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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凯茜的手机响了。“哦,真是的。”她看着手机屏幕说,“喂?头儿……喂?……头儿?烂手机!”她把手机挂了。

我没搭腔。凯茜把没抽完的烟扔到窗外,两手往口袋里一插,像个赌气的少年般整个人瘫在座位上。我扭开大灯加速前进。我在生她的气,我知道她也在生我的气,但我不明白我们俩怎么就弄成了这个样子。

“信号不好?”我冷冷地说。

“拜托,瑞安,帮帮忙,有个大人样子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她笑的时机都不对,而且你也看到了,她没穿胸罩。”我是注意到了,但我没想到凯茜也发现了,并且她那种挖苦人的口气也令我生气。“她也许真的‘很不错’,但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信号他妈的好得很,”她说,“他只是想知道我们几点回去,为什么搞了这么久,但我现在懒得跟他说话。”

“她家教好,这也有问题吗?”

平常冷战时我都比凯茜能撑,但这会儿我实在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凯茜也笑了。

“那又怎么样?”凯茜冷冷地说,我觉得她有点不公平,“不知道谁会喜欢她,穿着打扮那么可笑,妆也化得太浓了——”

“你听好,”她说,“我不是在嫌罗莎琳德什么,我是有点担心。”

“没错,应该是。”我说。我口气有点防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女孩,特别护着杰茜卡。怎么,难道你不觉得?”

“你觉得是性侵犯?”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心里早就有所怀疑,但我很不喜欢这个想法,所以一直装作没这回事。德夫林家有三个女孩,一个太性感,一个瘦得皮包骨,一个莫名其妙经常生病,然后被人杀了。我想到了罗莎琳德低头凑近杰茜卡时的样子,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愤不平。“乔纳森性侵犯她们,凯蒂的做法就是装病,可能是因为羞耻或是想减少被性侵犯的机会。她考进芭蕾舞学院,发现自己必须健康起来,于是决定停止这一切。她可能顶撞过父亲,威胁要说出去,所以就被他杀了。”

我说话的语气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只见凯茜斜了我一眼说:“你喜欢她。”

“这说得通。”凯茜说,她侧头望着路旁飞逝的树木,把后脑勺对着我,“不过话说回来,母亲也有可能,库珀推断女孩曾经遭人强奸,但如果他的判断是错的,那就变成是代理孟乔森综合征了。玛格丽特似乎很习惯被人欺负,你没发现吗?”

“你说罗莎琳德?”我说。

我发现了。悲伤有时就和希腊悲剧里的面具一样有效,能抹去演员的真实身份,有时却能抽丝剥茧,看到一个人的本质。虽然说来有些冷酷,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做警探的总会亲自向被害人家属报告不幸而不让警员代劳的原因。不是为了表示关心,而是想看家属当下的反应。这种事情做多了,我们很清楚大概会遇到什么情况。大多数人都是吓得脑袋一片空白,站立不稳,不知所措。悲剧就像完全陌生的世界,看不到任何指示,遇上的人必须强抑心中的苦痛,自己想办法一步一步走出来。然而,玛格丽特却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反倒默默接受,仿佛悲伤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感受。

凯茜摇下一截车窗,风将她的刘海吹向一边。“我也不知道……她妹妹杰茜卡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可能是因为凯蒂失踪了,但她实在太瘦了,就算套着超大号毛衣,还是看得出来她只有凯蒂的一半,更别说凯蒂一点也不胖。还有那个姐姐……她也有地方怪怪的。”

“所以还是差不多。”我说,“她让女儿装病,其中一个或全部,但凯蒂考进了芭蕾舞学院,于是决定叫停,所以她母亲就杀了她。”

“很难,”我说,“她们还活着,所以有保密的问题。要是能取得家长的同意……”她听后摇摇头。“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这也可以解释罗莎琳德为什么穿得像四十岁的老女人一样,”凯茜说,“她想装成大人,逃离母亲的掌控。”

“你是说孟乔森综合征?”凯茜伸手到后座,在我外套口袋里东摸西找,摸出烟来。我抽红色万宝路,凯茜没什么特定的牌子,但通常都买好彩淡烟,我一直觉得那是小女生抽的烟。她点了两根烟,递了一根给我。“我们拿得到她姐姐和妹妹的病历档案吗?”

我的手机响了。“哦,他妈的,真要命。”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说不定是她一直在让自己生病,”我说,“想要上吐下泻并不难,她可能只是想获得别人的关心,但一旦进了芭蕾舞学院就没这个必要了。就算不生病,她也得到了许多关注:报纸上的报道、捐款之类的还会有很多——我需要来根烟。”

我再次使出信号不好的绝招。之后我一路跟凯茜讨论案情,列出未来的侦查重点。奥凯利最喜欢事情有条理,只要我们事先把重点列好,他说不定就不会追问我们为什么没有回电话了。

“也许。”她语气不是很肯定。

爱尔兰警署的总部设在都柏林城堡,虽然随处可见英国殖民的遗迹,但对我来说却是警探工作之余最棒的额外享受。城堡里的房间经过精心的翻修,跟一般商业办公室没有两样:夹板隔间,日光灯,万年不换的地毯和颜色非常制式化的墙壁。幸好城堡外部被列为古迹,得以维持原貌,除了精雕细琢的古老红砖和大理石,城垛和角楼也都保存了下来,还常常能在意想不到的角落发现风化得面目模糊的圣人雕像。冬天,有雾的夜晚,走在石头小径上时,那感觉就像踏进了狄更斯的小说里,昏黄的灯光泼洒出奇形怪状的暗影,附近的教堂里钟声回荡,跫音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凯茜说她常常觉得自己就是追捕开膛手杰克的艾伯瑞探长。有一年的十二月,在一个月圆如镜的夜晚,她还在大庭院中表演侧手翻,从这一头连续侧翻到另一头。

“因为意志力?就像西蒙娜说的那样?”

大楼里漆黑一片,只有奥凯利的办公室还亮着一盏灯。已经七点多了,其他人都回家了,我们蹑手蹑脚溜了进去,凯茜到组里用电脑查马克和德夫林一家的资料,我到地下室找旧案存档。地下室本来是个酒窖,效率惊人的“装潢大队”还没翻修到这里,所以还是石板地、石梁柱和凹进去的矮拱门。虽然地下室装了电灯且擅自下来会违反安全规定,但我还是跟凯茜说好,要找一个晚上拿几根蜡烛来这儿,找找看有没有秘密通道。

“‘我不会再生病了’,”我们回到车上,凯茜说,“她就不再生病了。”

写着“杰米/彼得失踪案,33791/84”的箱子还在原地,跟我两年前放的位置一样。我猜一直都没有人动过它。我抽出档案,翻到失踪人口组询问杰米母亲之后写成的寻人启事。谢天谢地,启事还在:金发、浅褐色眼睛、红色T恤、牛仔长裤剪成的短裤、白色运动鞋、红色发卡上有草莓图案。

她没有起身送我们离开,我知道那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关上门,我从小圆窗瞄了她最后一眼,她还是直挺挺地坐着,双手放在腿上,有如童话故事里的女王,独自在高塔上忧伤地哀悼,思念着被巫婆掳走的公主。

我把档案藏在外套里,免得遇到奥凯利不好交代。我没有理由不拿走档案,尤其是这件凶案和当年的那件案子关系这么明显。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所以偷偷摸摸地,就像正夹带着违禁品潜逃似的。我回到组里,凯茜正在电脑前,她没有开灯,这样才不会被奥凯利发现。

西蒙娜勉力转过头来,直视凯茜的双眼。“谢谢。”她说。

“马克没问题,”她说,“玛格丽特也是。乔纳森·德夫林有案底,今年二月的事。”

她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我正想照章行事,跟她说验尸结果,给她不算回答的回答,凯茜却直接说:“看起来没有。我们还不确定,但应该没拖很久。”

“恋童色情图片?”

“她死前受苦了吗?”西蒙娜蓦地冒出一句,眼睛看着其他地方。

“拜托,瑞安,你电视剧看太多了是不是?当然不是,是扰乱治安,他去参加反高速公路抗争,越过了警方的封锁线,被法官判罚一百英镑和二十小时社区服务。后来服务时长加到四十小时,因为乔纳森说他觉得示威就是在做社区服务。”

她突然倦了,虽然优雅依旧,但眼神里闪烁着疲惫。“谢谢您抽时间和我们谈话,”我说,“如果还有需要请教您的地方,我们会再跟您联络。”

这么说来,我是在另一个案子里看到过他的名字,因为我之前说过,我几乎不知道有高速公路这回事。不过,这也解释了他为何没有用报警处理威胁电话,因为警察怎么看都不像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尤其是高速公路这件事。“档案里提到了发卡。”我说。

西蒙娜笑了,嗤了一下鼻,说:“家长才没那么有野心呢,他们只想让女儿学学芭蕾舞,体态优美一点,完全没打算让她们成为舞者。我敢肯定一定有几个女孩嫉妒,绝对有。但嫉妒到杀了凯蒂?不可能。”

“那不错。”凯茜语带犹疑地说。她关掉电脑,转身看着我说:“你觉得高兴吗?”

“有人嫉妒她的才能吗?”

“我不知道。”我说。这感觉的确不坏,知道自己没有丧失理智,而且这两件案子的关联也不是我幻想出来的。但我还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真的记得,还是以前在档案里看过所以才有印象。我搞不清楚自己希望是前者还是后者,早知道刚才就不要大嘴巴,把这件破事讲出来。

西蒙娜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大家都很崇拜她的舞技,我们为她成立的募捐基金也有很多人支持,但没有人举止异常。”

凯茜在等我回答。窗外的光照着她的双眼,让她的眼眸显得又大又深,非常专注。我知道她在等我说“管他什么发卡,我们就当没这回事好了”之类的话。就算是现在,虽然回想没什么用,但我还是常常在心里幻想要是当时讲了那样的话,后果会是怎样。

“班上有谁对凯蒂有超乎寻常的感情吗?”

然而,当时已经很晚了,那一天又拖得太长,我只想赶快回家。再说,被人像小孩一样关心呵护只会让我浑身不自在。感觉上,顺其自然似乎比快刀斩乱麻要轻松得多。“你可以联络索菲,问她血迹鉴定的结果吗?”我问。在幽暗的办公室里,流露出这么一点点脆弱应该无所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惜没有。我们很注意这点。十年前有个男的喜欢靠在上坡那里的墙边用望远镜看我们教室,我们告知了警察,但他们却无动于衷,直到那家伙骗了一个小女孩上车,警方才采取行动。从那之后,我们就一直很小心。”

“当然,”凯茜说,“不过要等一下,好吗?在奥凯利气炸之前,我们得跟他说一声。你在地下室的时候,他给我发短信了,我根本没想到他居然知道怎么发,你说呢?”

“过去几个月,您注意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人吗?”我问,“让您担心的人?”芭蕾舞教室、游泳俱乐部和童军团是恋童癖者的最爱,如果凶手想找猎物,那么这里是他最可能盯上凯蒂的地方。

我拨通了奥凯利的分机号,跟他说我们回来了,他说:“你们他妈的总算回来了,去干吗了?上旅馆啊?”他要我们立刻去他办公室。

西蒙娜微微耸了耸一边的肩膀。“没那么亲,我觉得。德夫林太太她……她有点迷糊,好像老是搞不懂女儿在做什么,我想她可能是没那么聪明吧。”

办公室除了奥凯利之外,就只有一张椅子,那种假皮做的人体工学椅,这表示他不希望你占用他太多空间和时间。我坐了下来,凯茜靠坐在我身后的桌边上,奥凯利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母亲呢?”凯茜说,“她也跟凯蒂很亲近吗?”

“长话短说,”他说,“我八点还有约。”他老婆去年把他甩了,根据小道消息,他之后发展了几段关系,全都一塌糊涂,还包括一次非常失败的相亲,跟他相亲的女人竟然是他担任二把手期间曾三天两头逮捕过的妓女。

“他们非常支持,”西蒙娜想也不想就直接回答,“我松了一口气,但也觉得很意外,因为并不是所有家长都愿意送这个年纪的小孩到那么远的地方求学,更别说许多父母都有理由反对小孩成为职业舞者。德夫林先生尤其支持凯蒂进学院,他应该和她很亲吧,我想。我非常敬佩他这点,就算让女儿离开身边,也要做对她来说最好的事。”

“凯蒂·德夫林,十二岁。”我说。

“德夫林夫妇知道女儿要进芭蕾舞学院后有什么反应?”凯茜问。

“也就是身份确定了,然后呢?”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滑板小子的叫喊声穿过玻璃,扬起,变弱。我想象凯蒂独自在教室里缓缓转身,单足屈膝,抬腿,同时分心注视镜子里自己的模样。街灯映在地板上形成橘黄色的方块,录音机吱嘎运转着,播放着法国作曲家萨蒂的钢琴曲《玄秘曲》。西蒙娜自己看上去也很sérieuse,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沦落至此,在斯蒂洛根一间店面的楼上教小女孩跳芭蕾舞维生,空气中还飘着隔壁薯条店的油烟味。女孩们的母亲顶多想培养一下小孩的体态,或弄一张女儿穿芭蕾舞短裙的照片装裱起来。想到这里,我突然明白凯蒂对西蒙娜来说意义多么重大。

“百分之九十九确定,”我说,“尸体清理完毕之后,我们会找家长来认尸,不过凯蒂·德夫林有一个同卵双胞胎妹妹,长相跟被害人一模一样。”

西蒙娜偏着头说:“没错,她很喜欢苦练,不只是因为会有好结果,还因为她就是喜欢。有跳舞天分的人不多,性格适合当舞者的人更少,两者兼具的人……”说着她目光又飘向远方,“有时候晚上只有一间教室在使用中,她就会问我可不可以让她到另外一间教室里练习。”

“有什么线索或嫌疑犯吗?”他气急败坏地说。他系了一条还不错的领带,准备等下约会用,但他古龙水喷太多了。我闻不出牌子,但感觉很贵。“我明天他妈的有一场记者会,你们最好别跟我说什么都没有。”

“不只是认真。”凯茜说。凯茜的母亲是半个法国人,她小时候每到夏天都会去普罗旺斯拜访外公外婆。她说她现在已经说不出法语了,但还听得懂。“是很拼命。”

“女孩头部受撞击,有窒息迹象,可能遭到强奸。”凯茜说。荧光灯将她的眼睛晕染成了灰色,显得格外年轻,她看上去很疲倦,但说话还是这么镇静,真是令人难以想象。“不过要等明天早上验尸之后,才能知道确切死因。”

难怪她讲话语调那么特别,她发音时带了一点法文腔,只不过很轻,很难辨别。“认真。”我补充说。

“他妈的要等到明天?”奥凯利气炸了,“叫那个混账库珀优先处理这件事。”

西蒙娜盯着凯茜看了很久很久。“凯蒂非常……sérieuse。”

“已经说了,头儿,”凯茜说,“他今天下午必须出庭,他说明天早上已经是最快了。”(库珀和奥凯利形同水火,库珀其实说的是:“请你好好跟奥凯利先生说,全爱尔兰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的案子。”)凯茜接着说:“我们目前列出四个侦查方向,然后——”

“可是凯蒂……”凯茜忍不住身体前倾。

“很好,不错。”奥凯利说着开始翻箱倒柜,想找根笔记下来。

“罗莎琳德是有点天分,但缺乏决心,又想速成,我想她只学了几个月就改学小提琴了吧。她说是父母的决定,但我猜是她自己觉得无聊。小孩子就是这样,我们看多了,他们要是没有马上进步或发现练习很辛苦,很快就会感受到挫折然后放弃。不过坦白说,她们姐妹俩就算再努力,也不是进皇家芭蕾舞学院的料。”

“首先是被害人家属,”凯茜说,“头儿,您也知道统计数据,大部分儿童谋杀案都是父母所为。”

“罗莎琳德呢?”凯茜问。

“而且女孩家有点不对劲,头儿。”这句话得我来说。我们必须事先做暗示,这样之后如果有必要,才有借口调查德夫林家。但如果让凯茜说,奥凯利肯定又会开始长篇大论,拐弯抹角重弹这只是女人的直觉之类的老调。我和凯茜这时候已经很会应付奥凯利了,两人一唱一和就跟流行乐队“海滩男孩”一样天衣无缝。我们很清楚什么时候该互换角色,由谁带头,由谁支援,谁扮白脸,谁扮红脸;为了不显得吊儿郎当,我什么时候应该发挥自己的冷漠疏离来平衡一下凯茜的古灵精怪——只不过偶尔也会弄巧成拙。“我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那一家人真的不对劲。”

“他们家的三个女孩我前前后后都教过,”西蒙娜说,“杰茜卡年纪还小的时候,感觉很有潜力,也很努力,但越大就越在意自己,结果反倒有了反效果。到后来她连单独练习都好像是在受折磨,于是我便跟她父母说最好不要再让女儿痛苦下去了。”

“千万别忽略直觉,”奥凯利说,“这样很危险。”凯茜晃着脚,若无其事地戳了一下我的后背。

办案初期,除非有特定的嫌疑犯,否则只能尽量挖掘被害人的生平,希望有什么蛛丝马迹蹦出来。我有把握凯茜是对的,我们必须多了解德夫林一家,而且西蒙娜也有话要说。这种情形很普遍,人会急着说话,因为只要停下来,就得独自面对发生的事情。我们会倾听,会点头表示了解,心里暗暗抽丝剥茧。

“其次,”她说,“我们起码还得试着查一下,看是不是邪教徒干的。”

另外一个班也下课了,我听见走道上传来家长的声音,接着又是一波杂沓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你也教杰茜卡跳舞?”凯茜说,“她也参加了皇家芭蕾舞学院的面试?”

“拜托,不会吧,马多克斯,现在是什么年代?这个月的《时尚》杂志报道了邪教崇拜吗?”奥凯利对这种事轻蔑到了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步,简直令人叹为观止。我有时觉得很好玩,有时觉得很生气,偶尔也会觉得挺安心的,看我当时的心情而定。但无论如何,起码我们事先就已经猜到他会有什么反应。

西蒙娜笑了笑,开始回想。这种事很琐碎,却让人难过。她的视线从我们身上飘开。“我很担心她的健康,不知道她有没有办法撑过训练。跳舞的人不能因为生病缺太多课。凯蒂今年又拿到了入学资格,有一天下课之后,我把她留下来告诫她,一定要继续看医生,直到找出病因为止。她听完摇摇头,表情严肃,像发誓一样对我说:‘我不会再生病了。’我很努力想让她明白她不能置之不理,不然可能自毁前程,但她说来说去就那一句。不过,她后来真的没再生病了,我想可能是她长大了,身体自然就强壮了,但也可能是意志力造成的结果。凯蒂一直是……生前一直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孩子。”

“我也觉得根本是胡说八道,头儿,”我说,“可是小女孩死在献祭用的石坛上,已经有记者在问了,所以我们必须设法排除这个可能。”要证明某件事不存在本来就很难,缺乏证据就说它不存在,只会让阴谋论四起,因此我们必须另辟蹊径。我们会花几个小时来查证,确定凯蒂的死不符合某个所谓的邪教团体的某个所谓的神秘仪式,例如没有放血、没有献祭装扮或邪教图腾之类的,之后让凑巧完全不信邪魔外道的奥凯利站在电视镜头前,向大众说明一切。

“那她最近还呕吐或腹泻吗?”我问。我们应该去找凯蒂的病历记录,而且越快越好。

“真是浪费时间,”奥凯利说,“但好吧,去做吧。去找性犯罪组,去找牧师,反正找谁都可以,只要去掉这个麻烦就好。再次呢?”

西蒙娜摇摇头说:“最近没有,不过她身体一向不怎么强壮。”她说到这里突然眼皮一垂,遮住了眼睛。“生前,”说完她又抬起头看向我,“我已经教了凯蒂六年了,头几年,她大概是九岁来的吧,那时候经常生病。她妹妹杰茜卡也是,不过都是感冒、咳嗽之类的,我想她应该只是体质弱吧。但凯蒂不时会上吐下泻,偶尔甚至严重到需要住院,医生都觉得是慢性胃炎。你要知道,她本来去年就可以进皇家芭蕾舞学院,结果夏天竟然大病了一场,医生决定动手术研究清楚。可是等她康复后,第一学期已经开始太久无法入学了,因此她只好今年春天再面试一次。”

“再次,”凯茜说,“这可能是单纯的性侵犯,某个恋童癖者干的。他之所以杀死女孩,要么是为了让女孩闭嘴,要么就是他习惯如此。如果案情朝这个方向发展,我们就得连带追查一九八四年纳克拿里镇两名儿童失踪的案子,因为年龄相同,地点相同,而且被害人尸体旁边还发现了一滴旧血,化验结果显示跟当年的血迹样本吻合。另外还有一个发卡,也跟当年失踪小女孩的打扮相符,所以不能排除这两件案子有关联。”这段台词绝对只能让凯茜说。我之前说过,我是说谎大王,但是听凯茜扯谎还是让我不由得心脏狂跳,而且老实说,奥凯利并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么好骗。

“又生病了?”我问,“她最近常常生病吗?”

“不会吧,连环性侵犯杀手?隔了二十年?再说,你们是怎么知道发卡这回事的?”

“但她昨天晚上就已经死了,”凯茜柔声说,“您不可能挽回什么。”

“是您时常训勉我们要重翻悬案,头儿。”凯茜一脸无辜。她说的是真的,奥凯利确实讲过,我猜他不是从研讨会听来的,就是从美剧《CSI》(《犯罪现场调查》)中看来的,不过他经常跟我们说这些东西,可是我们哪有时间听呢?“那家伙很可能出国了,或是蹲在牢里,不然就是压力太大时才会出手——”

遇到这种事,很少有人能保持沉默,但西蒙娜不是常人:她将一只手伸到脑后,静坐了许久,想等自己完全准备好后再开口。过了很久,她才开口说道:“跟平常差不多,有点过于兴奋,要花好几分钟才能安静下来专心跳舞。不过这很自然,因为她再过几周就要去皇家芭蕾舞学院了。这一整个夏天她越过越兴奋。”她微微侧头继续说:“她昨天晚上缺课了,但我以为她只是又生病了,要是我打电话给她父母——”

“我们谁的压力不大?”奥凯利说,“连环杀手,真是太好了。还有呢?”

“周一晚上您在课堂上看到凯蒂了,对吧?”我说,“她看起来怎么样?”

“最后一个可能很棘手,头儿,”凯茜说,“乔纳森·德夫林,就是女孩的父亲,他在纳克拿里镇搞了一个反高速公路活动,显然惹毛了一些人。他说过去两个月接到过三个警告他收手,不然就要伤害他家人的匿名电话,所以我们必须查明高速公路通车对谁特别有好处。”

我跟西蒙娜说了凯蒂的事——这回绝对轮到我了。我本以为她会哭,结果没有。西蒙娜只是稍稍仰头,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但就仅仅是这样而已。

“这就表示还跟他妈的地产开发商和郡议会有关喽,”奥凯利说,“天哪。”

她领我们走进教室,在角落里摆了三张椅子。长边的那一整面墙都是镜子,外加三条高低不等的扶手。我一直不小心从镜子里瞄到自己的动作,最后只好挪动椅子,避开自己的视线。

“组长,我们需要帮手,越多越好,”我说道,“还有,我想我们还需要组里多派一个人支援。”

“我是瑞安警探,这位是马多克斯警探,”这句话我今天已经讲过一千次了,“我们可以跟您谈谈吗?”

“没错,那有什么问题,就找科斯特洛吧,留个字条给他,他一向进组很早。”

“叫我西蒙娜就好。”她说。她的一双眼睛真的很特别,很大,几乎是金色的,眼皮很厚。

“老实说,头儿,”我回答,“我比较想找奥尼尔。”不是我讨厌科斯特洛,但这件案子我实在不想找他。他那个人,性格抑郁。这件案子已经够让人沮丧了,不需要他来雪上加霜。再者说,他是那种紧咬不放型的警探,肯定会在旧档案里抽丝剥茧,查出“亚当”是谁。

“您是卡梅伦女士?”

“这么重大的案子,我不可能放给三个菜鸟办。你们两个是运气好,休息时间没跟其他人出去透气,而是上网看色情图片还是干吗呢,才会捞到这个案子。”

她声音很美,像男人一样低沉,却丝毫没有男性的感觉,而且她比我想的还要年老,脸庞消瘦,刻满皱纹。我发现她可能以为我和凯茜是来帮女儿问舞蹈课的家长,一时冲动很想将计就计,问完价钱和上课时间后就立马走人,让她继续误会着好了,不要打扰她和她的明星学生。

“奥尼尔已经不算菜鸟了,头儿,他都进组七年了。”

这时,教室的门开了,许多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小女孩一涌而出,叽叽喳喳,推来推去,尖叫声此起彼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西蒙娜·卡梅伦女士站在门口问。

“这点大伙儿都心知肚明。”奥凯利恶狠狠地说。萨姆二十七岁就进组了,他叔叔雷德蒙·奥尼尔是小有名望的政治人物,当过司法部或环保局之类的副部长。不过萨姆表现得很好,无论是他本性如此还是刻意谨慎,总之他沉着可靠,大家都爱找他支援,这也使得恶毒的言论几近消失。当然,他偶尔还是会被人尖酸地抨击,但通常是无意识的,就像奥凯利这样,而不是真的有敌意。

海报下面是一张剪报,文艺气息满满的柔焦镜头下,凯蒂靠着扶手,双眼凝视着摄影师,神情既专注又坚定。“都柏林小舞蹈家振翅而飞。”《爱尔兰时报》(六月二十三日)对凯蒂做了采访:“‘我想我会很想念家人,但我真是迫不及待了,’凯蒂说,‘我从六岁开始就想当舞蹈家,现在梦想终于要实现了,真是不敢相信。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篇报道显然让基金进账不少,这点我们还要追查,但报道对办案一点好处都没有。恋童癖也会读早报,这张照片又这么显眼,这下嫌疑犯可能覆盖整个爱尔兰了。我瞄了眼其他公告:芭蕾舞短裙出售,尺寸七到八号;家住布莱克罗史的中级班学生的家长是否有意提供拼车服务?

“所以我们才需要他啊,头儿,”我说,“要是我们到时得碰郡议会,但不想多生事端,就得找跟那个圈子有点关系的人才行。”

海报上是凯蒂,我却没有立刻认出她来。她穿着白纱罩衫,一只脚夸张地向后高高抬起,仿佛轻而易举。在她的照片下方有一行大字写着:“送凯蒂进皇家芭蕾舞学院!让我们以她为荣!”接着是募捐活动细节:卡梅伦舞蹈中心学生之夜,六月二十日晚七时,圣奥尔本教堂大厅。全价十欧元、折扣价七欧元,收入将全数用于支付凯蒂的学费。我很好奇这笔钱现在该怎么办。

奥凯利瞄了一眼时钟,想顺手理理头发,但突然放弃了。再过二十分钟就八点了,凯茜再次交叠双腿,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桌边。“我觉得这么做可能有好有坏,”她说,“也许我们应该讨论一下……”

“你来看这个。”凯茜悄悄说。

“算了,管他呢,你们要找奥尼尔就找吧,”奥凯利愤愤地说,“重点是把案子搞定,还有,别让他惹毛什么人。我每天早上都要看到报告在我桌上。”说完他起身匆匆将文件收成一堆,放我们走了。

凯茜跑去看墙上的软木公告栏,我则四处张望。舞蹈班有两间教室。门上开了小圆窗,路易丝在其中一间教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表演鸟和蝴蝶之类的动作,另一间教室有十几个小女孩,穿着白色连体舞蹈服和粉红裤袜,两两一对,随着老录音机里播放的《花之圆舞曲》的沙沙乐音跳跃、旋转,从这一头到另一头。毫不夸张,她们的动作在我看起来简直就像表演特技。女孩们的指导老师是个盘了发髻的女人,虽然满头白发,身体却像年轻运动员般又瘦又挺,黑衣黑裙黑鞋,跟路易丝一模一样。她手拿指示棒,轻拍女孩的脚踝和肩膀,大声下着指令。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心情舒畅,感受到一股甜美的冲击。我想,吸毒者将海洛因打进血管的瞬间,或许就是这种滋味吧。我看到搭档双手一撑轻松地滑离桌边;我看到自己单手熟练利落地将笔记本合上;我看到长官悄悄调整西装外套,检查肩膀有没有头皮屑;我看到灯光过亮的办公室里一沓马克笔标记过的档案夹堆在角落,夜色缓缓攀上窗缘。我看到并再一次发现,一切都无比真实,而这就是我的人生。要是凯蒂没有出事,或许她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当她脚趾长满水泡,汗水淋漓,在满是地板蜡味的学院教室里练舞,当清晨的早餐钟声在走廊里回荡,或许她会像我此时此刻一样,爱上这一切的琐碎和辛苦,它们更胜于心中的美好想象,因为唯有这些才能让你感觉踏实、有归属感。

卡梅伦舞蹈中心在斯蒂洛根一家录像带店楼上。街上有三个小鬼穿着垮裤,踩着滑板,在矮墙上跳上跳下,大吼大叫。助教路易丝很年轻,长得非常漂亮,穿着黑色连体舞蹈服、黑色芭蕾舞鞋和黑色半长裙。我们跟她上楼的时候,凯茜促狭地看了我一眼。路易丝带我们进到舞蹈中心内,跟我们说西蒙娜女士的课快上完了,于是我们就在走道里等她。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刻,因为(如果你要我坦白说的话)那种经历稀罕极了。我快乐的时候很少察觉到自己是快乐的,通常都是事后回想时才会发现。我的天赋(或者说是致命缺陷)是回顾过去。不少人会埋怨我太追求完美,只要案子查到一定程度,当线索从混沌中浮现,我就会开始克制内心的欲望。然而,事实没有那么简单,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完美是由无数折腾、恼人的平凡琐事累积而成的。我想你可以说我的毛病不是近视,而是远视:通常要隔着一段距离,要等到事情太晚、太迟了的时候,我才会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