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有动静,便朝男人身后看,只见一个小女孩站在楼梯边,双手夹着栏杆。虽然现在是下午,又是大晴天,屋子里却非常暗,不过我还是看见了那女孩的脸,如遇晴天霹雳般,我吓得愣在原地,觉得天旋地转,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遇到鬼了。是她,祭坛上那个死掉的小女孩。我觉得两耳嗡嗡作响。
男人盯着手中的碗,笨拙地将它放在走廊的桌子上,几滴牛奶洒了出来,滴在钥匙和小孩的粉红帽子上。“干什么?”他问,声音因为恐惧而咄咄逼人,“你们找到凯蒂了?”
当然,世界不到一秒就恢复了正常,耳鸣渐渐消失,我也发现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其实我们刚才根本不需要拍大头照。凯茜显然也看到了。“我们还不确定,”她说,“德夫林先生,这位是凯蒂的妹妹吗?”“她是杰茜卡。”德夫林先生哑着嗓子说。女孩缓缓往前走了几步,德夫林先生盯着凯茜,后退两步搂住女孩的肩膀,把她带到走廊来。“她和凯蒂是双胞胎姐妹,”他说,“同卵双胞胎。这表示——你们已经——你们是不是找到了一个很像她的女孩?”杰茜卡的视线落在我和凯茜之间,双手无力下垂,过大的灰色毛衣遮住了她的手。
“不算是。”凯茜柔声说。这种事我几乎都交给凯茜处理,不只因为我比较懦弱,也因为我和她都知道她这方面比我在行得多。“我们可以进去吗?”
“麻烦您,德夫林先生,”凯茜说,“我们真的必须进去跟您和您夫人谈一谈。”说完她瞄了杰茜卡一眼。德夫林先生低下头,看到自己把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于是移开,一脸惊诧。他的手悬在半空中,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办。
男人瞪大了眼睛说:“你们是失踪人口组派来的?”他鞋上沾了泥巴,裤脚也湿了,显然出去找过女儿,只是没找对地方,只好先回家吃点东西再继续找,直到找到女儿为止。
突然,他懂了。想也知道他明白了,因为要是凯蒂还活着,我们一定会告诉他。德夫林先生机械地从门旁退开,身体微微一侧,我和凯茜走进客厅。我听见他说:“上楼去找薇拉阿姨。”之后便跟着我们走了进来,把门关上了。
“您是德夫林先生吗?”凯茜说,“我是马多克斯警探,这位是瑞安警探。”
德夫林家客厅最恐怖的一点就是它太普通了,典型的郊区住宅的装潢,就像是直接从漫画里搬出来的。蕾丝窗帘,四件式花沙发,扶手和头靠都放了小罩布,橱柜上摆着华丽的茶壶组,所有东西都一尘不染,擦得亮晶晶的。这个家感觉实在太平凡了,很难想象会遭此变故,虽然被害人的家通常都是这样,有时甚至连犯罪现场也是如此。扶手椅上坐了一个女人,和客厅真是绝配,一样的笨重臃肿。她头发烫过,一双蓝色大眼无精打采的,双颊上有两条深深的法令纹。
凯茜摁了下门铃,一名年约四十的男人出来应门。他矮我几英寸,腰间已经长出赘肉,深色头发剪得整整齐齐,脸上吊着两个大眼袋。他穿着开襟毛衣和卡其裤,手里拿着一碗玉米片,这让我很想安慰他,跟他说没关系,因为我知道他未来几个月要学会接受即将发生的事:警察来通知他们女儿的死讯时,他们竟然在吃玉米片,这种事没人忘得了,一想到就会痛苦万分。我就见过一个女的在证人席上当场崩溃,哽咽不止,法官不得不宣布休庭,给她打镇静剂,只因她男友被人刺杀时,她正在上瑜伽课。
“玛格丽特,”德夫林先生说,“这两位是警探。”他的声音就像吉他弦一样紧绷。他没有走到妻子身旁,而是留在沙发边,紧握双拳插在毛衣口袋里。“到底怎么回事?”他追问我和凯茜。
德夫林家是联排式公寓,前院有一小块草皮,跟住宅区其他房子一样。左邻右舍为了凸显与众不同,都疯狂装饰自己的前院,三天两头修剪灌木或天竺葵,唯独德夫林家除了除过草,其他什么也没做,反而别具一格。他们家在住宅区中段,离基址有五六条街的距离,正好看不到警员、殡殓车和其他看一眼就知道出事了的恐怖混乱的场面。
“德夫林先生,德夫林太太,”凯茜说,“这件事实在很难启齿,不过,我们在住宅区旁的考古基址上发现了一具少女的尸体,恐怕是两位的女儿凯蒂。我感到很抱歉。”
我想,这件事一定在我身上留下了烙印,但我不可能也觉得没必要搞清楚自己到底受了哪些影响,毕竟我那时才十二岁,正是容易困惑和尚未定型的年纪,就算生活再安定,也可能隔夜起来就判若两人。再说,事发几周之后我就去念寄宿学校了,比起森林里发生的事,寄宿学校带给我的影响和惊吓更大、更突然。如果试图拆解自己的人格,抓到一点线索就大惊小怪:天哪!你看,这是纳克拿里事件造成的!这种想法既天真,也基本上没什么价值。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竟然再次闯进我的生命,沾沾自喜,安如磐石,反倒让我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怜的孩子,”凯茜突然冒出一句,“可怜的孩子,真可怜。”
玛格丽特突然呼出一口气,仿佛腹部被人捶了一拳。泪水开始从她的面颊滑落,但她似乎毫无感觉。
我不希望给人留下一种这样的印象,好似当年的纳克拿里事件让我的生命从此蒙上阴影,让我二十年来活得像个悲剧人物,不断被过去缠扰,置身在香烟和回忆构成的凄云惨雾里,带着忧伤的微笑审视这个世界。纳克拿里没有让我梦魇不断,没有剥夺我的行动能力,让我病态地惧怕树木和其他美好的事物,没有让我像电视或电影里的主角一样,因为恐惧而接受治疗,以此得到救赎,向饱受挫折却不懈支持的妻子敞开胸怀,长相厮守。坦白说,我可以好几个月完全不会想到这件事。报纸偶尔会做失踪人口专题,彼得和杰米就会再度登场,面带微笑,出现在周日增刊的封面照片里,夹在消失的游客、离家的妻子和其他神秘陌生的爱尔兰失踪人口中间。粗糙且模糊,他们脸上的微笑在后见之明和过度使用下让人感觉他们仿佛早已预见了未来的不测。我总是事不关己地读着报道和寻人启事,虽然会双手发抖,几乎无法呼吸,但这只是单纯的条件反射,而且通常短短几分钟后就消失了。
“你们确定吗?”德夫林两眼圆睁,大吼道,“你们怎么能确定?”
“我说了我不饿。”我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哀号,但最后还是把三明治打开吃了。凯茜说得有道理,这一天看来不会这么快结束。我们坐在人行道边上,凯茜从书包里掏出一罐柠檬可乐。三明治虽然号称夹了鸡肉和很多料,但我只尝到保鲜膜的味道,可乐则太温太甜了,让我有点想吐。
“德夫林先生,”凯茜温柔地说,“我见过她,她长得就跟您女儿杰茜卡一模一样,我们明天会请两位去认尸,确定身份,不过我个人相当确定。很抱歉。”
“去你的,瑞安,把它吃下去。你要是昏倒了,我可不会把你背回家。”我这辈子从来没昏倒过,但确实常常因为生气或神志恍惚而忘了吃饭。
德夫林再次抛下我们冲到窗边,紧握着拳头抵在嘴边,表情茫然,双眼充血。“哦,天哪,”玛格丽特说道,“天哪,乔纳森!”
“我不饿。”
“她出了什么事?”德夫林突然厉声说,“她怎么——怎么会——”
我在店外抽烟等她,没想到她出来时手上拿了两个塑料盒装的三明治,还递给我一个说:“拿去。”
“据我们判断,恐怕她是被人谋杀的。”凯茜说。
我和凯茜将车留在基址,徒步走到位于马路旁的住宅区(我的身体和肌肉还记得翻过石墙的瞬间:双脚踏在哪里,膝盖碰到水泥地后留下的擦伤和落地的声音)。凯茜说她要绕到店里,因为那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我们可能还要好一会儿才有空吃饭。凯茜的胃口就跟十几岁的小男孩一样大,而且痛恨错过吃饭的时间。我平常挺喜欢她这样的,因为我很讨厌吃个沙拉都要称重的女人,但我现在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天。
玛格丽特从椅子上起身,动作很慢,仿佛是从水底浮上来的。“她在哪里?”泪水还是不停地从她双颊簌簌流下,但她语气却反常地平静,甚至有些轻快。
这时,索菲和两位鉴证人员已经处理完祭坛,开始以同心圆的方式向外侦查。我跟她说达明碰过尸体,还凑近过,因此需要取他的指纹和头发,将他留下的痕迹排除。“真是白痴,”索菲说,“还好他没想到用自己的外套盖住女孩。”穿着连身服让她满身大汗,年轻的男鉴证员站在她后面,悄悄从素描簿上撕下来一页,从头来过。
“她在法医那里。”凯茜柔声说。要不是凯蒂死状那么凄惨,我们可能会直接带他们去看女儿,但她头骨遭受重击碎裂,满脸鲜血……法医起码会趁验尸的时候,把这徒增悲痛的骇人尸体清理干净。
我注意到她说了“反正”这个词,这表示梅尔和我一样,觉得运动服怪客的说法很怪。我觉得达明是那种为了讨你欢心,会顺着你的意思说话的人,只可惜我刚刚没想到问他,那家伙是不是穿着高跟鞋。
玛格丽特环视客厅,神情恍惚,无意识地拍打着裙子口袋。“乔纳森,我找不到钥匙了。”
她没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人或事,也没看到达明说的怪家伙。“但反正我也不会看到,因为我不坐巴士。我们这些外地人几乎都住在他们帮我们租的一栋房子里,就在马路往下几英里的地方。马克和亨特博士有车,他们会载我们回去,不会经过住宅区。”
“德夫林太太,”凯茜说着,一手按住玛格丽特的臂膀,“很抱歉,我们现在还不能带两位去看凯蒂,法医检验完毕之后,我们会尽快通知两位认尸的时间。”
梅尔抬头瞄了我一眼,眼睛瞪得大大的。“啊,不会吧?你是说尸体早就在了,在我们那个……的时候?”她摇摇头接着说,“不可能。马克和亨特博士昨天下午把基址巡视过一遍,确定还有哪些事要做,他们应该会看到那个,呃……她。我们只有可能今天早上错过,因为大家都在基址下方,就是排水沟渠的尾端,因为斜坡的角度,我们看不到祭坛顶端。”
玛格丽特甩开凯茜,缓缓朝门边走去,同时用手笨拙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凯蒂,她在哪里?”凯茜回头看了眼乔纳森,想请他帮忙,但他只是两手紧贴玻璃,茫然地看着窗外,呼吸急促。
“有没有可能尸体昨天就在了,但你们没发现?”我问道。
“麻烦您,德夫林太太,”我着急地说道,同时侧身挡在她和房门之间,尽量动作小心,以防太过唐突,“我答应会尽快让二位去看女儿,只是现在不行,真的没办法。”
这年头,人们很少想到死亡,偶尔想到才会歇斯底里,开始赶时髦做运动,吃高纤麦片或买尼古丁贴片。想当年,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对死亡是那么念兹在兹,连墓志铭都不忘提醒过客:途经此地的生命旅人哪,请切记昨日的我是今日的你,今日的我将是明日的你……对现代人来说,死亡很落伍,一点也不酷,我觉得现代人的特色就是粉饰太平。营销研究将所有人和东西区分得清清楚楚,品牌和乐队完全依照消费群体的需要而设计,我们已经习惯一切都按自己的喜好安排,因此面对毫不妥协、拒绝修饰和改变的死亡才会怒不可遏。维多利亚时代就算是良家妇女,见到尸体也不会像梅尔这样深受震撼。
她两眼泛红,张着嘴看着我,长吁一口气说:“我的孩子。”说完她肩膀一垮,又开始啜泣,声音又干又哑,怎么也停不下来。她的头向后仰着,哽咽不止,顺从地让凯茜温柔搂住她的肩膀,带她回扶手椅坐好。
“休息结束之后,马克要我去锄祭坛边缘的土,把基座清理出来,达明说他也要去——我们通常不会独自工作,因为很无聊。我们沿斜坡走到一半,就看到祭坛上有个蓝白相间的东西。达明问:‘那是什么?’我说:‘可能是谁的夹克吧。’我们又往上走近了一点,我马上发现那是一个小孩。达明摇摇女孩的手臂,检查她还有没有呼吸,但你一看就知道,她死了。我没见过尸体,可是——”她吸了吸脸颊,摇摇头接着说,“大家老是说什么‘他看起来好像睡着一样’,根本就是放屁,不是吗?明明一眼就看得出来。”
“她是怎么死的?”乔纳森依然凝视着窗外,又追问了一句。他咬字很模糊,仿佛嘴唇已经麻痹。“怎么死的?”
我喜欢梅尔,她虽然很不安,却不让自己表现出来。她手里有一根橡皮筋,像玩花绳似的在结茧的指间翻弄出各种图案。她的说法和达明的大致相同,却主动很多,不用我们像对待小动物一样循循善诱。
“我们要等法医验尸之后才知道,”我说,“有任何发现,我们会立刻通知二位。”
梅尔耸耸肩说:“我不记得了,跟一群其他的小鬼吧,我想。”
这时,我听见有人轻声下了楼,接着客厅的门“砰”的一下被打开,一个女孩出现在门口。在她身后,我看见杰茜卡站在走廊上,嘴里含着一绺头发,看着我们。
“她跟谁在一起吗?”
“怎么回事?”女孩气喘吁吁地说,“哦,天哪!是凯蒂吗?”
“差不多两三周前。”
没有人回答。玛格丽特咬着拳头,啜泣变成了难听的哽咽。这女孩打量着我们,双唇微微张开。她又高又瘦,栗色鬈发披垂在脑后,很难看出实际年龄,也许只有十八或二十岁,但她穿着一身精心剪裁的黑长裤,高跟鞋,还有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白衬衫,颈间围着一条紫色丝巾,这样的穿着打扮比我见过的年轻女孩还要讲究许多。她朝气蓬勃,容光焕发,一进客厅就照亮了整个房间,跟这个家完全不搭。
“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拜托了。”她转头向我恳求道。女孩声音高亢,口齿清晰又有磁性,很像新闻主播,跟乔纳森和玛格丽特这种小镇蓝领阶层出身的柔腔软调完全不同:“到底是怎么回事?”
“附近的小鬼有时会到基址来,因为夏天没什么事好做。他们通常只是想知道我们有没有挖到宝藏或骷髅。我见过那女孩几次。”
“罗莎琳德。”乔纳森开口了。他发现自己嗓子哑了,便清清喉咙接着说:“警方他们找到凯蒂了,她死了,被人谋杀的。”
“你怎么知道?”我问。
杰茜卡低低呜咽了一声。罗莎琳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眨眨眼,身体有些摇晃,用手撑在门框上。凯茜走过去,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带到沙发边。
“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女孩就住在住宅区里,”她一上来就开口说道,“反正就是这一带。”
罗莎琳德仰头靠在沙发垫上,对凯茜虚弱一笑,表示谢意,凯茜也回她一个微笑。“可以麻烦哪位帮我倒杯水吗?”她轻声说。
梅尔比达明有用多了。她又高又瘦,苏格兰人的特征很明显,手臂晒成了棕色,很结实,沙黄色的头发随意地扎了个马尾,坐着的时候双腿大开,跟男孩子一模一样。
“我去。”我说。我走进厨房,扭开水龙头,同时匆匆四下打量了一圈。没什么特别的,地板垫刷得干干净净,乡村风格的桌椅上了漆,除了高橱柜里摆了一整排的维生素,后面还藏了一大罐安定,上面的标签写着“玛格丽特·德夫林”。
“对啊,”凯茜讥讽地说,“如果要养宠物,我一定会考虑他。”
罗莎琳德喝了水,做了几次深呼吸,用纤细的手轻抚胸前。“你带杰茜卡回楼上去。”德夫林说。
“小孩真可爱。”我故作随意地说,带着试探性的语气。
“拜托,让我留在这里,”罗莎琳德下巴一扬说,“凯蒂是我妹妹,不管她出了什么事,我都可以……我都能面对。我已经没事了,很抱歉,刚刚那么……我不会有事,真的。”
我们记下达明的地址和电话,又给了他一张名片(其实我还想给他一根棒棒糖,因为他真的是一个勇敢的小孩,只是局里没有这种配备),接着就请他回餐饮室找梅拉妮过来。
“德夫林先生,我们也建议罗莎琳德和杰茜卡留下来,”我说,“她们可能知道什么线索,或许对我们办案有帮助。”
“没关系,”凯茜说,“别担心,达明。要是你想到其他事情,记得跟我联络,好吗?无论如何,你要好好保重。”
“我跟凯蒂很亲。”罗莎琳德抬头看着我说。她的眼睛和她母亲的一样,又大又蓝,眼角有些下垂。这时,她的视线飘向我背后。“哦,杰茜卡,”她说着张开双臂,“杰茜卡,亲爱的,来这边。”杰茜卡缓缓走过我身旁,动物般晶莹的双眸瞥了我一眼,接着便坐到沙发上紧紧偎着罗莎琳德。
达明快速地眨了眨眼,显得很不安。“呃……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我是说,那男的突然从路旁冒了出来,在住宅区的另一个出入口,而且我没有看得很仔细——我想我不记得……”
“很抱歉这个时候来打扰各位,”我说,“不过,我们有几个问题想尽快厘清,好找出杀人凶手。你们觉得现在可以回答问题吗,还是我们过几小时再来?”
“我们找肖像专家来,你有把握能描述他的长相吗?”
乔纳森·德夫林从厨房拉了把椅子过来,“砰”地朝地上一放,坐了下来,困难地吞咽了一下,说:“现在就问,你们问吧。”
“个子挺高的,大约一米八五,三十岁左右,我觉得。大块头,我记得是秃头,穿着深蓝色运动服。”
我和凯茜慢慢地对他们展开询问。他们最后一次看到凯蒂是在周一晚上,她到斯蒂洛根上芭蕾舞课,离都柏林市中心大约几英里远,课从五点上到七点。罗莎琳德七点四十五分在巴士站接她,跟她一起走路回家。(“她说她上得很开心。”罗莎琳德说。她低着头,双手蒙住脸,头发披散下来。“她真的很会跳舞……你要知道,她刚申请到英国皇家芭蕾舞学院,再过几周就要去了……”玛格丽特低声抽泣着,乔纳森紧紧抓着椅子扶手,双手抽搐。)罗莎琳德接完凯蒂就和杰茜卡到薇拉阿姨家去了,跟表弟妹一起过夜。薇拉阿姨的家在住宅区的另一头。
“他长什么样?”
凯蒂休息片刻,吃完烤豆子配吐司和柳橙汁之后就去帮邻居遛狗。她暑假遛狗打工,希望存钱进芭蕾舞学院读书。八点五十分左右,凯蒂回到家,洗澡,跟爸妈一起看电视,十点上床,和平常夏天的作息一样。她在床上读了几分钟书,玛格丽特就过来叫她熄灯睡觉。之后,乔纳森和玛格丽特继续看电视,快半夜才就寝。乔纳森回房之前,照例巡视屋子,确定门窗紧闭,大门门链挂好。
“我们五点三十分结束,所以可能是五点四十吧?这一点也很怪,我是说,这里除了开车哪里也到不了,只有一家商店和酒吧,可是商店五点就关门了,所以我很好奇他是从哪里来的。”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乔纳森起床出门到银行工作,他是资深出纳。他出门时没看到凯蒂,而且发现门链没有挂上,但由于凯蒂有早起的习惯,因此他当下断定女儿去阿姨家,找姐妹和表弟妹共进早餐了。(“她有几次这么做,”罗莎琳德说,“因为她很爱吃培根煎蛋,可是妈妈……呃,妈妈早上太累了,没法做早餐。”玛格丽特听了,马上刺耳地哀号了一声。)家里的女孩都有大门钥匙,乔纳森补充了一句。九点二十分,玛格丽特起床去叫凯蒂,可是没看到她。玛格丽特等了一会儿,跟乔纳森一样,她也以为凯蒂去阿姨家了。后来,她打电话给薇拉,问凯蒂是不是在她家,接着她联络了凯蒂所有的朋友,最后打电话给警察。
“那时候是几点?”凯茜问。
我和凯茜狼狈地挤在扶手椅边上,玛格丽特还是静静地哭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乔纳森走出客厅,拿了一盒面纸回来。一个女人踮脚下了楼,眼球突出,小个子,瘦得跟鸟似的,我猜她就是薇拉阿姨。她在走廊上犹疑不决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走进厨房。罗莎琳德轻轻按摩着杰茜卡柔弱的手指。
“好吧,”达明一脸正经地点了点头说,“周一我在等巴士回家时,看到有个家伙在马路上,好像在住宅区大门边吧,然后走进住宅区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他,我就是……他走进住宅区之前似乎左右看了一下,好像要确定没有人在看他还是怎样。”
凯蒂的家人表示她是个好孩子,人很聪明但课业表现并不出色,对芭蕾非常热爱。他们承认她是有点脾气,但最近都没和家人、朋友吵过架或起过争执。他们把凯蒂好朋友的名字告诉了我们,让我们追查。她从来没离家出走过,连负气出门也没有。她这阵子都很开心,因为要去芭蕾舞学院读书了,她非常兴奋。乔纳森说凯蒂才十二岁,还没到对男孩感兴趣的时候,我正想说怎么可能,就发现罗莎琳德突然扫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下,我马上心领神会,提醒自己之后要找机会支开她父母,单独跟她谈一谈。
“任何线索都很有用,”凯茜对他说,“再小的事情都行。”
“德夫林先生,”我说,“您和凯蒂的关系如何?”
他凝视前方,嘴巴微微张开,接着又喝了一口茶。“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你说的……”
他瞪着我大声说道:“你他妈的是想说我什么?”杰茜卡突然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把我吓了一跳。罗莎琳德紧抿着双唇,皱着眉对妹妹摇了摇头,接着拍了拍她,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杰茜卡低下头,重新将头发含在嘴里。
“好,达明,现在我要你仔细回想,”凯茜说,“你今天或是最近这几天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比如有不寻常的人在附近,或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我们不是怀疑您什么,”凯茜语气坚决地说,“我们只是必须先确定所有可能的疑点,再逐一排除。因为万一漏了什么,等我们逮到那家伙——我们一定会逮到他——辩护律师很可能见缝插针,让案子无法成立。我知道回答问题很不好受,德夫林先生,但我向您保证,要是没问这些问题,结果让凶手逍遥法外,绝对更不好受。”
“梅尔说了‘哦,天哪!’之类的,然后我们就跑回去跟亨特博士说了。他马上要我们所有人都到餐饮室去。”
乔纳森用鼻子吸了一口气,稍稍放松了些。“我跟女儿的‘关系’好得很,”他说,“她会找我说话,我们很亲,我……我对她也许就跟对小宠物一样。”杰茜卡抖了一下,罗莎琳德又抬头瞄了一眼。“当然我们会吵架,就像其他父女一样,但她是乖女儿,也是好女孩,我爱她。”说到这里,他声音第一次变得沙哑,气愤地猛然抬起头。
“你做得很好,”凯茜柔声说,“然后你是怎么做的?”
“那您呢,德夫林太太?”凯茜问。
“我们,呃……石坛上有东西,我以为是外套之类的,好像有人把外套忘了,我说……呃……我说:‘那是什么?’说完就和梅尔再往前了一点……”他低头看着杯子,双手又开始发抖。“是人。我以为她可能,你知道,可能昏迷了还是怎样,所以我就摇摇她的……她的手臂。可是,呃……她摸起来怪怪的,很冰,而且很僵硬。所以我就低头去检查她有没有呼吸,结果没有。她身上有血,我看到血,在她脸上。于是,我知道她死了。”说完他又咽了咽口水。
玛格丽特手搁在大腿上,手里撕着面巾纸,像小孩一样乖乖抬起头来。“那还用说,我的小孩都很听话,”她声音低沉,语带迟疑地说,“凯蒂她……她是小可爱,总是非常乖巧,现在她走了,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她嘴角抽搐着。
达明咽了咽口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凯茜充满期盼地往前靠,等他回答。
我们没有问罗莎琳德和杰茜卡。父母在场,小孩不可能说自己兄弟姐妹的实话,而且小孩一旦说谎,尤其像杰茜卡这么小、这么困惑的孩子,谎言就会在他们心里扎根,反而会让真相石沉大海。我们之后会征得德夫林夫妇首肯,跟杰茜卡单独谈话,还有罗莎琳德(如果她未满十八岁)。不过照眼前这个情况来看,应该没那么容易。
“然后呢?”
“你们知道有谁可能有意伤害凯蒂吗?”我问。
“休息时间是十一点十五分结束。”
客厅里一阵沉默。突然,乔纳森一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天哪,”他说,脑袋像受到刺激的公牛般前后摆动,“那几个电话。”
“那是几点的事?”
“什么电话?”我说。
“我们必须把祭坛边的杂草和泥土清理干净,”达明说,“上周已经有人把四周铲平了,但还留下祭坛边的一小块没弄,因为我们怕推土机会损坏祭坛。所以,休息时间结束之后,马克就要我和梅尔到祭坛去,其他人在渠道工作,我们则负责锄地。”
“混账,他死定了。你们说我女儿是在基址被人发现的?”
“抱歉啦。”凯茜说着翻了个白眼,对达明一笑,达明立刻报以微笑,显然乐开了花。我没来由地有点讨厌他,心里完全可以理解亨特为什么找他负责导览。达明有一双碧眼,还有些腼腆,是公关的最佳人选,但我向来不喜欢柔弱迷人的男性。我心想,如果凯茜遇上娇声娇气、很容易受感动的女孩子,反应一定跟我现在一样,嫌恶又戏谑,但又忍不住羡慕,因为男人就想保护这样的女人。“言归正传,”她说,“后来你们就往祭坛那边去了?”
“德夫林先生!”凯茜说,“请您坐下,告诉我们电话是怎么回事。”
“凯茜,”我正色道,“可以等一下再谈你的生涯规划吗?”
乔纳森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重新坐下,但我在他眼中看到一种飘忽的神情,我敢打赌他此刻心里一定在盘算怎样才能逮到打来电话的家伙。“你们都知道高速公路要穿过考古基址,对吧?”他说,“住宅区里大多数人都反对,只有少数几户好奇房价会攀升多少,因为公路会经过住宅区。但对我们大多数住户来说……基址是古迹,独一无二,属于我们住宅区,政府无权未经居民同意就擅自破坏。我们镇上成立了‘反公路’自救会,由我担任主席,一手策划活动。我们到政府机关请愿,写信给政治人物,能做的、该做的我们都做了。”
“我真嫉妒,”凯茜说,“他们收义工吗?比方说干一周?”
“结果没什么回应?”我说。提起自己的丰功伟业,乔纳森整个人立刻平静了下来,反倒是我吓了一跳。我一直觉得他是饱受欺负的可怜虫,结果没想到竟然是冲锋陷阵的斗士,看来他显然比看上去要有料得多。
达明眼睛一亮,脸上散发着喜悦的神采,看起来不像他平常惯有的表情。“棒极了,我真高兴自己在这儿工作。”
“我原本以为他们只是官僚作风,不肯接受改变,但那几个电话却让我开始怀疑……第一个是夜里打来的,那家伙上来就说‘你这混账,乱闹一通,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之类的话,我以为是有人打错电话,就直接挂断继续睡觉了。直到他又打了第二个电话,我才想到这两件事或许有关。”
“挖掘工作进行得怎么样?”
“第一个电话是什么时候?”我说,凯茜提笔记录。
“我以前也想当考古学家。”凯茜对他说。我伸脚碰了一下她的脚,然后她把我的脚踩在脚下。
乔纳森看了玛格丽特一眼,她摇摇头,用手轻拍眼睛。“四月吧——可能是四月底。第二个是六月三日打来的,深夜一点三十分,因为我记下来了。凯蒂——我卧室里没有电话,电话在走廊里,而凯蒂通常睡得很浅——她先接了电话。她说‘喂’之后,那家伙就问:‘你是德夫林的女儿吗?’她回答:‘我是凯蒂。’那人说:‘凯蒂,叫你老爸别再插手管那条该死的高速公路了,我知道你们住在哪里。’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把电话接了过去,那人又说了‘德夫林,你女儿真可爱’之类的话,我要他以后别再打来,说完就挂了电话。”
“差不多两年,但我是六月才来的,我还在念大学。”
“你还记得他的声音吗?”我问,“比方说口音、年纪之类的?听起来耳熟吗?”
“你们挖多久了?”凯茜问。
乔纳森又咽了咽口水。他现在非常专心,像抓住救生绳一样紧紧抓着这一小条线索不放。“没什么特别的,不是很年轻,声音有点尖,乡下口音,但我说不出来是哪里,不是科克郡或北爱尔兰,没那么奇怪。他听起来……我觉得他应该喝醉了。”
达明深呼吸,舔了舔嘴唇。“我们……呃……我们在中世纪排水渠那里,马克想知道渠道是不是继续延伸过去。你们知道,我们……我们现在算是在收尾,因为挖掘工作就快要全部结束——”
“就只有这两个电话吗?”
“听着,”凯茜用安抚的语气说,“我知道你吓坏了。别急,慢慢来,跟我们一起把事情搞清楚,好吗?先从你今天早上在做什么开始,就是还没到祭坛那边之前。”
“还有一个,几周前打来的。七月十三日,深夜两点钟,电话是我接的,又是同一个家伙。他说:‘你还听——’”说到这里,他瞥了杰茜卡一眼。罗莎琳德伸手抱住她,轻轻摇着她,在她耳边轻声安抚她。“‘你还听不懂啊,德夫林?我已经警告过你别再碰那条高速公路了。你会后悔的,我知道你家在哪儿。’”
达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露出笑容,看了看我们脸上的表情,确定这么做没问题,接着才坐了下来。他想把马克杯放到桌上,却又临时改变主意,捧着杯子放在腿上,抬起头,用温顺的水蓝色大眼睛看着我们。他显然合凯茜的胃口,一看就知道很习惯受女人照顾。他已经受到了惊吓,有些虚弱,要是再被大男人询问,很可能会搞得一问三不知。我自觉掏出笔准备记录。
“你打电话报警了吗?”我问。
“没错,”凯茜说,“我应该说‘找张椅子坐’,不过你已经自便了。”
“没有。”他口气很粗鲁。我在等他告诉我为什么,但他没有说。
“我自己带了……”他说着用马克杯比了比,似乎是指了指他手上的和我们坐着的椅子,“亨特博士说你们两位找我?”
“你不担心吗?”
达明走进收藏室的样子很笨拙,一手咔啦咔啦地拖着塑料椅,一手还紧紧地抓着那杯热茶。
“坦白说,”他抬起头来,表情中混杂着痛苦和不屈服,感觉很可怕,“我其实很开心,我觉得这表示抗争有点进展了。不管那家伙是谁,要不是抗争真的威胁到他,他是不可能打电话过来的。可是现在……”他突然俯身到我面前,盯着我的双眼,紧握双拳,让我差点忍不住后退,“如果你们查出是谁打的电话,一定要让我知道,一定要告诉我,我要你保证。”
“这段话用来搭讪不错。”凯茜说完就从书包里掏出了记事本。
“德夫林先生,”我说,“我答应您,不管打电话的人跟凯蒂的死有没有关系,我们都会尽全力把他找出来,但我不能——”
“喜欢在后院挖来挖去的人应该是我吧。”我说。要是平常的我,肯定会说“失之警界,得之考古”之类的鬼话,但我还是有点紧张恍惚,所以没法好好跟凯茜斗嘴,开口肯定会说错话。“我差点就变成世界第一的私人陶器碎片收藏家呢。”
“凯蒂很害怕。”杰茜卡哑着嗓子低声说。我想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感觉就像听见扶手椅开口说话一样。我本来还以为这小女孩有自闭症或被绑架消失了呢。
“那你记性跟金鱼差不多嘛,对吧?我小时候常在后院挖来挖去,但只找到过一只断了嘴的陶瓷鸭子。”
“是吗?”凯茜轻声说,“她说过什么吗?”
“只讲过一百万次吧。”我说。
杰茜卡看着凯茜,好像她问了一个无法理解的问题。接着,她的眼神又飘走了,再次落回恍惚的自我世界。
“乐意之至,”凯茜对我露齿而笑,“不过,天哪,你看这些东西……真希望我们有时间好好欣赏。我小时候很想当考古学家,我跟你说过吗?”
凯茜凑到杰茜卡身边。“杰茜卡,”她说,语气非常非常温柔,“凯蒂害怕谁吗?”
“我没问题,”我说,“下次我再多愁善感,踹我一脚就没事了。”
杰茜卡微微晃了晃头,嘴里嘟囔着,伸出瘦弱的小手捏住了凯茜的袖子。
我没有回答。窗外,殡殓人员正将女孩收进塑料尸袋里,索菲在一旁指点。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抬起了担架,送进等待在一旁的厢型车里,仿佛完全没有重量。狂风吹打着我眼前的玻璃,我猛然转过身去,心里突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大喊“妈的,给我安静”或“去他妈的凶杀案,我不干了”之类的,或骂一些粗鲁无礼的带情绪的话,但凯茜靠着桌子,一双棕色的眼睛紧盯着我,而我“刹车”本事一流,总是有办法在无法挽回前及时止损,装作若无其事,所以我并没有发作。
“是真的吗?”她呢喃着。
“当然没问题,”凯茜说,“如果没找到,我们再另外想办法。”说完她又试了试桌子,摇晃幅度小多了。“罗布,你办这个案子真的没问题吗?”
“是真的,杰茜卡。”罗莎琳德柔声说。她将杰茜卡的小手松开,紧紧将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头发。“是真的,杰茜卡,是真的。”杰茜卡在她的怀中,两眼睁得大大的,目光涣散。
“我确定档案里有记录。”我说。桌子在摇,凯茜拿起一张白纸,折好后塞到桌脚下。“我晚上会再检查一遍。等我找过了再跟索菲说,这样可以吗?”
德夫林家没有网络,因此凶手不可能是什么远在地球另一端的聊天室变态,不然案子就难办了。他们家也没有防盗系统,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差别,因为凯蒂不是被人从床上架走的。我们知道她穿戴整齐——没错,她很重视搭配衣服,玛格丽特说,可能是从芭蕾舞老师那里学的,她非常崇拜她——而且是外出服。她先刻意熄灯,等父母都睡了,再趁深夜或凌晨下床穿好衣服出门。家里的钥匙在她口袋里,这表示她打算回家。
“嗯,如果两件事有关联,老实说,很难不让其他人知道。”凯茜说得有道理。“我只是打个比方,比如我们要让索菲比对女孩的血迹和一九八四年的样本,就必须得告诉她理由。假如你是在档案里读到的,那解释起来就容易多了。”
不过,我们还是搜查了她的房间,一方面是想找找线索,看能不能查出她原本想去哪里,另一方面是因为很有可能是乔纳森或玛格丽特狠心杀害了女儿,再布置成她自己离开家的样子。她跟杰茜卡睡在同一个房间,窗户很小,灯泡还很暗,我本来就觉得他们家有点阴森,现在更是这么感觉。杰茜卡那面墙上挂满了明亮的田园画:印象派的乡间野餐、拉克姆的仙子画和托尔金不那么阴森的幻想世界,感觉有点诡异。(“画都是我送她的,”罗莎琳德站在门口说,“对吧,小乖?”杰茜卡朝自己的鞋子点点头。)凯蒂那面墙就正常多了,全都跟舞蹈有关:芭蕾舞巨星巴雷什尼科夫和芳廷的照片(应该是从电视杂志上剪下来的)、舞后帕夫洛娃报纸专访上的照片、皇家芭蕾舞学院的入学许可,还有一张画得不错的少女舞者铅笔素描,素描纸背后装衬的纸板一角写着:“给凯蒂,二〇〇三年三月二十一日,生日快乐!爱你的父亲。”
“这有差别吗?”我没想到自己的语气会这么恶劣。
凯蒂周一夜里穿的白色睡衣还在床上皱成一团,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将睡衣装袋,连同床边收纳柜里的几张纸和未开机的手机一并收走,当作证物。凯蒂没有日记。“她之前写过,但才写两三个月就不耐烦,把日记‘弄丢’了。”罗莎琳德特别强调“弄丢”两个字,表示是她妹妹自己说的,同时给我一个哀伤又心照不宣的微笑,“她之后就没再写过了。”不过,我们还是拿了字帖、家庭联络簿和其他任何写了字可能有线索的东西。德夫林家的三个女孩各有一张木纹书桌,凯蒂桌上的一只小圆锡罐里凌乱地塞着发圈,我看到两只矢车菊丝质发卡,心中不禁一痛。
“哦,”凯茜说,“我想也是。那你知道你是从档案里读到的,还是印象中记得?”
“呼——”我们走出住宅区回到马路上后,凯茜叹了一口气。她伸手拢了拢头发,把鬈发拨乱。
我把草图堆整齐后说:“我记得杰米也别了一个一样的发卡。”
“不久之前,我见过这个名字,”我说,“乔纳森·德夫林。回局里记得查电脑档案,看他有没有前科或案底。”
“看他雇了马克那样的人,”凯茜说,“就知道他做事很有组织能力。刚才的发卡有什么特别的吗?”
“唉,事情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凯茜说,“那一家他妈的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达明。”亨特说着就离开了。凯茜把门关上后,我说:“他到底是怎么当上主管的?”说完便开始清理桌上的铅笔素描。草图绘工精细,是同一枚古钱不同角度的透视图。古钱就在桌子正中央,装在塑料封口袋里,有一个角弯得很严重,嵌满泥土。我把古钱和草图全都堆到一个档案柜上面。
听她这么说,我很高兴,应该说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也觉得德夫林家有问题。首先,夫妇俩从头到尾都没碰过对方,连正眼都没瞧过;其次,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应该闹哄哄的,左邻右舍不是来慰问就是来打探消息,结果我们只看到了游魂似的薇拉阿姨;最后,他们家每个人都像从不同星球来的。不过,我精神太紧张了,所以不大相信自己的判断。现在知道凯茜也觉得他们一家有点古怪,这让我放心不少。我说我精神紧张,不是说我崩溃了、疯了还是怎样,我知道只要我现在回家,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从头到尾把事情想清楚就好了。当我第一眼看到杰茜卡时,我确实差点心脏病发作,虽然后来发现她是凯蒂的双胞胎妹妹,但心情却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容易平复。这件案子中有太多曲折、可疑的巧合,很难不让人觉得有人搞鬼,这让我很不舒服。巧合就像一只只漂到我脚边的漂流瓶,瓶子上工工整整地刻着我的名字,瓶中信上却嘲弄般地写满无字天书。
“亨特博士,改天有空,我们很乐意参观,”我说,“可以请您给我们十分钟做下准备,然后找达明过来吗?”
我当年进寄宿学校后就骗室友说我有个双胞胎哥哥。我父亲是一名出色的业余摄影师,出事那年夏天的某个周六,他看我们骑着彼得的单车玩新特技(在及膝高的花园墙上冲刺、起飞),便要我们反复表演了半个下午,他自己则蹲在草地上不停更换镜头,直到拍完整卷黑白底片,拍到他想要的影像为止。照片里,我和彼得在半空中,我骑着车,彼得坐在把手中间,双臂大张,两个人都紧闭双眼,嘴巴大张(发出男孩特有的高声尖叫),头发映着阳光闪闪发亮。我还记得很清楚,后来我们摔到地上,滑过草皮,我母亲还骂了我父亲,说他怎么可以鼓励我们这么做。我父亲刻意选取了角度,没有拍到地面,因此照片里的我们看起来好像在飞,挣脱了重力的束缚,高高飞在空中。
“这些是出土器物,”亨特朝铁架挥了挥手说,“我想……呃,算了,还是改天吧,有些代币和挂衣钩还不错。”
我在照片后面粘了一张厚纸板,立在床头柜上(学校准许我们放两张家人的照片),跟其他男孩说我和哥哥放假时的冒险事迹,说得巨细无遗,只不过有些是真的,有些是想象的,而且我敢说里面有很多矛盾。我说我哥哥在另一所学校读书,在爱尔兰,因为我爸妈读的报道说双胞胎兄弟最好分开成长,这样比较健康。他在学校学骑马。
出土器物收藏室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壮观。虽然马克说贵重的发现都已经被送走了,但我还以为会看到金杯、骷髅和西班牙银币之类的东西。结果里头除了两张椅子和一张摆满绘图纸的大宽桌外,就只有数量惊人,看起来像破陶器的东西,全被装在塑料袋里,塞在手工组装的多孔铁架上。
要到第二年开学我才明白,“双胞胎哥哥”的故事迟早会让我遇上痛苦且困窘的麻烦(有些同学在运动会上看到我爸妈后,就开心地跑去问彼得怎么没有来)。于是我把照片拿回家,像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塞在床垫开口里,再也不提自己的哥哥,希望同学能忘了这回事。后来有个叫赫尔的同学(就是那种没事会给毛茸茸的小动物截肢的小孩)发现我不自在,便不停地追问,最后我跟他说我哥哥那年夏天从马背上摔下来,脑震荡死了。结果我那一年一直提心吊胆,担心“瑞安哥哥死了”这件事会传到老师耳中,最后再传到我爸妈那边。当然,现在回想起来,我想爸妈当时一定知道,而老师在得知纳克拿里事件之后也都能谅解,决定体贴我的感受,让谎言自动消失。我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很糗。我想我运气算不错了,那时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要是再晚个两年,我可能会被送去接受辅导,必须对着小布偶掏心挖肺。
“要是记者愿意付我们,呃,比如说几百万呢?”雕塑神童很好奇。
不过,我还是很遗憾双胞胎哥哥没了。在此之前,想到还有二十几个人认为彼得活着,还在骑马,我心里会觉得好过许多。要是杰米也在照片里,我很可能会说我们是三胞胎,只是从这样的谎言中脱身就更没那么容易了。
“还有一件事,”我说,“记者可能随时会到,请不要跟他们交谈。我是认真的。就算是随便聊聊,说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都可能影响警方办案。我们会给你们名片,任何时候想到什么觉得应该让警方知道的事,就跟我们联络。有问题吗?”
我和凯茜回到基址,记者已经来了。我照本宣科,给他们做了例行简报。(这部分由我来做,因为和凯茜比起来,我更像成熟的大人。)尸体是年轻女孩,身份必须等通知家属之后才会公布,死因还要进一步调查,民众有任何线索请与警方联络,其他无可奉告,无可奉告,无可奉告。
“哦。”他失望地说了一声,又瘫回椅子上。他开始把方形巧克力融在光盘上,被凯茜发现后,马上把打火机收了起来。我真羡慕他,我常常希望自己也是这样的人,遇到任何事情(而且越恐怖越好)都能看成又酷又炫的冒险。
“有可能是邪教干的吗?”穿着难看的滑雪裤的大块头女人问。我们之前见过她,她在爱用双关语写标题的小报当记者。
“不是,”我说,“但我们必须查清楚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线索。”
“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是邪教所为。”我没好气地说。绝对不可能。对我们警探来说,杀人邪教就跟喜马拉雅山雪人一样,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也没有证据显示他们存在。但只要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大脚印,媒体马上就会闹哄哄地挤成一团,蜂拥而至,所以我们至少得表现出认真考虑过的样子。
“我们是那个,呃,嫌疑犯吗?”雕塑神童说。
“但女孩死在德鲁伊教活人献祭用的石坛上,不是吗?”女人还不放弃。
“我们需要一一向各位问话,”我说,“所有人在约谈过后也请不要离开基址。各位可能需要等上一段时间才会被约谈,如果因此耽搁了各位的时间,还请多多包涵。”
“无可奉告。”我下意识回答。这时我才发现祭坛和石坛边缘处的一道深沟让我想到了什么,就是验尸台和放血用的沟槽。我一直在想它是不是和当年的什么东西有关,却完全没想到几个月前才看过的验尸台。真是的。
其中一名男队员呼了一口气,但马上止住了。他坐在角落里,夹在两个年轻女孩中间,像是被呵护着。他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马克杯,浅棕色的鬈发,长着一张能在男子偶像团体出道的脸蛋,有雀斑但直率且俊俏。我敢说他就是达明·唐纳利,因为所有人(除了“雕塑神童”)都很沉默,但没有那种受伤的神情,只有他雀斑点点的脸庞下是掩饰不了的苍白,而且握杯子的手太过用力了。
后来,记者终于放弃了,开始散去。凯茜从一开始就坐在出土器物收藏室的台阶上,躲在记者背后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她一发现大块头女人盯上刚从餐饮室走出来想去活动厕所的马克,就立刻起身上前让马克看到她。我看到他隔着女记者和凯茜对望了一眼。过了一会儿,凯茜摇摇头,看起来很开心,撇下马克和女记者转头走了回来。
“各位早。”我说。大多数队员只是小声回了一句,唯有我们那位雕塑神童兴高采烈地大声回答:“午安!”其实,他才是对的。我不禁好奇,他是不是想吸引哪位女孩的注意。“我是瑞安警探,这位是马多克斯警探。我想各位都知道,今天早上有人在基址发现了一具女孩的尸体。”
“刚才是怎么回事?”我掏出收藏室的钥匙,问道。
我和凯茜同时开口,但我没理她,继续说我的。照理讲,带头的人是她,因为决定“这个案子我们接了”的人是她。但我们不是这样的搭档,组里的人也已经习惯看到我和凯茜在白板上的案件负责人一栏写“凯/瑞”而不是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但我现在突然有股压抑不住的冲动,想要表明我和她一样有带头能力,能负责这次的调查。
“马克在给她上课,讲解基址的事。”凯茜拍拍牛仔裤屁股上的灰尘,笑着说,“她只要提到尸体,他就会说‘等一下’,然后开始大声批评政府打算破坏巨石阵以外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不然就跟她说维京人在这里定居的事。我倒是很想留下来看好戏。我看她应该会铩羽而归吧。”
考古队员十五到二十人,这会儿正围坐在临时餐饮室的桌边。我们走进屋内,所有人都像幼鸟般同时急切地看向门口。队员们都很小,二十岁出头,邋遢的学生装扮和历经风吹日晒后的外向单纯让他们看起来更加年轻。虽然我知道是我自己乱想,但心里还是忍不住觉得他们很像活在农民公社或乌托邦里的人。女的没有化妆,头发不是编成辫子就是绑成马尾,显然是为了方便而牺牲可爱。男的满脸胡楂,被太阳晒得脱皮,其中一个头戴毛帽,长了一张憨厚老师最怕的调皮学生的脸。他无聊地拿着打火机烧东西,再把它们粘在破掉的光盘上。没想到的是,他用弯掉的汤匙、钱币、烟盒包装纸和两片薯片做出来的玩意竟然很好看,很像现代的城市艺术,却又有趣多了。角落里有一台沾满食物残渣的微波炉,虽然这么做很夸张,但我真的很想建议他把光盘放进去,看看会发生什么。
其他考古队员没什么要补充的,除了雕塑神童之外。他名字叫肖恩,他觉得我们应该考虑有可能是吸血鬼干的,不过等我们拿女孩的大头照给他看过后,他突然正经起来。只可惜他跟其他人一样,虽然见过凯蒂或杰茜卡在基址附近出现过几次,有时跟其他同龄的孩子一起,有时跟一个听起来像是罗莎琳德的大女孩在一起,但都没看到有陌生人监视她之类的。其他队员都没发现什么异常迹象,除了马克说:“只有政客趁自己还没把基址搞掉之前跑来这里拍照留念。需要我形容他们的长相吗?”也没有人看过运动服怪客,这让我更加怀疑他要么是从住宅区出来散步的普通人,要么就只是达明自己的想象。每回办案都会遇到这种人,他感觉你想听什么就说什么,结果浪费你一大堆时间。
“那我们就先找他们两个谈谈吧。”
家住都柏林的队员包括达明、肖恩和其他五六个人,周一和周二晚上都在家,剩下的人都住在临时租来的房子里,离基址二三英里。至于亨特(一讲到考古,他脑袋马上就清楚过来),他那两天晚上都跟妻子待在卢肯。他证实了大块头女记者的说法,凯蒂尸体所在的石头平台是青铜器时代的祭坛。“当然,我们不确定祭品是人还是动物,虽然,呃,根据‘形状’来看显然是人,因为体型比例,你知道的。石坛是很罕见的工艺品,说明这座山丘在青铜器时代是非常重要的宗教圣地,对吧?真是可耻……那条高速公路。”
“跟梅尔·杰克逊,”马克说,“梅拉妮。”
“你有没有发现什么证据,能表明女孩被杀是活人献祭吗?”我问他。如果他真的发现了什么,我们可能要花好几个月工夫才能让媒体不狂追猛报,将凶案和新世纪狂热连在一起。
“他是跟其他人一起发现尸体的?”
亨特给了我一个受伤的表情。“没有证据不证明没有。”他沮丧地说。
“唐纳利,”亨特高兴地说,他总算搞清楚了,“达明·唐纳利。”
他是最后一个接受问话的人。我和凯茜在收东西时,年轻的男鉴证员敲了敲活动房屋的门,探进头来。“呃,”他说,“嘿,索菲要我跟你们二位说我们准备收工了,不过有样东西你们或许想要看看。”
“达明姓什么?”凯茜边写边问。
他们三个已经把标记收好,将祭坛恢复原貌,整座基址突然像被荒废了一样。记者们早就离开了,考古队员也都各自回家了,只剩亨特正要坐上他那辆泥泞的红色福特小房车。走出活动房屋之间的通道时,我看见树林间闪过一道白光。
“发现尸体的时候,达明也在,”亨特一时还是没有会过意来,于是马克答道,“把他们吓坏了。”
熟悉又一成不变的问话过程让我的心情大大地稳定下来(照凯茜的说法,初步问话是办案过程中的“什么都没”的阶段:所有人都是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干),但走进林中的瞬间,我还是感觉脊背一凉。不是恐惧,那种感觉更像是听到有人喊你名字后你突然惊醒,睁开眼睛,或是有只发出超高频尖叫的蝙蝠从你身旁飞过。地上的草又软又厚,我双脚陷在累积多年的落叶上,茂密的枝叶将日光过滤成绿色,忽明忽暗。
“您的队员达明。您刚才不是说导览通常由马克和达明负责,但是达明有事没法陪瑞安警探参观?为什么?”
我们走进森林大约一百码[1]的位置,索菲和海伦在一块清理过的小空地上等着我们。“我保留现场只是想让你们看一下,”索菲说,“我要趁光线没了之前把这堆混账东西统统装袋,我可不想架照明设备干活。”
亨特无助地眨了眨眼睛,像卡通人物一样惊讶地张大嘴巴。“什么……什么达明?”
有人在这里露过营。眼前有一块约莫睡袋大小的区域,尖树枝都被清理掉了,落叶也被压平,而几码开外的地方有篝火残留的痕迹,它周围一大圈都光秃秃的。凯茜吹了声口哨。
“达明呢?”凯茜问亨特。
“这里是杀人现场吗?”我虽然这么问,但心里其实不抱希望,因为如果是的话,索菲一定会打断我们的问话。
“出土器物收藏室。”马克朝其中一间活动房屋歪歪头说。
“不可能是,”她说,“我们把这里仔细搜遍了,没有挣扎的痕迹,连半滴血也没有。篝火附近有一大片渍痕,但检验结果是阴性。不过从味道上判断,我敢说是红酒。”
“只要有桌子和几张椅子就行。”我说。
“这家伙还真享受啊。”我挑着眉毛说。我本来以为这家伙只是个乡巴佬流浪汉,但根据优胜劣汰的市场法则,爱尔兰其实并没有所谓的“酒鬼”存在,潦倒酗酒的人通常只能喝发酵苹果汁或劣质伏特加。我也想过可能是情侣或夫妻,想找点刺激或单纯无处可去,但落叶压平的部分只有一人宽。“还有什么发现吗?”
“出土器物收藏室,”马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说,“我们需要用到办公室,其他地方都烂糊糊的。”我没听过“烂糊糊”这个形容词,不过只要左右瞄一眼就知道个大概了:地上泥泞不堪,到处都是鞋印,板凳低矮凹陷,农具、自行车和荧光黄背心堆放在一起,看起来摇摇欲坠,让我想到了以前干警员的时候,心里一阵不舒服。
“我们会检查余烬以确定凶手是否在这里焚烧过沾血的衣服之类的,不过就我看来只有木头。我们找到了鞋印、五个烟头,还有这个。”索菲说着递给我一个用签字笔写了标签的封口袋,我举起袋子,对着斑驳的阳光,凯茜踮脚凑过来一起看,里面是一根长长的金色鬈发。“在篝火旁边找到的。”索菲用手指了指那边的一个证物标记牌后说。
“我们需要跟您借一块地方作为机动办公室,”凯茜说,“就今天,或许更久一点。哪里最合适?”
“知道露营的时间吗?”凯茜问。
“警用隔离带已经拉好了,”我说,“只要不越线就没问题。”
“灰烬没有被雨淋过,我会去查一下这一带最近的降雨记录,但我住的地方周一清晨下过雨,而且离这里只有两英里多,所以看起来那家伙不是昨晚就是前晚在这里出现过。”
“要怎么……有没有什么东西告诉——告诉他们哪里不能去?隔离带之类的?”
“我可以看看烟头吗?”我问。
“目前还是疑似谋杀,”我回答,“我们现在要找您的队员问几件事,之后再跟发现尸体的人谈一谈。其他人可以先回去工作,但不能进入凶案现场。我们晚点会再找他们谈。”
“请便。”索菲说。我从手提箱里拿出口罩和镊子,在篝火附近的一个标记牌前蹲了下来。是卷烟,卷得很细,而且抽到底了,那家伙显然对烟很在乎、很小心。
我们一走进去,亨特就像古董瑞士钟的小人儿一样从一群人里弹了出来。“你们是不是……我是说,一定是谋杀,对不对?可怜的孩子,真可怕。”
“马克抽卷烟,”我起身说道,“而且是金色长发。”
虽然只是个可能的身份,但我还是反常地大大松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一个小女孩(尤其是家教良好的健康女孩,在爱尔兰这么小一个地方)不可能自己死掉,绝对是遭人毒手,但这件案子就是有几个地方让我觉得不对劲。我内心有种迷信思想在作祟,认为女孩最后一定查不出名字,仿佛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而她的DNA分析结果不是跟我鞋子上的血迹相符,就是跟非常“X档案”里的怪东西吻合。索菲用宝丽来挑了一个好角度帮女孩拍了张大头照,免得凯瑟琳的家人看了情绪崩溃。我和凯茜拿着照片,向活动房屋走去。
我和凯茜对视了一眼。已经六点多了,奥凯利随时可能打电话过来要我们做简报,但现在要找马克谈话没那么容易,就算我们东绕西绕,顺利找到考古队员租赁的住处,也要耗费很长一段时间。
我打电话给失踪人口组,他们立刻就查出尸体的可能身份。凯瑟琳·德夫林,十二岁,一米四五,身材纤瘦,深色长发,浅褐色眼睛,家住纳克拿里园二十九号。(我突然回想起来,镇上的街道不是叫纳克拿里园,就是纳克拿里巷、纳克拿里大街或纳克拿里路,所以信件常常寄错。)报案当天早上十点十五分,凯瑟琳的母亲去叫女儿起床,结果没看到人。超过十二岁就已经是可能离家出走的年纪了,而且凯瑟琳显然是自行离家的,因此失踪人口组隔了一天才出动搜救队。他们已经写好寻人启事,准备交由媒体在晚间新闻播放。
“算了,明天再找他谈吧,”凯茜说道,“回程我想顺路去找凯蒂的芭蕾舞老师,而且我快饿死了。”
而且坦白说,我觉得要是自己能带着这个未知的不定时炸弹办案,从头到尾不被人发现,那感觉一定非常棒。我不知道自己会那么想是因为自大,还是异想天开,但现在想起来,或许是因为当时的我觉得,电影里的私家侦探要是遇到这种情形也会这么做吧。
“她就跟小狗一样。”我跟索菲说。海伦好像被吓到了。
我当然知道应该跟奥凯利说,尤其现在这件案子看起来似乎跟当年的事件有关。不过老实说,我完全没考虑过要这么做。说出来只会让我被迫抽手——组里规定,只要涉及个人就不准接案——而且他们很可能又会问我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看不出这对命案和大家有什么好处。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审讯经过,想到就让人不舒服:几个大男人强忍着挫折感问我问题,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地回荡,但我心里只有一大片蓝天,白云不停飘过,微风在辽阔的草地上方叹息。事发之后的头几周,我眼里耳中只有这幅景象。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有什么感觉,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非常可怕,我的心灵被彻底抹除了,换成千篇一律的测试画面,只要警探一问,蓝天白云就会靠联结作用自动浮现,钻进我的后脑勺,吓得我精神紧张,感到抑郁,拒绝合作。他们真的试了很久,最初的几个月,每个月都会趁学校放假时来问,后来变成差不多一年问一次,但我就是挤不出半点东西。直到我从寄宿学校毕业,他们才彻底放弃,我觉得他们真是做对了。现在为了这个案子要我重来一遍,再度回答这些问题,我怎么想都觉得没有意义。
“没错,但我可是名犬。”凯茜开心地说。
我进寄宿学校之后,就开始用中间的名字,改称自己为罗布(我的全名是亚当·罗伯特·瑞安)。我不知道这是爸妈的主意,还是我自己的,总之我觉得很好。虽然都柏林姓瑞安的人在电话簿里占了整整五页,但名字叫亚当的不多,而且这类消息传播的幅度超乎想象。(连英国都传得到:我经常在帮学长生火时,乘机浏览报纸,将相关新闻撕下来,之后偷偷到厕所背下来,再把报纸冲走。)迟早会有人发现其中的关联。不过,如今任谁都料想不到满口英国腔的瑞安警探跟纳克拿里镇的小亚当·瑞安会是同一个人。
我和凯茜穿过基址,朝车走去。我的皮鞋已经惨不忍睹,跟马克预言的一模一样,所有缝隙都卡满了红棕色的烂泥。我这可是双好鞋呢。我只好安慰自己,跟自己说凶手的鞋子一定也很糟,一眼就认得出来,错不了。我回头看了眼森林,又发现了那道白色闪光。是索菲、海伦和年轻的男鉴证员,他们三人在林间穿梭,无声无息,有如不散的阴魂。
我从来不提自己当年的经历,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别人知道了,不是像好色鬼一样拼命追问我已经不记得的事,就是自以为同情地揣测我的心理状态,对这些我都没有兴趣。我爸妈当然知道,这不用说,凯茜也知道,还有我以前寄宿学校的朋友查利。他目前在伦敦一家商业银行做事,我们偶尔还会联络。另外就是我十九岁时交往过一阵子的女孩杰玛(我和她每次约会都喝得酩酊大醉。她是孤独叛逆型的,我觉得跟她交往或许能提升我的魅力指数)。就这样,没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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