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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基址夜里有人看守吗?”我问。

马克舔了舔瑞兹拉烟纸,把烟卷好,摸出打火机。“随你,”他开始边指边说,“新石器聚落,青铜时代祭坛,铁器时代圆屋,维京人村落,十四世纪堡垒,十六世纪城堡和十八世纪小屋。”凯茜和鉴证科的人在“青铜时代祭坛”区。

他笑了。“没有。出土器物收藏室会上锁,这是当然的,还有办公室。不过,贵重器物都直接送回了总办公室。我们一两个月前开始锁工具间,因为有工具遗失,而且前阵子天气干燥,我们发现农夫竟然在用我们的水管洒水浇地。不过就这样而已,再说,看守有什么用?再过一个月所有东西就都不在了,除了这个。”他说着拍了拍石塔墙面,我们俩头顶上方的常春藤瞬时传出生物奔逃的窸窣声。

“不好意思打断你,”我说,“但我想我的时间不够,没法全部听完,我只要简单绕一圈就好。”

“为什么?”我问。

马克是说故事高手,我眼前不禁浮现出马蹄杂沓、火炬熊熊、豪笑震天和战鼓频催的景象。在他身后,我看见凯茜在缓坡顶端的犯罪现场隔离区一边跟库珀交谈,一边做着笔记。

他瞪了我一眼,一脸难以置信的厌恶。

马克从野战裤里掏出一包烟丝,开始卷烟。他双手手指根部都缠了纸胶布。“十四世纪沃尔什家族兴建了这座堡垒,两三百年之后又盖了一座城堡,”他说,“这里是他们的领地,从那几座山丘——”他朝远方树木蓊郁的层层叠嶂匆匆扭了下头,“到灰色小屋后方的河湾处都是。他们都是反叛者、入侵者。十七世纪,他们经常策马杀进都柏林,直抵拉斯莫恩斯的英国军营抢夺枪支,见到士兵一律斩首,然后扬长而去。英方集结好部队出发追人时,他们早在返回此地的半路上了。”

“再过一个月,”他一个字一个字讲得清清楚楚,“他妈的政府就要铲平这块地方,修一条他妈的高速公路。他们还真大发慈悲,同意做个他妈的交通岛,保留石塔,这样才能吹嘘他们多么努力保护历史遗产,让自己爽。”

我们走到基址中央的石塔边,茂密的常春藤下隐约可见箭镞形的切口,塔侧还有一段倾倒的斜墙。石塔感觉很眼熟,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它是什么,印象很模糊,这让我颇为沮丧,而且我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究竟是因为我确实记得看过,还是我觉得自己应该知道。

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新闻提到过高速公路的事:冷漠的官员觉得很不可思议,考古学家竟要求纳税人支付几百万重新规划路线。我应该看到这里就换台了。“我们会尽量不耽误你们工作。”我说,“小屋那只狗,它只要看到有人到基址来就会叫吗?”

马克带我沿着狭长的小径穿过基址,路两旁是神秘难解的土垒和石堆。他走路的样子既像功夫高手又像偷猎者,脚步轻盈稳健,大开大阖。“中世纪的排水沟。”马克指着一处说道。被人弃置的手推车里装满泥土,其上的两只乌鸦应声振翅,察觉我们没有威胁之后,又飞回原地啄土觅食。“那是新石器聚落,这里从石器时代开始就断断续续有人定居,到现在还是。看到那间小屋没?十八世纪盖的,是一九七八年起义抗英的密谋地点之一。”他回头瞄了我一眼,我突然有股荒谬的冲动,想跟他解释我的英国口音,跟他说我不但是爱尔兰人,而且就住在前面转角处,就在那里。“小屋现在的主人是当年小屋建造者的后代。”

马克耸耸肩,又开始抽烟。他说:“对我们不会,不过那是因为它认得我们,我们会喂它剩菜剩饭。要是有人太靠近小屋,它可能会叫,尤其是晚上。但如果只走到墙边,它应该不会叫,那里不算它的地盘。”

说完他就径自沿着活动房屋间的通道前进,完全不管我有没有跟在后头。我快步跟上,凯茜突然对我咧嘴一笑,一副“我赢了”的调皮表情,让我好过了一点。我冲着她抠了抠脸颊——用中指。

“车呢?它会对车叫吗?”

马克扬起一边眉毛说:“随你,走这边。”

“它对你们的车叫了吗?它是牧羊犬,不是看家犬。”他从齿间挤出一缕轻烟。

“我这样就好。”我说。我知道考古挖掘通常在几英尺深的泥泞壕沟里,但要我一整天西装笔挺却套着别人不要的雨靴,动作可笑地跟在这个家伙后头跌跌撞撞,我死也不肯。我想找个东西,一杯茶或一根烟都好,只要让我有借口拖延五分钟,想出来该怎么做就好。

那么,凶手可以从任何方向到基址来,走马路、从住宅区过来,要是他喜欢挑战,甚至可以溯溪过来。“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我说,“谢谢你花时间陪我。如果你回去和其他同事待在一起,我们待会儿就会过去向你们报告进展。”

“你需要一双长雨靴。”他瞄了一眼我的鞋子说,眼神充满嘲讽。就是这样。他讲话时有很重的边境小镇的口音。“工具间有闲置的。”

“小心别踩到看起来像古器物的东西。”马克说完就大步走回活动房屋去了。我爬上缓坡,朝尸体所在的地方走去。

马克又瞄了凯茜一眼,接着朝她点了点头。看来她通过了他心里的某种测验。他走到我面前,年纪大约二十五岁,长长的马尾辫,尖细精明的脸上有一双深邃的绿色眼眸,这种男人一看就知道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只在乎他怎么看别人。我就怕这种男人,总会让我觉得很没安全感。他们对事情有近乎回转仪般的确信,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软弱,容易受影响,好像穿错了衣服,来错了地方。

青铜器时代祭坛是一块平坦的巨石,长约七英尺,宽、高各约三英尺,由单块巨石直接劈凿而成。祭坛四周都被粗鲁地铲平了,根据鞋子踩在土壤上的感觉判断,应该是不久之前刚弄的。不过,坛边的地面倒是完好无缺,感觉就像一座孤岛耸立在翻腾的土浪中央。祭坛上,青草、荨麻丛生,杂草间闪烁着蓝白两色。

“马克,”亨特说,“马克,这位警探先生需要导览,就像平常那样,你知道,到基址参观参观。”

尸体不是杰米。我其实多少已经猜到了,不然凯茜早就跑过来跟我说了。然而,我的脑袋还是一片空白。

“那你最好动作快点,带我同事去兜一圈。”凯茜对他说。

女孩有一头深色长发,一绺发丝贴在脸上。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只注意到了深色头发,完全没想到,都过了这么久,杰米的尸体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我们只剩几周了。”刚刚的那个男的站在活动房屋的门边说道。他个子很矮,但很结实,如果穿上厚重的套头毛衣,会很像瘦弱的小男孩。不过,他这会儿穿着T恤、沾满泥土的野战裤和马丁鞋,袖子底下肌肉线条突出,有如羽量级拳击选手。

我没遇到库珀,他已经回头往马路上走了,每走一步就甩一下脚,像猫一样。一名鉴证人员在拍照,另一名在祭坛上撒粉,准备采指纹。几个分局警员站在担架旁,跟殡殓人员说笑闲聊,草地上零星插了几个三角号码牌。凯茜和索菲蹲在祭坛旁边,端详着边缘。我一眼就认出了索菲,她那僵直的姿势,就算穿着平板的连身服也藏不住她的身份。所有刑侦案鉴证科人员里头,我最喜欢索菲。深色皮肤,苗条腼腆,戴上白色防护帽的样子马上让人想到战时护士,在炮声隆隆的战地里,手执水壶在床边倒水,同时俯身轻声安慰伤兵。其实她性子很急,又没耐性,但说话条理分明,几句话就能让上司和检察官服服帖帖。我就喜欢这种反差。

“太好了,亨特博士,”凯茜说,“我们会清理现场,让你们尽快回去工作。”

“要怎么走?”我站在蓝白胶带旁边大喊。只要鉴证科的人不准你进犯罪现场,你就不准进去,这是规矩。

“我要所有人都待在那里,”亨特对我们说,“我不大清楚……证据什么的。脚印,还有……纤维。”

“嘿,罗布,”索菲高声应道,她站起来脱下面罩说,“等一下。”

“呃……好的。”亨特说,眼镜后方的眼睛对我们眨了一下。我说不上来,但他就是给人一种拿不住东西的感觉,明明双手空空,却让人觉得好像有东西(黄色条纹纸、看起来用过的面巾纸或半开包装的喉糖)正要从他手上掉出来一样。“好的,当然没问题。他们都……呃,马克和达明通常负责导览,但你们也知道达明——马克!”他伸手指向一间开着门的活动房屋,我瞄了一眼,只见式样简单的桌子前围了一群人,军装外套,三明治和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地板上都是泥块。一个男的把手上的牌一丢,从塑料椅上站了起来。

凯茜先走了过来。“刚死了一天左右。”趁索菲还没过来,她悄声对我说。她唇边有点发白,通常我们看到小孩尸体都会这样。

小贱人,我心里咒骂了一句。我觉得自己现在有些神经过敏,又有点头晕目眩,就像嗑药嗑过头,需要猛吞咖啡因让自己清醒。满是轮胎印的地上,云母碎片闪闪发光,看起来很刺眼,很烫,很狡猾。我不需要保护,但我和凯茜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顶撞、反驳对方,起码在外人面前绝对不会。所以,我和她有时都会用这一点来占对方便宜。

“谢了,凯茜,”我说,“嘿,索菲。”

“我是马多克斯警探,这位是瑞安警探,”凯茜说,“亨特博士,可以麻烦您找一位同事过来给瑞安警探介绍下挖掘现场的情况吗?同时请您带我去看下尸体。”

“嘿,罗布,你们两个还欠我一杯。”两个月前我们答应她,如果她说服实验室优先分析我们给她的血液样本,我和凯茜就请她喝鸡尾酒。之后每次遇到,三个人都会说“我们应该找一天喝一杯”,但到现在还是没约成。

“警探,”他说,“你们一定是警探,对吧?我是亨特博士……呃,伊恩·亨特,考古队负责人。你们想从哪里,呃,办公室、尸体,还是……你们知道,我不是很清楚,关于通报规定之类的。”像亨特博士这样的人,你一眼就会联想到卡通人物,加上羽毛和鸟喙,当当,他就是啄木鸟博士啦。

“你这次再帮我们忙,我们就请你吃晚饭,”我说,“有什么发现?”

活动房屋中间的通道里有一名中年男子正走来走去,好像迷路了。男人穿着脱了线的工作服,一看到我和凯茜就立刻精神抖擞。

“白人年轻女孩,十到十三岁,”凯茜说,“没有证件,口袋里有一把钥匙,应该是家里的,就这样,没了。头部遭重击导致凹陷,但库珀发现女孩颈部有淤青出血和疑似绑缚的痕迹,因此得等报告出来才会知道死因。她全身穿着整齐,但看起来很可能遭人强奸。这具尸体真是疑点重重,罗布,库珀说女孩死了大约三十六个小时,但尸体没有昆虫侵入的迹象,如果她昨天一整天都在这里,我搞不懂考古队员为什么没发现她。”

“走吧,”我说,“该我们上场了。”凯茜把烟踩熄,把烟屁股收回烟盒里,和我一起走到马路对面。

“这不是第一现场?”

“不用,谢了。”我说。我检查着皮套带子,将带子收紧,确定没有翻折。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又肿又笨拙,好像跟身体分了家。就算凯茜不说我也知道,不管那个女的是谁,什么时候被杀,杀人凶手都不可能躲在活动房屋后头等我们拿枪对着他。凯茜仰头朝头上的枝叶吐了一口烟。这天是标准的爱尔兰夏日,神秘难测得让人心烦。虽然现在蓝天白云,微风徐徐,轻拂过肌肤,却可能转眼间骤雨倾盆或烈日当空,甚至大雨和艳阳同时出现。

“绝对不是,”索菲说,“现场没有血迹,连头部伤口流出的血都没有,她是在其他地方被杀的,可能放了一天左右,然后才被弃置在这里。”

凯茜靠着车,伸手从书包里把烟掏了出来。“要不要来一根?”

“有什么发现吗?”

凯茜说去他妈的笨拙,如果你身高只有一米六五,又是年轻女性,稍微亮出点身份没什么不好。她把枪佩在腰间。我和她在这个问题上的差别其实挺有用的,别人常常不晓得应该怕谁,是带枪的娇小女人呢,还是看起来没带枪的大个子?对方光是看到我们就会分心,摸不着头脑。

“很多,”她说,“太多了。附近的小鬼好像经常在这里游荡,到处都是烟蒂、啤酒罐和口香糖,还有两个可乐罐和三段大麻烟屁股,甚至还有两个用过的保险套。你们一逮到嫌疑犯,实验室马上就可以拿这些东西做比对,绝对是梦魇一场。不过老实说,我觉得基本上就是青少年狂欢之后的杯盘狼藉。到处都是脚印,还有一个发卡,我不认为是这女孩的,因为发卡直接插在祭坛下面的土里,感觉已经在那里好一阵子了,但你们或许觉得需要检查一下。看起来不像是少女会用的东西,因为它是塑料的,尾端还有一颗草莓,通常更小的女孩才会戴这种发卡。”

我把车开到活动房屋对面隔了一条马路的空地上,停在鉴证科的厢型车和一辆黑色大奔驰中间。那是州首席法医库珀的车。我们下了车。我停下来检查佩枪:清洁过,上了子弹,保险关着。我把枪收进肩头的皮套里,放在其他地方都太明显了,很笨拙,感觉就跟直接亮警徽没什么两样。

金翼展翅!

我没想到这里会变成这样。我从来不看爱尔兰新闻,永远都是同一群反社会政客反复说着让人头痛的陈腔滥调,叽叽咕咕,有如唱片转得太快后发出的噪音。我只看国际新闻,距离会让事情变得单纯,给你幻觉,让你心安,认为世界不尽然和爱尔兰一个样。我确实辗转听说过有考古队员在纳克拿里附近挖掘、勘探,引起不少争议,但我没有注意详细情形,也没打听确切地点。我没想到这里会变成这样。

我觉得自己好像猛然在向后倒,我必须让自己保持平衡。我听见凯茜站在索菲身旁急切地说着:“可能不是她的。女孩身上的衣服都是蓝色或白色的,连发带也是,显然搭配过。不过,我们还是会检查一下。”

二十年前,原野还是一片森林,如今只剩几排树木。墙后是房屋,我当年就住在其中一间里。

“你还好吧?”索菲问我。

(脚踩运动鞋踏进岸边的土里,红色T恤上叶影斑驳,用树枝和细线做成鱼竿,看成群的小虫在鱼竿四周飞舞:嘘!你会把鱼吓走的!)

“我很好,”我说,“只是需要来杯咖啡。”都柏林这几年意式特浓咖啡蔚然成风,搞得任何古怪的情绪都可以拿没喝咖啡当借口。以前喝茶就没这个好处,起码当年的民众都不觉得喝茶和心情有关。

纳克拿里地处一大片原野之上,始于山丘侧边一处缓坡。放眼望去,整块地都被铲平,土壤也被翻搅过了,到处都是考古队员留下的神秘记号:壕沟、巨大的土丘、活动房屋、零零星星的粗糙石墙,看起来很像疯子搞出来的迷宫,非常超现实,又宛如核弹爆炸现场。原野一边是茂密的树林,另一边是一道墙,从树林一直延伸到马路,墙外可以看到楼房整齐的三角墙。缓坡顶端接近矮墙的地方,鉴证科的人已经拉了一圈蓝白警用隔离带隔离现场,所有人正围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这些家伙我差不多全都认识,但他们身穿白色连身服,戴着手套东翻西找,再加上一堆不知名的精密仪器,整幅场景看起来非常诡异,充满了不祥的氛围,让人怀疑是不是和CIA(美国中央情报局)有关。环顾四周,只有两样东西像儿童绘本似的,一眼就认得出来,让人安心。一个是马路旁边低矮的石灰白小房子,黑白两色的杂毛牧羊犬趴在房子前,脚掌不时微微抖动一下。另一个就是爬满常春藤的石塔,微风吹来,常春藤翻动飞舞,有如阵阵波浪。沉郁的河水切过原野一角,河面上波光粼粼。

“我打算在他生日的时候帮他打一罐咖啡点滴,”凯茜说,她很喜欢索菲,“要是剂量不够,他根本就是废物一个。跟他说石块的事。”

我当然希望自己还记得当时在森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少数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建议我尝试催眠回归法,但我就是很排斥那么做。我不喜欢“新世纪”的东西,只要察觉到一点迹象马上就心生戒备。我不是讨厌它的学说或做法,起码我从旁观察,觉得还挺有道理的。我讨厌的是搞“新世纪”运动的那群人,他们老爱在宴会上把你逼到角落,大谈特谈他们怎么发现自己是仅存的幸运儿,又为什么应该得到幸福。我很担心做了催眠之后,会像第一次读到美国作家凯鲁亚克小说的十七岁少年那样喜不自禁,满足地以为发现了真理,开始在酒吧里四处拉人传教。

“对,我们找到两样东西,”索菲说,“都是石头,差不多这么大——”她双手捧成碗状,大概八英寸宽,“我很确定是凶器之一。在墙角的草丛里,边缘处都是头发、血液和骨骼碎片。”

那年夏天出事后,我离开了纳克拿里镇,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杰米的寄宿学校开学日来了又过了,几周后,我去了寄宿学校,但不是杰米原本要读的那所。我读的学校在威尔特郡,是我父母亲所能负担的最远的学校。圣诞假期时我会回家,但我们家已经搬到了莱克斯利普,在都柏林的另一边。我们一开到中央有隔离带的复式马路,凯茜就掏出地图,找到正确的出口,并且一路指示方向。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路两旁绿草丛生,树篱护栏没有修剪,枝丫不停啪啪地敲打着车窗。

“有指纹吗?”我问。

路上,凯茜从书包里掏出光盘盒递给我——开车的人挑音乐。我假装自己忘了带CD,看到盒子里第一张像是重低音的音乐就挑出来播放,同时把音量调大。

“没有。有两处脏污,但看起来像是手套弄的。有趣的是石块的位置,就在墙边,有可能是凶手拿来的,说不定是从住宅区里拿的,这要看化验结果。凶手可能很伤脑筋该怎么处理它,虽然你或许会觉得直接把它洗干净塞在花园里就好,何必和尸体一起带过来。”

“没关系,凯茜。”我说。我最喜欢凯茜的一点就是她知道什么时候闭嘴,让你一个人独处。我们平常都是轮流开车,这回应该由她来开,结果她不但挑了我的最爱(操控自如的九八年萨博汽车),还把钥匙丢给了我。

“石块会不会本来就在草丛里?”我问,“也许是凶手拖着女孩翻墙的时候,把尸体摔到了石块上。”

“哦,臭狗屎,”凯茜说,“就是个臭狗屎,这个欠扁的家伙。真抱歉,瑞安,我没想到——”

“我不认为是这样。”索菲说。她很有技巧地挪了挪双脚,想推我到祭坛边,因为她想回去工作,但我转头不去看它。我不怕看到尸体,也有把握自己看过比这女孩更惨的尸体——去年有个刚会走的小孩,差点被父亲踹成两半——但我还是觉得不自在,头重脚轻,感觉眼睛好像无法对焦,看不清楚。说不定我真的需要来杯咖啡,我心想。“因为石块沾血的那一面是向下的,而且底下的草还很新,是活的,表示石块出现在那里没多久。”

“你们就想成是下午放假不就结了,马多克斯?”奥凯利说。他讨厌凯茜,理由其实很好猜,因为她是女人,还有她的穿着、年纪和之前的英勇事迹。而对凯茜来说,奥凯利因为这些老套的理由讨厌她,比他讨厌她这件事本身更让她生气。“去这种乡下地方查命案,再认真,一天也就够了。鉴证科的人已经出发了。”说完他就离开了。

“再者说,女孩被带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不再流血了。”凯茜说。

我开始有些呼吸不畅。凯茜打开书包收东西收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我感觉她很快地瞄了我一眼。“抱歉,头儿,我们实在没办法同时调查两起凶杀案,我们正在追查麦克洛克林那个案子,而且——”

“哦,对了,另一样东西,”索菲说,“你过来看下这个。”

“不行,”奥凯利说,“尸体还很新鲜,年轻女性,看起来是谋杀。警员要我们过去,尸体在纳克拿里,离这儿不远,所以不用留守或过夜。”

没办法,我只好弯腰从隔离带底下钻了进去。两名鉴证人员抬头瞄了一眼,自动从祭坛旁边退开,给我们让出空间。两人都很年轻,比实习生大不了多少,我突然想到,在他们眼中我们都是什么模样:年长资深、冷漠超然,对成人世界的精巧计谋和谈判信心满满。我们两名重案组警探,面无表情肩并肩地走向死去的女孩。我脑中想象着这幅景象,心情居然平稳下来。

警探只在特殊情况下才会出动,通常是尸骨落在泥煤沼里,骨肉保存完好,跟刚死的尸体没两样,才会让人觉得需要特别处理。

女孩朝右侧躺着,身体蜷曲,感觉就像在沙发上听着大人轻声细语,结果睡着了一样。她的左臂伸出祭坛外,右臂横在胸前,手掌被扭成了很夸张的角度。

按照法律规定,考古人员发现人体尸骨,只要离地面不足九英尺,就必须报警处理。这是为了避免精明的犯人将尸体埋在几百年前的墓地里,让人误以为是古人的遗骸。我猜,制定法律的人也许觉得如果凶手能够挖地超过九英尺,而且中途没被人发现,那么光凭他这份努力,给一点奖励似乎不为过。地表下陷或侵蚀偶尔会让浅埋的尸骨暴露出来,这时候通常会找基层警员和法医,但也只是走个形式,因为新近的遗骸和古代尸骨其实并不难区分。

她穿着烟蓝色野战裤,是那种标签和拉链的位置都很奇怪的样式,白色T恤正面画了一排风格突出的矢车菊,脚上是白色运动鞋。凯茜说得没错,女孩很用心地搭配了衣服,因为她脸颊上那绺头发是用蓝色矢车菊丝带发卡固定住的。她身材相当瘦小,但裤管一边卷起,露出的小腿肚却显得很结实。她应该是十到十三岁,胸部才刚发育,隔着T恤几乎看不出来。鼻子、嘴巴和门牙前端都有凝结的血块,发际线掺着蜷曲的草叶,迎风微微摇曳。

“为什么?”我说,“找法医处理不行吗?”

女孩双手各包着一个透明塑料袋,在手腕处打了结。“看来她挣扎反抗过,”索菲说,“断了两根指甲。我不认为其他指甲上可以找到DNA,因为看起来很干净,但应该能从她衣服上取得纤维和微迹残留。”

“我们去。”凯茜说,用脚蹬了一下我的椅子,然后连人带椅滑回了自己桌前。

我突然有些晕眩,很想让女孩一个人留下,把那些年轻鉴证人员的手挥开,叫一旁晃来晃去的殡殓人员滚蛋。她受的罪已经够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死亡,我想让她保有这最后一样东西,这是最起码的。我想用柔软的毯子裹住女孩,梳理她沾了血的头发,为她准备落叶和小动物窸窣骚动编织而成的褥垫。我想让她沉睡,顺着地底的神秘河流蜿蜒而下,待四季在她身躯之上播撒蒲公英的种子,月圆月缺,落下片片雪花。因为她是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有考古队员发现一具尸体,谁要去?”

“我也有一样的T恤,”凯茜在我肩侧轻声说道,“潘尼百货童装部买的。”我曾经见她穿过,但我知道她不会再穿了。纯真受到了侵犯,创伤巨大且绝对,再也不可能假装视而不见。

“现在是休息时间。”我说。

“我要你看的是这个。”索菲很快说了一句。她最讨厌犯罪现场有人面露感伤或故作轻松打哈哈。她表面上会说那是浪费时间,还不如专心办案,但其实她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懦夫才需要时间调适。她指着祭坛边缘说:“要手套吗?”

这时,奥凯利突然冲进办公室问:“组里有谁在?”凯茜立刻按了“退出”键,之前一直被她派去解决难关的“嗷臭虫”瞬间消失在电脑的休眠世界里。

“我什么都不会碰。”说着我在草丛里蹲了下来。

“亲爱的,机动组不要你这种反应慢的,”凯茜说,“要是你连考虑不存在的小虫该怎么行动都需要花上半个小时,他们绝对不会让你处理人质的。”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女孩有一只眼睛半睁着,好像是在故意装睡,等着一会儿大喊:“哈哈!你被骗了!”一只发亮的黑色甲虫在女孩小臂上爬行,像是计划好的。

“我觉得我应该请调到比较亲切友善的部门,比如说机动组。”我说。

祭坛表面有一道凿痕,约莫一指宽,离祭坛边一二英寸。凹痕因为风吹雨打,已经磨平了,甚至有些光泽,但还是看得出凿刻者曾经失手在凹痕一端挖了一大块,留下了参差不齐的小突起。突起下端粘了东西,颜色很深,近乎黑色。

“嘘!”她伸手把我的脸转了回去,让我对着电脑屏幕,说,“乖孩子,别说话,专心玩你的虫,不然就没人玩了。”

“是海伦发现的。”索菲说。年轻女鉴证员抬头对我害羞又骄傲地微微一笑。“我们做了采样,是血,我会跟两位报告是不是人血。不过,我不认为凿痕跟尸体有什么关联。女孩被带到这里的时候,血已经凝结了,而且我敢说凿痕上的血块已经很多年了。可能是动物留下的,也可能是附近的小混混,无论如何都是很有趣的发现。”

“幸好我这个人很有男子气概,完全不受威胁,光凭——”

我想起杰米腕骨边的小巧凹陷,还有彼得剪完头发后,小麦色后颈处的那道白边。我感觉到凯茜没有在看我。“我看不出来两者会有什么关联。”我说完后站了起来,突然头昏脑涨,要不是扶着祭坛边缘,差点没站稳。

“对啦,对啦,”凯茜说,“男人怎么可能会被小女孩打败?连虫子都知道这个道理,只有没卵蛋、没男子气概的娘娘腔才会——”

离开之前,我站在女孩尸体上方的小嵴上环顾四周,将四周景物记在心里。我看着沟渠、房屋、田野、通道和地势的起伏接合。石墙一侧有一行树木没被铲除,应该是当地居民嫌基址太碍眼,想要眼不见为净而保留的。一条断掉的蓝色塑料绳缠绕在高高的枝丫上,打了个结,绳子分叉且发霉了,落下来的一截二三英尺长,摆来摆去,不禁让人想起血腥罪恶的中世纪,暴民滥用私刑,民众夜间自缢而亡。只有我知道那绳子是什么。它是轮胎秋千的遗迹。

“是我让你的。”我对凯茜说。

尽管在我心中,当年的经历早已是别人的遭遇,与我无关,然而有一部分的我却始终留在纳克拿里没有离开。无论是在警校上课胡思乱想时,还是趴在凯茜家的床垫上时,我总是会看到那个好动的孩子不停地猛力荡着轮胎秋千,跌跌撞撞地跟着彼得翻过石墙。晒成麦色的双腿映着阳光,伴随着笑声消失在树林之间。

“嘿!”凯茜大喊,派出一只虫。只见它蹦蹦跳跳地跑到我的虫旁边,球棒一挥,把它打下了悬崖。我的“扫地雷威利”直直地坠入海中,对我大叫道:“啊,你这只软脚虾!”

当时的我一度跟警察、媒体和吓坏的爸妈一样相信自己是幸存者,从卷走彼得和杰米的魔掌下平安归来。我错了,我再也不这么想了。我无从解释其间的关键,但我这么说绝非比喻:其实我一直没有从林中脱身。

八月一个周三的早上,我们接到了德夫林这个案子。根据我笔记上的记录,时间是在十一点四十八分,那时组里其他人都去喝咖啡了,只剩我和凯茜。我们正在我电脑上玩《百战天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