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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回家的路上,我咽下自尊心,给凯茜拨了电话,她摆明了早就猜到我会跑去那里。她傍晚做了追查,排除了桑德拉涉案的可能,因为命案发生当晚,她在都柏林市区的客服处值班。桑德拉的上司和一起当班的同事都证实她在办公室待到深夜两点才打卡下班,搭夜线巴士回家。这是好消息,让案情简化了一些,而且一想到桑德拉有犯案的可能就让我反感。但我想到那天夜里,她坐在空气不流通的日光灯小隔间,身边都是打工的大学生和等着东山再起的演员,心里还是莫名一痛。

那天傍晚,我到芒乔伊监狱找沙恩。我如果跟凯茜说,她应该会跟我一起去,但我只想自己一个人来。沙恩长得獐头鼠目,满脸愁容,上唇留着有点叛逆的胡须,虽然一把年纪,还是长满了痘,让我想到那个瘾君子韦恩。我使出浑身解数,什么都答应——免罪、(持械抢劫)刑期缩短——想着他应该没那么聪明,知道我什么办得到,什么办不到。结果(这是我的盲点,老是改不掉)我显然低估了愚蠢的力量。这些年来,沙恩早就自暴自弃了,不再费力去想这么做可能如何,那么做也许怎样,而是从头到尾死守他唯一知道的方法,就是坚称“我什么都不知道”,这让我为之气结。他那一副死人的表情,让我看了想要尖叫。“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而且你也没办法证明是我干的。”我提到桑德拉、强奸、彼得和杰米,甚至说到乔纳森·德夫林,他的答案永远千篇一律:“老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问到后来发现自己很想摔东西,这才决定放弃。

细节我就不说了,总之我们费了很多工夫,想了一堆点子(多半不违法),希望在卡塔尔最不希望我们出现的时间点去找他问话。他在一家提供所谓“量身定做企业网络学习方案”的公司身居要职,有个好听的头衔(我本来就不喜欢他,没想到他竟然还能让我更讨厌他,真是令我大开眼界),所以我和凯茜就趁他和未来可能合作的大客户开会开到一半的时候闯进去找他。这里不只公司怪,大楼也怪,长长的走道没有半扇窗户,楼梯好像怎么也爬不完,让人完全失去方向感;窒闷的空气让人感觉像在罐子里,氧气量趋近于零。电脑和压低的说话声糅合成毫无生气的低鸣。放眼望去,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隔间,宛如疯狂科学家做老鼠实验时用的迷宫。我们跟着一个很像机器人的家伙通过第五道刷卡旋转门后,凯茜睁大双眼,对我做了一个惊恐的表情。

乔纳森点点头。“这么说来,你们其实还没有找到嫌疑犯,”他说,“不用,我知道,真的,你们不能跟我说……你们如果会找桑德拉谈话,请跟她说我很抱歉。我们做了很差劲的事,我知道现在说有点太迟了,二十年前就应该想到的,不过……总之,请你们跟她说。”

卡塔尔在会议室,一眼就认得出来,因为他正在做幻灯片展示。他还是非常英俊,肩宽体高,有一双湛蓝的眼睛,体格结实,很有魄力。不过,脂肪逐渐开始抹去他的腰线,同时在下巴处囤积,再过几年他应该会变得皱巴巴一脸猪样。他的新客户是四名美国人,一律深色西装,毫无幽默感,坐在一起像四胞胎。

他站在窗边,双手握拳插在开襟毛衣的口袋里,看上去既矮小又可悲,却带着一丝孤独的尊严。“不是,”我说,“我觉得不是,但我们不能放过任何线索。”

“很抱歉,二位,”卡塔尔说着对我和凯茜微微一笑,很轻松,但又带着警告,“会议室现在没空。”

“等一下,”他突然说,“你觉得是桑德拉杀了凯蒂吗?”

“您说对了。”凯茜回答。她今天算是盛装出席:破牛仔裤,青绿细肩带上衣,胸口写着红字“雅痞弱鸡”。“我是马多克斯警探。”

我站了起来。“德夫林先生,谢谢您抽空跟我谈话,”我说,“我之后可能还会找您再问些问题,不过今天就暂时到此为止。”

“我是瑞安警探,”我说着亮了亮证件,“我们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不知道。我记得卡塔尔后来问过我们,他说我们应该找出那个人,问他或他们看到了多少,但是我没印象了。”

笑容还在,但他眼中闪过一丝凶狠。“现在不方便。”

所以,凯茜说的神秘野兽可能是真的?然而,那天森林里或许还有其他人在,他也看到桑德拉被强奸,甚至还看到我们三个,之后过了一两周,他又回到了森林里。“你觉得那个发出笑声的人可能是谁?”我问。

“是吗?”凯茜和善地问,她一屁股坐在桌上,原本打在屏幕上的幻灯片缩成了一个光点,照在她的细肩带上。

乔纳森想了一下,眼睛微眯,神情专注。“没有。我刚才就说了,我们都有点被吓到了,根本做不到。我整个人都僵了,动弹不得。之后,声音越来越大,大到我觉得住宅区里的人都会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四个人也在继续尖叫……后来,声音终于停了,好像往森林里去了,我不知道,但沙恩还在大叫,卡塔尔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叫他闭嘴。我们四个人火速离开空地,我回到家,偷拿我爸的酒出来喝到烂醉。我不知道他们几个后来做了什么。”

“没错。”卡塔尔瞟了一眼新客户,四名美国人神色不悦地目视前方,手里翻动着资料。

“你们有人去看那声音到底是什么吗?”最后,我只问了一句。

“我倒觉得这里很适合谈话呢,”她带着欣赏的眼光环视了会议室一圈,“但如果你想跟我们到局里谈,当然没问题。”

我差点抢过他的话头。我心里之前的惶惑消失了,细碎的话语从所有角落浮现,汇聚成无声的呐喊,近在嘴边,有如呼吸,已经冲到了舌尖:几个小鬼?他们那天不是躲在那里偷看吗?你们难道不担心他们会说出去?你们是怎么让他们闭嘴的?然而,我体内的警探细胞制止了我,我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我必须设好圈套,带上我所有的武器。

“你们要谈什么事?”卡塔尔质问道。他不该问的,话一出口他就发现了。要是我们当着“四胞胎”的面主动提起,那就有意图扰民之嫌,而卡塔尔显然不是那种愿意善罢甘休的人。不过,嘿嘿,是他自己先问的。

“嗯,住宅区里有几个小鬼,年纪很小,十岁、十二岁的样子吧,他们经常在森林里玩。他们有时会偷看我们,朝我们扔东西,丢了就跑,你也知道,就是小孩在胡闹。但那个笑声我怎么听都不觉得像是小孩发出来的,而是大人的声音,有可能是年轻人,跟我们年纪差不多,但不是小孩。”

“我们在调查一起儿童谋杀案,”凯茜甜甜地说,“案子可能跟一件疑似强奸案有关,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找您问话有助于厘清案情。”

“小鬼?”我冷静地说,心里拼命压抑想要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冲动。乔纳森没有理由认得我,当年在那附近晃荡的小孩有得多,我只是其中之一,而且我那时头发颜色浅得多,口音和名字也和现在不一样,但我还是突然觉得像被剥光了似的,暴露在他眼前。

卡塔尔一下就恢复了镇定。“我很难想象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勇敢地说,“不过,既然跟儿童谋杀案有关,我当然乐意配合……各位——”他转头对客户说,“会议被打断了,我很抱歉,但我想这是我应尽的义务,我会请费奥娜带各位参观大楼,我猜我和两位警探应该几分钟就能结束。”

我等他开口。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不安地做了个像是耸肩的动作后说:“呃,我记得自己抓住了卡塔尔,要他闭嘴,不然就揍他,他收起笑容,抓住我的T恤,他看起来有一点疯疯癫癫的,我还以为我们会打起来,但笑声还在,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是从树林里传来的。桑德拉和沙恩开始尖叫,我可能也叫了,我不知道。后来,笑声越来越响,声音大得惊人……卡塔尔把我松开,骂了句死小鬼之类的,但听起来不像——”

“真乐观,”凯茜赞许地说,“我喜欢。”

“我忘了,”他慢慢地说,“不,我没有——没错,我实在不愿意回想这件事,所以才会忘了……我接下来说的可能没什么,先事先提醒你一下。人的脑袋就是这样,事后很容易发现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想象。”

卡塔尔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按了某个东西的按钮,应该是对讲机。“费奥娜,请你来会议室一趟,带客人们参观下大楼,谢谢。”

“怎么了?”我愣了一下后问。

我扶着门,目送四胞胎离开,他们还是四张扑克脸。“谢谢光临。”我说。

乔纳森看了我一眼,好像觉得很有趣。“森林里都是鸟和狐狸之类的动物,我平常就不会注意那么多,更别说当时了。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不明白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们当时处在什么样的状态下。不只是我,你知道,我们几个都刚刚嗑完药。我全身发抖,眼前一片模糊,所有东西都歪歪斜斜的。桑德拉她——她在喘气,好像无法呼吸。沙恩瘫在草地上,呆呆地望着树木,身体微微抽搐。卡塔尔笑了,摇摇晃晃地绕着空地边缘走,边走边大吼大叫。我警告他说要打掉他的脑袋,如果他不——”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他们是美国中情局的吗?”凯茜低声说道,不过并没有那么小声。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难同情沙恩。“你们强奸完桑德拉之后不久,”我几乎有点不由自主地说,“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声音?比如大鸟拍打翅膀的声音?”我没有提到声音是人装出来的,就算在这种场合,我也不想让对方觉得我是怪胎。

客人一走,卡塔尔马上掏出手机,打给律师,显然是故意的,想吓唬我们。之后他把手机关掉,背靠椅子往后一仰,双脚大开,慢慢打量着凯茜,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我突然很想跟他说:我抽的第一根烟是你给的,还记得吗?我想看他突然眉头紧锁,油滑的笑容从脸上消失的样子。凯茜眨眨眼睛,调情似的冲他微微一笑,他立刻火冒三丈,把椅子“砰”地往前一靠,手臂一伸看了眼他的劳力士手表。

“我敢说你早就知道沙恩在牢里,”他讽刺我说,“沙恩他……听好,那可怜的混球要是晚生十年绝对非常吃得开。我的意思不是他会飞黄腾达,但起码他会有个不错的工作,或许还会成家。他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牺牲品,那一整代人都被拖垮了。后来是有经济奇迹没错,但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太晚了,我们已经老得没办法重来了。我和卡塔尔是运气好,我什么都不行,就只有数学还不错,毕业成绩拿了A,所以最后在银行找到了差事。卡塔尔跟一个有钱的年轻女孩子交往,对方有电脑,教他怎么用,但纯粹只是好玩。没想到短短几年后,市场上急需懂电脑的人,全爱尔兰除了他和少数几个人外,很多人连电脑怎么开机都不知道。卡塔尔算是走运,成功了。只有沙恩……他没工作,书又没念好,没有前途,也没有家庭,既然都一无所有了,抢劫又有什么损失?”

“您赶时间吗?”凯茜问。

“沙恩呢?”

“我的律师二十分钟后就会来,”卡塔尔说,“不过我们还是彼此省点力气和时间吧,我没有什么话好说,跟你们两个。”

“没那么快,有几年的时间。不过没错,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就是从森林里的那一天开始的。事后大家感觉都很差,因为卡塔尔一直讲个不停,搞得沙恩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紧张,而我则是觉得丢脸到极点,连想都不愿意想……很讽刺,不是吗?我们当初都以为这么做能让三个人和好如初,让友情永远维持下去。”他像马驱赶苍蝇似的迅速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但我敢说就算没这件事,我们最后还是会渐行渐远,一定会的,事情就是这样。卡塔尔搬家,而我结了婚……”

“哇。”凯茜坐在桌上背靠着一沓文件说。卡塔尔瞪了她一眼,决定不上钩。“卡塔尔只不过结伙轮奸了一名少女,我们竟然跑来浪费他二十分钟,人生真是不公平。”

“那件事之后,你就开始跟他们疏远了?”

“马多克斯。”我说。

“没有,”他轻轻答了一句,接着便转头看向窗外,然后他笑了,但脸上没有笑意,“在发生那件事之后,你觉得呢?我和卡塔尔还会互寄圣诞卡片,但他的名字是他老婆代签的。至于沙恩,我已经好几年没他的消息了。我写过信给他,但他从来不回,后来我就没再试。”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强奸过人,”卡塔尔说着狰狞一笑,“因为没必要。”

“你现在跟卡塔尔·米尔斯和沙恩·沃特斯完全没联系了?”我说。这么问有点残酷,我知道。

“哦,好玩就好玩在这里,卡塔尔,”凯茜仿佛要跟他讲悄悄话似的,“我看你年轻的时候应该挺英俊的,所以我忍不住想你是不是性那方面有问题?很多强奸犯都是这样的,你知道,所以才需要强奸女人,拼命希望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男人,虽然那方面出了点小毛病。”

他的说辞当然很离谱,情节跌宕起伏,为自己脱罪,而且了无新意。我审讯过的人个个都有难言之隐,有一大段曲折离奇的过去,结论永远是错不在我,不然就是事情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糟,而且他们的说辞都比他的好上太多了。但令我困扰的是,我心里有那么一丁点选择相信他说的是实话。我不怎么相信卡塔尔那套浪漫美好的讲法,但是乔纳森不同,他迷失在十九岁的边缘生活里了,他爱朋友更胜于女人,迫切地期盼神秘仪式能够扭转时空,让他们三人已经分崩离析的小天地恢复如初。无论外人看起来多么邪恶扭曲、难以解释,但在他眼中这种做法就是爱,这一点也不难理解。不过,这件事他确实做了,无可辩驳,我很好奇他当时为了死党究竟愿意做出多少事来。

“马多克斯——”

乔纳森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之后耸耸肩膀,有点丧气地颤抖了一下。“有可能。我之前就说过了,我不是找借口,我是跟你实话实说,问话的人是你。”

“你要是识相的话,”卡塔尔说,“最好现在就赶紧闭嘴。”

听到这里,我开始反感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我冷冷地说,“你当时深受酒精和违禁药物的影响,很可能已经中暑,而且整个人非常亢奋。你觉得这些因素跟你刚才描述的感觉有关吗?”

“什么毛病,卡塔尔?硬不起来?喜欢男人?不够持久?”

“只有沙恩。当然这不会减轻我们的罪过,我只是帮忙抓住她……”他咬着牙匆匆吸了一口气,“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我觉得我们可能都有点疯了。那时候,一切都感觉很不真实,你知道吗?就好像噩梦一样,或是一趟很糟糕的旅行,感觉永远不会结束。那天热得要命,我汗流得跟头猪似的,头重脚轻的。我看了看四周的树,感觉森林好像越靠越近,不断抽出新芽,要将我们团团围住,吞噬我们。所有的颜色都不对劲了,都是错的,仿佛重新上色的黑白老电影。天空几近白色,有东西飞过,一个小小的黑色的东西。我回过头来,觉得自己应该警告其他人有事情要发生,有地方不对劲。我还抓着……我还抓着她,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好像那双手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是谁的。我吓坏了。卡塔尔在对面,他的呼吸声大得离谱,但我却认不出他来,我不记得他到底是谁,我们又在干什么。桑德拉在挣扎,我听到了声音——老天,我发誓当时有几秒钟,我觉得我们就像猎人,桑德拉是被抓来的猎物,沙恩正在杀她……”

“证件拿来,”卡塔尔大怒,“我绝对会投诉,让你吃不了兜着走。”“马多克斯,”我学奥凯利的语气厉声说,“我有话跟你说,马上。”

我等他说下去,等了很久。“你们三个把她强奸了?”最后,我轻声问。

“你知道吗,卡塔尔,”凯茜跟我出去之前,同情地对他说,“现在医学进步了,那方面的毛病绝大部分都有办法解决。”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门外。

“那天下午稍晚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空地上混了一整天了,喝酒吸大麻,我想我们都晕得差不多了,不只是因为苹果酒和几根烟,还有阳光和那个年纪特有的飘忽感……我在跟沙恩比臂力,他心情不错,所以我们就比了一次,我故意让他赢。我和他一直在胡闹,推来推去,在草地上打架,你知道,就是年轻人爱玩的把戏。卡塔尔和桑德拉在旁边大吼大叫,加油打气,后来他开始搔她痒,逗得她又笑又叫,两人滚到了我们脚跟前,我和沙恩猛地一跳趴在他们身上。这时,卡塔尔突然大喊,‘就是现在!’”

到了走廊,我开始斥责她,压低声音但让别人也听得见:你这蠢蛋,放尊重一点,对方又不是嫌疑犯,吧啦吧啦之类的。(“不是嫌疑犯”这一点的确没错,因为我们之前就已经查过,他八月的前三周都在美国拓展业务,几张消费金额令人咂舌的信用卡账单就是铁证。)凯茜对我咧嘴一笑,比了一个“好了”的动作。

他伸手抹了把脸。“我们去了森林里,”他说,“我们四个,我那时已经跟克莱尔分手了。森林里有一块空地,我们偶尔会去。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夏天棒得不得了,热得就像希腊之类的地方似的,万里无云,晚上十点半还天色大亮。我们每天都在外头闲晃,不是在森林里就是在森林边,三个人全都晒成了黑炭。我当时看起来就跟意大利学生似的,除了眼睛四周因为戴太阳镜留下了一圈白,很好笑……

“我真的非常抱歉,米尔斯先生。”我走回会议室时说。

“结果发生了什么?”

“老兄,你做这份工作还真可怜。”卡塔尔答道。他余怒未消,双颊泛红,我心想,凯茜是不是真的命中要害了,难道桑德拉跟她说了什么,但没有告诉我?

乔纳森的头又靠回玻璃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我们应该问的,”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道,“我们真的该问,但当时我们眼睛里头只有自己,三个人都是。其他人都不存在了——我迷恋桑德拉,就像我迷恋莱亚公主,或者任何一个那周我们幻想的对象,而不是真正爱一个人。这不是借口,我们做了就是做了,没有借口,但这是原因。”

“是啊,那还用说,”我说着在他对面坐下,疲惫地用手抹了把脸后说,“她真不像话,实在是不像话,换成我也会想投诉。我们局里连长官都不敢凶她,怕被告上两性平等委员会,不过我和其他人会搞定她的,您放心,给我们一点时间。”

“你们都没想过要问桑德拉的意见?”

“你知道那贱货需要什么吗?知道吧?”卡塔尔说。

“后来,卡塔尔就想出那个主意,既然事情是桑德拉引起的,就应该由她来解决。他兴致勃勃,一直说个不停,他说只要我们睡过同一个女人,三个人的友谊就更加牢固了,就像歃血为盟,只是更有力量。现在回想起来,我不确定他是真的相信这一套,还是……我不知道。他这个人脑袋有点奇怪,卡塔尔,尤其当他遇到……总之,我一开始很犹豫,但他一直说一直说。至于沙恩,他当然是全力敲边鼓……”

“怎么会不知道,”我说,“倒是您想不想满足她的需要啊?”

他停了下来。“然后呢?”我说。

我们交换了男人之间的狞笑。“不过,”我说,“我要跟您保证,关于那件疑似强奸案,我们不会逮捕任何人,就算查证属实,追溯期也早就过了。我们现在查的是儿童谋杀案,对之前的强奸案一点兴趣也没有。”

“没错,问题就出在这儿。沙恩发现之后气疯了。他应该也很迷恋桑德拉吧,我想,但重点是他觉得我和卡塔尔背叛了他,他非常沮丧。我们几乎每天都为了这件事吵架,吵得很凶,持续了好几周,多半时间他一句话都不肯跟我们说。我很难过,感觉好像全都完了。你也知道那个年纪的小孩,出一点小事就跟世界末日来临似的……”

卡塔尔从口袋里掏出木糖醇口香糖,扔一片到嘴里,然后把盒子丢给了我。我讨厌口香糖,但还是吃了一片。他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你们在调查德夫林家小孩的事?”

“沙恩,”我说,“他听起来好像落单了。”

“没错,”我说,“您认识她父亲,对吧?您见过凯蒂吗?”

“没有你想得那么怪,现在听起来当然很疯狂,是没错,但我们仨一向有福同享,这是规矩,这件事感觉也不例外。我那时身边也有女孩,两人交往了一阵子,她也跟卡塔尔约会,觉得那没什么。我猜她会跟我在一起是因为卡塔尔已经有女朋友了,他长相比我英俊多了。”

“没有。乔纳森是我小时候的朋友,现在已经没联系了。他老婆真恐怖,和她聊天就好像跟壁纸讲话一样。”

“你难道不会觉得——嗯,有点怪吗?说有点算是含蓄的了。”

“我见识过。”我说着鄙夷地笑了一声。

乔纳森呼了一口气。“总之,卡塔尔后来开始跟这个叫桑德拉的女孩交往。起初觉得这事有点奇怪,我们之前也跟女孩约会过,但从来没有认真地交往过。但她真的很可爱,我是说桑德拉,真的特别可爱。她总是面带笑容,十分纯真,我觉得她应该是我的初恋……所以,当我听到卡塔尔说她也喜欢我,想跟我在一起,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走运。”

“所以这跟强奸有什么关系?”卡塔尔问。他虽然轻松地嚼着口香糖,眼神却像动物般带着狐疑。

我不知道他打算把话题扯到哪里去,但我突然很嫉妒他,虽然我并不想这样。当年在学校,我也曾经幻想过这样的友谊,就像战场上的同袍或战俘,彼此坚贞不移,这种神秘感情只有困境中的男人们才会拥有。

“基本上,”我说,“和德夫林家有关的事,只要是有点意思的我们都会查一下。我们听说您和乔纳森·德夫林、沙恩·沃特斯在一九八四年夏天曾对一名女孩子做了些不规矩的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很想跟他多扯点男人间的对话,但时间有限,等他律师一到,我就没机会了。

“你错过了最糟糕的时候。我们毕业那会儿正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爱尔兰经济一蹶不振,什么工作都没有,完全没有,如果没有父业可以继承,就只能移民,或领救济金。就算你有钱,成绩够上大学——当然我们三个都不行——顶多就是多撑几年。我们没事做,只好整天闲晃。我们没有希望,也没有目标,什么都没有,只有身边的死党。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失业的威力有多惊人,多危险。”

“沙恩·沃特斯,”卡塔尔说,“这名字我已经好一阵子没听到过了。”

我点头。

“在您律师来之前,您有权保持沉默,”我说,“但您不是谋杀案嫌疑犯,我知道您那周不在爱尔兰,我只是想尽量多知道些关于德夫林一家的事。”

“沙恩很害怕,不敢拿刀划自己,但卡塔尔说服了他。卡塔尔连圣水都有办法卖给教皇,他就是有这个能耐。”他笑了,笑得很轻,但从他的声音能听出来。“我们三个都在电视上看过《三个火枪手》,于是卡塔尔就决定用‘祸福与共,死生同忧’当作誓言。他说,我们要彼此照应,因为没有人站在我们这边,他说得没错。”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想知道我的反应,“你现在多大?三十了?还是三十五了?”

“你觉得是乔纳森自己下的手?”卡塔尔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应该没有。”我说,但心里还是想了一下,因为这听起来很像我们会做的事。

“您说呢?”我说,“您比我还认识他。”

“没有人比一起长大的人更了解你,就算我明天遇到卡塔尔和沙恩,我们这么多年不见,他们对我的认识还是比玛格丽特多。我们比兄弟还要亲,三个人的家都称不上美满,沙恩没见过他爸,卡塔尔的父亲是个废物,一辈子没干过什么正经的差事,我爸妈都是酒鬼。我不是拿这个当借口,你别搞错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人。我们十岁那一年还搞过歃血为盟的把戏。你做过吗?就是在手腕上划一刀,然后所有人把手腕贴在一起?”

卡塔尔仰着头笑了,肩膀放松下来,仿佛一下年轻了二十岁。这时,我印象中的卡塔尔总算回来了,尤其是那帅气但透着一丝残忍的双唇和狡猾机灵的眼神。“老兄,”他说,“我来跟你说说乔纳森这个人吧。那家伙根本就是个娘儿们。他现在可能还是喜欢充硬汉,不过你千万别被他骗了。没有我从旁推他一把,他什么险都不敢冒,这就是为什么他还窝在那个小地方,而我——”他扬起下巴对着会议室一比画,“在这里。”

“不算有,没有。”

“所以,强奸不是他的点子?”

“希望你能了解我在说什么。”最后他总算开口了,几乎是喃喃自语。他急匆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背靠着玻璃。每次我眨眼,他的身影就会在我眼皮前浮现,边缘泛着光,在背后的窗格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壮硕。“你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吗?”

他撇了下头,对我摇摇手指大笑,意思是:这招不错。“谁说有强奸来着?”

乔纳森想了很久。他维持同一个姿势,身体前倾,双手交握,以满是质疑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值得信赖,尽量不眨眼睛。

“少来了您,”我笑着说,“您知道我不能说,目击证人保密。”

“我没办法保证,”我说,“我当然不会逮捕你,因为要不要起诉,决定权不在我,要看地检署和被害人,但我不认为她会出面。而且我没有事先警告你,所以你现在讲什么,法庭都不会采用。我只是需要知道事情经过。你自己决定,德夫林先生,你到底有多希望我们找到杀死凯蒂的凶手?”

卡塔尔盯着我,慢慢嚼着口香糖。“好吧,”过了一会儿,他说,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那我这么说好了,根本没有强奸,就算,我是说如果,就算真的有,乔纳森也没那胆子想那种事,给他一百万年也不可能。要是真的做了,他接下来的几周肯定怕得要死,吓到尿裤子,觉得一定有人会看到去报警,不停地在嘴里嘀咕我们几个就要去坐牢了,他最好赶快自首……那家伙连一只猫都不敢杀,更别说小孩了。”

“然后呢?找罪名起诉我?”

“那您呢?”我说,“您不担心看到的人会去告发你们吗?”

“很好,谢谢你的理解,但我还是要听听你对那天发生的事情的说法。”

“我?”他笑得更灿烂了,“怎么可能,老兄。就算,让我们假设好了,就算刚才说的那些都发生了,我一定乐得半死,因为我知道我绝对不会被抓到。”

“我不会跟她联络,我说过了,我不是笨蛋。”

“我觉得干脆直接逮捕他算了。”晚上回到凯茜家,我对她说道。萨姆去博尔斯布里奇参加庆祝表妹二十一岁生日的香槟舞会,所以家里只有我和凯茜两人,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酒,一边想该怎么逮到乔纳森·德夫林。

“听好,”我认真地说,“我们觉得——”谢谢你,凯茜。“当年被强奸的女孩子可能跟凯蒂的死有关,因为她想报复。”乔纳森瞪大了眼睛。“不过她涉案的概率很低,而且我们缺乏有力的证据,因此我希望你别想太多,尤其是千万不要跟对方联络,因为如果真的是她,你这么做会毁了整个案子。”

“凭什么?”凯茜冷静思考着说,“不可能用强奸罪名起诉,我们顶多有办法找他来讯问杰米和彼得的事,但没有目击者能证实你们当时在现场,所以很难称得上有动机。桑德拉没看到你们,如果你出面指证,只会拆穿你其实和案子有关,奥凯利绝对会把你那两粒鸟蛋剁下来当圣诞节装饰。再说,我们没有半点证据显示乔纳森和凯蒂的死有关,只有胃痛那一点线索暗示可能有家庭暴力,但也可能没有,就算有也可能不是他。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请他过来,跟他谈谈。”

“很好,”他猛然但自持地点了点头说,“至于你说的那件事,我不是笨蛋,瑞安警探,假如我真的干了什么会让自己坐牢的事,我干吗要告诉你?”

“我只是想把他弄出那间房子,”我慢吞吞地说,“我很担心罗莎琳德。”其实,这份担忧已经在我心里累积许久了,但我到现在才说出来。自从她匆匆忙忙拨了第一通电话,我就开始担心却不自知,直到这两天我突然惶惶不安到了极点,才不得不正视心中的忧虑。

“听清楚了。”我试着不让自己听起来语带嘲讽。

“罗莎琳德?为什么?”

“你从第一次来我家就一直绕着这点打转,我很不喜欢你话中有话的说法。我爱我女儿,我会拥抱她们,跟她们说晚安,就这样。我从来没对她们有过一丝不轨,听清楚没有?”

“你说凶手除非受到威胁,否则不会再下手杀人,这跟我们目前所知的线索完全符合。根据卡塔尔的说法,乔纳森很担心我们会跟别人提强奸的事,所以盯上我们三个。凯蒂决心不再生病,可能是因为她威胁要说出实情,所以他就把她杀了。要是他知道罗莎琳德曾经跟我讲过话……”

“没有人说你——”

“我觉得你不用这么担心她,”凯茜喝完酒后接着说道,“我们对凯蒂的推测可能完全是错的,之前讲的都只是假设而已。再者说,我认为不需要那么在意卡塔尔·米尔斯的话,他根本就是个心理变态,说谎话比说实话还轻松。”

乔纳森屏住气,似乎想说些什么,我以为他会下逐客令。“如果你还想待在我家,有件事要先说清楚,”他说,“我从来没碰过我女儿,一次也没有。”

我眉毛一扬,说:“你只见了那家伙五分钟,就已经摸透他了?我觉得他就是个蠢蛋。”

“没错,疑似遭人强奸。我对强奸没兴趣,我只在意谋杀,所以才会来找你。”

凯茜耸耸肩说:“我没说自己很有把握,但他们那种人其实很容易看穿,只要你抓到诀窍。”

“疑似遭人强奸。”

“三一学院还教这个?”

不会有律师准他继续说下去的。“听好,”我身体前倾,换成仿佛是在私下商量般的语气轻松地说,“我是重案组,不是性犯罪组的,除非死者超过二十一岁,而且……”

凯茜伸手拿起我的杯子,起身去倒酒。“也不算,”她站在冰箱边说,“我曾经认识一个心理变态。”

“我他妈的也没有承认,我需要找律师吗?”

她背对着我,就算她语调有异,我也没察觉到。“我在探索频道看过,他们说有百分之五的人是心理变态,”我说,“但其中大部分人不会违法乱纪,因此未被诊断出来。我们要不要来打赌,政府单位是不是有一半的人……”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我得说你并没有否认涉及强奸。”我说。

“罗布,”凯茜说,“拜托你闭嘴,我是在认真跟你说事情。”

他突然坐直身体,双手握拳。“这个——这跟凯蒂遇害他妈的有什么关联?你难道认为……×他妈的!”

这回我听出了她语调有异。她把酒递给我,拿着杯子走到窗边,背靠着窗台。“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辍学吗?”她语气平静地说,“大二的时候,我跟班上的一个男生做了朋友,他是系里的风云人物,长得很帅,很有魅力,聪明又有趣,但我没有迷恋他,没那么夸张。当时,他把全副心神都投注在了我身上,我想自己应该是有些受宠若惊吧。他会买礼物给我,便宜的东西,有些甚至用过了,但我们都是穷学生,再说最重要的是心意,对吧?大家都觉得他真是有心,我们关系真好啊。”

“我们有两名目击证人,”我尽量压平声音,无表情地说,“他们表示你、卡塔尔和沙恩一九八四年夏天曾经联手强奸过一名住宅区里的少女。”

她拿起酒杯,吃力地咽了一口酒。“但我很快就发现他非常会撒谎,大部分都没什么理由,后来我知道了,嗯,其实是他自己跟我说的,他童年过得很惨,在学校老是受欺负,所以我想他才会用谎言保护自己。真是的,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竟然觉得可以帮助他。我想,要是他知道自己有一个朋友,无论如何都站在他那边,或许他就会有安全感,就不再需要说谎了。我那时才十八九岁。”

“其实很难说清楚,我们开始分道扬镳差不多是十九岁的时候,但还是保持了一阵子联系。你问这个干吗?我看不出这跟案件有什么关系。”

我不敢动,连放下酒杯都不敢。我生怕自己一动,她就会离开窗边,开始扯些别的,把话题转开。她嘴边线条僵硬,很不自然,显得她老了许多。我知道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一个也没有。

他声音里潜藏着对过去的深深怀念,而且仿佛早就习以为常,我突然发现他是一个多么寂寞的人,不光是此时此刻,也不只是凯蒂死后。“你们做了多久朋友?”我问。

“我甚至没发现自己跟之前的朋友慢慢疏远了,因为我只要跟朋友出去,他就会跟我冷战。其实,他三天两头就跟我冷战,不管有没有理由,而我就会花上好几天的工夫,绞尽脑汁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跟他道歉,想办法补偿他。我每回跟他见面,都不知道自己将会得到拥抱和赞美,还是冷言冷语,完全无规律可循。有时他会骗人,虽然都是些小事,比如考试前跟我借笔记,好几天没还,后来他说他搞丢了,结果却被我发现在他的袋子里。结果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大发雷霆,总之就是这类的事情……我常常气得想亲手杀了他,但他马上会表现得很贴心,让我忍不住继续和他在一起,”她扭着嘴角浅浅一笑,“因为我不想伤害他。”

“我们几家搬来这里的时候应该是一九七二年。我们是最早搬进这个住宅区的三户人家,在最上头,其他地方当时都还没盖好,所以这一片住宅区全都是我们的。我们三个常趁工人下班回家之后在工地上玩,那里就像个大迷宫。我们那时应该有六七岁吧。”

凯茜试了三次才把烟点上,她上回跟我说她被人捅刀子时都没这么紧张。“总之,”她说,“我们就这样过了将近两年。大四那年一月的时候,有一天他跟我求欢,在我的公寓里,被我拒绝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已经被他搞得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过谢天谢地,我起码还留有一丝本能。我说我只想做朋友,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们聊了一会儿后他就走了。第二天我进教室,全班都在瞪我,没有半个人跟我说话。我花了两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好不容易堵到了一个女孩,叫萨拉-简,我们大一的时候很要好,她说同学们都知道我对他做了什么差劲的事了。”

“你们什么时候变成朋友的?”

她又急又狠地吸了一口烟,看着我但没有直视我的眼睛,双眼瞪大,让我想到了杰茜卡·德夫林吸了毒似的恍惚眼神。“那天晚上我拒绝他之后,他直接跑到系里其他女同学的住处,泪流满面,跟她们说我和他已经私下约会了好一阵了,他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但我恐吓他如果分手,就要跟大家说他要强奸我。他说我威胁要报警、找记者,把他给毁了。”她左右寻找烟灰缸,找到之后一弹烟灰,却弹到外面去了。

他又看了我一眼,之后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回椅子上。“我们年轻时是朋友,但已经很多年没联络了。”

我那时完全没有想到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而且选在那个时间点说。各位或许也会觉得很奇怪,但那个月发生的事哪一件不是又怪又糟?从凯茜说“我们接了”的那一刻起,事情的变化就再也无法逆转,熟悉的事物一一瓦解,彻底翻转袒露在我们面前,世界就如同一把闪耀旋转的刀刃,既美丽又危险,因此凯茜会打开心里的秘密之门,也就顺理成章了,就像是巨大变动里的必然性,起码我是这么觉得的。我是过了很久后才意识到自己当时要是再多注意一点,就会明白她其实清清楚楚地想向我传达一件事。

“不是。”我一口否认。就算是,我也不会直说,不只因为规定如此,更因为他现在非常冲动,我感觉得到他心里那股箭在弦上的愤怒。假如他真的是无辜的(我是说凯蒂遇害这件事),那只要我语气稍有犹豫,他就很可能会拿着乌兹冲锋枪杀到那两人的家门口。“我们只是不想错过任何线索。告诉我这两人的事。”

“天哪,”我愣了一会儿后才说,“就因为你伤了他的自尊心?”

他突然眉头紧锁,我发现他的肩膀像斗牛犬似的绷得紧紧的。“他们是嫌疑犯吗?”

“不只如此。”凯茜说。她穿着轻软的樱桃色套头毛衣,我可以看见她胸口处的快速起伏,我知道她的心也在怦怦直跳。“因为他没事做,因为我的拒绝给了他充分的理由让他从我身上找乐子,所以他才会这么做。你想想也知道,这么做真的很好玩。”

“办案过程中,有人提到了这两个名字。”

“你告诉萨拉-简事情的真相了吗?”

“干吗?”他问。我觉得他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戒惧,但因为他背对着窗户,所以很难判断。

“哦,当然,”凯茜冷静地说,“还跟我讲话的那些人,我都跟他们说了,但没有半个人相信我,全都认为他说的才是对的。所有系里的同学,加上我们共同认识的人——这差不多就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了,这些人照理说应该都是我的朋友,却都站在他那边。”

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他转过头去。我知道要问就得趁现在,趁他还喜欢我的时候。“她们的名字都很美。”我说。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对了,卡塔尔和沙恩这两个名字你熟吗?”

“哦,凯茜。”我说。我很想走过去,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直到她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直到她从不知道有多遥远的内心世界返回为止。然而,她站在那里,耸着肩膀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如果我走过去是会让她开心,还是个错误的举动。要怪就怪寄宿学校,怪我根深蒂固的性格缺陷,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就算我真的走过去抱住了她,可能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这反而让我更希望自己知道该怎么做,起码在那一刻。

他眨眨眼,看我的眼神头一次露出一丝情感,对我撇撇嘴角,迷人地笑了笑,笑容开心而害羞,很像等着别人发现他身上童子军徽章的小孩。“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没错,我是莎翁迷。”我挑了挑眉毛,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结婚之后,我很努力地自我提升,我想你们是这么说的,方法就是读该读的好书,你知道,就是莎士比亚、弥尔顿、乔治·奥威尔……我不是很喜欢弥尔顿,但莎士比亚——他的东西很难读,但我还是努力读完了。我曾经跟玛格丽特开玩笑,说双胞胎如果是一男一女,就取名叫塞巴斯蒂安和薇奥拉,但她说这样小孩在学校一定会被同学嘲笑……”

“我又撑了两周。”凯茜说。她借我的烟头点了另一根烟,又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事。“他身边一直有一群人围着他,保护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动不动就会有人跑过来跟我说,就是有我这种人,强奸犯才能逍遥法外。还有一个女孩说我应该被人强奸看看,才会知道我自己做了多么差劲的事。”

“你女儿的名字,”我说,“罗莎琳德、杰茜卡和凯蒂,都是莎翁喜剧人物的名字,我猜是刻意取的。”

她轻轻哼笑了一声。“很讽刺,对吧?一百多名心理系学生,竟然辨别不出一个典型的心理变态。你知道最怪的是什么吗?我竟然希望自己真的做了他指控我的那些事,因为这样事情就说得通了,我就真的罪有应得了。问题是我什么都没有做,结果却完全一样,即便根本没有什么因果关联,我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

乔纳森皱起眉头,气恼地说:“什么?”

我倾身向前,动作很慢,就跟靠近受到惊吓的动物一样。接着,我轻轻握住她的手,起码我还做得到这点。她很快笑了一下,捏捏我的手指,就把我的手放开了。“总之,他后来自己跑来找我,在学校餐厅,所有女孩子都劝他不要,但他很勇敢地挥别她们,走过来跟我说话,而且故意放大嗓门让其他人听得见。他说:‘求求你,别再半夜打电话来了,我到底做了什么?’我整个人都吓呆了,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我没有打电话啊。’他笑着摇摇头,一副‘是,是’的表情,接着弯腰凑到我身边,用快活的语气悄声说:‘我想我现在要是闯进你的住处强奸你,罪名也不会成立,你说呢?’说完他又对我微笑,之后就转身回去找他的朋友了。”

“你们谁是莎士比亚迷?”我放下记事本,问了一句。这个问题显然跟案情无关,但我想或许可以稍微降低他的戒心,而且我一直很好奇。

“天哪,”我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那你是不是应该在家里装个警报系统?我不是想吓你,但是——”

他没有请我喝茶,我问他一家还好吗(“你觉得呢?”),说我们正在追查几条线索,他单刀直入问我细节,我避而不谈,问他有没有想到其他可能有关的事情。我刚才在车上觉得非来拷问他不可,但他一开门,那股冲动就消失了。两周多下来,就数现在的我精神最镇定,脑袋最清醒。玛格丽特、罗莎琳德和杰茜卡随时都有可能回来,但我心里就是很有把握,她们不会回来。窗子很脏,午后的阳光穿透进来,迷惘地洒在玻璃柜和餐桌的抛光桌面上,光影斑驳,仿佛置身于水底世界。我听见厨房有时钟的声音,很沉很重,慢得熬人,但除此之外,室内一片死寂,就连户外也毫无动静。整个住宅区仿佛浓缩成一点,消失在空气里,只剩我和乔纳森·德夫林两个人围在一张小圆咖啡桌前面面相觑。真相就在眼前,我已经听见它在房间的角落里窸窸窣窣,所以不急。

凯茜摇摇头说:“然后呢?躲在家里足不出户?我可不想变成偏执狂。我有一副好门锁,枪也摆在床边。”这点我当然注意到了,但还是有很多警探必须时时把枪放在手够得着的地方才会安心。“反正,我确定他绝对不会这么做。很不幸,我很清楚他的方式。对他来说,实际动手之后就完了,结束了,还不如让我一直担心比较好玩。”

乔纳森在家,就他一个人。他说玛格丽特带两个女儿去她妹妹家了,我很好奇她们是多久前去的,还有为什么去。他看起来很糟,突然瘦了很多,衣服和脸看起来都松松垮垮的,头发剪短了,几乎剃平,看起来既寂寞又绝望,让我想到了古代人会剪下头发扔进爱人火葬用的柴堆里的习俗。他带我到沙发前,自己则在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胳膊肘支着膝盖,双手交握。房子感觉空荡荡的,没有烹煮食物的味道,也没有电视或洗衣机的声音,椅子扶手上没有打开的书,完全无法判断他在我来之前到底在做什么。

她吸了最后一口烟,弯腰把它摁熄。她的背脊非常僵硬,动作看上去很痛苦。“不过,那时候这件事真的把我吓坏了,只好主动辍学跑到法国去,我有表弟表妹住在里昂。我在那儿待了一年,在咖啡馆当侍者,过得很好,我那辆韦士柏就是在那儿买的。后来我回到了爱尔兰,申请了警察学校。”

“我只是提一下,说不定会有用,”说完她笨拙地拨了拨我的头发,“去吧,土包子,给它好看。”

“因为他?”

“凯茜,”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是在小镇长大的土包子,头脑简单,只能挑明显的对象下手,现在就属乔纳森·德夫林最可疑。”

她耸耸肩说:“可能吧,我想,所以这整件事起码还有一点好处。再者,我现在对心理变态非常敏感。就跟过敏一样,只要发生过一次,以后就会特别敏感。”她一口气把酒喝完,“去年我遇到了萨拉-简,在市区的一家酒吧里,我跟她打招呼,她跟我说他过得还不错,‘你一番苦心全都白费了’,说完她扭头就走了。”

“凯蒂这么出名,上过报纸,还有人募捐……她可能受不了。”

“原来你噩梦的内容就是这个?”过了片刻,我柔声说。我见过她做噩梦,把她唤醒时,她会手脚乱挥,喘着说些听不懂的话。前前后后一共两次,都是在强奸案的侦查期间,但她从来不跟我说她梦到了什么。

“你说桑德拉?都过去二十年了,她会突然犯案吗?”

“没错,我梦到我们要抓的人就是他,却没有证据。他发现是我在办这个案子,就……嗯,就做了那件事。”

“你应该还记得我对凯蒂被强奸的分析,我说它不像是真的性侵犯,对吧?多亏你,我们现在手边有一个人有非性犯罪去强奸德夫林女儿的动机,而且必须借用外物不可。”

我那时以为她梦到那家伙做了之前威胁凯茜的事,但我现在知道其实不是。我忽略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就是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危险。我犯过很多错,但到底哪个最严重,我也说不上来,但我觉得很有可能就是这个。

“怎么说?”我漫不经心地说。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凯茜。我很想做点什么,很想讨回公道,但能想到的就只有调查这家伙的背景,然后找个罪名逮捕他。在我心里有一种感觉,或许出于冷酷,或许出于与己无关的好奇,我觉得凯茜虽然不想说,却又想知道说了以后会发生什么。

我把车开到德夫林家门前时,凯茜说:“罗布,你可能已经想到了,不过我还是要说,我们很可能要改变侦查方向。”

这回,她总算直视了我的眼睛,但我却被她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吓了一跳。“雷吉翁。”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