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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香肠和马铃薯,”我说,“我们可以生火,找枯枝当木柴——”

“别急,”彼得咧嘴一笑,说,“我们要准备好才行。先回家拿钱,我们需要补给品,但一次只能买一点,这样才不会让别人起疑。”

“不行,不能生火,会被他们发现。别买需要烹煮的东西,买罐头,通心粉或炖豆子之类的,就说是帮妈妈买东西。”

“什么时候?”杰米问。她心情放松下来,双眼晶亮,咧着嘴盈盈微笑,踮着双脚好像在等彼得一声令下就振翅高飞。“现在吗?”

“那最好有人带个开罐器——”

“哇哦!”彼得振臂高呼,喊叫声在枝叶间回荡,狂放激昂,既得意又骄傲。

“我带。我妈有一把多的,她不会发现。”

彼得摇摇我的手腕,动作很急,很用力,我感觉自己的脉搏在他手下跳动。“我也加入。”我说。

“睡袋,还有手电筒——”

“亚当?”在野外生活,皮肤被晒成古铜色,我们赤着脚在树林间爬上爬下。在我的手掌下,城堡石墙又湿又凉。“亚当,不然你觉得我们还能怎么办?你要让他们把杰米带走吗?你难道不想做点什么吗?”

“笨蛋,那是最后才准备的,我们不能让他们发现睡袋和手电筒不见了。”“我们可以在河里洗衣服——”

“我不要去寄宿学校,”杰米用手臂抹抹脸说,“我不去,亚当,我不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就是不去。”

“把垃圾塞进空树干里,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

他跳站起来,把我们也拉了起来。“要加入吗?”

“你们有多少钱?”

杰米开口说了些什么,但彼得打断了她的话:“没错,好主意,给他们留张字条说我们已经去了都柏林或者科克,随便哪个,他们会去那里找我们,但其实我们一直在这里。”

“我的钱都存在邮局,拿不到。”

他说得对,我想,头有些晕。“或许可以留一张字条给他们,”我说,“让他们知道我们没事。”

“那就买便宜的东西,牛奶、面包之类的。”

“我妈只会担心年纪比较小的,”彼得说,“我爸绝对一点都不关心。”我和杰米对视了一眼。我们虽然从来不提,但都知道彼得的父亲喝醉之后有时会打他们。“再说,就算你爸妈担心又怎么样?他们没跟你说杰米要去寄宿学校,不是吗?他们故意让你觉得什么事情都没有。”

“呃,牛奶会臭掉的!”

杰米嘴巴一撇,说:“才怪,我妈就不会,她从以前就不喜欢我。”

“才不会,我们可以用塑料袋装好浸在河里。”

“但是我们的父母,”我说,我想起母亲温暖的双手,想象她哀伤哭泣的样子,“他们一定会很担心,会以为——”

“杰米爱喝臭牛奶!”彼得大喊,他跳回墙上,迅速地奋力往顶上爬。

“我们可以轮流睡觉,”杰米坐直身子,“让其中一个人查看情况。”

杰米跳起来跟在他后面。“我哪有?你才爱喝臭牛奶,是你——”她抓住彼得的脚踝,两人在墙的最上方打成一团,尽情地哈哈大笑。我跟上他们,彼得突然伸手将我拉进战局,三个人拉拉扯扯,高声尖叫,笑得喘不过气来,颤巍巍地在墙边维持身体平衡。“亚当吃虫子哟——”“去你的,那是我小时候——”

住宅区里没有人比我们三个更熟悉这片森林,我们可以在树丛里钻来钻去,动作轻盈安静得像印第安勇士;躲在高大浓密的枝叶间一动不动,观察搜救队在我们底下喧闹嘈杂,蹒跚走过……

“嘘!”彼得突然大喊,同时把我们甩开,整个人定住不动蹲伏在墙上,伸手示意我们安静,“那是什么?”

“我们可以每天都搬家,住这里或空地上,还有枝干密得像鸟巢的那棵大树上,完全不让他们有抓到我们的机会。你们真的觉得有人能找来这里?别逗了!”

我们像三只受到惊吓的野兔般一动不动,神情警觉。森林很安静,太静了,似乎在等待什么。平常午后十分热闹的虫鸣鸟叫声和小动物在隐匿处的窸窣骚动声全都戛然而止,仿佛有人用指挥棒下令似的。只有某处,在我们头上方——

“我们可以住在这里。”杰米说。她哽咽了一下,喘了口气后说:“我是说在城堡里。”

“这到底……”我低声说。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这个想法在我们之间凌空翻腾,熠熠生辉。

“嘘。”音乐声?说话声?河水拍打溪石的声音?还是微风吹过中空的橡树的声音?森林有千百种声响,随着季节变换,天天不同,永远不可能全部摸清楚。

“不会,才不会,起码没那么快,我们可以在这儿躲几周,没问题的。我们又不用躲一辈子,只要等风头过了就行。学校开学之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因为那时去寄宿学校已经太迟了,而且就算被送去又怎么样?我们可以再逃一次,跑去都柏林把杰米弄出来,学校到时会开除她,她就非得回家不可了,听懂了没?”

“走吧,”杰米说,眼睛炯炯有神,“走吧。”说完她就像会飞的松鼠一样跳离石墙,抓住树枝荡了一下后落地,又滚了几圈,然后站起来拔腿就跑。树枝还没停止摇晃,彼得已经蹦蹦跳跳跟在杰米后头了。我手忙脚乱地翻下石墙,追在他们后面说:“等等我,等一下——”

“这样做很笨,”过了一会儿,我说,“他们会抓到我们的。”

森林从未像那天那般翠绿,那般原始。树叶投洒下点点阳光,犹如轮转烟火,颜色鲜明无比,仿佛具有生命。肥沃的土壤气味浓郁,直逼教会酿造的醇酒。我们飞奔向前,穿过嗡嗡轰鸣的小苍蝇,跳过壕沟和枯腐的树干,树枝像流水一般在我们身边旋转,燕子像空中飞人般在我们前方穿梭,我发誓我看到三只鹿就在不远的树林里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我们。我觉得自己很轻盈、很幸运,充满了原始的活力。我从不曾跑得这么快,毫不费力就可以跳得很高,仿佛只要轻轻一点地就能腾浮于空中。

我和杰米盯着他。

我们跑了多久?所有我们所熟悉和珍爱的地标都在为我们让路,希望我们尽情飞奔,因此我们经过了每一处。我们跳过石桌,一跃穿过空地;蓝莓树丛在我们身侧晃动,兔子探着鼻子注视我们跑过。我们跑过摇曳着的轮胎秋千,单手绕过中空的橡树,前方的感觉是那么甜美,那么狂野,不断吸引我们前往——

“听好,”他说,“我们离家出走吧。”

朦胧之间,我逐渐察觉自己正在睡袋里大汗淋漓,靠着树干的背部因僵硬而发抖,脑袋像玩具一样不由自主地点着头。森林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感觉好像是我瞎了眼睛。远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雨水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很轻,慢慢蔓延开来。我努力不去理会它,继续追寻那有如黄金丝线般脆弱的回忆,小心地不让思绪遗落在黑暗之中,否则我将找不到回家的路。

彼得从墙上跳下来,膝盖一弯跪坐在我们面前,一只手用力抓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抓着杰米的。

笑声有如明亮的肥皂泡般从杰米肩上飘起,蜜蜂在阳光下飞舞,彼得张开的双手有如双翼,飞越过地上的树枝,兴奋地尖叫着。我的鞋带松了,同时我感觉到住宅区消失在了身后的迷雾里,心中突然蹿起一丝警觉:你确定吗?确定吗?彼得、杰米,等一下,停下来!

她吓得忘了哭泣,猛地转头看向我,布满血丝的蓝色眼眸瞪得很大,离我如此之近。我知道,她正要做出反应,或许是打我一拳,或许是吻我——

窸窣的声响穿越树林而来,时起时落,从四面八方朝我逼近。声音在高高的枝叶间,在我身后的树丛里,轻微,迅速,专注。我颈后汗毛倒竖。是雨,我用仅存的一点心力跟自己说,只是下雨,虽然我没有感觉到半点雨滴。森林的另一头传来了尖叫声,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别这样,杰米,别——别哭……”我坐不住了,很想跟她说我替她去,虽然我知道这么做很蠢,但我愿意代替她,让她永远留下……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我低头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泪水沾湿我的嘴唇,她就像阳光下蒸腾鲜绿的草地,让人沉醉。

来啊,亚当,快,快点!

“那不一样!”杰米大吼。她头向后仰,不再试着隐藏自己的哽咽,晒成古铜色的柔弱喉咙对着被枝叶切割成片状的天空。她语气里的不悦刺穿了我,我知道她说得没错,未来再也不一样了,永远都不会一样了。

我眼前的黝黑移动着,越来越暗。有声音,感觉像是强风正吹动着树叶,扫过树林,清出一条道路。我想起自己带了手电筒,但手指碰到它的时候却好像冻住了似的。我感觉回忆的丝线开始纠缠打结,空地对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东西在呼吸,是个庞然大物。

我再也受不了了,跪在杰米身旁,伸手搂着她的肩膀。她把我的手甩开,我又搂住,她就不再反抗了。“别这样,杰米,”我求她,“别哭了。”翠绿和金黄的枝叶在我身旁旋转,彼得满脸困惑,杰米低头啜泣,丝绸般光滑的手臂令我的手一阵刺痛。我感觉天摇地动,石头城堡有如船只的甲板在我脚下震动。“你周末还是可以回来的……”

滑到河边,在那里停住。柳枝摇曳,河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数不尽的小镜子,让人目眩、沉醉。金黄色的眼睛像猫头鹰的双眼,有如穗饰。

“不行!”杰米哭喊着,“她已经付学费了,来不及了。我再过两周就要走了,还有两周……”她双手握拳,用力捶打着墙壁。

我提足狂奔。我匆忙挣脱黏人的睡袋,冲进森林,远离空地。荆棘扎刺着我的双腿和头发,鼓翅声在我耳际回荡,我的肩膀直直地撞上了树干,瞬间岔了气。我脚下净是小坑,只是我看不见在哪儿。树丛及膝,拖慢了我的速度,感觉就像童年的梦魇化为了现实。藤蔓滑落,罩在我的脸上,我想我大叫了一声。我心里很笃定,自己跑不出森林了,他们会发现我的睡袋,就这样,没了。突然,我眼前清楚地浮现出凯茜穿着红色套头毛衣的样子,她跪在堆满落叶的空地上,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触碰睡袋。

彼得紧张地保持平衡,在墙上走过来走过去,或是单脚站立着。“那我们就再来一次,抗命加冷战,这样就——”

再后来,我看到一弯新月出现在快速飘过的云朵之间,我知道自己出来了,回到了基址上,只是地面并不安全,我脚下的泥土很松很滑,让我跌了一跤。我手脚乱挥,胫骨又撞上了旧石墙的遗迹,但总是及时保持住平衡,继续往前跑。我听到了急促的喘息声,却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我和其他警探同事一样,向来自认是猎人,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沦为猎物。

竟然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我简直无法呼吸。杰米的母亲明明说了,再看看,不要担心。我们就都相信了,也真的不再担心。我们之前从来没被大人骗过,起码这种大事上没有,所以我很难接受。那年夏天,我们一直深信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黑暗中,我的吉普车隐约闪着白光,仿佛一座抚慰灵魂的温暖教堂。我试了两三次才把车门打开,其间还掉了一次钥匙。我手忙脚乱地在落叶和干草间摸索,不时猛地回头张望,心想我可能找不到它们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拿着手电筒。后来,我总算吃力地爬回车里,胳膊肘狠狠地撞到了方向盘。我把车门全都锁上,坐在驾驶座上气喘吁吁,全身都是汗。我惊魂未定,根本没法开车,硬来的话一定会撞到东西。我找了一根烟,勉强地点上了,一心只想喝杯烈酒或狠狠吸根大麻。我牛仔裤的膝盖部位沾满了泥巴,可我不记得自己摔倒过。

杰米揉揉眼睛,双唇紧闭,但还是忍不住抽泣。我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都没再说过了,装得好像没事了一样,结果……她一直在说谎!”

等双手终于不再颤抖,可以按键之后,我立刻给凯茜打了电话。当时绝对已经后半夜了,也许更晚,但才响了两声她就接了起来,而且声音非常清醒:“喂,你怎么了?”

彼得还在墙上。“你要去寄宿学校吗?”他高声问。

我很怕自己嗓子已经不灵光了,幸好没有。“你在哪里?”

我爬进房间里。“你走开!”杰米对我大叫,但因为隔着手臂和眼泪,所以声音含混。她脸涨得通红,头发纠缠在一起,发夹垂在旁边。“让我一个人待着。”

“我才刚回到家,差不多二十分钟前。我、埃玛和苏珊娜先去看了电影,然后到特罗卡迪罗餐厅吃饭。你不知道,他们那里的红酒真是好喝极了。有三个男的来找我们搭讪,埃玛说他们都是演员,她曾在一部讲医院里的故事的电视剧里看过其中一个男的——”

杰米就在那儿。她缩在角落里,胳膊肘弯曲着抵住嘴巴。她在哭,哭得很用力,很难看。很久之前,有一回她在森林里跑,结果一脚踩进了兔子窝,脚踝骨折了,我和彼得像消防队员一样一路把她抬回家,那时她都没有哭,就连我不小心绊倒,撞到了她的腿,她也只是大吼一声:“哦!亚当,你这个笨蛋!”说完捏了一下我的胳膊。

她有醉意,但并不彻底。“凯茜,”我说,“我在纳克拿里,基址这边。”

每次出现什么问题,我们几乎都会跑去一个地方:城堡顶层的房间。楼梯早就崩塌了,从下面根本看不出来有房间,必须攀着外墙一路爬上去,再跳到石头地板上。常春藤顺着墙面蔓延,枝叶在头顶上摇曳,感觉就像鸟巢,高高地在空中摆荡。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钟,接着她换了一种声音冷静地说:“要我去接你吗?”

“戴了。”彼得冲她挥挥手腕,“走吧,亚当,我们走了。”

“嗯,拜托了。”我一直到她说出口,才想起自己打电话给她就是想要她来接我。

“点心时间是六点半。”萨维奇太太说。彼得走过她身边,她心不在焉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戴表了吗?”

“好,待会儿见。”说完她就挂断了。

“我们才没有。”彼得说着把车扔在草皮上,“妈,我们要去森林里,可以吗?”他的弟弟肖恩·保罗躺在毯子上,全身光溜溜的,只包了块尿布,正努力地想爬。我用鞋尖轻点他的身侧试探他,他转身抓住我的球鞋,对我咧着嘴笑。“乖宝宝。”我对他说。我不想到森林里找杰米,我心想,也许自己可以帮萨维奇太太照顾肖恩,等彼得回来跟我说杰米逃走了。

我以为她永远不会来了。我等呀等呀,等到都开始慌乱地想象恐怖的情节了。我想象凯茜被卡车撞到对面的车道上,想象她的车爆胎,或是她在路边被人贩子绑架。我费力地把枪掏出来放在腿上,不过幸好头脑袋还算清醒,没有把它立在腿上。我不停地抽烟,车里烟雾弥漫,让我直流泪。车外的草丛里有东西在窸窣跳动着,我还听得到小树枝折断的声音。我不停地左右张望,心脏狂跳,双手紧握着枪,我确定自己看到窗边有一张脸露出了野兽般的笑容,但其实什么也没有。我想打开车顶灯,却又觉得太引人注目,就像原始人生火结果引来了捕食者,于是我刚把它打开就又立刻关上了。

彼得的母亲正在晾衣服,围裙边上夹了一排晾衣夹。“不要老欺负塔拉。”她说。

最后,我终于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看到车灯从山丘那头打过来。我把枪收回枪套,同时打开车门,我不想让凯茜看到我这么狼狈。在暗处待习惯了,我感觉车灯很刺眼,很不真实。她停在路边,双脚稳住摩托车后大喊了一声:“喂!”

他没有回答,只是扶起自己和杰米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将两辆车拖进他家的院子。我抓着自己的车跟在后面。

“嘿。”我说着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双腿又麻又僵,我刚才一定把脚紧紧地压在了地板上,从头至尾都没有放松过,“谢了。”

“我们要去哪里?”

“哪里,反正我也还没睡呢。”她一路骑车过来,脸被风吹得发红,双眼炯炯有神。我向她走近几步,感觉到了她散发出的一股寒气。她脱下背包,拿出备用安全帽,说:“拿去。”

彼得对着太阳眯起眼睛。“走吧。”他说完跳下围墙。

我戴上安全帽,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摩托车的低低轰鸣和脉搏声在我耳中作响。空气滑过我的身旁,黝黑且冰凉,犹如流水,车灯和霓虹灯飞逝而过,留下一道道光影。凯茜的肋骨在我的掌间,轻盈又结实,不时因为换挡或转弯而挪移。我感觉摩托车好似飞了起来,飘浮在马路之上,我突然希望我们是在没有尽头的美国高速公路上,可以不停地向前,从黑夜直到天明。

“是啊,但她现在又说了,不是吗?”

我刚才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应该在读书。床垫已经被拉出并铺好了,上面放着百衲被和白色的枕头,《呼啸山庄》和特大号T恤散落在床脚。案件资料稍微整理过,摊开放在咖啡桌和沙发上,凯蒂颈部勒痕的照片映入我的眼帘,仿佛残留视像般悬浮在空中。资料上面放着她的外出服,一条合身的深色牛仔裤和滚金边的红丝巾,矮矮胖胖的床头灯发出平和的黄晕。

“没错,但那之后她就什么都没说了。”

“你上一次吃东西是几点?”凯茜问。

“才怪,她只说了‘再看看’。”

我完全忘了自己带了三明治,这会儿应该还在空地上吧,还有睡袋和保温瓶,明天早上去取车时一定要拿回来。但一想到重回森林,即使是大白天,脖子后头还是不由得汗毛直竖。“我也说不清。”我说。

彼得嫌恶地对我做了个鬼脸,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她不会去的,她妈妈都说了。”

凯茜在衣柜里东翻西找,拿出了一瓶白兰地和一只杯子给我。“我去做菜,你自己先喝点。吐司加蛋可以吗?”

“寄宿学校!”我说,这几个字让我双脚发软。

我和凯茜都不喜欢白兰地,瓶子上覆满了灰尘,完全没开封过,我猜是她圣诞抽奖或义卖赢来的奖品。不过,我心里有一小块客观的角落很确定凯茜说得没错,我真的被吓坏了。“行啊,很好。”我说。我在床边坐下,因为清掉沙发上堆放的东西感觉会很麻烦,我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瓶子,才恍然想起应该把它打开。

“啧,”彼得说,“她这是什么毛病啊?”

我一口喝得太多,呛了一下(凯茜瞄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感觉白兰地开始发威,暖意沿着血管蔓延,舌头上又刺又痛,不知道什么时候咬到了。我又倒了一杯,这回比较谨慎,小口小口地慢慢喝。凯茜在小厨房熟练地操作着,一手从柜子里拿香料,一手打开冰箱拿鸡蛋,接着屁股一顶将抽屉关上。音乐还开着,音量很低,播放着“烟枪牛仔”的专辑,歌声微弱、舒缓,颇具磁性。平常我很喜欢听这首歌,但那天晚上我却不断听到低音区有人的窃窃私语声、喊叫声和完全不应该出现的一连串鼓声。“可以把音乐关掉吗?”我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对凯茜说道,“拜托!”

“因为要订制服!”杰米朝他大吼,“笨蛋!”说完她跳下轮胎,着地时力道很猛,接着就跑进森林去了。

凯茜站在煎锅前回头看我,手里还拿着木汤匙。“可以,当然没问题。”她顿了一下后说,把音响关掉,从吐司机里拿出吐司,最后把蛋摆上去,“拿去。”

我有点困惑,想起了家里厨房的门框,光洁的白木框上有铅笔记号和日期,那是我越长越高的证据。“那又怎样?”彼得说,“荡秋千的米老鼠。”

我闻到食物的味道后才发现,自己有多饿。我狼吞虎咽地大口吃着,几乎没有喘息。现烤的全麦吐司,加了香料和辣酱的蛋香味四溢,我觉得自己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可口的食物。凯茜跷着二郎腿坐在床头,看我埋头吃吐司。“还要吗?”我吃完之后,她问。

“我妈今天早上帮我量身高了。”她总算开口了,边说边抠手指关节上的伤痂。

“不用了。”我说。我一下吃得太多太快了,肠胃一阵剧痛,很不舒服。“谢谢。”

她在荡轮胎秋千,晃几圈就蹬一下墙。她低着头,我只看得见她的鼻尖和一头笔直的金发,我和彼得坐在墙上等着。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轻声问,“你还记得吗?”

我和彼得立刻忘了塔拉(“你脑袋坏掉了,坏透了,彼得,妈妈要是知道你乱来……”),两人紧急刹车,停下来对视了一眼。奥德丽乘机把帽子抢走,转身就跑,还频频回头看我有没有追上来。我和彼得把车扔在路上,跟着杰米跳上围墙。

我哭了。我很少哭,从十三岁到现在只掉过一两次眼泪,我想,而且都是喝到烂醉的时候,所以不能算数。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哭。我伸手抹了下脸,看着自己沾湿的手指。“没事,”我说,“没什么有用的事。我想起了那天下午的事,我们跑到森林里谈论了一番,后来听到了一些声音,但我忘了是什么,三人就去一探究竟……接着我就慌了,他妈的慌到不行。”我说着说着哑了嗓子。

杰米还在马路上,有节奏地用前轮撞击斜坡,接着她突然放下自行车,朝住宅区围墙狂奔,翻身跳了过去。

“嘿,”凯茜说着从床垫那头滑过来,伸手按住我的肩膀,“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小乖,下回你一定会全部想起来。”

“亚当!接着!”我跟着彼得骑进院子(要是奥德丽她妈妈现在出来就惨了),接住了帽子但没有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我把帽子戴在头上,放开双手绕着洋娃娃的教室骑。奥德丽想把我拉倒,但被我闪过去了。她长得挺漂亮的,而且看起来不像真的在生气,所以我尽量小心不去轧到她的洋娃娃。塔拉双手叉腰,开始大骂彼得。“杰米!”我大喊,“快来嘛!”

“不会的,”我说,“不会的,不。”我没法解释,我直到现在也还是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这么肯定。这是我的王牌,我的最后一搏,结果却搞砸了。我将脸埋进双手中,像个孩子一样哽咽啜泣。

“你管我!”彼得吼了回去。他掉头骑上奥德丽家的草坪,从塔拉身边扫过,顺手将她的帽子摘了下来。塔拉和奥德丽商量好了似的齐声尖叫。

凯茜没有搂着我的肩头安抚我,我很感激她没这么做。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拇指规律地在我肩头摩挲,看着我哭。我不能说是为了彼得、杰米和凯蒂,而是为了阻隔在我和他们之间的鸿沟:为了几千万英里的距离,和以炫目速度分离的星球。还有不得不失去的一切。我们那时太小了,天真地深信只要在一起,就能对抗成人世界黑暗复杂的威胁,可以像玩“红色漫游者”一样轻松地完成任务,然后笑着扬长而去。

彼得从斜坡飞落下来,兴奋得大吼大叫一路蛇行,差点撞上骑三轮车的两个小女孩。“你这个大笨蛋,你会把我们都撞死的。”塔拉在洋娃娃旁边气得大骂。她穿着花长裙,裙摆拖在草地上,戴着一顶奇怪的大帽子,上头系着缎带。

“对不起。”哭完之后,我开口对她说。我坐直身子,用手背抹脸。

杰米试跳了几回,接着就在马路边骑来骑去,撕掉把手上的贴纸,用脚猛踢踏板,让踏板兀自旋转。她那天早上很晚才出门,而且一直很沉默。她向来话不多,但是那天不一样,沉默就像乌云将她团团围住,让我和彼得很不耐烦。

“对不起什么?”

那天,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骑自行车。彼得生日时得到了一辆缩小版的埃维尔·克尼维尔摩托车当礼物,只要上紧发条,就能跳过一大沓《战神》漫画年刊。他说他长大之后也要当特技高手,所以找我们一起练习。我们用彼得父亲放在院子棚架里的砖块和三夹板,在路上搭了一个斜坡。“斜坡会越来越高,”彼得说,“我们每天多垫一块砖头。”但是斜坡摇晃得非常厉害,害我每回都在起跳前一秒紧急刹车。

“把自己弄得这么白痴,我不是故意的。”

我们三个朝露还没散时就出门了,已经在外面玩了一整天。天气热得快把人煮熟了,呼吸就跟洗澡水一样暖和,天空蓝得有如烛火的火芯。我们把红柠檬汁放在树下草丛里,打算口渴的时候喝,结果柠檬汁不但变热,连气泡都没了,还被蚂蚁发现了。马路上有人在除草,有人把厨房窗户打开,收音机音量调大,跟着“在你离开之前把我叫醒”的旋律哼唱着。人行道上,两个小女孩在轮流骑一辆三轮车,是彼得的妹妹和衣服永远穿得规规矩矩的塔拉,正在朋友奥德丽家的院子里玩过家家:两人假装是老师,对着坐成几排的洋娃娃喋喋不休。卡迈克尔家买了喷水器,我们从来没见过那种东西,所以他们每次拿出来,我们都会跑去看。不过,卡迈克尔太太是个讨厌鬼,彼得说如果你被她看到进了他们家花园,她就会拿火钳戳穿你的脑袋。

凯茜耸耸肩说:“这样我们就扯平了。现在你应该明白你把我从噩梦里叫起来时我是什么感受了吧。”

彼得在城堡墙边跑来跑去,突然伸手冰我和杰米,对我们说:“那是什么?”

“是吗?”我从来没想过这点。

我呆坐了很久,感觉血液缓缓冲上脖子。住宅区的灯光已经熄灭,森林里一片寂静,枝叶间的风声几不可闻。不知道哪里的一根树枝折断了。

“没错,”她转身趴在床垫上,伸手到旁边柜子上拿了一包面巾纸给我,“擤鼻子。”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突然坐起身来,把正要脱口而出的尖叫硬吞了回去,紧接着便完全清醒过来。有人在说话,声音又尖锐又清楚,仿佛就在我耳边:“那是什么?”

我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擤了擤鼻子。“谢了,凯茜。”

我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这不在计划之中,虽然我也没什么计划。我试着保持清醒,但之前那些失眠的夜晚现在全都齐力反攻,我感觉仿佛有人在我的手臂上打了一针催眠药。我想到保温瓶里的咖啡,但伸手去拿似乎都变得费力了。睡袋贴着我的身体,暖洋洋的,我调整好姿势,避开地上和树干上凹凸不平的地方,感觉就像嗑了药似的,通体舒畅。我发觉保温瓶杯从我指间滑落,但我就是睁不开眼睛。

“你还好吧?”

我是那天下午想到这件事的,当时感觉就像被棒球打到肚子一样,可是到了晚上,它却变得魅力无穷,在我眼前飘浮闪烁,非常诱人。我放任自己去幻想,让心灵飘忽。自从我当上警探,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都时刻围绕着这个身份打转,醒着如此,睡时亦如此。但一想到有一天我会一甩手,将这份工作抛开,让它像明亮的气球般直冲天际,我就深深地陷入这份憧憬中无法自拔。我觉得自己可以改行去做私家侦探,在寒酸的乔治式建筑里租一间破旧的小办公室,毛玻璃门上用金字烫印上自己的名字。我爱什么时候工作就什么时候工作,可以自在地游走于法律的边缘,不时骚扰奥凯利,问他内部消息,把他气得七窍生烟。我幻想着凯茜或许会和我一起离职创业,我可以去买风衣和软呢帽,展现出高明的损人的幽默感,凯茜则是身着优雅又合身的红洋装,坐在饭店酒吧里拿着唇膏摄影机偷拍偷情的商人……我想着想着,差点哈哈大笑。

我抖着身体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克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哈欠。“我没事。”

我其实隔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要是真的想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都必须跟奥凯利报告。不过,想到这点并没有让我很意外,我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当然,我不会马上跟他说,起码先守口如瓶几周,等我把零散的证据串联起来,理出头绪后再说,因为我知道只要自己开了口,我的警探生涯也将就此结束。

“你快不行了?”

我倒了一杯掺了威士忌的咖啡,味道既浓又醇,竟然很有稳定心情的效果。树影间,天空暗了下来,从青绿变成靛蓝,鸟纷纷停在树枝上,轻快地鸣啭,叽叽喳喳,准备栖息过夜。蝙蝠在基址上空尖叫,树丛里有什么东西猛地跳了一下,杂乱的脚步声后一切又回归沉寂。远方,住宅区里有个小孩在高声哼唱着:艾丽,艾丽自由了……

我的肩膀慢慢松弛下来,我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但我眼皮上还有细小的阴影匆匆闪过,房间里哪怕是一丝声响都会让我身体一颤。我知道,如果凯茜把灯关掉,我独自一人躺在沙发上,就会觉得四周充满不知名的东西,呢喃骚动,不断逼近。“应该是吧,”我说,“我可以睡在这里吗?”

我差点就直接离开了。我真的走回了空地,将睡袋上的落叶抖掉,准备卷好收起来。老实说,我会留下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马克,因为他曾经在此过夜,不止一次,是经常,而且好像丝毫不觉得恐怖。不管他知不知道,我都无法忍受自己在这一点上输给他。他是生了火,可我有手电筒和史密斯·韦森手枪啊。我突然觉得这么想有点可笑:我离文明世界(或者说住宅区)不过才短短几百码。我拿着睡袋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后,便将睡袋摊开钻了进去,然后将睡袋拉到腰间,背靠树干坐了下来。

“当然可以。不过你要是打呼噜,就得回沙发。”她坐起来眨眨眼睛,开始拆发卡。

但等我真的走进森林,之前自在解脱的感觉立刻消失无踪。那感觉有点像嬉皮士的状态。我甚至想过抽点大麻,让自己精神放松,让潜意识助我一臂之力,不过这么做通常只会让我昏昏欲睡,而不只是有点晕眩。我突然想到,自己现在靠着的这棵树很可能就是我当年被警员发现时靠着的那棵,树干上可能还有我指甲留下的白色抓痕,还有,我发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不会打呼噜的。”我说着弯腰把鞋袜脱掉,但维持应有的礼节和脱衣服对现在的我来说实在太吃力了,我直接放弃,钻进了被子里。

严格来说,我那天晚上确实没有什么计划,我只想到森林里走走看看,过上一夜,希望能发生些什么事。从我踏进森林的那一刻到现在,这样的做法似乎没什么问题,再说我最近只要做了计划,到头来反而会大错特错,天差地远,因此显然需要改弦易辙。既然如此,何不完全放弃计划,徒手走进森林,静待事情发生?再说,这么做也满足了我对刺激的渴望,虽然我完全不是英雄式的人,心里却始终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传奇武士,披盔戴甲,无所畏惧,骑着他人无法驾驭的野马,昂然迎向命运的挑战。

凯茜脱掉套头毛衣,滑到我身边,鬈发在床上泼洒开来。我想都没想就伸手搂住她,她也很自然地转身背靠着我。

我的思绪一滑,开始旋转。每一步都唤起了回忆,在空气中嗡嗡嘶鸣,有如超高频摩尔斯密码般无法解读。我们曾经来过这里,自信满满地沿着隐秘的蛛网般的小径跑下山坡,从纠结的枝干上摘纹路鲜明的沙果吃。我感觉只要自己抬头望一眼浓密的枝叶,就会看到我们三个正坐在上面,像年幼的野猫攀着枝干般回头凝望。那一天,就在其中一小块空地边缘(绿草高长,阳光斑驳,云朵有如泽菊,又像野萝卜花),我们看到乔纳森和他同伴将桑德拉压在地上。不久后,也许就在我此刻站立的这个点上,树林颤抖着裂出缝隙,彼得和杰米就这么消失离去了。

“晚安,小乖,”我说,“谢谢你。”

地上植物蔓生,到处可见石墙的遗迹,树根爬满青苔,比我的手臂还要粗壮。低矮的河岸边刺藤密布(躺着往下滑或用手撑地:哦!我的腿!),头上浆果串串,垂柳纷纷。小河像一缕陈旧的金箔,夹杂着斑斑黑纹。黄叶细长,漂浮在水面之上轻盈平稳,仿佛河水已经凝固。

她拍拍我的手臂,倾身把床头灯关掉。“晚安,呆子,睡个好觉,需要的话直接叫醒我,不要客气。”

有如踏进伟大的古城遗迹般,树干高耸更胜教堂梁柱,树木彼此争夺空间,将倾倒的巨木踩在脚下,沿着斜坡生长:橡树、山毛榉和白蜡树,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微光有如长矛,穿透重重绿拱射向地面,幽暗且神圣。藤蔓攀延丛生,模糊了树干的容貌,让残枝化为屹立的岩石。层层落叶在我脚下如软垫,踩过随即恢复原貌。我停下脚步,用鞋尖抵住一截残干将它翻开,呛人的腐味冲鼻而来,出现在眼前的是深色湿土、橡果壳和仓皇骚动的白虫。鸟在枝干间穿梭鸣叫,我每踏一步就能听见窸窣声四起,仿佛在奔走相告我的到来。

她的头发就在我的面前,有甜甜的青草香,很像茶叶的味道。她头靠在枕头上叹了一口气。她的身躯娇小温暖,感觉有点像光滑的象牙或栗子,柔顺地停在你的掌心,带给你深刻且纯粹的满足感。我已经不记得上回这样抱着一个人是什么时候了。

我走到马克露营的空地,还留有火堆刚熄不久后的灰烬,四周光秃的土地上有几根新的卷烟屁股,这表示他在凯蒂死后又来过这里。我诚心希望他不要挑今晚来跟祖先沟通。我把三明治和保温瓶从口袋里拿出来,将睡袋铺在马克之前睡过,已经压平的草地上,把东西一一摆好,接着就不疾不徐地走进林中。

“你还醒着吗?”过了很久,我低声说。

如果你和我一样是城市人,那么想到森林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的景象一定也很单纯:绿树排列成行,地上铺满柔软的枯叶或松针,就像小孩的图画。速成的人造森林或许就是这样,我不清楚,但纳克拿里的森林是真正的森林,而且比我印象中的还要复杂隐秘,自有其秩序,自有其消长的历程。现在我闯了进来,心里好像被刺了一下,感觉行踪被记录了,森林正监视着我,所有生物都将目光聚焦到了我身上,不接受也不排斥,只是静静地打量着。

“嗯。”凯茜说。

那天晚上夜色清朗,斜长的光线将石塔照得呈玫瑰金色,就连渠道和土丘都渲染上了忧伤、残破的魅力。我听见小羊的叫声从远方的田野传来,四周气味浓郁,是牧草、牛群和我说不出名字的馥郁花香,让人内心宁静。山顶上,成群的飞鸟正在练习人字队形;农庄外,牧羊犬坐起身来,半警告地低吠一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认定我没有威胁后便又趴回了地上。我循着考古队的崎岖小径前进。路只有一辆手推车那么宽,我这回穿了旧运动鞋、破牛仔裤和厚套头毛衣,穿越基址走进森林。

我们躺得很僵硬,我感觉周围的气氛变了,就像被炙烤的路面上方蒸腾的空气,闪闪发亮又充满能量。我不知道是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还是她的心跳正“嘭嘭”打在我的胸前。我将怀里的凯茜翻转过来,低头吻住了她。过了片刻,她回吻了我。

傍晚七点左右,我开车到纳克拿里,把车停在路肩。我带了睡袋、手电筒、一保温瓶超浓咖啡和两份三明治。打包的时候我觉得有点荒谬,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名拥有尖端装备的认真的探险队员,又好像是一个逃家的孩子。不过,我没有带生火工具,一方面是因为住宅区里人心惶惶,看到不明火光一定会立刻报警,到时就糗了;另一方面,我本来就不是童子军那种类型的,生个火可能把整个森林都烧了。

我知道自己曾跟各位说过,说我总是在事情进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时临阵脱逃,虎头蛇尾。当然,这表明我一向是个懦夫,但其实我是骗你们的:并不总是,起码那天晚上不是,那一次不是。

我把森林探险留到周六晚上,心里就像留下一枚装了神秘奖品的复活节大彩蛋的小孩一样高兴。萨姆到戈尔韦度周末,参加侄子的洗礼。他家人几乎每周都有活动,不是有新生儿要做洗礼,就是有人要结婚或出殡,全家族都会参会。凯茜要和女性朋友聚会,希瑟要到一家饭店参加单身派对,没有人会发现我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