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去纽约本身也是一场赌博,但回国后他的赌瘾便爆发了。"
"原来如此,他出生富裕家庭,孤身一人时可能父母给他的只有钱。"
"他不是荣归故里吗?"
"嗯,这个嘛,不过是我的猜想。最根本的原因应该是他儿时长大的环境吧。无名生在富裕的家庭,但因为他是中国妾室所生,一直被安置在乡下。可能因为他在什么都没有的山村里独自长大,到了青春期就叛逆般地寻求刺激,转向了赌博。无名不怎么说他自己的事,我也只是稍微听到一点风声。"
"问题就在这里。无名很年轻时就在纽约出名了,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太高傲了。作品能卖出极高的价格,还能接触到世界著名的大师,可谓是非常刺激的体验了。于是,他以为自己成了明星,就回国了,结果谁都不理解他的作品。不仅如此,连美术界人士都没怎么听过他的名字。那时不像现在能获得海外的信息,也没有办法。所以人们反而嘲笑他有什么厉害的。他在纽约被人捧着宠着,在日本却因歧视而被人忽视。而且那时候正好同期的艺术家开始出名。他自负于自己在海外的名气,不强撑着根本过不下去。很难想象出他那时有多么不甘、愤怒和痛苦,所以他才沉溺于赌博之中。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没有得到认可。"
"那就更麻烦了,为什么他会走到那一步?"
"回国之后陷入低谷了吗?"
"不,刚好相反。正如你说的,可能人们都觉得不惜借钱都要赌博的人肯定挥霍无度,实际上并非都是如此。"
"嗯,与其说是低谷,不如说他作为艺术家已经被打上了很难处理的烙印。当时的流行和品位太不一样了。就像服装有潮流一样,美术也有潮流。当时受欢迎的是不加修饰的美术。"
"是他挥霍无度吗?"
"不加修饰?"
"正是。"
"没错,七十年代的时候,更受欢迎的是那些将木头、石头、铁原原本本展示出来的作品以及概念艺术,行动绘画都已经过时了。更不用说用墨来画一大幅画,根本没人理睬。既然没有明确的政治信息,至少颜色鲜艳一点,说不定还能赶上八十年代的绘画潮流。"
"太惨烈了。"
"但只有一个人,也就是唯子注意到了他。"
"对,周围人都很疑惑,为什么那么聪明的人会栽得那么深。可能是他太喜欢高风险的赌博,才停不下来吧。我听说他为了能多筹到一点钱,盲目地四处借钱,甚至连代表作都卖了。所以自然而然地,人们都离他而去了。"
"没错!"唐木田说着拍了一下膝盖,"九十年代中期,无名和一位美女突然一起回到了艺术界。后来我也就以律师或者说是朋友的身份帮着他们参谋。"
"他那么聪明,真不可思议。"
"唯子和无名那时是恋人吗?"
"但从纽约回来过了几年,无名异常沉迷于赌博。任何事情一旦过火了就会酿成苦果。在七十年代末的时候,他已经欠下了巨大的债款。"
"咦,是吗?"
其他页面上,有无名在路上表演的照片,我还发现了他在远比现在小的工作室里制作作品的照片。每一张都是极为珍贵的资料。
唐木田发出了格外巨大的声音。
"哦哦哦!太怀念了,我经常和无名一起打麻将。哎呀,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么会打麻将的人。快和专业选手一样了,说不定比他们更厉害。他记忆力超群,真的非常聪明,而且博学多识。我记得他无论何时何地都会随身带着一本厚厚的书来读。"
"不,我就想问问。"我耸了耸肩。
他说着翻了几页,发现了一张无名和伙伴们喝酒打麻将的照片。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谁知道他们怎么回事呢,无名反正对女性挺随意的。就算永井是认真的,无名那边可不一定了。而且在金钱上会有矛盾吧。"
"我看看,对,就是这个。这本文件夹是无名回国后拍的照片。那个时候真好啊,艺术市场体系几乎不存在,大家都想不到靠当代艺术挣钱,又和平又自由,现在几乎难以想象。"
从唐木田不悦的语气中,我理解了为什么一开始他对我的话避而不谈。唐木田也吃过苦头啊。
"是。"
"嗯,简而言之,无名本质上就是个赌徒。他也一直说过要做次大买卖。现在他成为资本游戏的棋子,可能也是他本人最希望看到的吧。"
"道谢还太早了。"
"比唯子还势利?"
我深深地低下了头。
"没错。势利的人是无名,而不是永井,不如说她反而是一个单纯的人。她会把本可以高价卖出的作品低价卖给美术馆,作品卖不出去也会给无名发工资。为了在市场上展现出无名真正的价值,她经常陷入经营困难的情况。"
"谢谢。"
谈话中断时,我刚好听到过山车飞速下冲时的声音。
唐木田抱着几本相当厚的文件夹回来的时候说道:"感觉越来越有趣了,我会把我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你。"
"不过,我的话你就打个对折听。"唐木田对说不出话的我说道,"金钱就像是一种记号,在不同的拥有者和使用者手中会产生不同的意义。我们不知道在无名心里金钱究竟是什么。就算无名如此执着于金钱,我们也不能完全认为这是错的。的确,在日本有着贫穷才是美德的风潮。所以人们想象中的天才艺术家都是贫穷的,他们不需要金钱,创作全凭喜好。但那不过是天方夜谭。毫无疑问,金钱对艺术家来说非常重要,也是他们创作出理想作品的必需品。说得再深一点,艺术本身就是受市场制约的一部分。"
唐木田瞪大了眼睛笑了起来。但他的笑声与刚才不同,带有一丝认真的含义。他"啪"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了句"我先失礼一下",便走出了屏风。
唐木田说得没错。
"哈哈哈,我很欣赏!"
艺术家想赚钱有什么不对?有商业头脑的艺术家理所当然应该扩大自己的市场份额,提升自己的名气。
"不,他应该还活着。"
"当然,也会因为金钱失去一些东西。"
"以幽灵的状态?"
"像现在这样?"
"他想看到自己死后的世界。"
"没错。以前购买艺术品就像是向功德箱供奉金钱一样。向自己信奉的神明付钱以后,这些资金可以保证工作人员的生计和神社的整洁,自己再许下一点小小的愿望,大家都习惯了。那时艺术品的价格也不像现在这么高,反正就是那种感觉。"
"是吗?"
"投资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等等,无名应该是完全相反吧。别人都说他死了,他还继续发表作品。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死了,他便体验到了自己的死亡。所以他想看到自己的墓地。不管怎样,死去的都是别人。无名可能不是效仿这句话,他会不会是为了超越这句话,才试着让自己消失的?"
"没错,向功德箱投钱的人只是为了一己私欲,不是真的打算从中获得收益。现在忘记这一点的人实在太多了。神社确实繁荣了,但应该也付出了牺牲。"
我想了想唐木田所说的内容。
"可能吧。"
"这句话刻在创始人在巴黎的墓碑上。自己的墓基本都是在自己死后挖的,所以自己是无法看到的。说点题外话,那名创始人在后半生几乎不发表作品了。其实他囤积了非常有趣的作品和想法,生前就是对外保持沉默,整天就知道下棋。我感觉无名的生活状态和这位创始人有点相似。无名应该非常崇拜他,将他当作偶像吧。"
这时,唐木田将文件夹交给我。
我点头附和,仔细听唐木田所说的话。
"如果你真的想接近神,也许可以读读看。这是大约十年前无名放在我这里的。他让我秘密处理掉,连永井也要瞒着,其实我一直珍藏着。很像卡夫卡吧!"
"意思是,我们无法目睹自己的死亡。死后自己的故事就结束了,以后就无法再看到这个世界了,所以死去的都是别人。自己的死只是一种观念,明白了吗?"
好不容易正经说了一会儿话,唐木田又开始爽朗地大笑了起来。我没有和他一起笑出来,而是接过他递过来的文件夹,粗略地看了一遍。里面是无名涂鸦的素描、原稿的复印件、很早以前的报道等。复印件已经泛黄,纸张还皱巴巴的,但边缘留着无名用铅笔写下的签名。
什么意思?唐木田一脸无奈地挠了挠头,说明给我听。
"有用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嗯,非常有帮助。"
"没错。"
"要是处理他遗留的作品时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商量。"
"他的口头禅是'不管怎样,死去的都是别人'?"
"感谢您这么说,但我还不能处理。至少在我心里他还活着。"
"这句话是无名的口头禅。"
"你也很固执呢!"
"这句话怎么了吗?"
我耸了耸肩微笑着。
"咦,你不知道这句话吗?不管怎样,死去的都是别人。"见我摇了摇头,唐木田说道,"你一个卖当代艺术品的人居然不知道这句话,这可是当代艺术创始人说过的名言。"
"代我向你父亲问好。如果不是因为田中老师那么恳求我,我们应该见不了面。"
"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
于是,唐木田耸了耸肩,咳嗽了一声说道:"不管怎样,死去的都是别人。"
唐木田送我走时一直按着过道旁书桌上堆积得小山一样多的资料,防止它们倒下来,我才得以走到电梯旁。
"但我可是认真的。"
借来的文件夹里保存着日记、很早以前的报道、作品的创意、实验性质的拼贴画等各种各样的文件,其中我还发现了用英文打印的原稿。我首先看的是他在从纽约回国后不久的七十年代写的手记。
"谢谢啊。"
其中的文字与现在简练的作品风格不同,经历坎坷后的痛苦挣扎与难懂的概念编织成了难以理解的语句。硬着头皮也不能说这些文字好懂。它们既不粗鲁也不流畅,一字一句都像被什么重担压垮一般,爆发出足以反抗的能量。
"挺有趣的。"
为了理解原稿,我必须要不断重复阅读,但可能我还不具备足够的知识和分析能力,无法完全理解。不过能够直接接触到无名写下的东西,让我觉得距离这个谜题稍微近了一些。
"那就是排在第二的永井唯子吧。"唐木田说着瞪大眼睛看着我,"不,应该说是排第三的川田无名吧。哎,我就开个玩笑,你表情别那么恐怖。"他打岔道。
首先,无名对书法的历史进行了大量的调查,其中有一部分是与自己的艺术进行对照。
"就算无名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肯定有人要来处理后事。"
年少时的记忆很深。可能我的艺术内核,只来源于我在大自然中玩耍的时候,以及写书法的时候。写下汉字时,无数植物生长起来,形成一片森林。我能感觉到,跃于白纸之上的结构如泡沫一般,在有意识与无意识的缝隙间蔓延。这种行为与挥舞着锄头的农夫无异。附近的农田里,农夫一下又一下地挥舞着锄头,永远都在重复。我在这里也做着同样的事。
"我也不知道。"
汉字,是表达森罗万象的形象,也是召唤灵魂的媒介。神,就栖身于此。看到墨的洇染与溅起的水花,我们心中的敬畏,要追溯到三千年以前的甲骨文上。人在烘烤骨头和贝壳时,便传达了神的意愿。书法之中,每一笔跃动,都隐藏着高雅、匀称和神秘。书法能赋予新的生命,绘画与之更加接近。
"就算要说他不在了,"我否定唐木田的话,"那是从多久以前就不在了?"
信仰,是在社会民众中普及的习惯的结晶,与个人的相信程度、是否有教养都无关系。它是共同的词汇,又是一种发音,遍布地区和民族。墨的文化,无法切碎国家的构架,是一种视觉上的语言,与周围的历史有着复杂关系。
"上司就这么死了,你也挺可怜的。既然只有永井能联系他,那么比较正常的情况是她撒了谎,为了挣钱才自作主张这么卖作品。"
我暂时抬起头,阅读其他用铅笔写的原稿。
唐木田再度大笑了起来。他发现我没有露出一丝笑意时,补充了一句:
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所以中国是我的母体,我是文人的末裔。然而,我体内流淌的大陆血统,正如我无法回忆起的记忆,我难以明言,受尽其苦。我身上的大陆血统,是母亲与我唯一的联系。同时,也是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的诅咒。
"哎呀,要我说答案很明显。无名不在了,至少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血统有时会产生误解,我不想因背负一个国家而陷入绝望。它不是那么标签化的、不自由的东西。我幼年修习书法,却不打算借助书法和美术,而是一直用墨来创作。这是因为我发现,国际文化蕴含着极高的可能性。当人不断成长、思想成熟,手也习惯于使用这种材料之后,就能创作出完美的艺术,我相信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材料。事先说明,我不是因为探寻身份认同才一直使用墨,不如说刚好相反。我执着于墨的艺术的理由,首先要从日本扭曲的书法历史开始说起。我回国后,发现美术教育的制度中没有书法,着实震惊。书法不是美术吗?查过后才知道,书法是一种民族主义的装置。明治政府提出,书法不是美术。基于西洋的美术概念创立起来的日本美术制度将书法排除在外,实行书画分离。但另一方面,又将书法作为日本国民的象征,放进义务教育,让它担任国粹文化的角色。自那之后,书法变成了义务教育的必修科目,在日本国民心中成了文化的证明。写字时要求正确而美观,从而诞生了与美术背道而驰的独特的书法风格,创作性质的书法则消失了。围绕"书法不是美术"的争论中,赞同一方的观点认为书法只是文字,只是一种记录语言符号的技术,没有绘画的丰富色彩和雕刻的凹凸有致,只是写下既定文字的工具,没有创造的余地。另一方面,反对派的冈仓提出,书法充分考虑到了文字的布局与整体的结构,已经达到了美术的领域,并举例声称,被诗文感动和被书法感动从根本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然而,面对此场争论,当时的书法家却作壁上观。因为他们知道,讨论书法是不是美术本身就是一件矛盾的事。美术的概念是从西方引进的,讨论书法是否包含其中毫无意义。我在纽约如此受人赞誉,如今转瞬就被人忘却,不受认可的原因也在于此。他们不认为我的作品是美术,也嘲笑我没有继承书法和习字的传统。从这一点来看,我的目标既不是已经封锁的语境,也不存在于现有的范畴之中。
"对。"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将目光停留在无名与唯子相遇的九十年代中期所写的文章。
"那可不是!"
我对作品的要求就是价格要高,不卖出去不罢休。不仅要看作品好不好,还要看能不能卖出去。无论作品多么优秀,卖不出去就毫无意义。作品卖出去之后才具备稀缺价值,也因此才能保留下来。而且,我要在世界各地都留下我的作品。无论我在日本是否受到制约,都需要其他地方的认同。虽然我在国内如此封闭的语境中无法得到承认,但也有一部分人赞同我的想法。随着时代观念的进步,我们的努力一定会受到世界的瞩目。我渴求的是荣耀、钦羡与令人折服的价值。
"情况太棘手了。"
我觉得"我们"这里应该说的是唯子。接着我发现了他在作品价格腾飞之前的日期所写的笔记。
"天啊,警察和黑道!"唐木田用歌舞伎演员一样夸张的语调说道。
我想成为神。不是基督也不是佛祖,而是生命的循环,就像天照大神2象征着太阳那样,如同赋予生命力的阳光,长久地存在在那里。神如果是造物主,维持宇宙的运转便如同创造出宇宙一样是一个奇迹,或许更甚。成为神需要同时完成两件事:创造和存续。我想以神的身份实现任何人都未能完成的事。超越束缚与分类,得到他人的认可。我想消失,我想创作出永恒的艺术,我想创造出我丢失的事物。为了这个信仰,我不能现身于人。
"无名下落不明以后,听说有黑道的人来过这里。他可能惹上什么麻烦了。"
----艺术的本质就是宗教。
我从包里拿出文件夹,给唐木田看写有无名住址的打印纸。
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句话。我暂时合上无名的资料,双手捂住脸。
"我知道的事情啊......"
我想起来了,好像有次唯子对来画廊里的客人这么说过:"艺术不是用来理解的,而是用来信仰的。"
"如果您知道什么和无名有关的事情,还请告诉我。"
唯子接待的客人是一名六十多岁的男性收藏家,他表示这是他第一次购买作品。他退休后第一次看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无名的作品时便深铭肺腑。因为在房地产业的生意颇为成功,他积攒了许多资产,但似乎和孩子比较疏远,给人一种落寞的感觉。
唐木田念了句老天保佑。
"预算大概是一万美元。"
我轻轻点了点头。
一开始他是这么说的,但在与唯子交谈的过程中,他果断决定购买了十倍多价格的大作。因为是他第一次购买收藏品,算不上一个容易的决定。面对这位迟迟无法下定决心的收藏家,唯子说道:"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难不成是杀害唯子的重要证人?"
"但如果买了这幅作品,之后又看到更优秀的应该怎么办呢?"
"听说他是重要证人。"
"我理解您的心情。"
唐木田夸张地向后仰了下身子。
"真不好办啊。"
"警......警察?"
"其实,我在购买作品时也会有同样的心情。那您这么想吧,如果不给任何人看这幅作品,也不告诉任何人您买了这幅作品,您还想买吗?"
"和无名联系的人只有唯子。现在唯子突然发生了这种事,就没有人知道无名在哪儿了。警察也在追踪他的下落。"
"不给任何人看,那还有拥有价值吗?"
唐木田用壮硕的手指摩挲着下巴,笑嘻嘻地说。
"每个人的想法都各不相同。我人生中第一次购买的作品就是无名从纽约回来时画的小品作。当时我还是学生,可谓一个重大的决定,但我当时就是想和那幅作品单独生活。不是为了任何人,只为了我自己,我只想看着那幅作品度过每一天。现在我每天工作很多,但我真正的梦想只是和无名的作品单独过着安静而简单的生活。"
"这样啊,不过这不是最近几年的营销手法嘛。难不成他真的下落不明了?"
唯子说这些话时,脸上带着绝对不会对我露出的温柔表情。私底下工作时的唯子,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完全联系不上。"
"但只是看着不会无聊吗?"
"哦。"
"我不这么想。因为每次看的时候,无名的作品都不相同。在作品前,我有时会细细地思考,这条线是什么,是面与面的分界吗?以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原来是因为照明的影响等。还有,这种形状究竟代表什么意思?是起伏的波浪,还是破碎的文字。我喜欢那幅画,却说不清楚原因,但越看越能从中发现新的东西,让我越来越喜欢。渐渐地,我便丧失了语言,从而真正开始与作品对话。就算没有拥有作品,可能在美术馆也会体验到这种感受。但将作品放在自己家中,每天都能看到,我觉得是一种极致的奢侈。"
"是这样的,其实我现在不知道无名在哪里。"
收藏家点了点头。
"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总是在自己身边,却觉得如此遥远。即便如此,有时却可以与之分担悲伤,从中获得宁静。"
我一边听唐木田说着,一边端起绿茶喝了一口。
与唯子多次交谈后,最终收藏家决定购买作品。
"话虽如此,不是经常会有这种事嘛。收藏艺术品的律师在喝酒的时候顺着话题跟艺术家和画廊聊了聊,结果就成他们的专属律师了。"
这时,一封信从文件夹里掉了出来。上面没有一丝褶皱,可以看出是精心保存过的。上面写着"川田无名收",看邮戳是一九九三年的,里面放了一张字迹工整的便笺。
唐木田拍着膝盖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太豪爽了,以至于我怀疑绿茶的水面都在晃动。
前略
"那当然。我刚从大学毕业时,也算收藏过一些作品。无名的作品我有三幅呢,价格也就是现在的百分之一吧。"
冒昧来信,敬请原谅。在下名为永井唯子,是一名大学研究生,现在在XX画廊打工。因确有要事相告,不顾失礼寄出此信。在下久仰您的大名,前日在画廊开幕式上与您有一面之缘。拜见您的作品后,在下深受震动。如今受人瞩目的作品全都深受亚文化一派影响,但您的作品中蕴含着更深更本质的亚洲艺术,在下相信您一定会改写未来的美术史。在下知道您现在还在继续创作,但没有一手画廊接受您的作品,更让我饱受惊讶。您这样的人绝对不能被埋没。在下对于如此不恰当的评价和如今的情况感到愤怒。在下的胡言乱语可能会引起您的不快,但恳请您见在下一面,与在下谈一谈。
"也见过无名吗?"
草草不能尽言
"原来如此,失礼了。哎,我和永井也算是见过几次面。"
到达画廊后,我听到里间传来了声音,桌上还放着佐伯的包。我瞄了一眼里间,罗迪代表团正坐在沙发上和佐伯交谈。我慌忙准备了茶水给他们端上。现场的气氛绝对算不上愉快,将茶托和茶杯放在桌上后,大背头等不及我离开,便用焦躁的语气说道:"就是不卖了吗?"
"我现在还在那里工作。永井的丈夫接手了经营,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至少现在暂时还在营业。"
"对,非常遗憾。"
"你以前在永井的画廊工作,对吧。"
"怎么回事,那件作品明明是罗迪的。"
"别人经常这么说。"
我想我们没有说过就是罗迪的,但估计解释了也说不通。我与佐伯对视了一眼,急忙坐到旁边。
看来他是个说话不太顾忌的人。
"说实话,这幅作品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们要送去拍卖。"
"你就是田中老师的女儿啊,看起来完全不像。"
大背头的表情更加阴沉了,他吐沫横飞地叫道:"你们别太过分了!"
唐木田露面了,他隔着桌子坐在我的对面。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唐木田的体臭。
"这是艺术家的意愿,我们无法控制。"
我走进用屏风分隔出来的狭小区域,在黑色的人造皮革沙发上坐下。这里应该就是咨询和会谈的地方,但以他的音量,估计整个办公室都能一字不漏地听到谈话内容。过了一会儿,一名年龄和我相仿的小个子女性端了茶上来。她娇小的模样简直像饲养员。
"你们用的借口太无聊了。你们都说要卖了,结果到这个地步取消,说不过去!"
唐木田大约六十岁,不管是身高还是体重都超过了一百八,体格健壮得像是打橄榄球的,和他声音给我的感觉一样。他打着和西装不太相称的领带,皮肤也油乎乎的,但他看向我的那双圆圆的眼睛却神奇地让我觉得可以相信他。
"我们没有说要卖。"
"我是唐木田,请进。"
"我们都答应不打折扣买了,怎么能用这种方法拒绝。你们简直是在打罗迪先生的脸----"
"对,我是田中。"
说到一半他换成了中文,我就听不懂了,只感受到了他狂风暴雨般的怒火。
海象。不知为何这名男子让我联想起表演才艺的海象,我瞬间有些胆怯。
"他们生气得不得了。"
"哦哦哦,你是田中吧!"
罗迪代表团离开后,我对佐伯说道。
我慌张地低下头。男子突然大声地"哦"了一声,立刻站起身来。
"没事,下次见面的时候不会表现出来的。"
"打、打扰了。"
"我看,不见得。"
我偷偷观察了一下里面。中间的桌上大概摆放着五台电脑,不同年龄段的员工正在工作。墙边摆满了书和文件夹,中间随意地夹杂着几件当代艺术品。我正在回忆墙上挂着的画作者是谁,里侧堆满资料和书的桌子的阴影里,突然出现了一名男子的脸,还与我对视了。
"是艺术家自己决定要拍卖的,罗迪不会反抗的,不如说比卖给其他客人好多了。他们刚才的态度基本就是表演。"
电梯门一打开,正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幅宽一米多的白发一雄1的行动绘画,吓了我一跳。巨大的作品右侧有一扇磨砂玻璃门,门半开着。
真是不讨喜的表演,我叹了口气。
我走进小巷寻找目的地。看了看这栋老旧的杂居楼电梯前的信箱,发现标注各层租户的指示牌上写着"五楼 唐木田法律事务所"的字样。走进电梯,我闻出空调有股不自然的臭味。按下五楼的电梯,电梯门以慢得吓人的速度关上了,接着以同样慢得吓人的速度上升,过了一会儿停在了五楼。
到了中午,我们便出去吃饭。钻进附近荞麦面店的帘子,我们坐在里面的座位上。点了两份小笼屉荞麦面后,喝了一口热茶。手机铃声响了,但不是我的苹果手机,而是佐伯的三星手机。佐伯说了句"失礼",按下了通话键。"您好,我是佐伯。对,是。没错,我知道了。"他挂断电话后面色愉快。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唐木田在水道桥附近的事务所。从东口出来向本乡方向走的过程中,东京巨蛋城过山车上的尖叫声随风传了过来。
"拍卖会准备得很顺利。"
唐木田律师用几乎穿透话筒的大嗓门说道。我表示有事情想向他请教,他说电话里不太方便,问我能不能明天到事务所来。我向他道了谢,约好了时间。
"哪一季度的?"
"我都听他说了。哎,永井那边还请你节哀顺变。"
"当然是香港下季度的。"
"对,是我。"
香港下季度,也就是指和香港艺术博览会同时举办的春拍。春拍每年都能创下新纪录,不仅会展出当代艺术品,还有很多名贵的古代美术品、西方近代绘画、珠宝和时钟等。
话筒里突然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我不禁将电话离耳朵远了一些。
"还好赶上了。"
"你好,我是唐木田。你是田中老师的女儿吗?"
"应该是特殊照顾我们了。"
"请您稍候。"对方说完,话筒里便播放起《致爱丽丝》的音乐,接着立刻中断了。
我们沉默着等着上菜。吃完荞麦面,我稍做休息,喝了一口茶,就听到佐伯说:"动作果然快。"他的三星手机上展示着拍卖行的预告页面。
"你好,我是田中佐和子。我父亲介绍我来联系唐木田律师的。"
"你仔细看下面。"
"您好,这里是唐木田法律事务所。"电话里传来一名女性的声音。
我也不禁惊呼一声,下滑页面后显示的正是不久前放在画廊里的一九五九年的无名的作品。上面明确标示出它曾在纽约首展中展出,而在注明作品收藏履历和来源的一栏只公开说明是个人收藏。
工作空闲的时候,我给手头名片上的号码打了个电话。
"看看估价。"
父亲的言语中似乎有些期待,但我拒绝后,他便干脆地离去了。
"一亿到三亿。"
"我约了学艺员,你也来吗?"
估价是指拍卖行在拍卖会前预测的该作品成交金额范围。
"回去了?不吃个饭吗?"
"不低吗?"
"那我回去了。"
"设得太低了,但这样参与拍卖的人就多。比如八十年代的时候,马克·罗斯科的作品估价二十亿至三十亿时,就无人问津。"
名片上写着"律师 唐木田一郎"。我接过名片,父亲将日程本收了起来。
在大师作品云集的季度中,成为主打竞拍品,便可能获得几倍的估价。
"你给这个人打电话就行。他是以前非常熟悉无名的律师,永井应该也和他见过面。他写过几本有关美术市场的著作,可能会帮到你。"
"拍卖行想创新纪录。"
父亲说了这么一句话,便从日程本的最后一页抽出一张名片。
一般来说,在拍卖行拍卖作品需要支付高额的手续费,成交价越高拍卖行的收入就越多,所以他们肯定会极尽所能提高成交价,创下新纪录。
"可能你觉得是我多管闲事。"
"而且没有说日期。"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可能他察觉到了我的决心,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日程本。
"艺术博览会最后一天吧。"
只有那幅唯子留下来的一九五九年的作品,我一定要为它做点什么。现在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月前还毫无踪影的使命感。
拍卖会一年分春秋两季。尤其在亚洲市场的中心----香港,艺术博览会期间,各大东西方拍卖行都会举办拍卖会,展出许多深受欢迎的高价作品,令收藏家们趋之若鹜。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等到情况稳定下来。这是我自己的意愿。"
回到画廊,纽约的约书亚打电话来了,那边应该是晚上。
"什么?"
"我看到拍卖会的通知了。"
"我不愿意。"
他应该听说了一九五九年的作品的事情。
哪里都有人顶替我。父亲的话或许是正确的,没有非我不可的理由。但是......
"最后关头决定的。"
"别顶嘴。就算你辞职,哪里都能找到人顶替你吧。"
"赶是赶上了,拍卖行那边挺拼命的吧。这是你的主意?"
"我都说我没事的。"
"不是,有很多复杂的内情。"
"你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原来是解开了无名的暗号。"
他不说我也明白。不过父亲这么担心我,我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我简短地说明了一下,约书亚笑着说道。
这时,父亲顿了顿,严肃地对我说:"佐和子,你尽快抽身吧。现在市场扩展得那么大,之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才叫奇怪呢。"
"没错。"
"是啊。"
"没卖给罗迪先生还挺遗憾的。"
"太危险了,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奇怪的事了。"
"是,对方非常生气。"
"听说他是重要证人。"
"就算在拍卖会上竞拍,估计最后中标的还是他,但就希望别有什么奇怪的客人。"
父亲似乎也吓了一跳。
"倒卖商吗?"
"怎么回事?"
约书亚说比那还糟糕。
"唯子有可能是被无名杀的。"
"有些美术品会与犯罪有关,有的人会用来洗钱等等。拥有美术品也可以获得文化上的社会地位,可谓一石二鸟。"
我简单地对父亲说明了一下之前的情况。唯子的配偶佐伯继续经营画廊,无名还是下落不明,但我们暂时先让一九五九年的作品参加拍卖会了。
"怎样才能发现他们的阴谋呢?"
"大人物们都开始讨论了,看来情况挺激烈的。"
"调查一下基本就清楚了。"
"学会的事,去之前顺路来你这儿看看。我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闻,据说亚洲的富豪为了川田的作品都争红了眼。"
"就像唯子那样吗?"
"二十万美元。"我冷淡地回答,接着问他,"你在附近办什么事?"
"没错,但拍卖会上的机会很多。总之你还是注意一点,别和那种客户牵扯太深。我就是打电话告诉你这些。等会儿我还和客户有约,就这样。"
他明明没有兴趣,还特意问这种问题。
挂断电话后,我心中还是难以释怀,反复思考究竟哪里让我觉得不对。我回想起那群黑道的人涌入如今已成为一片废墟的无名以前的地址。
"那幅画价值多少钱?"
----如今成为资本游戏的棋子,可能是无名本人最希望看到的吧。
父亲说着环顾了一下展厅里无名的作品。我心中警惕,担心他要说什么批判的话。
唐木田这么说过,我感觉唯子之死的真相已经逐渐开始拼凑起来。
"我在附近办事。"
注释
"是吗,真难得你会到这里来。"
1 白发一雄(1924--2008)生于日本尼崎市,是日本的抽象派画家、行为艺术家。其早期艺术创作带有行为艺术的形式,后期受美国抽象艺术的影响创作出独具特色的艺术手法"足绘"。----译者注
安静的展厅内,父亲突然出现在柜台对面时,我几乎要跳了起来。他穿着灰色的衬衫,没有打领带,外面套着茶色的外套。他背着常背的那个黑色挎包,拎起来其实重得吓人。父亲面无喜色地说道:"你瘦了。"
2 天照是日本神话里三贵子之一,她被奉为日本天皇的始祖,也是神道教最高神。----译者注
一九五九年的作品顺利发往香港了。在那一个小时后,我的父亲来到了画廊。佐伯和松井都外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