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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松井用苹果手机搜索了一下航班信息说道。

“航班好像延误了。”

“这不好办了。”

按计划佐伯应该快来了,但很快就要到预展开幕的时间了,佐伯还是没有联系我们。

“但也没办法。”

“佐伯呢?”

“也是,稍微去外面休息一下吧。”

我们笑了。接着便是关于本季度的最后一次碰头会,办理主办方那边的手续等杂务了。

我们从会展中心正门出去走上人行道,眺望着香港的码头。维多利亚港的海面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天星小轮1向着九龙半岛的方向缓慢驶去。铅笔一样的高楼要是亮起霓虹灯,整个海湾应该会如同宝箱一般化成光之海洋吧。一阵风吹过,水面上泛起涟漪。抬头仰望天空,一群鸟儿飞过。

“太累了反而就精神了。”

我发了一会儿呆,沉浸在美景之中,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看了下钟,艺术博览会很快就要开幕了。

“是,非常抱歉。对了,佐和子,感觉你变精神了。”

我在手腕上喷了点香水,在卫生间脱下搬运作品时穿的衣服,换上正装。当然,也把运动鞋换成了五厘米高的高跟鞋。脚肿得厉害,但想到接下来就正式开始了,我不禁振奋起来,在入口出示了卡片。许多收藏家都等待着开幕。在期待与紧张中,博览会正式开始了。

“恢复好了?”

第一天的销量非常喜人。有三件是老客户之前就看过的,很快便达成了协议。博览会开始后,来了几位新客户,另外五件也都迅速定下了买家。剩下的几件则已经被预约了,预约的客户在博览会结束前应该会联系我们正式下单。

第二天中午,松井来到展位时,用比昨天清爽得多的语气说着。

快结束的时候,佐伯终于联系我们了。原来不仅飞机延误了,入境的地方也全都是人。

“太棒了。”

“而且刚到的时候天气那么好,结果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我小声说,压抑住心中涌起的感情,完成最后的收尾工作。

“太不容易了。”

“加油吧。”

“是啊。”

我想展现出它们应有的模样,我想将它们送去适合的地方。我还不清楚无名和唯子的想法,但这些作品一定要以合适的形式展现在他人面前。

“希望不要交通堵塞。”

我一定要保护无名的作品。

“对了,销量怎么样?”

更美,诉说得也更强烈。

听我说不差,佐伯似乎安心了。挂了电话,我对松井说要休息一会儿,便离开了展位。一直穿着高跟鞋,感觉脚尖好像流血了。尽管累得我几乎感觉不到成就感,但机会难得,我便在会场里参观学习一下。

我看着这些作品,了解到许多未知事物的另一面,也产生了更多新的发现。我再次感受到,认真欣赏作品也需要欣赏者拥有一定知识和经验。

热气腾腾的会场里布置着许多家画廊的展位,每家都精心展示着作品。沐浴在聚光灯下的作品旁,画廊工作人员笑容可掬地与收藏家激烈地交涉着价格。

乍看不过是黑白两色的作品,但其中不只包括黑与白的二元性,更蕴含着宇宙,诞生了无名的思想。

展示的作品中,有的极具标志性,看一眼就能知道作者和标题。有多少价值,为什么在此展出,市场上的信赖程度有多高,每位收藏家都有自己的数据库。他们详细调查着哪些是值得自己投入大笔资金的战利品。这些标准比作品本身的美感更重要,懂行的人才看得出来,他们会根据作品背后的含义和背景进行判断。

差异如此明显,正是因为墨和纸的材质。这些作品因材料和工具的融合引发了一定的现象。就连若无其事的洇染,都能看出因挑选出来的组合产生的必然的性格。

其中也有一些标新立异的作品和让人忍不住背过身去的粗鄙之作,但来到这个舞台,也会突然绽放起光芒,卖出荒唐至极的高价。

这十二幅作品不是连续创作的,但它们都拥有无名作品的共同特点。它们差异巨大,但聚集到一起却仿佛可以亲密地进行对话,散发出各自的光芒。

在一切皆有可能的舞台上,连人都成了记号。看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便会想象和推测对方在美术馆是什么职位,拥有多少资产等。在几乎很难行进的人群中,聚集了世界各地的收藏家,他们正和气地聊着天。

这十二幅作品比以往发表的任何风格都要简洁明了。比如哪怕画面上大半部分都涂上了墨,其绝妙的浓淡色调和整体的平衡也都能让人发现白纸的美。相反,在几乎全是空白的纸上留下绷紧的细线,本身就吸引了人的注意。

他们通过交谈交换着信息,聊着看没看到优秀的作品,哪家展位不错,同时毫不遗漏地盯着周围有哪些人路过。一次对视可能就隐含着重要的信息。

我无法从作品上移开眼睛。

这时,苹果手机上显示松井给我发了信息。

这就是感动吧。我听不到远处工作人员的说话声,也忘记了剩下的布置时间,只有我和作品存在于此。

“罗迪来展位了。”

当我发现时,心中热乎乎的。

我慌忙回到展位,只见两位有点脸熟的人挥手喊道“你好”。罗迪的馆员知性美女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他的下属大背头在身后微笑着,实在看不出和上次发怒的是同一个人。和这两位热情的人在一起的是一位身高不高的中年男性。

展位墙上挂着的十二幅作品不是孤立的,它们绝妙的布局形成了一个整体,散发出光芒。如果单看每幅作品,或者布局得不好,都很难注意到其中的魅力。它们在自己应有的位置展出时,第一次互相呼应起来,奏响了和谐的乐章。

“这位是罗迪先生。”

再定睛一看,我发现是作品中发出的光照亮了整个空间。

终于见到了罗迪本人,但他和网上搜索到的照片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同。他穿着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西装,打着领带。脸上笑眯眯的,眉头的皱纹却没有松开。

我没有调整照明,还是因为太累双眼模糊了。我狠狠眨了一下眼睛,再次环顾了一下展位,果然感觉有些微的光。

“罗迪先生,您好。”

工作告一段落。我环顾了一下展位,忽然感觉空间变得明亮了。怎么回事?

周围路过的人毫无例外地都认出了罗迪,他们走近打着招呼,似乎想多聊一会儿。我还能感受到周围展位的画廊工作人员投向我们的炙热目光。他们偷偷摸摸地观察着我们的情况,等待罗迪和我们的谈话尽快结束,好去他们的展位。

反反复复挂上拆下了许多次,最终将总共十二幅作品布置得差不多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初次见面。”

唯子要是在就好了,唯子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呢?

“情况怎么样?”

我心里没底得想哭。为什么怎么都做不好呢?我放弃的话应该会轻松点吧。

大背头接过我的名片,罗迪问道。

应该怎么办。

“不算差。”

我沉默着在昏暗安静的会场布置作品,但按照之前考虑的方案总感觉哪里不对。我绞尽脑汁,费心调整了作品的顺序和悬挂的高度,可无论怎么试都没有合适的布局。

“佐伯呢?”

松井走后,我重新开始剩下的工作。可能不忍看到我们展位的准备工作大幅落后,主办方特别允许我在规定的画廊工作人员的工作时间外再留一会儿。

“他正在往这边赶。”

“没事,还剩一点了。”

“今晚约好的事怎么办?”

听我这么说,松井满脸抱歉地说道。

“今晚吗?”

“但是……”

我反问的一瞬间,空气有些紧张。

“你先回酒店吧。”

“非常抱歉,我没有听佐伯提过。”

从店里回去后,松井满脸苍白地说。他之前看上去就非常累了,现在更是快要倒下了。

“没关系。”罗迪露出笑容,“我邀请他在主办方举办的晚宴前去我那边看看。要不就你来吧?我给你介绍我认识的收藏家,反正博览会还有三十分钟就结束了。”

“我不太舒服……”

我和松井面面相觑,没想到能和罗迪谈这么多。我知道应该拒绝这次邀请,但还是点了点头。说不定能知道什么有关唯子之死的事情,我暗中盘算。

作品的数量不多,但我还不太习惯指挥别人,花费了比预计更多的时间。我们筋疲力尽,话都说不出来了。最后的布置开始前,我们去附近的店里填饱了肚子。对从未经历过博览会的松井来说可能太过残酷了吧。

“车就在那儿等着,走吧。”

结果,等我们把所有作品都取出箱子靠在墙上准备布置的时候,已经是开始准备的第三天,也就是预展前一天晚上七点了。

最后我把松井留在展位上,自己和罗迪一行人向着入口走去。颇受欢迎的罗迪在会场上不断有人搭话,因此穿过会场花了不少的时间。

二手画廊的展位上展出了无名在九十年代发表的巨大石碑。既是展示,也是保存。而且,到处都放满了无名的作品。尽管我们一手画廊挤开了二手画廊以及在各个城市都有分店的欧美大型画廊,占据了最宽敞、最引人瞩目的位置,但明显准备工作滞后了。看到我们的情况,其他画廊的员工特地来冷嘲热讽,但我们连和他们生气的空闲都没有。

环岛附近集聚的红色出租车中间,停着两辆打理得发亮的黑色奔驰车。雨势正猛,高耸入云的大楼顶部看起来像笼罩着烟雾。乌云盘踞在低空,不时几道闪电划过。天气突然变差,出租车的乘坐点排起了长队。坐进面前的奔驰车,罗迪发话道:

要是花点时间就能解决,也不用那么辛苦了。但艺术博览会有规定的限制时间。在正式开放之前,博览会会招待一些特别的顾客举办预展,这与营业额的关系最紧密。其他每家展位都稳步接近尾声,只有我们落后了。

“香港的天气经常这样。”

麻烦的是,这是一场与时间的战斗。

主干道上挤满了行人撑起的伞。繁华的马路边都是高级酒店和服装店,对面堆满海产品和干货的小摊正急忙收着摊。

每次发生问题时,我都要去找能沟通的主办方工作人员,在会场跑得脚都肿了。

“你第一次来香港吗?”

比如给作品照明的灯光,安装的和事先订购的种类完全不同,数量也不对。我们雇的几名帮忙布置展位的工人迟迟未到,结果还有人要空手碰作品,导致我们必须要一步一步仔细教起。

“我第二次来。”

这类问题列出来实在没完没了。

暂时沉默了一会儿。

另外,虽然是国际性的博览会,之前委托的安装工人却不会说英语。不过是补个漆就要花费巨大的气力。我暗骂自己为什么不事先请一位翻译。

敲击在挡风玻璃上的巨大雨滴在汽车座位上留下斑斓的影子。车内装潢豪华,我和罗迪的座位中间装有空调和影音设备的操作按钮、电源,还放着瓶装饮料。忽然我注意到了罗迪的手,相较于他的身高算是一双很大的手,昭示着他在印度尼西亚、上海和香港等地拥有实权的身份。

接下来是装有作品的箱子的送达时间大幅延迟。作品没有抵达就无法开始准备展览,我甚至害怕地想着,如果作品一直不到怎么办。而且,果然不出我所料,安装的墙面上有无数痕迹和色斑,必须要委托安装工人修复。

他究竟怎样走到今天的地步呢,我想。

首先是不知道为什么通行证在入口不能使用了。进入亚洲最大的艺术博览会时,必须要在入口出示卡片,就算给他们看名片也完全没用。出入场时需要扫描卡片上的条形码检查,连参展的画廊经理都要扫描。但我们卡片上印刷的条形码扫了好几遍都有错误,以致受阻于此。

“您经常来香港吗?”

第二天开始的准备工作正如我担心的那样,不,应该说是更甚。不管什么事情都很困难,全都是意外情况,没有一件事顺利。在唯子不在的情况下参加博览会,就像没有舵手的船在风浪中行驶一样。我一直都忙得焦头烂额。

听我问起,罗迪开始谈起过去的事情。

和松井分别后我叹了口气,但定好的房间实在太豪华了,将之前的疲惫和不安都赶走了。从窗户能将九龙半岛的夜景一览无余,浴室也装了玻璃,同样能看到这一美景。放下行李后,我躺倒在床上,暂时不去管要和运输商发邮件沟通的事,发了一会儿呆。

“香港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

“晚安。”

罗迪语气平淡地讲述着,内容却如同惊涛骇浪。

看到他欢腾的模样,我想象起明天等待着我们的繁重的工作。明天先要去展位,确认作品是否顺利抵达。安装的墙壁处理得好还行,但因为白色简洁的墙壁上污渍反而比较明显,所以要重新处理色斑和染色的地方。不知拆封之前能不能顺利完成,我有些担忧。

他的父亲原本在上海的租界做生意,在五十年代时便搬到了香港。香港当时刚刚摆脱了日本军队的侵略,人口爆发性增长。受经济发展的鼓舞,他的父亲便在罗迪出生后不久从事了走私生意。

“哇,我能慢慢享受君悦酒店的早餐了。”

几年后的一天晚上,香港发生了暴动,他的父亲便没有回来。家里人找了他几天,一周后在垃圾场找到了面目全非的父亲。

我们办理完入住手续后,定好明天十一点集合。由于内部需要筹备,画廊工作人员可以进场的时间相对较迟,大约在中午左右。我告诉松井后,他高兴得跳了起来。

“当时香港逃来了很多资本家和企业家,也有很多人和父亲从事同样的生意。无论怎么说,就是父亲运气不好。”

询问后,出租车司机指着左侧的楼梯。我们从出租车上搬下行李后,朝博览会会场隔壁的君悦酒店边门走去。酒店里的空调开得很足,远远听到有人在现场演奏钢琴。君悦酒店于一九八九年在湾仔开业。装饰艺术风格的大厅天花板很高,巨大的螺旋楼梯和怀旧优雅的黑金色欧洲风格装修给人一种豪华高雅的感觉。

罗迪后来便在香港长大,从美国名校毕业,转移到新加坡生活。

“酒店呢?”

“如果没有父亲的事情,我应该还会留在这里。”

正面入口处放着许多装有作品的箱子。原本装卸区应该在其他地方,估计有从业者违规搬过来了。艺术博览会基本都要连夜准备,这次应该也是这种模式。挂着通行证的工作人员单手拿着电话,慌张地工作着。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沉默地听着他的话。雨刮器发出的规律声响回荡在安静的车内。

“准备已经接近尾声了。”

“到了这个年纪我也明白了,要惜命就要知道规则,但知道不代表遵守。知道规则才能掌控规则,我的成功便证明了这点。”

不一会儿,出租车驶上了主干道,路边都是大众餐厅和旅馆花哨的招牌。细长的有轨电车发出巨大的金属音,穿过汽车与汽车之间。靠近会场时,不时能看到博览会的条幅。出租车停在了环岛状的入口,正是会展中心的大门。

汽车爬上坡进了小巷,停在了漆黑的立方体建筑前。罗迪的下属们已经撑着伞在此等候了。地下酒吧里放着一架大钢琴,有人在现场演奏。

出租车大声放着中文流行歌,飞速穿过海底隧道,来到香港岛。从穿越海岸线的高架桥上,能看到面向海湾的地方林立着数目惊人的高楼。马路上数量众多的汽车快速驶过,像窗帘一样的中文霓虹灯标语迎面而来。可能因为呛人的亚热带湿气,远处的景色朦胧得像弥漫起了白色和橘色的烟雾。

已经有数十名客人享受着酒和音乐,坐在沙发上谈笑风生。大家都是为了这次的博览会而来到香港的收藏家和美术界人士。我借口去卫生间,打电话给佐伯,但没有接通。在安排好的座位上坐下时,罗迪说:“这家店是我经营的,为的就是让客人欣赏收藏品。设计师是日本的建筑家,他也为很多艺术家提供过室内设计服务。”

的确,在君悦酒店办理入住手续时,不该穿方便搬运东西的运动鞋和工装裤,而应该穿一些与之相称的服装,我有些多余地担心道:“怎么办,我开始紧张了。”

墙壁上挂着一眼就能看出是无名作品的巨幅水墨画以及其他艺术家的作品。看着这些不输于美术馆的名品,我忽然想到,促使他收集这么多作品的动机是什么?

“完了,我就穿这身进一流酒店,早知道换衣服了。”

听我问完,罗迪说:“我只能说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买下来,这就像问艺术家为什么要创作一样。”

“对。”

罗迪谈起他与无名的相遇。

“我们真的要住君悦酒店啊。”

“无名的作品是我的起点。他不仅是我作为收藏家的起点,也是我人生的起点。”罗迪不等我插话,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是我偶然路过纽约的一家二手画廊的时候。我在三十岁左右搬到了新加坡,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感觉自己无论去哪里都是个外人。回到生我养我的香港时,可能碍于失去父亲的伤痛,完全亲近不起来。就在这时,我遇见了无名的艺术品。那时我对艺术品完全不了解,但无论如何都想买下来。”

的确,艺术博览会的会场就在君悦酒店隔壁的会展中心,君悦酒店是距离会场最近的酒店。但我们既不是收藏家,也不是画廊经理,不过是最底层的助理,居然住进了香港屈指可数的豪华酒店。简直闻所未闻,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去年住的还是位于一站之隔的铜锣湾的便宜情侣酒店。

罗迪瞟了我一眼,笑道:“听起来像编的吗?”

我们居然住进了君悦酒店。

“哪里,没那回事。”

我和出租车司机说了目的地。我收到佐伯告诉我们他已经准备好酒店的邮件时,还以为哪里弄错了。

“没事,我自己也不相信,但的确是事实。那幅作品捕获了我的内心,没有体会过的人肯定无法理解。我查了一下,他因为自己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中国人的血统苦苦挣扎。所以在我的理解中,无名的艺术是一种对身份认同的叩问。我和画廊交涉表示想见到作者,但对方说他已经回到日本,音信全无,劝我放弃寻找。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通过熟人的关系总算找到了他的所在地。见过他之后,对他更感兴趣了。”

“去君悦酒店。”

“你们聊了什么?”

看着出租车乘坐点长龙一样的队伍有些烦躁,但我渐渐感受到香港这座城市的能量。湿度高,热气闷在皮肤上,还能闻到汽车尾气和独特的食物混杂在一起的浓郁气味。

“也没什么重点。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谈论着他自己和他的作品、历史和政治、平常思考的事情等。后来他似乎对我感兴趣,突然拿出一幅六十年代的杰作,我便用六万美元买下了。”

入境后,一般我会乘坐往返于机场和市内的机场快线。但这次带了两个行李箱,里面放着沉重的工具和几十册图录,我们便向出租车乘坐点走去。要是目的地是机场快线的始发站中环站还好,但我们要在那里换乘地铁到湾仔站下车,还要再步行,未免太辛苦了。而且两个人坐出租车非常划算,我便毫不犹豫地选了出租车。

“难不成就是那幅后来成交价是六亿日元的作品?”

能参加本次博览会的画廊极为有限,参展的倍率将近一比五。博览会主办方设置了严苛的评判标准保证质量,从世界各地申请的画廊中选出几百家。所以,能够参加一流的博览会就是一流画廊的证明。尤其是这次香港的博览会,据说是亚洲规模最大、水平最高的。

“你很敏锐。现在看来价格非常便宜,但我当时极为犹豫。可他预言,这幅作品总有一天会翻几十倍。听起来像是精神错乱的中年人在胡言乱语,不过我难得来次日本,觉得就当自己被骗了便买了下来。后来我几乎把这件事遗忘了。直到一九九九年,有人联系我问我要不要把这幅作品拍卖,我就照做了。没想到最后的成交价是六百万美元,也就是说翻了一百倍。唯子的画廊刚开没多久。那时我简直吓坏了,后来便按照无名的指点购买他的作品再转卖出去。为了提高他作品的价值,我决心开始投资。”

艺术博览会的其中一项魅力就是可以一次性看到很多在美术馆看不到的新作和热门作品。为了得到仅在此地才能获得的珍宝,世界各地热爱艺术品的收藏家在此集聚一堂,在如此宽敞的会场上激烈地你争我夺,尽量划算地购买到优质的作品。参展的画廊都将最好的作品放在各自的展位上,以满足收藏家们的购买欲。

这名男子,罗迪,是无名真正的长期商业合作伙伴。正是他支持了无名的谋划,在市场上推波助澜。

松井点头称是,接着双手捧脸说:“好像做梦一样,我带了十一套西装。”

“我经常参加欧美的博览会,他卖得不好的时候我也会从唯子那里全部买下。每次去拍卖会看到条幅上的大师作品时,都会想无名的作品什么时候能获此殊荣。”

“松井,你第一次来国外的艺术博览会?”

这时,罗迪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那幅一九五九年的作品是明天在拍卖会上亮相吧。”

能够买到作品的地方很多,比如画廊和拍卖行就是典型的例子,但近来在艺术博览会上购买作品的收藏家也变多了。博览会数量的增多也证明了这一点。

“对,非常抱歉。”

“那么多啊。”

“没事,我听说是无名的意愿了,不要在意。不管怎样,最后拍下的人都是我。这比其他客人买到要好多了。”

“要说数量,每周世界各地都会办艺术博览会。”

和佐伯说的一样,我放下心来。

我到达香港国际机场的时间比预计中晚了三十分钟。可能因为等待着陆的飞机太多,我们的飞机在上空盘旋了一阵。等待入境时,松井问道:“世界上有多少艺术博览会啊?”

“遵从艺术家的意愿是最基本的规则。无名很讨厌收藏家不经过他的许可卖掉作品,因为擅自卖出作品会打破市场的均衡。一旦擅自卖出,收藏家需要承担丧失直接购买作品权利的风险。所以我觉得他的指示是最重要的。”

我的意识如烟雾般迅速飘散,飞机开始滑行了。要思考的事情堆积如山,但在飞机离开地面气压变低时,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那我就放心了。”

总之,我想先去唯子的墓地向她报告一下。

“不过是游戏而已,目的也不是为了钱,也不会要你的命。”

等全部都结束了,我要休个长假。我想什么都不做,悠闲地生活一阵子。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乘坐在从香港回来的航班上的模样,却不太能想象出来。

罗迪可能打算开个玩笑,但他的笑容绷得有些紧张。

凝视着昏暗潮湿的飞机跑道,我逼迫自己振作起来。可能这次出差会是我在这家画廊里最后能做的工作了。参加艺术博览会,在拍卖会上见证这件一九五九年的作品的去向。只要能顺利完成这两件事,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您觉得您的命大概能报价多少钱?”

慌忙中准备的工具和客户名单有没有错误,能不能和当地的工作人员顺利沟通,我真的能顺利准备好这次博览会吗?想着想着,我靠在了冰冷的窗户上。平常我都选靠走道的座位,这次坐在窗边是因为忘记在线上办理登机手续了。

我静静地等待他回答。

乘务人员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虽然听从了他们的指示,我突然又担心起很多事来。

“没什么值得卖的。”罗迪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说,“只是假设而已。马克思说过,商品化就是为任何事物赋予交换价值。要将您的性命商品化,就要简单估算一下您一生可以赚到的钱,就当是两百万吧。那么可以交换您性命的货币就是两百万,但我们讨论的作品远比这个价格高多了。”

“各位乘客,请系好安全带。”

“您有什么目的?”我勉强开口道。

五点一过,前往香港的班机开始在成田机场的飞机跑道上缓慢滑行。能看到飞机跑道上运载集装箱的叉车和戴着兜帽的工作人员。引导灯照在被雨淋湿的沥青地面上。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而罗迪露出了一个完美的笑容。

金谷付了两个人的账。我坚持要付自己那一份,结果还是没能说服她。从店里出来,和她在十字路口分别后,我感到一阵不舒服的窒息。不适的感觉等到我回到画廊时,等到我和松井坐上前往机场的电车时,等到我排队办理登机手续时,等到我等候在登机口前时,都没有痊愈。

“这就是游戏,就算有规则可能也没有目的。收集美术品就是一种极致的享受。既是花钱的游戏,也是种信仰。我没有开玩笑,无名是我的神,我是他的信徒。如此说来,无名的作品就是将信仰商品化。”

“差不多走吗?”

罗迪对自己说的话满意地点点头。

我低下头。

“有位宗教学家说过,幸福的人不知道什么是宗教,我也赞同这种观点。如果原本就非常幸福,就不会陷入艺术品的世界。购买艺术品的有钱人拥有强烈的好奇心,思维比较灵活,汽车和宝石无法满足他们,所以他们才会参与这个游戏。不知道能不能有所收益,只是一味寻求神明,寻求领悟,这种游戏在漫长的历史中已经形成了文化。你也是这个游戏的玩家之一。”

“也是,你现在与其关心案子,更关心下一份工作吧,也是当然的。”

“我?”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金谷似乎放弃了一般,仔细熄灭了烟头。

“当然。像你一样的画廊员工、美术馆馆员、艺术家都是玩家,因为有你们这样大量的玩家,就算规则不断变化,游戏本身也不会停止。”

“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谁控制这个游戏呢?”

“错的也没有关系,关于这个案子,你知道的肯定比我知道的多。”

罗迪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我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艺术家和馆员,也不是我们收藏家。有钱不代表强大,因为艺术品没有绝对的法则,这就是这个游戏的困难之处,也是它的有趣之处。所以诞生了这个行业,从事这个行业的组织在全世界形成关系网。”

“你知道什么吗?”

组织,我重复了他的话。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约书亚给我打来的电话。约书亚说,有些美术品与犯罪有关。但他说的话与无名的失踪有什么关联呢?

“也就是在作品交易时能获利的集团,现在在这个游戏中拥有最大权力的事物。画廊和拍卖行在某种程度上距离组织还有一段距离,要想获得更多收入,就无法避免与组织产生联系。一件美术品的价值可能与它的优秀程度有一定关系,但更多的是他们这些掌控市场利益的相关人士有计划地决定和维持的。”

金谷直视着我。

我回想起约书亚和我说的话,有些美术品与犯罪有关。如果组织中有些人与犯罪有关,那就麻烦了。

“你觉得呢?”

这时,我在店里看到了两位眼熟的人。罗迪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说道:“哦,他们也是组织里的一分子。”

“所以你们认为是无名?”

那两人就是唯子死的那天来画廊表示想买作品的中国台湾夫妻。不,很有可能不是夫妻。

“我们也去询问了土门,但他精神状态不稳定,很难认为他是这次案件的犯人。如果是冲动杀人,应该会有更多证据和漏洞。”

“你认识他们吗?”

和平的处理方法,我重复了一遍。

突然,两个人背过身去。见我什么也没有回答,罗迪说:“唯子是一名非常有实力的画廊经理,但正义感太强了。”

“我也希望,目前搜查是按川田无名是犯人的方向进行的,这应该是最和平的处理方法。”

“怎么说?”

“他应该还活着。”

我发出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川田无名就像不存在一样。无论怎么调查,都只能找到他很久以前的户籍、住民票、银行账户,没有任何近年来的社会性痕迹。如果他真的还活着,那他的确只和永井有联系。要么是诈骗,要么人就已经不在了。明确的线索只有以前的照片。如果仅凭这些就能找到他,那也不需要警察了。”

“中国有句谚语,叫作聪明的好人不吃亏,聪明的坏人有钱赚。她应该算是前者。我不知道你是哪类人,但无名就是后者。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聊过就能明白了。他非常清楚自己是个坏人。”

金谷摇了摇头。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笑容中带有深意的罗迪。

“有可能找到无名吗?”

“但唯子拥有权力,成为无名的代言人之后,发生了很多变化。三角关系松动了。”

金谷点上了第二支烟。

“所以唯子才被杀了吗?”

“我不明白,杀害永井的究竟是不是川田无名。”

“怎么会。”罗迪笑着说,“你说得像是无名或者我把她杀了一样。”

我察觉到金谷的语气中难以隐忍的愤怒。

“也是。不好意思,我开个玩笑。”我竭尽全力微笑着,“请不要介意。”

“当然我也想抓住杀害永井的犯人,那是肯定的。毕竟是一条人命,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都想解决。不清楚你知不知道,杀人案没那么多的。所以我才避着上司继续坚持。”

罗迪突然严肃起来,直直地盯着我看。

从无名的作品涉及的金额来看,有难以想象的权力介入也不奇怪。历史上有很多政治和经济界大人物在背后操纵美术品交易的例子。就算与案件没有直接关联,他们也有很多不想暴露的秘密。如此一来,一名女性画廊经理的死亡案件很有可能将此抖搂出来。

“但这件事非常重要。究竟是谁杀的她?仔细思考一下吧。回到刚才的话题,你觉得是谁杀了我的父亲?是领地意识极强的同行,还是精神异常的暴徒,或者是被某一方雇佣的杀手,抑或是规则本身?”罗迪稍微等了一下回答道,“从结论上来说,没有正确答案。”

虽说是玩笑,听起来格外真实。

“您觉得唯子怎么样?”

“不好意思,你别信,刚才是开玩笑。”

“我很相信她,收藏家、画商和艺术家是休戚与共的。如果市场上川田无名的潮流消退,商人和拍卖行这些间接利益相关人员都会从他的身边消失。在下一次恢复热潮前留下来的只有我们收藏家、画商和艺术家本人。我们就是这么认真地参与这个游戏,唯子为了无名做任何事都没有怨言。”

金谷歪了歪嘴角,露出一个机械的笑容。

我的视线转移到桌子下方,盯着自己微微发抖的粗糙指尖。

“这么说太过分了。”

“但我说过很多遍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游戏。游戏就有规则,就有胜负。要得出最佳的判断,就不需要同情和嫉妒。一旦感情用事,不知道规则,就会像我父亲那样丧失性命。”

“警察系统本身。听起来毫无道理,但组织就是这样的。所以现在我们束手无策。说实话,在娱乐区从事画商这种不正经工作的女人被杀了反而好。”

一名陌生男子走近,对罗迪耳语着什么。他们用中文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后,罗迪对我说:“那我差不多该走了。感谢你那么累还抽时间过来,我让他送你回酒店吧。”说完,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最后对我露出一个微笑,便离开了。

“谁不给你们调查?”

雨比刚才小了一些,这次我一个人坐进了黑色的奔驰车。

“我就私下和你说,其实这次的案件排查一下周围人应该能很快拿到线索和证据。但她死前所去的派对现场和她住的高级公寓我们都进不去。那栋公寓里住的都是名流,最保护隐私。都已经死人了还是不给调查,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金谷说完熄灭了烟。

正因为有罗迪,无名的市场才成熟到现在的地步。罗迪不只是为了赚钱,他购买艺术品也有自己的考量。他对无名的信仰可能比任何收藏家都深,所以他才会自掏腰包付了那么多钱。

“因为本部控制了媒体报道。”

但我和罗迪交谈的时候,害怕得无法控制。

确实,我没在新闻上看到过案件的消息。

由于太过紧张,紧握的手掌已经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紧张不是因为我在和牵动艺术品界的大人物谈话,而可能是我对艺术品的难解之处、市场的深不见底触及得过深,才如此害怕。

“我们也迫不得已,都是上面的决定。说实话,上面对这个案子就不怎么积极。永井死前参加的派对的主办方在财政界都有不少关系,不想引发不好的流言。报纸和新闻上都没怎么报道这次的案子吧。”

唯子肯定很想和罗迪这种收藏家断绝关系。她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手中的无名的作品,她让更多的人看到了无名的作品。面对可疑的收藏家,无论对方有多少钱,她都让对方吃闭门羹。她为自己能销售无名的作品而骄傲,更重视选择客人而不是被客人选择。她有着作为画廊经理的理想。

“等等,暂停是怎么回事?”

就算是为了让无名登上顶点,我也很难相信这样的唯子会和罗迪沆瀣一气。估计是等她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应该有人去保护唯子。

“更让我不能理解的是画。那么简单的黑白画就能卖到几千万,我感觉我都能画。”金谷喝了一口咖啡,再次开口,“总之,这个案子我们无法处理,所以准备暂停。”

这时,佐伯打来了电话。

金谷要说什么呢?

“抱歉我来晚了。”

“后来我自己也调查了一下,但还是很难理解。首先是永井唯子,她在旁人眼中过得非常光鲜,与我所在的行业完全相反,所以我完全不能理解永井的想法和她周围人的想法。”

“我刚和罗迪见过面。”

我沉默着,等待比往常多话的金谷谈正事。

“是吗?”

“你很忙吧,我长话短说。”

“对,稍微了解一点艺术品界的事情。”

金谷喝了口咖啡,满脸严肃。我看着墙上挂着的时钟,又给她看我的苹果手机屏幕,已经有好几封新邮件了。

我小声说道。最后留下来的是画商、艺术家和收藏家,罗迪的话在我耳中回响。路上堵着车,喇叭声络绎不绝地响起。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职场的氛围,非常男尊女卑。我这种女性总会遭到性骚扰。近来经常听到别人谈起,但其实严重得难以置信。我只能眼神凶狠一点,不让人看轻,尽量消除自己的女性特征。我知道因为这个原因皮肤差了很多,也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老。”

“您呢?”

我沉默着往咖啡里倒入糖和牛奶。

“我刚办完入住手续。”

“但现在的工作很难让我戒掉,工作压力太大了,不吸烟就过不下去。”

“这座城市挺美的。”

她给了我一支,我接了过去。

沉默了一会儿,我看着窗外说道。

“我想戒烟的。”金谷说。

“远看是的,其实又脏又不适宜居住。我等会儿要去派对,你不用勉强。在拍卖会前保留点体力。”

金谷在店内靠里的桌旁坐下,拿出香烟点了个火。

“谢谢您。”

我们走进了十字路口正面一家两层楼的咖啡馆。这家店从开业起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了,在泡沫经济崩溃前都是约会的碰头地点和电视拍摄地,是这条街的象征。几年前改建成如此干净整洁的模样。十字路口全都是人,店里更是人头攒动。

“再努力一把。”

“十分钟的话可以。”我说道。

听到这句话,我紧绷的内心放松了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以前一直面无表情、冷淡以对的金谷眼中闪烁着异常强烈的光芒,我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

我摆正姿势。

“今天好好休息。”

“刑警不能单独问话。今天不要把我当作刑警,就把我当成是熟人来邀请你喝杯茶。只要十分钟就行。”

“是。”

她干脆地否认了。

到达君悦酒店后,我向面无表情的司机道了谢便下车了。路过前台坐上电梯,伴随着优雅的声音,我在房间所在的楼层下了电梯。听到装有自动锁的房门关上,我躺倒在床上。

“不是。”

我摸着唯子最后送给我的项链,回忆起从开始当唯子助理起的三年时光,视线不由得变模糊了。转眼间泪水涌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了白衬衫上。

“又是来问询的吗?”

我在唯子死后第一次哭出声来。

“吃午饭吗?”见我点头,“要不要一起喝杯茶?”她又说道。

唯子应该有多么懊悔啊。

“别装作不认识我啊。”金谷对我说。

泪水流得停不下来,似乎要把我之前忍耐的那部分全都流干净。幸而有这豪华的夜景,房间里没有开灯也十分明亮。闭上眼睛,在那些透过眼睑还依旧闪耀的光芒之中,我看到了唯子的背影。

不同的地方在于,丸桥不在她身边。我每次见到金谷时丸桥都在旁边,所以看到她一个人时感觉有些不适应。而且她穿的不是西装而是便服,一身牛仔裤和宽松的衬衫。

注释

中午出去买午饭准备过马路时,不知为何刚好碰到了金谷。她喊我的时候我过了三秒钟都没反应过来,因为她和平常完全不同,我没能立刻认出来她就是以前来调查我的刑警。

1 天星小轮是香港维多利亚港著名的拥有悠久历史的渡海交通工具。——译者注

进入五月后,稍微有点夏天的气息了。阳光强烈起来,沥青路面也开始发热。博览会转眼就快到了,今天便是我出发前往香港为此准备的日子。天空很久没像这样阴沉了,眼看着就要下雨。航班是下午的,我便带上行李箱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