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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时没有人参与竞拍。

甩下了大量的竞拍者之后,竞拍暂时停滞在一千万。

“一千万,一千万,有加的吗?”

“聪明的竞拍者会在最后关头加入,只举几次竞拍牌。相反,多次举牌只会煽动其他竞拍者,正中拍卖行的下怀。一开始就举牌是竞拍新手才会干的事。”

拍卖师的声音响起。一瞬间,我发现拍卖师向坐在后面的罗迪递了个眼神。一千万,一千万,有加的吗?

“为什么罗迪不举牌呢?”

“罗迪差不多要开始行动了。”

我瞄了一眼罗迪那边,正好撞上他的视线。只见他露出了无畏的笑容。

佐伯对我耳语。

“对了,那位女士是韩国顶尖财阀的总裁夫人,在首尔近郊有一家私人美术馆。她应该从二手画商那里买过不少无名的作品,当时也预测到她会是罗迪的竞争对手。”

拍卖师最后提高了嗓音,便不再说话。

我回过头,还举着竞拍牌的就是那名女士。

场内仿佛受到影响,也陷入了沉默。

“一千万。”拍卖师说道,“一千万,由现场那位客人出价,有加的吗?”

我听到了心跳声。

“九百万。”

罗迪终于举起了竞拍牌。

不知不觉中,许多竞拍者已经退出。继续举着竞拍牌的只剩下一位戴着花哨的白色眼镜的东南亚裔男子,正打着电话的欧美商人,以及穿着一身亮黄色西装、身材姣好的强势女士。

拍卖师就像听到他说“稍等了”一样,微微地笑了。

拍卖师清晰地喊了出来。毕竟已经超过了估价的两倍,竞拍牌的数量减少了。

“一千一百万,由现场那位男士出价。”

“七百万。”

前方的客人一起回头向罗迪的方向看去。

快速念着数字的拍卖师仿佛挥舞着指挥棒一般控制着竞拍牌的数量。

罗迪满脸笑容地向拍卖师点了一下头。

所有观众的脸上都浮现起兴奋的笑容。

“非常感谢,那我就放心了。”

视线交汇在一起,会场的喧哗声更大了。

拍卖师开玩笑般的语气让会场里充满了笑声。观众们开始交头接耳,大家都在注意着罗迪的动向。周围再次喧闹起来。

其中有一些始终举着竞拍牌不放的强者。

韩国的女士仿佛被惹恼了一般,瞥了一眼罗迪,将竞拍牌高高举在头顶。

“六百万。”

“一千二百万。”

“五百万。”

罗迪也不失时机地举起竞拍牌。

“四百万。”

“一千三百万。”

到处都响起了快门的声音,闪光灯也亮了起来。面前许多人举起了手机,都不想错过那个瞬间。

每当竞拍牌举起,拍卖师念出数字时,观众们都会一起左右来回扭头看情况。就像随意的抛接球一样,但数字的单位却非常吓人。

成交价以疾驰赛马般的速度急速上升。我们咽着口水,关注着竞拍的进展。

“一千四百万。”

我吃惊于如此频繁的提价。听到我的疑问,佐伯回答:“拍卖师会根据现场的情况进行调整,有的时候会一口气提高价格。小幅提价太花费时间,也会降低竞拍者的兴致。最重要的是冲劲。”

“一千五百万。”

“为什么?”

罗迪出价的一千五百万暂时结束了两人的单打独斗。

会场的各个角落都举起了竞拍牌,应该是至今为止最多的。从一百万起价,不一会儿已经达到三百万了。

“一千五百万,一千五百万,有加的吗?”

不经意碰上佐伯的眼神,他说道:“能看出来这幅作品的期待度有多高了。”

女士和她身边像是秘书的男性交谈了一两句,接着便露出了严峻的表情,沉默着陷入了思考。

回头一看,场面十分混乱。大量媒体蜂拥而至,巨大的电视台摄像机和收音话筒对准会场。站着旁观的客人比刚才更多了,几乎将会场挤得水泄不通。我坐直身体盯着台上的投影。当然,现在座位一个也不剩了。

“一千五百万,有加的吗?”

看到本次最受关注的作品出现,场内开始喧哗。

拍卖师握住台上手掌大小的锤子。

下一个瞬间,面前的投影屏幕上出现了巨大的无名一九五九年的作品。我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有加的吗?”

与其说九龙皇帝是艺术家,不如说他是疯狂的流浪汉与活动家。他经常像游击队那样在政府设施附近留下笔迹反抗权力,然后被警察带走。如今将他卷入市场其实存在争议,但他去世时引发大量报道,香港沉浸在悲伤之中。

他再次询问道,同时高高举起握住锤子的手。这时,女士举起了竞拍牌,应该是她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他的笔迹出现在香港马路上的任何地方,比如建筑物、公园、邮箱、桥、路灯上等,共在超过五万多处地方发现了他的痕迹,他使用过的墨水也超过了一千升。现在涂鸦基本都消失了,剩下的也融入了香港这座迷幻都市的风景中。本次拍卖的是其中一幅留在纸面上的作品。

“一千六百万!”

接下来是一位名为曾灶财的香港人的作品,他的别名为“九龙皇帝”。一米宽的正方形画板上画满了粗暴的文字涂鸦。这些笔记粗看朴实,其实饱含着愤怒。在被英国殖民统治的香港,他声称统治九龙半岛全境的人应该是他自己,几十年来都连篇累牍地陈述着自己的家谱。

面对女士的出价,周围零星响起一些掌声。

“换上来的拍卖师是从纽约总公司来的黎巴嫩人,非常擅长将会场感染上自己的气氛。有不少收藏家会在她的煽动下延长竞争。”

“她应该已经超出预算了。”佐伯小声说。

成交价再次提升,最后以超过一百万的价格成交。

“一千六百万。”

换上这位女性拍卖师后,会场里的气氛立刻就变了。她报数时认真得吓人,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沉浸在关心竞拍品去向的氛围中。有才华的拍卖师可能就需要这样的向心力。

“一千七百万。”

当出现流拍的情况时,就要更换拍卖师。流拍是指一开始就没有人竞拍,或者未达到卖方期望的最低价格时发生的情况。发生流拍时,会场的气氛便会稍稍冷清一些。这时,拍卖师便不再停留于此,立刻转向下一件竞拍品。终于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讲台前站着的是一位中东裔的女性拍卖师。

价格究竟会上升到什么地步。

让无名获得认同的舞台在这里。正如唐木田所说,无法融入日本潮流的无名终于获得关注的地方在这里。能够谈论无名艺术的语境,就在亚洲的地域性之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罗迪和女士就像后浪推前浪一般展开了一对一的酣战。

这不仅仅只是消费,而是从根源上发展。恐怕我这样的个体肯定很难理解,在这片广阔土地上形成的漫长而复杂的历史,以及各种语言和宗教交织而成的共同体。

“一千七百万,一千七百万,由现场那位男士出价。”

长期以来在世界各地摸索自己表现手法的亚洲艺术家在此集聚一堂,等待他人认同自己的价值。

会场所有人都盯着女士的反应,究竟她是否会继续举起牌子呢?

“是内行吧。”佐伯小声说。

罗迪瞟了一眼女士的方向。她已经不是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眼神无比认真。

画中描绘的是印度尼西亚政府与荷兰殖民地开拓者之间的战斗。与比利时近代画家詹姆斯·恩索尔在肖像画中使用相同概念的带假面的脸和令人不适的明亮颜色让人印象颇深。明明发生了战争,他却用形形色色的画具描绘得无比鲜艳,看起来像游行一样。苏佐佐诺那幅巨大的作品拍出了三百万的价格,拍下的人是通过拍卖行的代理人打电话联系的收藏家。

我知道罗迪也要严阵以待了。

后半场出现的第一个高潮是被称为印度尼西亚近代绘画之父的苏佐佐诺的作品,一幅长两米的绘画。三十年代时,他于荷兰领属下的东印度群岛中的爪哇岛上,在民族主义风潮兴起时成立了印度尼西亚画家联盟。他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他没有迎合所谓的东方风格,而向同时代的画家呼吁,让他们直面东印度群岛殖民地的现实。但他们渴求独立的愿望之后还是因日本军队的统治被剥夺了。

“接下来是一千八百万,有加的吗?”

到了中场,是连续十件在北京和上海颇受关注的年轻一代的作品。他们的作品都充满活力,明显重新将传统融入其中。而且与之前受欧美影响的赵无极和常玉不同,他们作品中新鲜的启发性让人忘记将他们与欧美进行比较。不仅真诚地直面社会问题,也没有丧失积极的能量。每一幅都以超过百万的价格成交。最擅长观察情况的拍卖师不紧不慢地调动着会场的情绪。

拍卖师向着女士的方向探出身体询问道。

他看起来确实像个有钱的公子哥,脸上一副似乎游刃有余的模样,正用食指推了推黑框眼镜。

女士没有回答。

“他在南京有一家私人美术馆。虽然和你年龄差不多,但他应该从爷爷那里继承了不少钱。”

竞拍又一次暂停了。

佐伯小声说道。我回头时仔细看了一下,没想到那么年轻,让我吃了一惊。

喧闹的会场一片风平浪静。

“你最好记住买家长什么样。”

会场的各个角落都举起了相机。

结果作品以超过九百万的价格成交,打破了纪录。最后拍卖师敲下锤子的时候,会场各处都传来了热烈的掌声。

预感高潮即将到来的观众都不愿放过这一瞬间。

这种处理线条和空白的方法在书画传统中也有,更加唤起了乡愁。所以他的油彩虽然没有使用墨,却有着水墨画的风格。他的作品也被称为中国近代绘画的杰作。

“最后一次。”

溶得薄薄的油彩与流畅的粗轮廓线就像绳索一样,将主体连接在一起。尤其要提到的一点是,原本主体的背后应该留白,但常玉用同样的粗线绘出条纹形状。如此一来,主体和背景便得到了相同的对待,让人无法判别哪里是影子,哪里是实体。

拍卖师向着女士询问道。

黄昏般略带哀愁的色调,种着菊花的青瓷盆。这些可能都表达了在异国之地孤独挥笔的常玉对故乡的憧憬。

女士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果然,她似乎没有办法战胜认真起来的罗迪。她似乎死心了一样,将竞拍牌放在了膝盖上。

我看着台上投影的作品。红棕色的背景,上面画着一盆菊花。不仅让人想到梵高的《向日葵》,也与中国传统绘画中经常出现的静物画的构图类似。这一系列之所以能让常玉享誉世界,是因为其中蕴含了杰作中共通的乡愁。

女士退出了。

“这种会场里许多人举手的作品就是期待度高的,今后也有升值空间。有时就算成交价高,可能是只有两个人一对一竞拍,偶然达到高额的成交价。还不如像这幅作品一样,是因为许多人竞拍成交价才上升更理想。”

罗迪顺利拍下了这件作品。

听他问道,我点了点头。

“一千七百万,由现场那位男士出价。”最后,拍卖师面向整个会场问道,“有加价的吗,没有异议吧?”

“拍卖开始了吗?”

滑稽的语气缓解了会场的紧张感,笑声响了起来。

还没喘过气来,金额就不断上升。回过头时,发现整个会场到处都举着手。

“一千七百万,创下了亚洲市场的新纪录。”佐伯小声说。

我不禁说了出来。

“不愧是无名。”

“价格好高。”

“罗迪也快超过他的预算了吧。”

上面没有估价,第一次报价就是三百六十万美元。

性急的观众已经鼓起掌来,举起的相机更多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最后瞬间的到来。

佐伯用图录挡住嘴小声说道。

拍卖师抓起台上的锤子,高高举起手。

“这幅作品是本次竞拍的一个高潮。”

“有加的吗?一千七百万,一千七百万,最后一次。”

台上刚投影出作品的影像,下面就有足足超过十个竞拍者的牌子同时举了起来。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参与竞拍的是他被埋没时期,也就是五十年代的作品。由于尺寸大质量高,还属于他的代表作系列,可以说是足以收藏进美术馆的杰作。图录上宣传,能获得这种作品的机会非常少。这句话多么具有煽动购买欲的能力。

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炒热会场气氛的是被誉为“中国马蒂斯3”的二十世纪代表大师常玉的油画。这幅写实画中用流畅的笔触描绘了裸女和插花,而常玉与藤田嗣治4也颇有接触。他被与毕加索等人熟识的画商亨利-皮埃尔·罗谢发掘,将东方的精神与西方的静物画风格融合在一起。

那幅作品可以顺利成交了吧。

无论哪幅作品,都有许多竞拍人举起了牌子,但最后由一位在台北拥有两座私人美术馆的著名女收藏家获得了五件中的四件。她低着头,从侧脸能看出她露出了一丝微笑。身旁坐着的十几岁的女儿似乎没什么兴趣。

但我没有听到本应响起的落锤声。

同时,他深受弗朗兹·克莱恩和抽象表现主义作品的震撼,覆盖在画面上仿佛要将人吸进去的深红色也和马克·罗斯科的作品类似。我确认了一下图录,这幅作品在东西方闻名的美术馆都展出过。

怎么回事?

第三件风格一转,是赵无极在美国时的作品,基本和无名前往纽约是同一时期。在无名出名后,他也跟着发表了与书法哲学相通的抽象画。两个人是战友,互相认可对方。也是他将皮埃尔·苏拉热2介绍给了无名。

我慢慢睁开眼睛,所有观众都看向了一个方向,我沿着他们的视线望去,是打电话的拍卖行员工座位那边。

保罗·克利喜爱使用线和文字等记号,因在画布上设下多个暗号而闻名。而赵无极在长得令人联想起洞窟壁画的画布上,使用了淡淡的暖色背景,到处都散落着融入各种文字的碎片图案。第二件作品是同一时期的。大量使用垂直线和平行线,均衡布置三原色的画风,也令人想起皮特·蒙德里安,也可以展现出当时的时代背景。

一名代理人一边用肩膀夹着话筒,一边小心地举起了竞拍牌。

最开始的五件是比无名时期稍早的华裔画家赵无极的作品。他前往法国时遇见了保罗·克利的作品,深受其影响,最开始那件作品就是这一时期的。

那名工作人员估计和我差不多大,他不安地看向了拍卖师。

打电话的工作人员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和其他工作人员交谈,讨论联系事宜。我读着图录上的解说文字,记录下最初的金额和成交价,观察着情况。

在工作人员的电话对面,新加入的竞拍者参与了加价。

会场两侧楼梯般逐渐变高的座位上,坐着拍卖行的工作人员。他们同时在与当天没有到场的竞拍者通电话,其中混杂着英语、普通话、粤语、法语、印度尼西亚语等各种语言。在表面平静实则有些兴奋的氛围中,台上的竞拍师已经不紧不慢地写下了数字。

下一个瞬间,兴奋的拍卖师提高了声音。从她的表情来看,她自己也很吃惊。

面前的屏幕上投影出作品的影像。“五万美元起拍,五万美元。”拍卖师略带口音读出来的数字以美元为单位,同时工作人员会用中文报出数字。屏幕上列举了换算成各国货币的金额,人民币、欧元、英镑、韩元、日元都在其中。

“新加价!”

稍微有那么一瞬间,会场恢复了原本的嘈杂,但随着开始的信号响起,竟有一丝紧张感。

会场中议论纷纷。

拍卖师说完。会场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了拍卖师。

“现场这位男士,非常抱歉。一千八百万,一千八百万。接下来,一千九百万。”拍卖师毫不犹豫地对罗迪说。

“竞拍现在开始。”

罗迪满脸威严,不服输地举起竞拍牌。

接着一名女性工作人员上前,用中文阅读了注意事项。会场里的人继续增加,多了不少站着旁观的人。

拍卖师稍微看了一眼韩国的女士,只见她紧闭嘴唇保持旁观。

这时,拍卖师走上台,会场里议论纷纷。拍卖师是一名典型的香港年轻男性,戴着一副颇有特色的粗框眼镜。他简单地打了声招呼,用英语说明了几条这次竞拍的注意事项。

所以现在是罗迪和匿名竞拍者决一胜负。

按他说的回过头去,我在左边斜后方发现了罗迪的身影。他旁边坐着大背头。对视时对方冲我微笑了一下,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拍卖师一副激动得发抖的模样,再次喊出了数字。

“罗迪在那边。”

“一千九百万,现场出价。好,电话里的竞拍者也举牌了。两千万!”

到了开始拍卖的时间,拍卖会会场里的座位坐满了八成。前排还有空位,后排几乎已经满座了。佐伯在中间偏后靠右的地方占了两个座位,看到我示意了一下。他的膝盖上放的牌子上印着巨大的竞拍号码。

“你认识刚才打电话的代理人吗?”我问佐伯。

苏菲说着向我眨了眨眼睛。

“嗯,他叫塞缪尔,是刚入职香港办公室的新人。没想到他会带来一个罗迪的竞争对手。”

“别担心。我偷偷告诉你,拍卖行在竞拍前基本就预测到要卖给他了。”

“两千万美元!”

苏菲发出干巴巴的笑声。

拍卖师像在挑衅电话里的竞拍人,用清晰的发音缓慢地叫出数字。

“嗯,他要是没拍下来,可能我就没命了。”

“两千万,两千万,两千万。这可不得了了。”

苏菲降低了音量,开口道:“对了,刚才我见到罗迪了。”

就连拍卖师也无法隐藏住激动的心情。

“不过真感谢你们能让这幅作品参加拍卖会。”

面前屏幕上显示的成交价稳步上升。

“多亏您的照顾,还不错。”我回答道。路过的高个子服务生拿来了香槟,被我拒绝了。

两千一百万。

苏菲对待最底层的我也非常亲和。

两千两百万。

“博览会的销量如何?”

会场陷入了一触即发的异样氛围中,仿佛连咳嗽一声都不允许。

和我说话的是拍卖行香港办公室的高级负责人,一名叫苏菲的女性。苏菲的父亲以及祖先代代都是没有工作过的贵族,她却是名杰出的销售。她是中国绘画的专家,数年前销售的作品交易额创下了亚洲美术史上的最高纪录,从而成为传说。

两方的角力让人几乎忘记了其中牵涉到的疯狂金额,过程虽然十分流畅,却让这场战斗更加野蛮。

“那幅作品真的很棒。”

两千三百万。

我必须要见证这幅作品的去向。

两千四百万。

我终于相信了。我发现了因商业价值的吸引而错过的无名的纯真的艺术,也重新注意到无名常年没有出手这幅作品的真正原因。

我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尽管这只是一个人创造出的世界,它却触及了记忆深处铭刻的万物诞生的能量,回应了所有人心中的欲望和憧憬,拥有着普世的力量。所以它能超越思想和宗教呐喊出声,获得金钱无法衡量的价值。

那一瞬间,会场的声音都消失了。突然,我的面前闪现出躺在太平间里的唯子那张苍白的脸。

我心中一直存在的疑问逐渐得到解答。

杀害唯子的真的是无名吗?但尸体不会说话。

为什么他的作品能穿越时间的长流,获得那么多人的喜爱,拥有如此高的价值呢?

我重新抬头看着屏幕上的那幅作品。

但哪怕是不着调的胡乱解释,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认真欣赏作品,对此我已经满足了。不仅因为我能够分析作品,也因为我走到这一步前经历的动荡时光。

一瞬间,我眼中那幅巨大的图画上仿佛蠕动着爬虫。

因为没有答案,一切都是我的假设。就好像试图破解没有正确答案的谜题一样。

如果这幅作品没有送到画廊,可能唯子就不会死了。

想到这里,我微微一笑。

我听到了拍卖师的报数声。

无名的表达手法是剥夺汉字中的概念,回归原型中的自然风景。文字不再是音素和符号,他要让文字拥有呼吸和血脉,让玩闹般的文字重生为文字以前的形态。他揭露了人类为了方便理解将任何事物都化为记号的利己性,用相反的方式将汉字融入表现手法中,表达自然不为人类支配的本质。

屏幕上显示的数字已经达到了拍卖行事先预测的成交价的十倍。

我看到的不是黑与白,而是一幅色彩丰富、活泼灵动的画。我重新体会到这幅画有多么深邃,对绘画的可能性有多么追求。无名想冲破具象和抽象的传统框架,挑战一种以自己的语法来诉说的超越性艺术,象征着生命循环和世界最根本的结构。

“两千五百万。”

初出茅庐的无名在纽约的工作室里将所有纸都拼凑在一起,为了创作出前所未有的巨幅图画,为了达到没有任何人达到的高度,他拼命挥动毛笔画满每一个角落。从笔触的曲折中,无名的身影跃然纸上,仿佛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呼吸声。他的手随心所欲地挥动,每一个动作都无比自然,但眼中闪现着敏锐的光芒。

拍卖师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眼前能清晰地浮现出无名当时的模样。

塞缪尔露出为难的表情举起了手,出价两千六百万。

为什么无名不公开说明作品的真正主旨呢?答案很简单。艺术家的想法如果不能通过作品来表达,就没有意义,完全像是无名的态度。仔细想想,这幅画应该是更大一幅画的一部分,而且无名将其他部分都砍去了,也像无名的风格。想到工作室完成的大部分作品都在无名的指示下销毁了,我一点也不惊讶。

这时,稳步上升的数字停止了。

第一位从正面接受这幅作品中难以理解的主旨的人,肯定是年轻时的唯子。为了让这一主旨成真,唯子建议他成为绝不在人前现身的神,并给予了支持。

罗迪犹豫了一下,加价了五十万美元。

究竟有几位评论家和研究者明确讨论过这一点呢?至少我没有读过从背景分析的文献。当时人们只是对一个用墨的日本年轻人赋予了表面上的关注而已。

“两千六百五十万。”

在年少时长大的乡村,无名除了在自然中玩耍就只有书法。因此,他亲身感受到汉字表达了森罗万象,也明白了墨与毛笔的特别之处。

不一会儿打电话的工作人员举起了手,两千七百万。

在以前的手记中,无名写过他想成为像太阳一样掌控生命循环的神。他第一次实现这个愿望,就是在这幅作品中。

“两千七百万,两千七百万,真是前所未有!”

再一次从整体角度观察这幅画时,我终于明白这幅作品画的是什么,无名想表达的是什么。他想表达的是大地,是生物,是自然。不是人支配的世界,而是人所在的真实世界。无名在这幅作品中勇敢地描绘了这样的世界。

拍卖师额头上的汗水闪闪发亮。

雄伟高山的一部分横卧着,上方日月同辉。绽放光芒的云朵之间,无数的小鸟自由地盘旋,落在前方的大地上。清澈的小溪流淌着,附近连绵的树林隐藏在雾间,消失在深处。尽头的泉水边,刚才那些鸟儿在此栖息。大朵大朵的花落满了花瓣,如同送上盛大的祝福时放起的烟火,竞相怒放。

“有加的吗?”

无名在这幅画中,将绘画风格的墨与文字的记号理念结合起来,表现出壮丽的风景。

拍卖师沉默地看了罗迪一会儿,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我能注意到这一点,都是因为我年纪小还不懂事时,父亲就带我去美术馆和博物馆。那时欣赏过的水墨画和书法的记忆还朦胧地留在脑海中。我以为自己没有兴趣就完全忘记了,其实在脑海深处还残留着模糊的记忆。

我看了一下钟,一九五九年的作品从参与竞拍开始只过去了十分钟。

我非常肯定。

“有加的吗?”

这是一幅花鸟画。

拍卖师再次出声,这次是用极为个人的音色询问罗迪,仿佛就在他身边小声搭话一样。

这些灵感只有在远远地观察时才能产生。画面各个细节处如同闪光灯一般瞬间闪耀的刺眼的光消失了,整体绽放出了光芒。

罗迪缓缓地摇了摇头。接着,他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放下竞拍牌离开了会场。

比如画面下半部分的轮廓是由地层一样深浅分明的粗线勾勒而成,难不成是“山”这个字的一部分?另外,画面左上方轻柔盘旋般落下的四个点,看起来有点像“鸟”1这个字最后写上去的四个点。说不定那个圆形,也是“口”这个汉字的一部分?

罗迪放弃了。

但我从画面中无处不在的文字碎片般的形象中找到了这种感觉。

“两千七百万,两千七百万。”

可能这是个毫无道理的妄想。

最后的询问。

看着它在预展会场宽阔的白墙上悬挂着的样子,我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猜想。那幅巨大的作品会不会是比它更大的一幅作品的一部分?会不会有其他已经丢失的相关作品?

落锤的声音传遍了寂静的会场。

还有其他的吗?

声音响起的同时,应该会伴随着热烈的喝彩声。

空间和布局。

但会场里每一个人都不敢相信一般,周围鸦雀无声。可能因为此前从未有作品拍出这么高的价格,震撼与无力交织在一起。

我回想起进驻艺术博览会时我完成安装的那个瞬间的感动。当时我注意到了,在理想的空间和布局中欣赏作品有多么重要。如此一来,作品之间会生出默契,整个空间也会绽放光芒。

佐伯缓缓地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

在合适的距离与合适的地点观察它展出时的模样,我才终于算是认真打量了那幅画。它挂在足够宽敞的空间,沐浴在恰到好处的灯光下,我站在适当的高度与那幅挂在宽阔墙壁上的画对视。

接着,会场内绝大多数观众也一起站了起来。他们都是为了见证无名作品的竞拍才聚集在会场的吧。

这么一想,我便觉得应该好好和它道个别,于是我越过人群凝视着它。按照唯子的指示在画廊里拆封时,我只是震惊于一幅意想不到的杰作的出现,被细节吸引了注意力,思考有什么商业价值。出示给香月夫妇和罗迪代表团时,也没有心思好好欣赏。

“一九五九年川田无名的水墨画成交价为两千七百万美元,创下亚洲拍卖会市场最高纪录。”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它见面了。

拍卖师的话在我们身后响起,我没有回头。

那幅画是无名的起点。那时他还不想成为神,只是在纽约单纯地追求着更高的境界。它同样也是已经消失了的无名的本质。

注释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再次看向那幅一九五九年的作品。

1 日语中鸟的写法为“鳥”。——译者注

距离拍卖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就去了预展会场。在亚洲近代艺术分区的展厅内,无名的作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聚集起来的人群证明了它强烈的存在感。它一直就在我的身边,这却是我第一次看到它正式展出时的模样。

2 皮埃尔·苏拉热出生于1919年,是法国画家,雕刻家和雕塑家。其作品被全球上百家美术馆所收藏。——译者注

拍卖会的会场就设在宽敞的预展会场隔壁,位于距离入口最近的区域,里面满满地放着超过五百人的座位。仅仅几个小时,这里便会流动巨大的金额。

3 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著名画家、雕塑家、版画家,野兽派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与毕加索是20世纪最重要的两位画家。——译者注

那部一九五九年的作品将在日场展出,会场似乎在会展中心的另一层。拍卖会分为白天举办的日场和日落后举办的夜场两种,今天受关注的似乎是日场。

4 藤田嗣治是出生在日本东京都的画家,雕刻家。他将日本画的技巧引入油画,以猫和女人为主题的画作见长。时至今日,仍然是在法国最为著名的日本艺术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