么会沾满泥巴,还有我的路虎跑到哪里去了。我感觉好像有人一直在往我脑袋里丢深水炸弹,丢个没完没了。
各位应该看得出来,我可能犯了大错。我之前也跟不对的人上过床,但从来不像这次这样笨得离谱。通常遇到这种事,标准反应不是正式展开一段“关系”,就是切断所有联系,这两种方法我都试过,有时管用,有时效果差一点。我当然不可能不跟搭档说话,但要我进入一段感情……就算不违反局里规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搭档一起吃喝拉撒睡,更何况我曾经失控冲到嫌疑犯面前,在证人席上脑袋空白一片,半夜还被她从考古基址救过。一想到要成为对方的男朋友,想到所有的责任、义务和复杂的相处互动,我就只想哭着缩成一团。
我又累又倦,踏在人行道上的双脚仿佛不再属于自己。细雨吹打在我脸上,给我一种大难临头的不安感,我想着,以后有哪些事再也不可能做了。我再也不能跟凯茜彻夜喝到烂醉,大谈遇到的女人,睡在她家沙发上。我再也不能只把她当成凯茜,跟过去一样,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只是特别处得来,我再也不能用现在的方式看待她了。
我们过去一同经历的时刻原本是亲密而灿烂的,现在却变得阴沉灰暗,处处是地雷,毫厘之差就可能是天壤之别。我还记得不过几天前,我们在城堡的花园里,她直接伸手到我外套口袋里拿打火机,事前完全没有打招呼,但我却爱极了这种感觉,我喜欢她不假思索的轻松和确定,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我知道这听来很难相信,毕竟所有人,上至我父母,下到奎格利这样的蠢蛋都觉得我和凯茜迟早会在一起,但我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这件事。天知道我和她对此有多得意,我们沾沾自喜,非常笃定两人征服了人类最久远的法则。我发誓那一晚我躺下的时候,心里就像小孩一样没有杂念。凯茜歪着头摘发卡,结果卡住了,忍不住做了个鬼脸。我把袜子塞到鞋子里,跟平常一样,免得她早上起床被绊倒。我知道各位一定会说,我们的天真是装出来的。你们可以怀疑我所说的一切,但请务必相信这一点:我和凯茜都没料到会有这一天。
我走到芒克斯敦,但还不想回家,便继续走到敦劳费尔,坐在码头尽头的墙上,看着一身休闲服的夫妇趁周日午后出来散步,遇到朋友后像猴子一样兴奋得叽叽喳喳地聊天。我坐在墙上,直到天色渐暗,冷风吹透外套,巡逻警卫目光狐疑地看向我,才起身离开。我突然很想打电话给查利,不知道为什么,但手机里却没有他的电话号码。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跟他说什么。
那天夜里,我睡醒一觉起来,感觉像是被人痛殴了一顿。第二天早上进办公室时,我还是头昏脑涨、两眼血丝。重案室在我眼里变得很陌生,许多小地方变得很诡异,却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我感觉自己仿佛从时空裂缝掉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对我充满了敌意的世界。凯茜坐的那个角落堆满了当年案子的资料,我坐下来试着工作,却无法专心,一句话读到后面就忘了前面,只好从头读起。
凯茜走进重案室,双颊被冷风吹得白里透红,鬈发从她的红色小头巾帽子里流淌下来,有如雏菊一朵。“嘿,兄弟,”她说,“你还好吧?”
她从我背后经过,顺手摸了下我的头发,我不由得抖了一下。我感觉到她的手僵住了片刻,之后才收回去。
“很好。”我说。
她把书包挂在椅背上,我余光中发现她在看我,但我没有抬头。“罗莎琳德和杰茜卡的病历记录传过来了,用的贝尔纳黛特的传真机,她要我们几分钟之后过去拿。下回记得用重案室的传真电话。今天轮到你煮晚餐,但我家里只剩鸡肉了,所以你和萨姆要是想吃别的东西……”
她的声音听起来稀松平常,却带着一丝丝不确定。“抱歉,”我说,“我今天晚上没法过去,我另外有约。”
“哦,好。”凯茜摘下帽子,用手指顺了顺头发,“那就喝酒喽,看我们几点结束再决定?”
“我今天晚上不行,”我说,“对不起。”
“罗布。”她顿了一下后说,但我还是低着头。我以为她会继续说下去,没想到这时门突然打开,萨姆蹦了进来,在郊区欢度周末让他容光焕发。他一手拿着两卷录音带,一手抓着一沓传真,从我认识他到现在,头一回看到他这么高兴。
“早啊,二位,这些是给你们的,还有贝尔纳黛特的赞许。周末过得怎么样?”
“很好。”我和凯茜异口同声地回答,说完她转身把外套挂好。
我从萨姆手里接过传真开始阅读,却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医生的字很难看,我觉得他一定是故意的。凯茜超乎寻常地耐心十足,等我一页一页读完才从我手上接过去,却也因此靠到了我的身边,我立刻牙关一紧。病历里就几个重点,我却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读懂。
罗莎琳德还是个宝宝的时候,玛格丽特就开始大惊小怪,女儿一着凉或咳嗽就会到处找医生,但其实罗莎琳德可能是德夫林家三个女孩子中最健康的,既没生过大病,也没受过重伤。杰茜卡和凯蒂是双胞胎,但杰茜卡出生后曾在保温箱里待了三天,七岁时在学校从攀缘架跌下来摔断过手臂,九岁起就一直体重过轻。罗莎琳德和杰茜卡都得过水痘,也接种过所有该打的疫苗。罗莎琳德去年刚动过趾甲内翻摘除手术。
“病历上看不出来她们曾经遭受过虐待,也没有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的迹象。”凯茜看完传真后说道。我们两人身后,萨姆找到了录音机,录音中,安德鲁斯正在跟房地产开发商抱怨个不停,语气哀怨。
要不是萨姆在这儿,我想我一定会忽视掉凯茜的存在。“但也没有证据排除这两种可能。”我说,感觉自己的声音里有一丝紧张。
“我们怎么可能百分之百地排除虐待?我们顶多只能说缺乏证据,而目前看来也确实如此。我觉得病历已经足够排除孟乔森综合征了,而且我之前说过,玛格丽特本来就不符合孟乔森综合征的症状,现在再加上病历……孟乔森综合征的特点就是会被带着四处求医,但这两个小孩显然没有。”
“所以病历一点用都没有喽。”我说着把传真甩开,但甩得太用力了,一半的纸直接飞过桌子边缘掉到了地上,“号外,号外,这件案子砸锅了,从一开始就完蛋了,我们最好现在就把所有资料收到地下室,去办还有一丁点机会解决的案子,因为这件案子再办下去,就只会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安德鲁斯把电话讲完,录音机嘶嘶作响,声音很轻但转个不停,后来萨姆索性把它关上了。凯茜到桌旁弯腰把散落一地的传真纸拾了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重案室里没有半个人说话。
我很好奇萨姆当时在想什么。他一句话也没说,但肯定知道出事了,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以往有如学校生活般的快乐三人行戛然结束,屋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像萨特小说一样阴郁。也许是凯茜后来跟他说的,或许还趴在他肩上哭泣,但我觉得应该不会,因为凯茜自尊心向来很强。我猜可能是她经常邀请萨姆到家里吃晚饭,跟他说我对杀死小孩的凶手特别没辙(这点倒是实话),因此只好靠夜里独处平复心情。她说话的表情一定很轻松,很有说服力,就算萨姆不相信,也知道不要追问下去。
我猜其他人应该也注意到了,干警探的人通常都很会察言观色,“神奇二人组”竟然不再说话了,绝对会是头条消息,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传遍全组,连同一堆添油加醋的揣测。不过,我想众多说法当中一定包含正确的消息。
但也不一定。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和凯茜作为老搭档的感情并没有消失:我们还保有动物般的本能,不让外人看到它的消逝。然而,这才是最让人心痛的地方。从头到尾,我们的搭档情谊始终存在,一有需要就会浮现。我们可能几个小时在一起不发一语,就算非得说话也是口气生硬,不敢直视对方,感觉非常折磨。但只要奥凯利说想撤掉斯威尼和奥戈尔曼,我们又会立刻活过来。我会有条不紊地列出一长串理由,说明为什么需要支援刑警,凯茜则是再三跟他保证,说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接着耸耸肩,说她希望媒体不会发现。这一切都让我筋疲力尽。门关上后,房间里又只剩下我和凯茜(偶尔还有萨姆,但他不算),刚才的活力也瞬间消散,我又会面无表情地撇开头,不去看她满脸不解的苍白脸庞,表现得像只受人侵犯的猫,高耸着肩膀孤傲漠然地背对着她。
你们看,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我真的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很小的委屈,却不可饶恕。如果是凯茜伤害了我,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原谅她,但凯茜也受伤了,我又该原谅谁呢?
运动鞋上的血迹和祭坛发现的血迹的鉴定随时都会出来,虽然我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但仍然有几件事一直清楚地搁在我心里,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其他线索不是徒劳无功,就是撞上死胡同,就只剩这一条了,因此我尽管不抱希望,却还是死抓着不放。我知道这不合理,但心里就是很笃定,只要DNA比对吻合,案子就解决了,所有证据都会像雪花一般不费吹灰之力自动归位,而真相,两件案子的真相,都将摊开在我们眼前,完整而耀眼。
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点,就是DNA比对要有结果,应该也需要亚当的DNA,但瑞安警探很可能就得在丑闻爆发之后永远消失了。不过,以我当时的情形,这样的结果其实不坏,我甚至暗自期望事情发生,自我安慰,因为自从我察觉到自己既没胆子,也没力气摆脱眼前的烂摊子后,我就觉得这会是我唯一的出路,起码是最简单的解决之道。
索菲一向是一心多用的忠实信徒,她一边开车一边给我打电话。“DNA鉴证组的人打来电话了,”她说,“坏消息。”
“嘿,”我身子一直,转过椅子,背对其他人说,“怎么说?”我尽量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但奥戈尔曼的口哨声停了下来,我还听见凯茜放下了手边的文件。
“血迹样本完全没用,鞋子上的和海伦发现的都是,”她说着按了一下喇叭,“天老爷,白痴啊,你到底要往哪里开?快点挑一条路走!……实验室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但样本破坏得太厉害,采集不到DNA。很抱歉,但我事前就警告过你们了。”
“嗯,”我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道,“这案子就是这样,谢了,索菲。”
我挂上电话,愣愣地看着它。凯茜横过桌子试探性地问道:“她说了什么?”我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我在从车站回家的路上给罗莎琳德打了个电话。我的本能在大声疾呼,这万万不可,但我却置若罔闻。我真的很想放任她不管,等她自己准备好,由她来决定谈话时间,而不是把她逼到墙角,但我手边就只剩她这块“浮木”了。
周四早上,罗莎琳德出现在局里,我下楼到接待处接她,就跟几周前一样。我一直担心她会在最后一刻突然改变心意不来了,见到她让我精神一振。她坐在大椅子上,一手托着腮,做沉思状,玫瑰色的围巾披垂下来。看到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感觉真好。因为她,我才发觉我们几个看起来有多么疲惫、阴沉,毫无生气。我仿佛已经在黑白世界里活了好久,直到看见那条围巾,才又重见颜色。
“罗莎琳德。”我喊她,她脸色一亮。
“瑞安警探!”
“我刚刚才想到,”我说,“你不是应该在学校吗?”
她心照不宣地瞄了我一眼,说:“老师很喜欢我,不会有事的。”我知道自己应该跟她说跷课不好之类的话,但就是克制不住:我笑了。
大门开了,凯茜从外面走进来,边走边将烟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她和我四目相接了一秒,接着又看了看罗莎琳德,没说什么就径自上楼了。
罗莎琳德咬着下唇,抬头看向我,一脸困惑地说:“你搭档看到我很不高兴,是吗?”
“呃,她其实不是故意的,”我说,“真不好意思。”
“哦,没关系,”罗莎琳德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她一直都不怎么喜欢我,对吧?”
“马多克斯警探没有不喜欢你。”
“你别担心,瑞安警探,真的,我已经习惯了。很多女生都讨厌我,我妈说——”她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妈说那是因为她们嫉妒,但我实在看不出来她们有什么好嫉妒的。”
“我看得出来,”我说着低头对她微笑,“但我不认为马多克斯警探嫉妒你,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可以了吗?”
“你们吵架了?”过了一会儿,她怯生生地问。
“算是吧,”我说,“说来话长。”
我为她开门,两人走过石头路来到花园。罗莎琳德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说:“真希望她不要这么讨厌我,我其实很崇拜她,你知道,要当女警探一定很不容易。”
“干警探很辛苦,男女都一样,”我说,我不想再聊凯茜了,“但我们都熬过来了。”
“没错,可是女人不一样。”她有点不悦地回答我。
“怎么说?”她这么年轻,脸上表情又这么认真,我知道笑出来一定会让她生气。
“呃,例如……马多克斯警探应该有三十岁了吧,对吧?她一定很想赶快结婚生小孩,你也知道,女人没法像男人那样等下去。当警探很难认真地维系一段感情,不是吗?对她来说一定压力很大。”
我肠胃突然一阵剧烈的痉挛。“我不觉得马多克斯警探是贤妻良母型的。”我说。
罗莎琳德的神情有些困惑,洁白小巧的牙齿咬着下唇。“也许你说得对,”她小心翼翼地说,“可是你也知道,瑞安警探……有时候跟一个人靠太近会看不见一些事情,其他人都看得到,就只有你没发现。”
我肚子里又一阵骚动。我很想逼她把话说清楚,她到底发现了凯茜的什么是我没看出来的,只是,过去的一周给了我一个惨痛的教训,生活中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马多克斯警探的私生活与我无关,”我说,“罗莎琳德……”
但她已经跑开了,在草地上沿着刻意不规则的小径前进,同时回头大喊:“哦,瑞安警探——你看!是不是很美?”
阳光穿透枝叶泼洒而下,在她发隙间飞舞,我不由得微笑。我跟着她走上小径,反正我本来就得找个隐秘的地方谈话。我在一张僻静的长椅旁追上她,枝叶庇荫,鸟在树丛里啁啾,吱喳个不停。“是啊,”我说,“真的很美,你想在这里聊吗?”
她在椅子上坐下,抬头看着树木,开心地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是我们的秘密花园。”
良辰美景,我真不想破坏这一切,心里突然有个放肆的念头,很想撇开找罗莎琳德来谈话的目的,聊聊她最近过得怎么样,赞叹下天气是如此美好,然后送她回家。我只想当几分钟的普通人,在阳光下和一个漂亮女孩谈天说地。
“罗莎琳德,”我说,“有件事我必须问你,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我也真的希望可以找到让你轻松一点的方式,但我能力有限,而且别无选择。我真的需要你帮我,你愿意试试看吗?”
她脸色微微一变,流露出强烈的情感,但转眼就消逝无踪,让我来不及看个仔细。她抓住长椅的扶手,支撑自己。“我会尽力的。”
“你爸妈,”我尽量以温柔平静的口气说话,“他们有哪一个曾经伤害过你或你的妹妹们吗?”
罗莎琳德倒抽一口气,一手捂住嘴巴瞪着我,眼睛又圆又大,充满诧异。后来,她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便匆匆把手放下,紧紧抓着扶手。“没有,”她声音紧绷,“当然没有。”
“我知道你一定很害怕,我可以保护你,我保证。”
“没有。”她紧咬下唇,猛力地摇头,我知道她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没有。”
我凑到她身旁,将手覆盖在她的手上,她的身上混杂着花香和麝香,感觉非常老气。“罗莎琳德,如果真的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们,你现在这样很危险。”
“我不会有事。”
“杰茜卡也会有危险,我知道你很努力地照顾她,但你不可能一个人撑下去,求求你,让我帮你。”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低声说,手在我的手底下颤抖,“我不能说,瑞安警探,我就是不能说。”
我几乎心碎了。这个女孩那么柔弱却又坚强,遇到这种事,就算年纪长她一倍的人也会受不了,她却咬牙苦撑,像走空中绳索般努力前行。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决心、自尊和抗拒,这些是她仅有的依靠,但我却跟其他人一样,想将这一切从她身边夺走。
“对不起,”我突然自惭形秽,“也许你以后会准备好跟别人说,别忘了,我就在这里。在此之前……我真的不应该逼你,我很抱歉。”
“你对我真好,”她呢喃道,“我真是不敢相信。”
“我只是很想帮你,”我说,“真希望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我不是很容易相信别人,瑞安警探,但如果要我选一个人相信,那一定是你。”我和她静静地坐着。我覆盖着她的手,感觉很柔软,她没有挪开。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把手翻过来,手掌张开和我十指交握,同时对我微微一笑,很亲密,嘴角浮现出一丝倔傲。
我岔了口气,整个人像被电到了,心里只想倾身用手扶住她的头,亲吻她。我脑海里闪现过几幅影像:旅馆的被单又光滑又柔软,罗莎琳德的鬈发恣意地倾泻而下,我的手指缓缓解开她的纽扣,凯茜的脸上满是痛苦——我好想拥有这个女孩,她跟我遇到过的女人都不一样,我想拥有她,并非因为她种种的情绪表达和心灵创伤,还有被迫欺瞒世人的悲伤,我想拥有她,只因为她是这样的她。我望着她的眼眸,看到自己的倒影,微小、闪烁、越靠越近。
她十八岁了,最后可能还会是我的主要证人。现在这一刻是她一生最脆弱,最容易受伤的时刻,而且,她崇拜我。她没有必要像我一样活得这么辛苦,做什么事都会搞砸。我紧咬双颊,挣脱开她的手。
“罗莎琳德。”我说。
她脸色一沉。“我该走了。”她冷冷地说。
“我不想伤害你,你受的伤害已经够多了。”
“可惜,你已经伤害我了。”她将背包甩到肩后,看都不看我一眼,双唇紧抿着。
“罗莎琳德,求求你,等一下——”我伸手想抓她的手,但被她一把挥开。
“我还以为你关心我,显然是我搞错了,你只是想让我觉得你关心我,因为你想从我这里打听凯蒂的事。你想从我这里打探消息,就跟其他人一样。”
“你错了。”我正要说下去,但她已经走了。她沿着小径碎步离去,因为气愤,脚步噔噔作响。我知道,追上去也没什么用。她走过的地方,树丛里的鸟一哄而散,振翅鼓噪。
我觉得晕头转向。我给她几分钟冷静,之后才打电话给她,但她没接。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留言跟她道歉。电话挂断,我跌坐回椅子上。
“他妈的。”我对着空荡荡的树丛大骂。
我觉得有必要跟各位再强调一次:不管我当时是什么说法,“维斯塔尔行动”期间,我大部分时间心理状态其实都有问题。这应该不算借口,因为这是事实。例如我决定重返森林,但事前却睡眠不足,吃得太少,而且累积了一大堆压力,还灌了大量的伏特加。我觉得还有必要再补充一点,就是之后在森林发生的一切很可能只是一场梦,不然就是诡异的幻觉,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也想不出答案安慰自己。
森林之夜过后,我起码又能睡得着觉了,只是那种无法抵挡的强度让我很不安。每天晚上下班回家后,我几乎都像梦游般步伐虚浮。我仿佛是被一股很强的磁力吸到了床上,倒头就睡,十二三个小时之后才会被闹钟吵醒,发现自己衣服也没脱,躺的位置跟昨晚一模一样。有一回我忘了设闹钟,结果睡到下午两点才被贝尔纳黛特的来电叫醒,被她训了一顿,因为那已经是她打的第七个电话了。
我的回忆和随回忆而来的奇怪副作用也在那天晚上之后戛然而止,就像电灯泡烧坏了一样,结束得既突然又彻底。各位或许会猜我一定松了一口气,当时的确如此,任何东西只要跟纳克拿里扯上关系,对我来说都是灾难,因此离得越远越好。我应该早点明白这一点才对,当时,我竟然会相信自己可以蠢到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兴高采烈地重回森林去探个究竟。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气过自己。要到很久以后,案子已经结束,一切尘埃落定,我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回到记忆边缘探索,结果发现那里空无一物,这才明白过来,回忆断片或许不是解脱,而是错过了绝佳的机会,是再也无法挽回的悲惨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