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第二天就把乔纳森叫到了局里。我打电话给他,用最专业的口吻问他下班后方不方便过来一趟,帮我们厘清几个疑点。萨姆跟安德鲁斯在主审讯室,就是那种有观察室供目击者指认嫌疑犯的房间(“老天爷,”奥凯利说,“没想到嫌疑犯竟然自己冒出来了,早知道我就该提前把支援刑警撤走,这样你们三只懒猪就会动起来了。”),但我和凯茜都觉得无所谓,因为我们只想要小房间,越小越好。
我们像布置舞台一样小心翼翼地布置审讯室。凯蒂的照片,生前的和死后的都有,占满了半个房间,剩下的则是彼得和杰米、恶心恐怖的运动鞋和我膝盖擦伤的照片(我们还拿出了我断掉的指甲的照片,但我觉得我自己看了可能比乔纳森看了感觉还要难受,因为我的大拇指凹折得很明显,而且我的手十二岁时就已经长得跟大人一样了。我把照片偷偷塞回卷宗,凯茜看到了但没说什么)。角落里堆满了地图、表格、看起来稀奇古怪的文件、血液样本、时间表和档案,还有标着神秘符号的箱子。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布置完后,我环视了一圈,说道。还真的挺吓人的,很像梦魇里的场景。
“嗯。”墙上,一张凯蒂死后的照片的一角翘了起来,凯茜漫不经心将它粘回去。她的手在照片上停留了几秒,指尖轻轻滑过凯蒂发黑的臂膀。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要是乔纳森不是真凶,那么待在这里对他而言绝对是最残忍的酷刑。但我没时间担心这个,虽然这么说有点怪,不过残忍对我们干警探的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
离乔纳森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左右,但我们已经紧张到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审讯室到处都是瞪大的双眼,让我看得毛骨悚然。我安慰自己这表明布置得很成功,但我和凯茜都待不下去了,只好离开去观察室看萨姆忙得怎么样。
萨姆还在做他的研究。特伦斯·安德鲁斯的信息这会儿已经在白板上占据了半边天。他在都柏林大学攻读商务,虽然毕业成绩平平,但显然有抓到重点:他二十三岁就娶了多洛雷丝·勒汉,一位初进社交圈的都柏林名媛,之后他便靠身为房地产大亨的老丈人的关系在业界站稳脚跟。四年前,多洛雷丝离他而去,两人虽没有子嗣,却不能说毫无成果:安德鲁斯建立起自己的地盘,以大都柏林地区为主,但触角也伸到了布达佩斯和布拉格。据说,多洛雷丝的律师和国税局对他的房地产王国的了解都不到一半。
不过,根据萨姆的说法,他冲得有点太过头了。豪华的总裁宅邸、拉风房车(量身定做的银色保时捷,镀色车窗,铬合金车身,全套内饰)和高尔夫球俱乐部的会员资格,全都是显摆用的。他手上的现金其实跟我的差不多,专属的银行经理也开始颇有微词,过去的半年间他不断出售尚未开发的土地来偿还其他土地的贷款。“要是高速公路不通过纳克拿里镇,或是进度慢了,”萨姆直截了当地说,“那家伙一定会破产。”
我还没认识安德鲁斯这个人之前就已经讨厌他了,知道这些完全不会改变我对他的看法。他人有点矮,头秃得很厉害,身材粗壮,脸色泛红,特大号啤酒肚,一只眼微微斜视。一般人都会想尽办法隐藏这些缺点,但他却拿来当武器,故意顶着大肚子凸显地位,仿佛在跟别人说:小伙子,我肚子里装的可不是廉价啤酒,这可是你奋斗一万年也去不起的餐厅的功劳。每次萨姆分心回头看安德鲁斯在看什么,安德鲁斯就会咧着嘴,胜利似的冲他微笑。
想想也知道,他带了律师过来,十个问题顶多回答一个。萨姆锲而不舍地在令人头昏脑涨的文件里抽丝剥茧,证实安德鲁斯在纳克拿里镇拥有大片土地,逼得对方不得不改口,推翻之前从来没听过这个地方的说法。不过,安德鲁斯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财务状况,他只是拍拍萨姆的肩膀,和善地说:“孩子,我要是和你一样拿警察薪水,只会担心自己的钱够不够用,哪有时间管别人?”律师则面无表情地在一旁嘀咕:“我的客户对此不能透露任何信息。”关于威胁电话,两人都流畅地摆出一副深感惊讶的表情。我坐立难安,每三十秒看一次表,而凯茜靠着玻璃啃苹果,不时问我要不要来一口。
不过,安德鲁斯在凯蒂被杀当晚确实有不在场证明。他先唠叨抱怨了好一阵子才同意提供人证。他那天晚上跟“几个伙伴”在基利尼玩牌,到午夜左右才结束,所以他决定不开车回家,并在主人家的客房留宿了。“警察不像从前那么体谅百姓了。”他说着对萨姆眨了眨眼。他说了伙伴的姓名和电话号码,让萨姆去查证。
“非常好,”审讯的最后,萨姆说,“接下来只要再做声音指认,就能排除您打威胁电话的可能了。”
安德鲁斯的肥头肥脑露出受伤的表情。“萨姆,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让我配合你其实很难,”他说,“别忘了你刚才是怎么对我的。”凯茜听后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安德鲁斯先生,很抱歉让您感受到不快,”萨姆正经八百地说,“能否请教您,我刚刚对待您的方式到底哪里有问题?”
“你把我拖来这里,几乎浪费了我一整个工作日,萨姆,而且你对待我像对待嫌疑犯一样。”安德鲁斯提高嗓门,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声音颤抖着说。这下连我也开始笑了。“我知道你经常这样对付无所事事的小浑球,但你应该清楚我是什么身份地位,这么做对我有什么损失才对。为了帮助你,我已经错失不少商机,可能少赚了几千镑,结果你竟然还要我留下来,做什么声音辨识还是辨认的,就为了一个我连听都没听过的人?”萨姆说得没错,他的声音果然像男高音,又尖又高的。
“没问题,这我们可以处理,”萨姆说,“不必现在就做声音指认,如果您今天晚上或明天早上方便再来,在您的工作时间之外,我可以重新安排,如何?”
安德鲁斯嘟起嘴巴,他的律师——他是那种天生的配角,我现在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犹疑地伸出一根手指,要求和他的客户私下商量。萨姆把摄影机关掉,走进观察室和我们会合,顺手松了松领带。
“嘿,”他说,“很精彩,对吧?”
“太有趣了,”我说,“你在里面一定更好玩。”
“那还用说,我每分钟都想笑,这小子。老天,你们都看到他那只眼睛了吧?我过了好久才发现是怎么回事,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一直心不在焉呢——”
“你的嫌疑犯比我们的好玩多了,”凯茜说,“我们那个一点反应都没有。”
“说到这个,”我说,“声音指认别排在今晚,我们已经约好乔纳森了,要是运气不错有进展,他应该没心情再做其他事情。”我很清楚,要是我们真的运气好,这件案子晚上就会结案,根本不需要再找安德鲁斯来,但我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光是想到这点,我的喉咙就已经变得哽塞。
“天哪,没错,”萨姆说,“我都忘了,抱歉。不过,我们确实有进展了,对吧?一天就逮到两个准嫌疑犯。”
“去他的,我们真行,”凯茜说,“安德鲁斯万岁!”她眼睛一斜,伸手想和萨姆击掌,结果没拍到。我们三个其实都很焦虑。
“要是你的后脑勺被人敲了一下就会变成那样,”萨姆说,“安德鲁斯就是。”
“你要不要敲他一下,看看会不会矫正过来?”
“天哪,你怎么歧视人家?”我对凯茜说,“我要到国家败类人权委员会检举你。”
“他说了等于没说,”萨姆说,“不过好得很,我今天本来就不打算从他身上问到什么,只想吓吓他,让他同意做声音指认。只要有对象,就能施压。”
“等一下,他喝醉了?”凯茜问。她凑到单面镜前,在玻璃上留了一层雾气,看着安德鲁斯比手画脚愤怒地在律师耳边絮絮叨叨。
萨姆咧嘴一笑。“好眼力。我不认为他醉了,起码没醉到话匣子关不住的程度,真可惜,但他身上有酒气没错,靠近一点就会闻到。光是被找来这里就已经吓得需要喝一杯了,那他一定还有什么别的隐情,也许就是威胁电话,不过……”
安德鲁斯的律师站起身来,在裤腿两侧擦了擦手,然后对着镜子焦急地挥了挥。“第二回合,”萨姆说着努力把领带系回原位,“待会儿见,二位,祝你们好运。”
凯茜对准角落的垃圾桶把苹果核丢了过去,没进。“安德鲁斯跳投。”萨姆边说边带着微笑走出观察室。
我们没继续看下去。两人走到外面去抽烟,因为待会儿想抽烟可能没那么容易。那里有一座空中桥梁,横贯走道,通往花园,我和凯茜背靠栏杆坐下。午后的斜阳照在城堡的地面上金黄耀眼,充满怀旧气氛。游客穿着短裤,背着背包走来走去,傻愣愣对着枪眼看。其中一个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朝我们拍了一张照片。两个小孩在花园有如迷宫的曲折砖头小径上跑来跑去,双手伸开,像超人一样。
凯茜的情绪一下就变了,刚才的兴高采烈消失无踪,只见她双手抱膝,把自己锁在心门内,香烟在她的指间升起袅袅轻烟。她有时就会这样。我其实挺开心她现在处于这个状态,因为我也一点都不想说话。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待会儿要如何狠狠痛击乔纳森·德夫林,想让他崩溃就得趁今天,不过如果他真的崩溃了,我还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凯茜突然抬头,眼神越过我,停在我背后。“你看。”她说。
我转身,乔纳森·德夫林穿过庭院走了过来。他缩着肩膀,双手插在棕色大衣的口袋里。周围建筑高大的线条本应让他矮上半截,但此时在我眼中却像众星拱月,在他身旁排成奇形怪状的图样,让他显得无比尊贵,难以靠近。他低着头没看到我们。阳光斜斜地打在花园中,也打在他的脸上。我们在他眼中应该只是两个模糊的身影,像圣人或怪兽一样包围在强光之中。石头路上,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又细又长。他直接从我们下方走过,我们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吃力又缓慢地走向入口。
“好了,”我把烟摁灭后说,“该我们上场了。”
我起身,伸手想把凯茜拉起来,但她没动,冷静地看着我的双眼,专注又带着质疑。
“干吗?”我说。
“我觉得你不应该参与审讯。”
我没说话,站在桥上,手依然伸着。过了一会儿,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刚才那副吓人的表情也消失了。她抓着我的手,站了起来。
我们带乔纳森走进审讯室,他一看到墙面,立刻瞪大了双眼,但什么也没说。“马多克斯和瑞安警探现在开始审讯乔纳森·迈克尔·德夫林。”凯茜说着开始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份塞得鼓鼓的档案夹,“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一切将被记入笔录并作为呈堂证供。清楚了吗?”
“我被逮捕了?”乔纳森站在门边不动,质问我们,“什么罪名?”
“什么?”我困惑地说,“哦,那个啊……天哪,没有,那只是例行公事。我们找你来是想告诉你目前的侦查进度,看你能不能提供什么线索,让我们继续下去。”
“我们如果要逮捕你,”凯茜把档案夹扔在桌上说,“一定会让你知道。不过,你为什么觉得我们要逮捕你?你做了什么?”
乔纳森耸耸肩。凯茜对他微笑,拉了一把椅子对着贴满恐怖照片的墙面摆好。“请坐。”他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脱下大衣,坐了下来。
我跟他说明目前的侦办进度。他还算相信我,因为他之前跟我说了当年的事,但这点信任是近距离武器,不到必要关头,我不打算轻易使出来。我到目前还是他的伙伴。我尽可能对他据实以告,跟他说我们的追查方向和鉴证单位的化验结果。我一一列出可能涉案的嫌疑犯,还有他们不可能犯案的理由:觉得他阻碍住宅区进步的邻居、恋童癖、爱自首的怪胎、运动服怪客、认为凯蒂穿紧身服是伤风败俗的家伙,还有桑德拉。我感觉到力量微薄的照片默默聚集在我背后整装待发。乔纳森表现出色,眼睛几乎没有一刻离开我,但我感觉得到他在很努力地克制自己。
“因此你们要跟我说的就是你们毫无进展?”听完之后,他语气沉重地说,仿佛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哦,怎么会。”凯茜说。她刚才一直坐在桌角,一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听着。“当然不是。瑞安警探的意思是我们这几周费尽千辛万苦,排除了很多可能,剩下的线索都在这里。”说完她朝墙面撇撇头,乔纳森紧盯着她的脸,没有移开视线。“根据我们手边现有的证据,凶手应该是当地人,熟知纳克拿里一带,验尸结果显示凯蒂的死跟一九八四年的彼得和杰米失踪案有关,因此凶手应该上了点年纪,起码三十五岁,在当地活动超过二十年。符合这些线索的当地人不少,但许多都有不在场证明,因此缩小了我们的侦查范围。”
“我们还有证据指出,”我接口说,“凶手不是杀人狂,也不以杀人为乐,而是觉得自己别无选择。”
“所以你们认为他脑子不正常?”乔纳森说,嘴巴微微扭曲,“是个疯子?”
“不一定,”我说,“我只是说可能有什么事情失去了控制,没有人希望悲剧发生,但发生了。”
“所以你看,德夫林先生,我们把范围又缩小了。我们在找的人认识这三个小孩,而且有杀死他们的动机。”凯茜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头,直视着他说,“我们一定会抓到这家伙,我们已经越追越近了,所以你要是有什么线索,任何线索,不管是凯蒂还是当年的案子,最好马上跟我们说。”
乔纳森没有立刻搭腔。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头上日光灯的嗡鸣声和凯茜摇晃椅子时椅子后脚单调缓慢的吱嘎声。乔纳森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越过她,扫过墙上的照片:凯蒂悬空跳出高难度的展翅舞姿;凯蒂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微笑,手里拿着三明治,头发被风吹向一侧;凯蒂一眼微睁,血丝凝结在她唇边微微发黑。乔纳森面露痛苦,毫无掩饰,显得非常唐突。我硬是强迫自己,没有转过头去。
沉默像低气压笼罩着审讯室。突然,我发现乔纳森有了动静,几乎难以察觉,他的嘴角和背脊垮了下来,仿佛体内的骨架瞬间溶解在水里。干警探的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这是犯人招供前的瞬间,他就要卸下所有心防。凯茜不再摇晃椅子,我脉搏加速,心脏几乎要冲到嗓子眼。我感觉到背后的照片也屏住喘息,只要他俯首认罪,就冲出文件,冲进走廊,消逝在黑夜之中。
乔纳森伸手用力在嘴上一抹,交叉双臂回瞪凯茜。“没有,”他说,“我没有要说的。”
我和凯茜同时呼了一口气。其实,我早就知道不能抱太大希望,事情不可能这么快解决,因此我虽然在听到他的回答的瞬间心里一沉,但对这样的结果其实根本不以为意,因为我现在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乔纳森绝对有事没说,就算他不说也没什么差别。
事情发展到这里,实在出乎我意料,这件案子有太多可能和推测(“好,万一凶手其实是马克,凯蒂生病和当年那件案子根本无关呢?万一梅尔说的是实话,那他是找谁协助弃尸的呢?”),因此很难想象真的有确凿的证据存在,有如儿时遥远的梦境。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昏暗的阁楼里摸索衣服,突然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体,温暖、坚实、充满生气。
凯茜让椅子的前脚落回地面。“好吧,”她说,“很好,我们从头开始。强奸桑德拉那件事,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
乔纳森突然转头看向我。“别担心,”我悄声对他说,“追溯期过了。”虽然我们还没真的去查,但查也没有用,我们不可能以强奸罪起诉他,不可能。
他满脸狐疑地盯着我。“一九八四年夏天,”过了片刻,他说,“日期忘了。”
“根据我们拿到的笔录,应该是八月上旬,”凯茜说着打开档案夹,“你觉得对吗?”
“有可能。”
“笔录还说有几名目击者。”
他耸耸肩说:“有我也不知道。”
“可是,乔纳森,”凯茜说,“证人告诉我们,你追他们追到了森林里,回来还讲了一句‘该死的小鬼’。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们在哪儿才对。”
“也许吧,我不记得了。”
“你知道有小孩看到你们做了什么后心里什么感觉?”
他又耸耸肩。“我刚才就说了,我已经不记得了。”
“卡塔尔说……”凯茜翻阅着档案,“他说你很怕他们会报警,他说你,我引述他的话:‘怕得差点没尿裤子。’”
没有反应。他在椅子上坐得更稳了,双臂交叉,纹丝不动,像堵墙似的。
“你做了什么让他们没有告发你们?”
“什么都没做。”
凯茜笑了,说:“哦,拜托,乔纳森,我们都知道目击者是谁。”
“你在设计我。”乔纳森绷着脸,线条僵硬,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但双颊微微泛红。他开始生气了。
“你们强奸桑德拉之后没几天,”凯茜说,“他们中就有两个小孩失踪了。”她站起身来,不疾不徐地伸展四肢,接着走到房间对面贴满照片的墙边。
“彼得·萨维奇,”她指着彼得在学校拍的照片说,“德夫林先生,请你看着照片,谢谢。”她等他头抬起来,心不甘情不愿看着照片之后才接着说:“大家都说他是天生领袖,如果他还活着,说不定现在正和你一起领导‘反高速公路’抗争。他爸妈因为这件事始终无法搬家,你知道吗?前几年,约瑟夫·萨维奇先生找到了一份梦寐以求的工作,要求必须搬去戈尔韦,但他们无法忍受万一哪天彼得回来却找不到他们,就放弃了。”
他开口想说什么,但凯茜不给他机会。“杰曼·罗恩,”她手指着下一张照片,“小名叫杰米,她长大后想当兽医,她母亲直到现在都还保留着她的房间,完全没有变动,周六还会固定打扫。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电话升到了七位,你还记得吧?艾丽西亚·罗恩跑到爱尔兰电信公司总部,泪流满面地请求他们让她保留旧的电话号码,因为她怕杰米哪一天会打电话回家。”
“我们什么也——”乔纳森又想开口,但凯茜再度打断他,高声盖过他的回答。
“最后是亚当·瑞安,”她指着我膝盖擦伤的照片说,“他父母亲搬家了,因为事情太过轰动,他们担心凶手会回来找亚当,因此什么消息都没留下。但不管亚当现在人在哪里,他一定每天都过得很不愉快。你很爱纳克拿里,对吧,乔纳森?你从小在那里长大,很喜欢那种休戚与共的感觉,不是吗?亚当要是没有出事,可能也像你一样,但他现在却不知道人在哪里,可能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但就是不能回家。”
凯茜的话像海底城市的钟声,缓缓飘进我的耳中。她真厉害:才不过几秒钟,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充斥着忧伤和孤寂,与世隔绝,很想像狼一样仰天长嗥。
“你知道萨维奇一家和艾丽西亚·罗恩对你有什么感觉吗,乔纳森?”凯茜质问他,“他们都很羡慕你,你虽然死了女儿,但起码能亲自送葬,他们连送亲人最后一程的机会都没有。你还记得凯蒂失踪当天你心里的感受吗?他们已经这样焦急担忧了二十年了。”
“他们都有权知道事实真相,德夫林先生,”我轻声说,“而且不只是为了他们,也因为我们觉得这两件案子有所关联。如果我们想错了,那么必须有人告诉我们,否则杀害凯蒂的凶手很可能会从我们指间溜走。”
乔纳森目光闪烁了一下,我感觉他的眼神中既有恐惧又充满希望,非常诡异、病态,不过那个眼神稍纵即逝,我也不敢确定。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凯茜问,“一九八四年八月十四日,彼得和杰米消失的那天。”
乔纳森在椅子上坐实,摇头说:“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德夫林先生,”我凑到他面前说,“其实这很容易理解,你害怕强奸桑德拉这件事会被人揭穿。”
“你要知道她并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威胁,”凯茜说,“因为她很迷恋卡塔尔,不会给他惹麻烦,就算她说了,也得面对你们的驳斥,陪审团往往对强奸被害人的说辞有所保留,更何况她之前主动跟两名加害人发生过性关系。你们可以咬定她是贱货,然后无罪回家。但这三个小孩……他们只要透露半点消息,你们马上就会锒铛入狱。他们只要在住宅区一天,你们就无法安心。”
凯茜离开墙边,从他身旁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你那天根本没去斯蒂洛根,”她柔声说道,“对吧?”
乔纳森动了一下,肩膀挺直。“才怪,”他语气沉重地说,“我去了,我和卡塔尔、沙恩都去了,去看电影。”
“什么电影?”
“我那时跟警察说的是哪一部就是哪一部,都二十年前的事了。”
凯茜摇摇头说:“错。”声音又轻又冷,有如深水炸弹。“说不定你们中只有一个人,我猜是沙恩,因为我个人觉得他没有能力下手,也许只有他去看了电影,然后事后跟你们说了剧情,以防别人问起。也有可能是,如果够聪明,你们都去了电影院,但灯一熄就从逃生门溜了出来,这样就有了不在场证明。不过傍晚六点之前,你们当中至少有两个人已经回到了纳克拿里,进到森林里了。”
“什么?”乔纳森说,面孔因为厌恶而扭曲。
“那三个小孩六点半会回家吃点心,你们知道找到他们得花一点时间。当年林子还很大,但你们最后找到了。他们在玩,没有躲起来,可能发出了很大的声音。你们偷偷埋伏,就像他们之前跟踪你们一样,然后就把他们抓住了。”
我和凯茜事前就将事件经过推演了一遍,我们当然会这么做,反复检视案情,根据现有证据做出推断,检查所有细节是否吻合。但我心里还是涌出了一丝不安,在体内纷扰骚动,大声高喊着: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然而,太迟了,我们已经没法刹车了。
“我们那天根本没进那该死的森林,我们——”
“你们把小孩的鞋子扒下来,让他们不好逃跑,然后你们杀了杰米。我们要等发现尸体之后才能确定,但我敢说你们用的是刀子,不是刺她一刀,就是划破她的脖子。她的血不知道怎么进到了亚当的鞋子里,也许是你们故意拿来装血用了,免得留下太多证据,不然就是想把鞋子跟尸体一起扔进河里。不过,你们处置彼得的时候忽略了亚当,于是他穿起鞋子拔腿就跑。亚当T恤上有刀痕,我想是你们其中一人追他的时候砍的,可惜没刺中……但你们还是把他追丢了。他比你们熟悉森林,一直躲到搜救人员来了才出现。你那时是什么感觉,乔纳森?费了千辛万苦,结果不但前功尽弃,还留下一名目击者?”
乔纳森眼神空洞,下颌收紧。我双手颤抖,赶紧收到桌子底下。
“你明白了吧,乔纳森,”凯茜说,“我为什么说你们只有两个人?因为如果是三个大人对付三个小孩,绝对不成问题,根本不需要脱他们鞋子,让他们逃不掉,你们只要一个人负责一个,亚当就不可能平安回家。但如果你们只有两个人,却想制伏他们三个……”
“德夫林先生,”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好像有回音,“假如你是不在场的那个人,假如是你去看的电影,为他们提供不在场证明,请你务必老实跟我们说,杀人主犯和从犯的刑责可是完全不同的。”
乔纳森恶狠狠地给了我一个“你这浑球”的眼神。“你们两个都他妈的疯了,”他说,重重地喘着粗气,“你们——×你妈的,那三个小鬼,我们一根毛都没碰。”
“我知道不是你带头的,德夫林先生,”我说,“是卡塔尔·米尔斯,他自己亲口说的。他说:‘乔纳森那小子根本没胆,就算给他一万年他也不敢做。’假如你是从犯,甚至只是目击者,你最好帮自己一个忙,跟我们说实话。”
“你们根本就是在胡扯,卡塔尔才不会承认杀人,因为我们根本没做。那三个小鬼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点概念也没有,也根本不在乎。关于他们三个,我没什么话好说,我只想知道是谁杀了凯蒂。”
“凯蒂,”凯茜挑起眉毛说,“好,没问题,我们先放下彼得和杰米,来谈谈凯蒂。”她故意大声推开椅子,迅速走回墙边,乔纳森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我手上有凯蒂的病历档案,原因不明的肠胃疾病持续了四年,在她跟芭蕾老师保证不会再生病之后,竟然就好了。法医跟我们说,凯蒂没有任何病症,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这表示有人对她下毒。下毒很容易,只要一点浴厕清洁剂或洗洁精就行,盐水也可以,这种事我们见得太多了。”
我一直盯着乔纳森,刚才的怒气已经从他双颊退去,他现在脸色苍白,有如白骨。我心里那点顽强的不安像迷雾一样散去,我再次深受震撼:他真的知道。
“而且,下手的不是陌生人,乔纳森,跟高速公路无关,不是嫌你挡财路的家伙,而是每天都能接触到凯蒂的人,是她信任的人。问题是,今年春天,当她再一次有机会考进芭蕾舞学院时,她对那个人的信任动摇了,开始拒绝服用怪东西,说不定还威胁要说出去。结果,几个月后——”她朝凯蒂令人鼻酸的遗照“啪”地猛力一拍,“她就死了。”
“你是在包庇你太太吗,德夫林先生?”我柔声问,几乎无法呼吸,“小孩会中毒,通常是母亲所为,如果你是为了维系这个家,我们可以提供协助,让德夫林太太得到所需要的治疗。”
“我太太很爱孩子,”乔纳森说,声音非常僵硬,“她绝不可能那么做。”
“不可能怎样?”凯茜追问道,“她绝不会让凯蒂生病,还是不会杀她?”
“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绝不会。”
“那是谁做的?”凯茜问。她靠着墙,手指滑过凯蒂的遗照,仿佛画中的女孩正静静地看着他。“凯蒂遇害当天,罗莎琳德和杰茜卡都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明,那还会有谁?”
“你们敢说我伤害我女儿试试,”他低声警告我们,“最好不要。”
“已经死了三个小孩了,德夫林先生,全都在同一个地方遇害,也都可能是为了掩饰其他罪行。两件案子都有同一个人牵涉其中,那就是你。你要是有什么好的解释,最好现在就跟我们说清楚。”
“这他妈的真是太扯了,”乔纳森说,声音听起来咄咄逼人,“凯蒂都——有人杀了我的女儿,你们竟然要我解释原因?那是你们的工作,该死。应该是你们给我解释才对,不是指控我——”
我的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记事本一扔,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上,隔着桌子凑到他面前说:“乔纳森,当地人,年龄超过三十五岁,在纳克拿里居住超过二十年,没有不在场证明,认识彼得和杰米,可以天天接触凯蒂,还有杀害他们的强烈动机,你他妈的觉得这听起来是谁?你只要能说出另一个符合这个描述的人,我对天发誓立马让你离开,再也不会被我们烦。说啊,乔纳森,说个人,一个就行。”
“那就逮捕我啊!”他大吼一声,将双拳伸到我面前,掌心朝上,手腕交叠,“来啊,你们要是那么确定,有那么多证据,那就逮捕我啊,来呀!”
当时我真的很想那么做,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办法想象。他们常说快溺水而亡的人眼前会浮现一生的往事,我当时就是那样:深夜在寒冷的学校宿舍里独自垂泪,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大喊“妈,你看我没用手”,口袋里塞着暖暖的奶油糖霜三明治,还有不断在我耳边回荡的警探同事喋喋不休的话语声。我知道证据不足,我知道罪名不会成立,不出十二小时他就会像鸟一样自由地飞出这道大门,即便身怀重罪。我这辈子从未像那一刻一样确定。“他妈的,”我说着挽起袖子,“不,乔纳森,我才不要和你一整晚坐在这里胡扯,我已经受够了。”
“逮捕我啊,不然——”
我冲过去,他往后一闪,椅子“咔啷”一声。他退到角落,下意识扬起拳头,凯茜及时跑过来用双手抓住我高举的手臂大喊:“天哪,瑞安!住手!”
这一套我和凯茜不知道做过多少遍了,这是我们最后的绝招,在确定嫌疑犯有罪,但对方死也不肯招供的时候就会使。激动过后,我会慢慢镇静下来,甩开凯茜装样子的手,但还是瞪着嫌疑犯,扭扭肩膀和脖子,摊坐回椅子上,手指不耐烦地敲打桌面。凯茜则继续审讯嫌疑犯,同时紧盯着我,提防我再度火山爆发。几分钟后,她会拿起手机说:“该死,我得接个电话。瑞安……冷静一点,好吗?别忘了上一次的教训。”说完就走出审讯室,留下我和嫌疑犯。这招很管用,我几乎都不用再站起来。我们大概做过有十次,还是十二次?所有动作就跟特技表演一样仔细演练过。
但这次不一样,之前那几次和这次比起来根本就是练习。不过,最让我生气的是凯茜一点也没发觉。我想把手臂挣脱开来,但她竟然比我想象得还要强壮,一双铁腕紧紧抓着我,我听见了衬衫袖子脱线的声音。我和她笨拙地彼此拉扯。“放开我!”
“罗布,不要——”
我气得脑袋充血,她的声音变得很薄很弱,我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眼里只有乔纳森,他像拳击手一样眉头深锁,紧收下颌,守在角落里蓄势待发。我将手臂使劲一伸,感觉凯茜的双手松开了,整个人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我正欲向前,却被脚下的椅子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把椅子踢开,凯茜就已经再一次扑了上来,抓住我另一只手顺势往背后一扭,动作又快又无情,我立刻倒抽一口气。
“你他妈的疯了吗?”她对着我耳朵大吼,愤怒地吼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这句话冷水般泼在我脸上,我明白,就算凯茜错了,我也无能为力。我突然喘不过气来,觉得非常无助,仿佛被人切成碎片。
凯茜发现我气势弱了下来,便一把将我推开,同时迅速后退,双手仍然绷紧戒备。我们像敌人一样瞪着对方,呼呼喘着气。
她的下唇上有深色的东西渗了出来,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血,以为自己竟然打了她,心猛然一沉(后来才发现不是我,是因为后坐力她手腕打到了自己嘴巴,门牙咬到了下唇。不过这跟我造成的没什么两样),人也清醒过来了一点点。“凯茜——”我说。
她完全不理我。“德夫林先生。”她冷冷地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她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乔纳森(我都忘记了他的存在)慢慢从角落走出来,眼睛仍然盯着我。“我们现在就让你离开,不提出指控,但我郑重建议你别让我们找不到你,也不要试图跟强奸被害人联络,听到没有?”
“知道了,”乔纳森顿了一下才说,“没问题。”他把椅子扶正,拉出缠在椅背上的大衣,气愤地匆匆穿上。他走到门边,回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感觉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改了主意,一脸厌恶地摇摇头离开了。凯茜跟他一起出去了,猛地甩上了门,门太重,没有发出巨响,只有一声“砰”的钝响。
我跨坐在椅子上,将脸埋进手中。我从没有这样过,从来没有。我痛恨肢体冲突,向来对暴力深恶痛绝,但想到刚才的那一幕,我忍不住颤抖。当年在学校,我就算当了级长,可以肆无忌惮不负责任,拥有仅次于南美洲小国的领袖权威,也没揍过任何人。但几分钟之前,我却跟酒吧里的醉鬼一样,不但对凯茜拳脚相向,还准备跟乔纳森·德夫林在接待室干架,整个人冲昏了头似的,只想把他打趴在地上,打到他满脸鲜血。我还伤了凯茜。我像个冷静的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几分钟后,凯茜回来了。她把门关上,背靠着门,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嘴唇已经不再流血了。
“凯茜,”我抹了抹脸说,“我真的很抱歉,你还好吧?”
“你刚才到底在干吗?”她双颊泛红,像两个发亮的光点。
“我觉得他知道,我非常肯定。”我双手抖得厉害,看起来很假,很像个糟糕的演员在表演惊讶。我紧握双手,试图停止颤抖。
最后,她开口了,声音非常轻:“罗布,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我听见了门关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