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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道歉的分上,”凯茜对我说,“我就替你跑一趟,查一下专线。昨天他没跟我说什么,有的话你一定会知道,上到奥凯利,下到纳克拿里镇一定会传遍。这就是为什么我有把握卡塔尔·米尔斯没有投诉我,指控我说他那里小不拉叽。”

“说到这个,”我有一点语无伦次地说,“你知道他投诉我了吗?我没胆去查。”

“他不会的。你真的觉得他会跑到警员面前,跟他说你言语暗示他有个不中用的迷你老二吗?乔纳森就不一样了,他现在都半失控了——”

她眉毛一挑,说:“你昨天看起来很有把握。”

“别再抱怨乔纳森·德夫林了。”萨姆闪进重案室,对我们说。他兴奋得满脸通红,衣领歪歪扭扭,金色的刘海垂在眼前。“他真是太厉害了,我不骗你们,要不是觉得他可能会误会,我绝对狠狠亲他一下。”

“其实我也不确定。”

“你们感情真好啊,”我说着把笔放下,“他怎么了?”凯茜转过椅子,脸上露出期盼的微笑。

凯茜耸耸肩,说:“也不尽然。他确实有所隐瞒,但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家庭暴力——呃,不能说只是,反正你知道我的意思——或者他在袒护玛格丽特,不然就是……我不像你这么肯定他有罪,但还是很想知道病历记了什么,就这样。”

萨姆猛地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像老电影里的侦探一样双脚往桌上一甩。他要是有帽子,绝对会顺手扔开。“他刚做完声音指认,把安德鲁斯给揪出来了。安德鲁斯和他律师差点没气疯了。但乔纳森接到我电话时听起来不是很高兴,你们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啊?总之,我把所有人都找来,然后给乔纳森打电话,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最好,你们应该知道人在电话里的声音会和平时差很多吧?我要安德鲁斯和其他人对着电话讲:‘你家女儿真不赖’或‘你不知道自己惹到谁了’之类的……”

“马多克斯,”我说,“你真是天才。”我之前一直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事情明明不是那么毫无头绪,我却蠢得让我们三个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追。“可是,我以为你觉得乔纳森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萨姆用手腕拨开刘海,整张脸都笑开了,像赢了比赛的小男孩。“安德鲁斯说得吞吞吐吐,还想改变自己的声音,但我们的英雄乔纳森不到五秒钟就认出了他,轻轻松松。他在电话那头对我大吼,追问刚才说话的家伙是谁,安德鲁斯和他的律师——我让他们直接听了乔纳森说的话,免得跟我争辩——他们两个坐在那里,表情就像一对被甩巴掌的屁股,真是太棒了。”

“其实,”我坐下之后,她说,“桑德拉这件事有一点对我们很有利,我们不是一直很想拿到罗莎琳德和杰茜卡的病历吗?我们现在发现凯蒂有被家庭暴力的迹象,杰茜卡有心理异常的问题,乔纳森又承认了强奸的事实,我觉得我们应该有足够的间接证据可以拿到病历。”

“干得好啊,你这家伙。”凯茜起身隔着桌子跟他击掌庆贺,萨姆咧开嘴,笑着朝我伸出另一只手。

“好吧。”凯茜虽然半信半疑,最后还是答应了。我没想到她竟然也有保护欲,要是平常我一定嘀咕半天,但那时候我心情太好了,反而觉得很感动。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知道那再也没必要了。走回自己位子之前,我笨拙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

“老实说,我自己也很满意。虽然证据还不足以控告安德鲁斯谋杀,但起码可以告他骚扰,然后将他羁押,审讯,看能问出点什么。”

“听着,再给我一周,假如下周末你还是觉得我不行,我就跟萨姆换,怎么样?”

“你还扣着他吗?”我问。

“罗布,你之前跟我说只要我发现你不对劲了就踹你一脚,还记得吧?现在就是我在踹你,虽然只是比喻,你懂吗?”

萨姆摇摇头。“声音指认之后我什么都没说,只感谢他的配合,说会跟他保持联系。我想让他先担心一阵子。”

“凯茜,我真的没事了,对天发誓我好得很,”我说,“昨天的事把我整个人都打醒了,你要我发誓或干吗随便你,反正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应付了。”

“哇,奥尼尔,真是看不出来,”我正经八百地说,“没想到你这么狠。”开萨姆的玩笑很好玩,虽然他不一定会相信,但只要相信了,就会非常认真,然后开始结巴。

凯茜看着我脱下外套。“听好,”她说,“这几周不是只有你要死要活,我其实一直在担心你;你要是不想继续——等一下,你听我说完——你可以跟萨姆换,你追安德鲁斯,他负责德夫林一家。他已经追查得够多了,我们谁接手都没问题,应该不需要再找他叔叔或其他人帮忙。萨姆不会问问题,你也知道他的个性,你完全没必要因为这件案子把自己搞疯。”

他给了我一个受伤的眼神。“对了,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窃听几天他的电话,假如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我敢说他绝对不是亲自下手,因为他的不在场证明没有问题。再说他也不是那种亲手做肮脏事的人,肯定是找人代劳。声音被指认出来后,他可能会很慌张,急着给杀手打电话,就算没有,也可能找人说些不该说的蠢话。”

“别客气,”我说,“我是说真的,我不会再乱来了。”

“记得查他之前的通话记录,”我提醒他,“看他上个月跟谁说过话。”

“别得寸进尺。你过来,”她伸出一只胳膊,我弯腰很快地抱了一下她,“谢谢。”

“奥戈尔曼已经在查了,”萨姆得意地说,“我打算给安德鲁斯一两周,看他有没有什么动静,之后再逮捕他。还有——”他突然变得很不安,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点淘气,“你们记不记得乔纳森说过安德鲁斯在电话里声音听起来很迟钝?还有我们昨天不也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对劲吗?我觉得这小子可能酗酒,不知道晚上八九点时去找他,他会是什么模样,我很好奇。说不定,你知道……他可能会变得比较多嘴,不再那么急着找律师。我知道乘人之危不够正大光明,但……”

“反正你也撑不了那么久,”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看到中午就不行了吧。”

“罗布说得对,”凯茜摇摇头说,“你果然是个狠角色。”

“我很想你这么做,”凯茜说,“但到时可能会有人找你谈话,而且小道消息一定会满天飞。瑞安,你真浑蛋,我已经拟好了完美的冷战计划,这下都被你破坏了。”

萨姆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他很快就懂了。“他妈的你们两个。”他开心地说着,双脚腾空坐在椅子上转了一圈。

“你原谅我了吗?要我跪下来都可以,我说真的。”

那天晚上,我们都有点亢奋,就好像学校意外放假一天的小孩。萨姆出乎我和凯茜的意料,竟然说服了奥凯利去游说法官,批准他窃听安德鲁斯的电话两周。通常你必须确定有惊人的内幕,才有办法拿到许可,不过“维斯塔尔行动”每两天就会上一次头条——“凯蒂凶杀案仍然毫无线索(详见第五版‘您的孩子安全吗?’)”,案情又复杂离奇,因此让我们占了不少优势。萨姆兴高采烈地说:“我跟你们说,那小浑球一定有什么隐情,我敢跟你们打赌。接下来几天,他只要晚上多喝几杯,得嘞!我们就会逮住他。”他还特地带了一瓶甜口的白葡萄酒庆祝。我因为刚刚摆脱低潮,头有点晕晕的,几周以来头一回感觉这么饿,便煮了特大号的西班牙烘蛋,还像煎松饼一样把蛋抛高想要翻面,结果差点掉到水槽里。凯茜穿着夏天的七分牛仔裤,赤着脚在屋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切法国面包,一会儿把米雪儿·夏克的音乐声调大,一会儿嘲弄我眼手不协调:“这家伙竟然拿得到枪,我看他哪天想掏出来跟女人炫耀,一定会射到自己大腿……”

“这是起码的。”凯茜不假思索地说,我的心提了起来。她把书翻开(她很喜欢艾米莉·勃朗特),指尖轻轻滑过扉页。

晚饭过后,我们开始玩智力游戏,改成了三人版。我实在找不出字眼形容萨姆酒过三巡之后模仿“化油器”的动作有多好笑(“C3PO?挤牛奶?……是瑞士咕咕钟里头蹦出来的小人儿!”)。长长的白色窗帘随风摇曳,凉风徐徐从窗外吹来,一弯新月高挂在微明的天空中。这样一个愉悦的、傻气十足的夜晚,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大家说话的语气中没有半点消沉。

“这个,”我指着咖啡机说,“是迟到的圣诞礼物。这个是道歉用的,我真的、真的非常抱歉,凯茜,不只是昨天,我这几周都表现得太差劲、太令人讨厌了,你生气是应该的。但我跟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再犯了。从现在开始,我又是个正常的、理智又不可怕的人类了。”

萨姆走了之后,凯茜教我跳摇摆舞。我们本不该在晚饭之后喝卡布奇诺,但我们又想试试新买的咖啡机,几杯下肚,我们俩估计要好几个小时才睡得着,再加上沙沙作响的老歌不停地从CD随身听里流泻出来,于是凯茜一把抓住我的双手,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教我跳舞。“你是在哪里学的摇摆舞?”我问她。

“拿去。”我说着扔了两个袋子在她桌上。

“我姑姑和姑夫觉得小孩子应该学点‘东西’。多学点东西。我还会画炭笔画和弹钢琴。”

进到办公室时,凯茜已经坐在桌前处理文件了,我运气很好,萨姆和两名支援刑警都不在。“早。”她说,警告似的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同时做?我会敲三角铁。笨手笨脚的。”

我在斯蒂芬花园购物中心找到了停车位,这真是个好兆头,因为这个时候在这一带能有个车位简直是天方夜谭。我去局里之前顺道匆匆买了点东西。在格拉夫顿街旁边的一家小书店里,我找到了一本品相绝佳的旧版《呼啸山庄》,书页边缘微微泛黄,大红装帧烫金字,扉页上有一行褪色的字迹:赠萨拉,一九二二年圣诞。接着,我到布朗托马斯百货买了一台流线造型、操作复杂的小卡布奇诺咖啡机。凯茜非常喜欢有奶泡的咖啡,我一直想买这样一台咖啡机当她的圣诞礼物,却始终没去做。我一路走着去上班,完全没操心车的事。我知道停车费会很惊人,但今天如此风和日丽,奢侈一点是应该的。

“谁管你,我想跳舞。”

这听起来很简单,我知道,但我实在无法形容这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它就像我头上亮起的一盏千瓦灯泡,或是无垠荒野上的一缕狼烟,让我知道自己并未迷失方向,我很清楚目标就在前方。我坐在床上几乎大笑起来。晨光透过窗帘洒进房间。我本应宿醉得厉害,但现在却感觉像睡了整整一周,和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充满活力。我冲澡,刮胡子,兴高采烈地跟希瑟道早安。她吓了一跳,怀疑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开车进都柏林,一路跟着收音机里难听的排行榜音乐哼唱。

她的公寓太小了。“走,”凯茜说,“把鞋子脱掉。”说完她抓起遥控器把音量开到十一,接着爬出窗外,沿着消防梯走到楼下加盖的屋顶上。

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比酒更能让人自我厌弃的)完全搞错了,所有能错、会错的地方都错了。不过无所谓,因为答案突然变得非常清楚。我感觉自己到目前为止所遭遇的一切难堪:出庭做证闹笑话、审讯乔纳森审讯得一塌糊涂,还有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和心里的小小欺瞒,全都出自全知全善的上帝之手,为了让我在此刻得以顿悟。之前我对纳克拿里森林就像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要不是被痛击到这步田地,再也无力违抗明显的事实,我一定会先找当地所有人问话,把脑袋搞到爆炸为止。事实太明显了:我是唯一知道部分答案的人,如果想找回所有真相,就得回到原点,到森林里去。

我不会跳舞,但凯茜反复教我基本舞步,双脚敏捷地躲过我笨拙的大脚。后来,我总算开窍了,两个人真的跳起舞来,虽然跟不上节拍,但随意地旋转、摇摆,好几次不小心跳到屋顶边缘。我握着凯茜的手,感觉她像体操选手一样强壮灵巧。“你也会跳舞了。”凯茜喘着气喊道,声音盖过了音乐,眼神闪闪发光。

我想起来那天下午,我躲在停车场的角落抽烟,乘机偷听他和搭档说话。他搭档问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只见埃米特轻轻摇头。“要是他没有,我们就完全搞错了。”说完,他吸了最后一口,用那只很有品位的鞋将烟踩熄。“那我们就得从头开始,回到原点,检查是哪里出了岔子。”语毕,他们两人转身走回警局,肩膀垂垮着,深色西装的背影看上去非常神秘。

“什么?”我大叫,结果绊了一下。两人的笑声有如蒸气般翻滚在黑暗的花园之上。

不过,第二天醒来时,我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幅鲜明的影像,有如霓虹灯般拍击在心里,不是彼得、杰米或凯蒂,是埃米特,汤姆·埃米特,当年我在一座荒凉的小镇当实习警员时曾短暂拜访过的警探。他又高又瘦,衣着细致讲究(回想起来,我对警探的穿着偏见应该是从他身上得来的),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成熟世故,宛如老西部电影里的男主角再世。我进重案组的时候,埃米特还在组里,现在已经退休了。他看来是个好好先生,但我却甩不掉当年对他的敬畏,只要他跟我讲话,我马上就变得像小学生一样结巴,口齿不清。

楼下的一扇窗户猛然打开,一个操着英裔爱尔兰口音的人声音打着颤,不悦地大喊道:“马上把音乐关小,不然我就去报警!”

我做了一个很不安稳的梦,让人感到窒闷,梦中一片衰败。有什么东西在麻布袋里扑腾着发出哀号声。笑声,打火机慢慢靠近。厨房里碎玻璃散落一地,谁的母亲正在啜泣。我又变成在某个偏远的边境州郡工作的实习警员,乔纳森·德夫林和卡塔尔·米尔斯带着猎犬,持枪躲在山里,过着原始人的生活,而我们必须逮住他们。我和两名蜡像般高大冷酷的警探搭档,靴子深陷在泥泞里。我朦胧中醒来,发现自己双手拉扯着床单,床单被汗水濡湿,揉成一团堆在床边。我还来不及察觉自己曾身处梦中,就又昏睡过去。

“我们就是警察!”凯茜吼了回去。我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两人的身体颤抖着,试图压下几乎克制不住的笑,直到楼下的人困惑地沉默片刻,“啪”地把窗户关上,我们俩才停下来。凯茜一边呵呵笑,一边爬上消防梯,一手抓着梯子,一手从窗外伸进屋内,拿起遥控器把音乐转成肖邦的夜曲,同时将音量调低。

那天晚上,我喝得烂醉如泥,十五年来从没有这么醉过。那一夜,我有一半时间坐在浴室的地板上,茫然地看着马桶,希望自己大吐一场,让事情随之而去。我心脏每跳一下,眼角就跟着不舒服地跳一下,视线边缘就会出现阴影,摇晃跳动着,像有某种讨厌的带刺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眨眼才会消失。最后我总算明白了,虽然呕吐感一直没有消退,却也不会变得更糟。于是我蹒跚着走回房间,没脱衣服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我们并肩躺在屋顶上,双手压在脑后,胳膊肘轻轻碰触。因为又喝酒又跳舞,我的头还有一点晕,但不会不舒服。微风暖暖地轻拂过我的脸庞,虽然城市灯火微明,我依然看得见天上的繁星,那儿是北斗七星,这儿是猎户腰带。花园尽头,松树婆娑,发出海浪般的声音,无止无息。我突然有一种感觉,仿佛世界颠倒了过来,我和凯茜正缓缓落入洒满星辰和夜曲的巨大黑碗里。那一刻,我心中突然非常笃定,一切将会圆满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