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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可以。”

“可以看一下里面的内容吗?”

我翻开师户递给我的文件夹,里面附有照片,标注着详细的制作过程。

“这个文件夹属于严格管理的机密资料,平常都锁在抽屉里。一共一百多本,文件夹中记载着几千种制作作品的方法。”

“操作台上的计时器是怎么回事?”

师户拿起桌旁一本相当厚的文件夹交给我们,表示想让我们看看。

“制作方法说明得非常详细,是以秒为单位的。”

“对,搜索这些字母基本就能查到。而字母后面的七个数字表示了作品的创作方法。”

我继续翻阅着内页。

“鉴定赝品的时候也能用上吧?”

其中第九号技法写着,在整张纸上涂上薄薄的一层水,滴下几滴墨汁形成自然的图案。技法说明里详细描述了从准备工作到完成的全过程。

“是作品的注册编号。你们也知道,无名会大量创作一些看起来极为相似的系列作品,如果全都起名‘无题’太麻烦了。所以我们会在作品背面的木框上刻上这些字母,用来区分和管理。为了防止重复,我们会通过电脑程序选取编号。”

“比如说,THSJ是注册编号,后面第一个数字835是指这个文件夹中的技法的种类。从第二个至第五个是指使用的墨、纸、砚台和笔,接下来是指作品的主题和构图,最后是指作品的尺寸。数字所代表的材料和形状汇总在其他文件夹。这些全都不准带出工作室,否则我们将无法制作无名的作品。”

“这个THSJ还有ASKE的字母组合是什么?”佐伯问道。

“制作工程那么复杂吗?怎么会制作不出来呢?”

听到佐伯说的话,我感觉有些不舒服。

佐伯问道。师户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生气地说:

“每个月二十日,像发工资一样。”

“无名的这些文件夹很难完全重现。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每种风格和主题适合用哪种工具和材料。你们可能无法相信,只有当我们按照无名的指示动笔时,才能真正领会其中的深意。无论是画法还是拿笔的手法都是规定好的,还有应该正坐、站立还是弯着腰等。

“无名每个月二十日会发一封这样的邮件。除此之外,连电话都没有打过。”

“而且刚才我给你们看的是最简单的例子。绝大多数作品哪怕就画一条线,也需要用到好几种技法和工具,有时还要花费时间和功夫重复绘图。越是复杂的画面,邮件中的内容就越多。文件夹的数目有限,但其中的组合是无限的。”

……

“我带你们去一楼的制作区吧。”师户站起身来说道。

SFUH 97 54 2 62 26 40 80

我们下楼来到了一楼的区域。师户便在实际的工具和材料面前详细说明起工作室系统的划分。

ASEK 191 43 37 81 23 18 120

“大体上来说,制作流程分为四个部分。我和土门负责墨和笔,白山负责纸张,石黑负责墨和砚台,各自只负责自己的部分。”

THSJ 835 19 3 68 107 9 100

“也就是分工作业对吧。”

文本:

“没错。说是分工,但和普通的工厂不一样的是,这份工作不是谁都能做的,需要根据当天的天气和其他情况进行调整,属于精密作业。而且只有四个部分像齿轮一样能顺利咬合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形成完美的配合。文件夹里的方法是无名经过严密计算才制作出来的,工匠必须需要严格遵守。而且,就算按照文件夹里写的去做,也会有不成功的时候。过程就是这么困难。”

日期:3月20日

师户从笔架上拿下一支笔。

标题:无

“比如这种容易吸水的软头笔就适合使用轻薄的松烟墨等类似的墨。”

收件人:唯子 工作室

接着石黑将手放在抽屉上说:“墨的种类按照这些数字进行了分类。我是负责处理墨的,有时候一整天都在研墨。比如磨固态的墨条时,最好使用锋利的端砚。”

发件人:无名

“至于纸张,还是吸水性较强的宣纸效果比较好。当然,无名最喜欢用的还是最近三十年中国生产的宣纸,其中还要按照制作年份和地区细分为不同的种类。”白山说道。接着,石黑从砚台的架子上拿下一块砚台,向我们展示它的背面。只见上面刻着一个“六”字。

师户打开电脑中的邮件界面。

“这个架子上摆放的砚台都标注了数字,我们会对照刚才邮件中提到的数字,寻找应该使用的砚台。无名多年来从中国、韩国和日本各地收集了很多原石和古砚,这些砚台就是他委托日本手艺了得的砚工按照自己的设计制作出来的。”

“没错,无名管理工作室的方法非常有规律。”

“光是这些收藏就已经非常了不得了。”

“所以你们要将长久以来守护的无名艺术的秘密告诉我们吗?”

“没错。”

师户说完后,白山和石黑也顺从地点了点头。

“不是我吹牛,我在这里从来没扔过一支笔。笔这种工具在文字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在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年代,笔为陶器赋予了色彩。看着无名的作品,就能感受到那种原始而自由的纹样之美。怎么说呢,感觉线条已经超越了我们的意愿和无名的意愿,是由毛笔的意愿而驱动的。”

“今天我想详细说明一下无名的艺术究竟是如何维系的。对这一过程保密也是协议的一部分,所以以前只有工作室、唯子和无名才知道这个秘密。但唯子已经不在了,我觉得不能隐瞒下去了。”

我听着他们的谈话,环顾着笼罩在微光中的工作室。想到这里无声进行的工作,不禁深切地感受到工作室的秩序井然和伟大。

我们看着师户。

“也就是说,在工作室里,材料和工具本身就是艺术,用它们可以唤醒当代艺术的世界,对吧?”

这时,师户用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说道。

“没错。”

“尽管我们见不到无名,但他会联系我们。”

“无名十分尊敬和珍爱文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它们的特征。所以他会先想象出完成好的画面,再完全逆推回去,选择最合适的物品和行为,向我们发出指示。总之,在那个黑与白的宇宙中,一丝一毫都不是偶然,全都是经过无名思考后产生的。”

所以无名才能以神的身份存在于工作室之中。正因为无名不现出真身,才成了神。

回到二楼以后,我们又读了一遍无名发来的邮件。里面没有任何寒暄语,只有冷冰冰排列着的数字和字母等符号。工匠就是通过解读它们而将作品可视化。

无名肯定很清楚,这些只有每天接触它们的人才能理解。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在东方的想法中,神不存在于已经完成的作品本身,而存在于墨和纸这些材料里,存在于砚台和笔这些工具中。每天与它们相处,便会产生敬畏之心。

“总之,无名就是通过一封类似订单的邮件来指导你们完成每个月的作品吧?”

所以在他们看来,神就存在于他们每天接触的材料和工具里。

“对。”

我以前一直以为,工作室是靠唯子和土门的谋略运营下去的,没想到工作室员工也参与其中。他们隐约有所察觉,但不肯面对真相。他们嘴上表示自己只是无奈地遵循指示,其实只是因为真心喜爱无名,才无法主动挣脱代理者的身份。

“既然每个月都能写这样一封邮件,说明他还是存在于某个地方的吧。”

他们对无名的陶醉和强烈的信仰之心就像巫女一样。

佐伯环抱着双臂。

“就算土门骗了我们,我们也不打算责备他。不如说,近来我们已经不太想知道,无名是不是真的还活着了。正因为土门坚称无名还活着,我们才有机会接触到无名的作品。如果知道无名已经死了,工作室便运营不下去了,我们也无法接触到神了,这会让我们更难以忍受。”白山低头说道。

“不,这也不一定吧。”我插口道,“仅凭邮件是没有办法知道对方住在哪里以及真正的发件人是谁吧。说不准对方设置了定时自动发送邮件的功能呢?”

“对,没错。”

“这样未免也太复杂了。”

听完他们的想法,佐伯低声说道:“无名难不成已经融于材料中,化身为神了吗?”

佐伯否定了我,但也不能排除是唯子发送的。

这时,一旁的石黑也开始说道:“我也能理解。虽说不过是一块墨,但人很难真正了解它的本质。墨这种东西不放个五十年一百年,很难看出它是不是真的好墨。而且就算能用石蕊试纸立刻辨别出它的性质,也无法区分出名墨还是劣墨。墨会因为研磨方法、与水和纸张的适配程度发生千变万化,哪怕放在显微镜下,用一百倍镜、两百倍镜看都不能看清它,因为它是由极其微小的碳原子构成的。所以当我注视着墨时,就会产生一种错觉,无名就存在于神秘的墨之中。”

“无名只发送制作相关的指示,不担心完成品的质量吗?”我问道。

佐伯和师户都沉默地听着白山的话。我将桌上的墨放在自己的手掌中,凝神观察着。在它精致的外形、色泽和原始的香气之中,似乎真的蕴含着魔力。

师户说着“你关注的地方很对”,边用鼠标向我们展示邮件的后文。下面继续标注着这样的记号:

白山低下了头,客气地说道:“其实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土门的心情。很奇怪的是,每天看着纸,渐渐就会觉得无名其实就是纸本身。土门应该也是如此,他每天看着墨、纸、砚台和笔,可能就会将它们与无名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别人可能会觉得他发疯了,但仔细想想,白纸原本就是圣域的象征。在白纸上扎上稻草绳,就可以构成分隔神域和现世的结界。白纸缠在神木上就成了玉串,变成了净化人与土地的祓除道具。在日本的神话中,人们自古以来就开始使用棉花,而白色原本就是神圣的颜色。”

ASJH X EJHU X VJHG Y ……

“那就好。”

“作品完成后,我们工作室的员工会按照无名的指示拍摄各个角度的照片给他发过去。下个月的邮件中就会写着这些作品是否合格。合格的作品就会送到唯子的画廊或者约书亚的画廊,不合格的作品会立刻销毁。每个月实际上能完成三十多件作品,它们都会被运到工作室的保管室等待是否合格的结果。最后通过的作品不到十件,有时候甚至接近零。”

“不,那倒没有。他虽然没有说真话,但不至于被逮捕。”

“X是指不合格,Y是指合格吗?”

“土门被定罪了吗?”

“对,X就是不合格,但其他稍微有些不同。完成的作品有的要参加艺术博览会,有的要给唯子的画廊,有的要参加展览会,等等。无名会根据用途分类,全部标上记号。比如Y是给唯子的画廊,J是给约书亚的画廊,YF和JF是让唯子和约书亚的画廊各自送到艺术博览会上展出,JE是送到约书亚画廊有关的展览会上。另外M是完成效果非常好,希望由美术馆收藏。每个月的邮件里都会有这些指示。”

说话的是另一名员工,他是负责纸张的白山。

“原来如此。”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无名虽然没有亲自作画,但他的要求非常严格。”师户说道。

艺术这种东西,可能就是越纯粹的人越容易陷入孤独之中。

“等一下。”我举起了手。

师户严肃地点了点头。

“无名的作品背面都有他的签名,那又是怎么办到的?”

“你的意思是,土门觉得自己和无名的会面是真的?”

全场沉默了一会儿。

“也不是,我其实不知道他有没有撒谎。他可能是自己太相信了,才失去了理智。”

不仅是当代艺术品,在美术品中签名也必不可少,艺术家要在作品上写下名字。如果没有签名,就很难断定作品是真品。无名的作品也不例外,当然也有签名。通常签名都是艺术家本人写下的,不与艺术家接触拿不到签名。

“所以土门才撒谎了?”

“的确,无名需要在某处直接签上名。”

“无名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工作室了,只有唯子能见到他。但土门不能接受,可能是他作为工作室负责人的自尊心作祟吧。所以他坚称自己和无名会私下见面,但那不是真的。话虽如此,事到如今我们也不知道唯子是不是真的见过无名。”

佐伯积极赞同我的意见。

我和佐伯沉默地听着师户的话。

“唯子取走作品后,应该会看着无名签上名。我们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况。”师户环抱着双臂说道。

师户和二人说明了一下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后,对我们说道:“我想让你们亲眼看到,土门已经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了。工作室里的人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只是没有说出来。没想到他会神经错乱到那个地步,以至于摔下了楼梯。”他长叹一声,接着小声地说,“可能我应该早点说的。”

“唯子究竟是在哪里拿到无名的签名呢?”

“没事,我们开工早。”负责处理墨的年轻员工石黑说。

“还有一点疑问。”师户换了个话题,“最近一封邮件里,出现了一个未解的记号。就是这个。”

“抱歉那么早喊你们过来。”

他指着电脑画面,上面显示了这样的记号。

我回到工作室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泛白,工作室里也洒满了晨光。师户喊来的其他两名员工也到工作室了。

DREM A

而师户则是因自己的书法技术被无名在九十年代中期挖角到工作室。师户在中国著名的美术大学留学过,能说一点中文,因此也负责下单购买工具和材料。于是,不难想象出,颇有能力的师户与没什么技术但资历颇深的土门之间便出现了摩擦。

“只有这个记号我们不明白,之前我们没有制作过标记为DREM的作品。我们也查过记录了,没有任何与DREM有关的信息。A这个指示我们也看不明白,以前从未出现过A这个记号,我们也想不到有什么行为和A有关。”

在医院的候诊室,师户断断续续地讲起了土门和他的事情。土门在工作室里工作的时间最久,据说认识无名的时间比唯子还要长。土门原本也想从事创作,还是无名的粉丝。他从纽约回国之后立刻去恳求了无名,在无名手下做了助手。他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忠于无名,一直持续到现在。

“会不会是单纯就打错了?”佐伯说道。

师户低头对我们说。他的头上长满了白发。土门从楼梯上摔下后不住地呻吟,我们立刻将他送到了医院。土门的脚踝肿得吓人,头部也遭到了强烈的撞击,必须要住院一晚上。

“应该不会,无名以前的指示从未错过,我发誓他没有打错。”

“抱歉吓到你们了。”

师户说完后,喝了一口已经变凉的咖啡。

佐伯叫了出来,但已经迟了。土门就像腿脚不听使唤一样,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发出了一声巨响。

“A的意思啊,简直像霍桑的《红字》1一样。”佐伯挠了挠头说道。

“危险!”

回画廊之前,我们绕路去了一趟唯子去世时所在的仓库。

土门似乎陷入了混乱之中,他拼命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下来。我们想制止他,但他身子一转,向楼梯下冲去。

自从案件发生不久去了一趟仓库后,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来了,心里一直有些在意。上次在警察的指示下进行确认时,我感觉保存在那里的作品的位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现在正想确认一下。

“无名已经死了啊。”

仓库里没有警方的人,恢复了冷清的景象。看着停车场里的车,再次让我确认,案发当天唯子特地开车上班就是为了到仓库来。

我们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震惊地听着。

“你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那个女人是被无名的幽灵杀死的。因为她违背了无名的指示,只想着赚钱。我那天晚上确实和她见面了,也问她借钱了,但不是我,不是我!”

佐伯在电梯里问我。

“怎么回事?”

“作品的排列吧。”我说明了一下情况,“还有签名。我觉得到仓库来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

“你让我冷静?”土门表情扭曲地说道,“你们还不清楚什么情况吧,无名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电梯发出了一声巨大的金属音,停在了三楼。沉重而巨大的电梯门缓缓打开。我们打开门走进了仓库,逐一检查作品。上次我来这里时只注意了作品的数量,这次我将作品从箱子里抽出来确认。

“土门,冷静一点。”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几件作品的打包方法不对。

“你个小助理说什么大话!”土门悲愤地叫道。

“佐伯。”

“但你不也没有直接见到他吗?”

“你发现什么了吗?”

“你们没有权利见到无名。不是长年理解他的人,不允许见到他。”

“有几件作品在我和松井打包完以后,可能又被别人重新打包了。”我对佐伯说。

我代替身旁已经不知道怎么说话的佐伯回答道。这时土门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一丝凄惨与痛苦。

为了将作品固定在箱子里,需要在背面打个结。但给这些作品打结的手法与我和松井打的不同。而且箱子外侧还捆着白色的绳子防止盖子掉下来。绳结系得很紧,形状我也没见过。

“我们以为无名在这里。”

“可能是唯子重新打包的吧。对了,涉及哪些作品?”

“你们为什么在这儿?”

“这件,啊,这件也是。”

窗户外,彩虹大桥闪耀着多彩的光芒。讽刺的是,这幅景象远比工作室里发生的事情要平淡。我的内心一阵憋闷。

我看了看,放在入口附近的七件作品没有采用画廊和工作室统一的打包方法。

“别打扰我!”

“工作室完成的作品都会暂时运到仓库来吧。”

“你先冷静下来。”

“对,没错。”

他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我们惊吓地后退了几步。

“这七件作品是什么时候从工作室运来的?”

“我问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同一天运过来的。都是在案件发生的五天前,也就是二十日那天。”我打开苹果手机里保存的表格,说道。

“你究竟在和谁说话?”

“所以那些作品在二十日运过来的时候没有签名了?”

“我问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土门缓慢地低语。

我和佐伯面面相觑。

“土门,你先听我们说。”佐伯说道。

“原来如此!”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我不禁大声叫出来。

声音从脚下传来,原来是一个小碟子从楼梯上滑落了下去,在一楼摔碎了。抬起头,土门正瞪大眼睛看着我们。眼镜片后面的眼球变得通红,下面挂着浓厚的黑眼圈。

“唯子是为了让无名签名才在深夜来到这里的,没错吧?”

“完了。”我听到佐伯小声说道。

“嗯,这么想应该没错。”

咔嚓。

“也就是说,如果那天无名来了,这七件作品应该已经签上签名了。”

一切都是演戏,而且是如此滑稽的戏,是不存在的艺术家创作作品的戏,是与艺术家秘密会见的戏。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沉浸其中,被耍得团团转。

“打开确认一下。”

我平常完全不相信幽灵和占卜,但现在之所以如此害怕,还是因为第一次看到从心底相信这些的人如此拼命。

我和佐伯各自选了一件作品从箱子里取出,转移到开阔的地方,以便拆封。我为了解开外面的白色绳结费了好大的力气。上面系的不是蝴蝶结而是死结,我必须慢慢地用指甲解开。

从他再次说出的内容来看,土门独自一人对话的对象应该就是无名。我咽了下口水,观察着情况。土门继续和并不存在的无名对话着,有点像电视里经常放的通灵仪式。

打开箱子确认了一下里面,作品没有被调换,表面也没有留下划痕。它们好好地被打包在箱子里,只是打的结不一样了而已。我解开固定在背面的绳子确认了一下内侧,便叫出了声。

“老师……请放心……”

“上面有签名!”

执笔的人不是无名,而是土门。

“所以,那天晚上是无名过来签名了。”

是土门。

“唯子果然是来见无名的。”

佐伯和我反射性地低下头,隐藏在楼梯之中,但我还是看到了他的脸。

“对。唯子要让无名签名,所以才深夜过来防止被人发现,连监控摄像头的开关都关了。接着无名出现了,在七件新作品上签了名。所以这七件作品才被重新打包过,打的结的形状和位置都发生了变化。”

“谁在那儿?”

我不禁埋怨自己,在这么近的地方留下了那么多线索,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呢?

这时,男性回过头来。

“播放一下监控摄像头里保存的数据吧。”

奇怪的是,他倒不像是自言自语,语气倒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他究竟在和谁说话呢?二楼弥漫着浓重的墨的气味,男性巨大的影子映在墙壁上摇晃着。

佐伯说完打开监控摄像头的屏幕,按下播放保存数据的按钮。于是我们发现,只有每个月二十五日深夜的时间段没有录像。

明明只有他一个人,他却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提着毛笔盯着纸。

“所以每次无名签名之前,唯子都会关上监控摄像头的开关。”

他的背影我好像在哪里看过。

“也就是每个月的二十五日。”

一名男性正背对着我们坐着。

“对了,我记得司法解剖的结果中,唯子的指尖和颈部检测出了白手套的纤维。签名时会直接接触作品,所以唯子戴着白手套也不奇怪。”

从听到的内容来看,肯定有好几个人,但我偷看了一下,其实只有一个人。

“所以才会有白手套的纤维。”

笔这么画……不行……好的……纸和墨的适配程度……说得没错……非常抱歉……

“我们整理一下吧。无名每个月二十日会发来有关制作的邮件,邮件中还标示出上个月的作品是否合格。这时,工作室便立刻将合格的作品运到仓库。五天后,也就是二十五日,唯子和无名在仓库碰面,让无名签名。”

佐伯没有发出声音,但我从他的嘴型中知道他是这么说的。我点了一下头,跟在他后面踏上了铁质楼梯。每上去一步,人声就越大。

“谜题解开了。”

“走吧。”

“这就是无名那天晚上来过的铁证。”

但如果杀害唯子的人就是无名应该怎么办?这个念头总是在我脑海中回荡。但既然来到了这里,我就要知道真相,不然就无法前进。

“那犯人是谁?”

我摸着银色的项链,暗中鼓励自己。

“只可能是无名了。”佐伯断言道,“接下来就等着找到他了。”

有人在说话,是我的错觉吗?我看了眼佐伯,与他对上了视线,看来他肯定也听到了刚才的声音。究竟是谁的声音呢?然而答案只有一个。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那天晚上的情况。

我看了眼师户,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通往二楼的楼梯,那里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又或者是必须要揭晓的秘密。

唯子在派对之后和土门见了面,二人分开后她去了仓库。为了拿到无名的签名,唯子关上了监控摄像头的开关,准备好作品等在那里。接着无名来了,他签完名以后杀害了唯子,独自一人收拾好了箱子。当时他打的结,和画廊打的形状不一样。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时我才发觉,工作室里的空气如此冰凉。也许是因为夜晚的海风,空荡荡的水泥建筑里冷得几乎让手冻僵。

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会发生这一系列事情,因为我想不通为什么无名一定要杀害唯子。

我终于能见到无名了。

唯子为了他的艺术赌上人生而战斗,每个月都会在深夜等他来签名。对于这样全力支持自己的人,会恨到要杀了她吗?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无名是犯人。

正因为工作室的主人就在这里,这些工具才蕴含着生命力。主人是否在场,居然能让工作室的气氛如此不同,我这才重新认识到无名的伟大之处。

“你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我非常确信。

尽管听到佐伯的询问,但考虑到他坚称无名是犯人时的心情,我什么也没有说。

无名就在二楼。

坐出租车回画廊的过程中,我和佐伯都沉默着。回到办公室后,我坐在电脑前,开始思考师户所说的“DREM A”是什么意思。

调动感官便能感知到,散落的工具和材料都在静静地呼吸。

“A是什么呢?艺术的A、亚洲的A、档案的A、美国的A、安迪·沃霍尔2的A?”

我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工作室的全貌,里面堆满了令人怀念的物品。我虽然没怎么研过墨,用毛笔写过字,但用毛笔写字的记忆已经从我存在之前起就延绵至今,铭刻在基因之中。

“猜谜吗?”松井说道。

面前的操作台上放着镇纸、砚滴、笔架等各类文具。它们都是辅助的工具,但每一个都制作得精致到极致,质量好到足以用来收藏。完成一天的使命后,它们经人精心养护,如今已陷入了酣睡。

“差不多吧,以A开头和艺术相关的单词有哪些?”

墙上挂着的标本盒里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墨。仔细看去,有的表面涂上了金箔,也有的雕刻成文字、动物、风景等精致的模样。尽管不能触摸,但足以让人欣赏。

“美学的A、艺术家的A?”

砚台架旁边是一个颇有年份的抽屉柜,像用来管理图书馆借书证的那种。每一个小门都很小,但数量多得几乎数不清。我偷偷看了一下,里面收纳的是墨。看来这个抽屉柜里放置着数量庞大的墨。

“现在想想,与艺术有关的词语中以A开头的还是挺多的。”

我本想触摸一下,感受砚台表面的温度,但它们散发出的威严气息让我不禁担心会留下指纹,便立刻收回了手。它们整齐地排列在那里,稳坐如山,聚集在一起便产生了强大的压迫感。

“是啊,而且A还不只有以a开头的词语。我刚去巴黎的时候,还把秋天写成以O开头,闹了个大笑话。单词是AU开头,发音却是o开头嘛。”

对面的左侧有一个样式简单的木架,上面摆着一长排黑色的物体。有的只有手掌大小,有的大到估计需要一个人才能搬动。仔细一看,原来是几百个砚台。有的是圆形的,有的是四方形的,有的设计成复杂的风景模型,有的外形非常抽象。颜色包括漆黑、深绿、紫等各种色泽,上面还有斑点和流线型的图案,在月光下同样绽放出光芒。

松井笑着轻轻地挠了挠头。

在笔的后方,大量的纸像被子一样堆叠在一起。可能因为需要调节室温,纸都保管在玻璃房中。约有一块榻榻米大小的纸像小山一样堆了几米高,而且都是最好的纸。我心中疑惑,这么多纸真的能用完吗?但也有可能是为了铺上新的纸,才将多余的纸都储存起来。

我冷不防想起来了。

笔尖也是,有的又尖又细,有的看起来硬而粗糙,有的像丝绵一样白且柔软。其中一支像头发一样美丽的漆黑毛笔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的笔尖在月光下呈现出明亮的光泽,让我不禁伸出手想去确认它的质感。

“是拍卖会的A。”我小声说道。

我的目光首先停留在十字形的大型笔架上,上面可能有上千支笔,但都笔头朝下吊在那里。笔杆的长度和笔头的粗细都各不相同,既有像筷子一样细的笔,也有像拖布一样巨大的笔。

这么一想,几周之前我在唯子的电脑里发现了运往香港的行程的报价单。唯子打算让那幅一九五九年的作品在香港举办的拍卖会上登场吗?

我没有理会小声询问的佐伯,凝神寻找着潜伏在工作室里的某样事物的真面目。

“可能吧。”

“怎么了?”

我从桌前站起身,急忙冲向后院。

师户便静静地打开卷帘门旁边的门进去,我们也跟在后面。空气中充满了墨的气味,让我想到了书法课。一楼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青白色。这里与我白天来的时候完全不同,充满了可疑的气息。明明没有别人,我却听到了呼吸声或者说是睡着时的呼吸声。

“怎么了?”

我们点点头。

我一边对追出来的松井说“麻烦把手套拿过来”,一边抽出一九五九年的作品。这么古老的作品没留在档案里也不奇怪。

佐伯立刻切入正题。师户盯着我们的眼睛,确认一般地问道:“你们想见无名吧。”

“我打开了。”

“要说什么事?”

我将打包好的作品平放在地板上,打开盖子,戴着白手套轻轻揭开薄薄的一层纸。作品背后写着的正是DREM这组字母。

“辛苦了,抱歉让你们这么晚来。”

“猜对了!”

师户在停车场前等候着,叫住了我们。

我不禁大叫起来。

二楼有几扇窗户漏出一丝光。映在窗上的人形剪影就像无名作品中洇出的墨,晃晃悠悠地摇摆着。

“DREM指的就是这幅作品。”

深夜的工作室就像试胆大会的地点一样,水泥墙上的白色涂漆脱落得到处都是,令人毛骨悚然。

旁观的佐伯拍了下手。

但可能因为施工而禁止通行的原因,越走近工作室所在的区域,越听不到汽车行驶的声音,只剩下一片沉寂。天空中近乎圆形的月亮投下明亮的光芒,反射在东京湾的水面上摇摇晃晃。

“拍卖会的A,原来如此。”

深夜,我坐着出租车前往工作室。但仓库区附近的道路正在施工,这一带都禁止通行。没有办法,我只好在途中下了出租车步行前往。写着“正在施工”的牌子一闪一闪,能看见里面有大型机器正在施工。夜晚的仓库区回荡着碾压沥青的声音,与白天完全不同,现在充满了生机。

我一边重新包装好,一边对佐伯说:“没有错。唯子就是根据无名的指示,为了让作品参加拍卖会,才打算把它运到香港的。”

总之我先完成了当天的工作,心中有些期待,但更多的是不安。

“不好办了,罗迪非常想买这幅作品。”

想起唯子也是在深夜的仓库里死去的,我就觉得不舒服。连警察都不能说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佐伯抱着手臂,手指抵住眉间。

“嗯,我也觉得很奇怪。”

“不过艺术家和一手画廊可以直接将作品送去拍卖行吗?”我问道。

“什么?有点恐怖啊。”

“当然也不是不行吧。”

想起土门,我便勉强同意了。佐伯却说:“其实,他希望我们深夜过去。”

这时我想起来唯子经常说的话。

“可能是无名的下落。”佐伯环抱着手臂说道,“总之只能先去看看了,我希望你也尽量能来。我不是很了解画廊和工作室之间的关系,你来的话,谈话应该能进行得顺畅一些。”

——无论拍卖会上的价格多高,艺术家也得不到一分钱。

“什么事呢?”

我对佐伯说,唯子和无名打算让这幅作品参加拍卖会,可能不只是为了让他以前的作品重新获得名气,而是想反抗制度本身吧。

“他说也不要告诉警察。”

“但某种意义上还是要看拍卖会的结果,更重要的是,这也是无名自身的意愿。”

佐伯说师户表示现在不方便,希望佐伯能再来一次工作室。

佐伯思考了一会儿。

“他说有事想和我详细谈谈。”

“你说的没错。既然知道了艺术家的意愿,只能按照他的想法了。先和拍卖行打探一下吧。不过既然无名给出参加拍卖会的指令,说明他可能就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操纵着一切吧。”

老资历的工匠师户在工作室里明显和土门不对付,而且对画廊的态度极度不友好。

但我同时又突然想到,唯子在死前不久取消了送往香港的行程。这说明无名想参加拍卖会,但唯子违背了他吗?

佐伯点头。

这时,非常不巧,监控摄像头的画面里映出了四个人的身影,分别是罗迪的下属大背头、自称是馆员的知性美女、陪他们来的阪神虎还有保镖。我们急忙打包好作品塞回后院。

“瞒着土门?”

“您好,您好。”

“问题就在这里。负责交涉的是土门,但我准备回去的时候师户又偷偷来找我。”

我拼命露出假笑,在柜台迎接四人。他们还没等我说话,就走进了里间,一副在自己家里一般,悠闲地坐在了沙发上。

听佐伯说完,我点了点头。

“我们是来继续谈上次的作品的。”大背头一改上次的态度,谦逊地说道,“上次真的非常抱歉。讨价还价是我们的习惯,请您不要在意。罗迪说他愿意按照不打折扣的价格购买作品。”

“那是理所当然的。”

我流着冷汗想,这下麻烦了,脑中一直在思考应该怎么回答。如果要撤销快卖出作品的报价,一般要撒谎说在作品上发现了损伤需要修复,所以先放在工作室了,之后再说没有办法修复了。

据佐伯所说,工作室的人终于听说了一九五九年的作品的消息。他们对于自己被隐瞒至今的事情表示了强烈的不信任,似乎还打了电话。佐伯便亲自前往工作室,说明这幅作品只有唯子才知道,还请求工作室的人帮忙。他们想要的不过就是自己应得的部分,既然支付方式和以往相同,他们自然就平复了下来。

但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打算在拍卖会上拍卖。既然对方总会知道作品的行踪,就不能使用这个借口。这可不好办了。这时,阪神虎从巨大的布包中拿出一个纯白色的纸袋,递给大背头。

“其实我今天去工作室了。”

一阵沙沙作响后,大背头居然从里面取出了现金。

佐伯接近中午的时候出现在了办公室。他将包放在桌上,向正在里间打包的我搭话。窗外樱花树上的花瓣已经全部凋谢了,绿油油的树叶在枝头摇晃。

面前堆着大约十沓捆好的钞票,每捆大概有一厘米厚。很明显,这些钞票只是包里的一部分。钱虽然不过是纸而已,却有着足以彻底改变人生的巨大力量,而且这股力量深不可测。

明白了这一点,可能就会知道为什么无名的作品有那么高的价值,是谁创造出了这些价值,是谁能从这些价值中获利。相反,如果不了解这一流程,就绝对无法接近更大的谜团,包括无名的身份和案件的真相。

“太少了吗,这是我们带来的一亿日元定金。”

现在想来,我首先需要知道的是,无名的艺术品是怎样创作出来的。工作室本身对现在的我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我哑口无言,他们却不由分说地说道:“来,收下吧。”

“为什么他们是那种态度呢?真奇怪。”

“我……我们不能收下。”

“对,我感觉不太好。”

“不要客气。”

“是不是无名的艺术品创作过程中有所隐瞒?你还记得我们在案发第二天去工作室开会时,工作室的人都不自然地避开了我们吗?”

“不行,我们不能收的就是不能收。”

我托着脸沉思起来。既然到了必须要杀人的地步,情况肯定更加复杂,应该隐藏着一些很难理解的内情。

在巨款面前,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而佐伯则干脆地回答:“我理解各位的心情,但我们画廊规定不收定金。”

“是吗?我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但罗迪先生真的非常想买这幅作品,而且你们也说要卖了。既然交易已经成立,你们当然应该收下这笔钱。”

我们笑过之后,松井严肃地说:“我听别的画廊的人说过,她们以前好像关系挺复杂的。既然结下了梁子,原因只有两个,金钱和男女关系纠纷。”

“不是这样的。艺术家都是随心所欲的人,我们一手画廊可以直接从他们手中拿到作品,却不能保证他们不会改变主意。”

“你真懂。”

无论大背头怎么争辩,佐伯就是不肯收下那笔钱。可能还是佐伯太固执了,大背头只好嘟嘟囔囔地把钱收进纸袋里。

“女人的嫉妒心是很强的。”

我看着现在的情景,内心一阵后怕。如果罗迪代表团再早来一个小时,我们可能还不知道要让这幅作品在拍卖会上拍卖,到时候应该怎么办呢?

“啊?她吗?”

那天晚上,罗迪代表团坚持要请客吃饭,我们便去了西麻布的上海餐厅。我询问佐伯这样做可以吗,他承诺道:“虽然这次生意没有做成,但为了今后的来往,吃个饭没什么损失。”

“我觉得是真里子吧。”

在他们租下的高级轿车里,知性美女面带笑容地说着上海菜多么好吃,仿佛我们不是工作关系一样。

我抓了抓头发。

“这家店的味道可是经过我们正宗上海人认证的。”

“我现在脑子里一团乱。”

大背头抓着车门上方的把手说道。这时,知性美女用中文说了句什么,车里便回荡起笑声。

“你要找犯人吗?”

“她说没想到日本的车开得那么慢。”

“我在思考。”

佐伯对我说。

“你表情好严肃哦。”松井盯着图看了一会儿,问我,“这是在干什么呢?”

“习惯了上海的速度,那可不觉得这边的车开得像乌龟一样嘛。上海的出租车开起来太吓人,而且很难打到车。”

第二天去画廊上班的时候,我为了整理一下思绪,便在A4纸上用圆珠笔画起了图。唯子在中间,周围是无名、我和松井、佐伯、土门、收藏家罗迪和香月夫妇、同行真里子。

“用手机软件打车很方便的。”

我垂下了头。两位警察可能心满意足了,就合上笔记本放进包里,说了句“多谢你的咖啡”便站起身来。二人走后,我盯着桌子上看了一会儿。金谷喝过的咖啡杯的边缘,没有沾上口红的痕迹。

“对外国人来说太难了。”

“好的。”

阪神虎干笑道。

“不要想太多。”

目的地是一座隐藏在高架边的洋房。大背头在前台说了自己的名字后,我们便沿着漆黑的楼梯向地下室走去,来到了包间。

丸桥严肃地叮嘱我。

宽敞的包间里亮着蜡烛形状的枝形吊灯,巨大的圆桌上铺着桌布。

“别小看我们警察,我们一直在监视那栋房子。毕竟川田最有可能接触的,就是你这位永井的助理。如果有消息,一定要立刻和警察联系。”

“请往里坐。”在对方的催促下,我和佐伯并排坐下。

“你们怎么知道?”

“喝点酒吧。”

“对了,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以前住的地方了。但在他之后好像还住过其他人,房间也清理过几次,我们没有发现任何疑似他头发之类的东西。就算进行DNA鉴定,我们也找不到确认是他本人的试样,也没什么用。你也去过那里,应该很清楚。”

可能已经点完单了,大背头示意服务生给大家倒上送上来的青岛啤酒,众人便起身干杯。坐在圆桌旁,他们明显比之前要热情了一些。而且正因为坐在圆桌旁,我才能清楚地看到每个人的表情,众人的视线也交错在一起。每次上菜时,他们都会按照顺序和恰当的时机转动转盘,也让人觉得非常舒适。

我沉默地听金谷继续说。

“其实旋转式的圆桌是日本人发明的,中国原来没有。”阪神虎笑道。

“不是,他只是证人而已,但毕竟案发后和案发前他都属于失踪状态。”

“对了,我想问一个问题。”大背头正经地开口道。

“无名是犯人吗?”

“您说。”佐伯放下筷子点点头。

“对了,我们现在正寻找无名的行踪,他是本案的重要证人。”

“能让我们见见无名吗?”

金谷飞速地记着笔记,对我说道。

圆桌上响起了笑声。

“我们知道了,多谢。”

“其实,我也想见见他。”

那件事平复下来还是因为发现这是土门自己私下违反规定,无名和其他员工都没有参与,唯子才勉强原谅了他们。

佐伯说的是真话,但大家似乎都把它当个玩笑,又笑了起来。

“当然不行。一手画廊和艺术家的关系既然存在,艺术家就不能越过画廊直接将作品卖给客人,类似于一种禁忌吧。实际上,我经常听说因为这种问题导致画廊和艺术家关系破裂的例子。”

“我发誓我们会保密的,告诉我们吧。”

“这么做不行吗?”

大背头小心地窥视着佐伯说道。

“工作室的人曾经不经过画廊就私下把作品卖出去了,双方关系跌至冰点。”

“我没那么容易被收买哦。”

我想起了刚进公司时的事情。当时我什么都不懂,但很清楚地记得唯子当时勃然大怒。

“其实唯子就是川田无名吧?”

金谷又打开了笔记本。

这时,知性美女用中文说了句什么,佐伯回答后,知性美女发出了高昂的笑声。坐在我旁边的阪神虎帮我翻译了一下。

“麻烦你详细说一下。”

“无名还活着吗?”大背头问。

“唯子平常不会说工作室员工的坏话,但心里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工作上的摩擦还是挺频繁的。”

“那当然。”佐伯回答道。

“想到什么都可以说。永井以前应该和你说过工作室的事情吧,不管是工作上的内容,还是抱怨都可以。”

“不知道人在何处,也不知道真实身份的艺术家,简直像推理小说里的一样。”

我在记忆中搜索着。

“不过仔细想想。”大背头认真地说道,“现代社会中,手机和网络无处不在,随时都可以获得别人的信息。而无名这样的艺术家的作品能卖得那么好,我感觉是有一定意义的。”

我心想,是问土门吧。既然金谷已经在意大利餐厅知道土门和唯子私下见过面,肯定要问这个问题。见我沉默不语,金谷又不动声色地问道:“比如关于作品的买卖会不会意见相左,工作室内部有什么派系之争等。”

大背头说完后,周围陷入了奇特的气氛中。阪神虎似乎想缓解一下氛围,给佐伯的玻璃杯里倒上啤酒。

“没错。”金谷边说边观察着我的反应,继续说道,“回到正题,我们现在正寻找永井在仓库里见的人,她与工作室的员工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挑战信息化社会边界的艺术家万岁!”

“所以说,是唯子故意关上开关的?”

“干杯!”

“很好的问题。其实监控摄像头的开关在案件发生当晚被关上了。而且,只有用放在租借的房间里的记录仪才能关上。摄像头里最后留下的是永井本人操作记录仪的画面。”

“干杯!”

听到我的询问,金谷的嘴角微微上扬。

他们高高举起酒杯。

“请问,监控摄像头拍到了什么吗?”

我想起了无名。他不见任何人,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连作品都让别人制作,以至于人们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存在。但确实有很多人在谈论他。

“告诉你一些内部消息,那天晚上永井很有可能和某个人见了面,或者要和某个人见面。理由有好几点。现场发现了两罐她当天购买的罐装咖啡,上面都只检测出永井的指纹。她可能打算和某个人一起喝。”

服务生接二连三地端上精美的食物,很快圆桌上就摆满了盘子。其中最为少见的,是一碗盛有茶色半透明凝胶的什锦汤。汤里有种既不是固体又不是液体的类似明胶的食物。

听到我回答得那么干脆,金谷合上笔记本,喝了点咖啡喘口气。

知性美女土推荐我尝尝这碗汤。

“我上次就说过了,我对她的私生活不太了解。”

“这个对皮肤好。”

“他们私底下关系不错吗?”

阪神虎说完后,知性美女对我眨眨眼。尝起来确实有种全是胶原蛋白的感觉,我以前从未吃过。

“当然,有时因为工作内容需要一起出差。”

不愧是地道的高级餐厅,端上来的每一道菜都不是巷子里的中餐馆常做的干烧明虾和咕咾肉那种菜,全都是用我没有见过的食材做出的美食。这应该算得上世界顶级的美食了吧,我品尝着食物,连好吃还是不好吃都分辨不出来了。

“她会和工作室的人在工作室外面见面吗?”

不一会儿,话题谈到了上海的艺术环境。

“不固定。多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去,但她经常出差,有时候几个星期都不去。”

“你们要是也来上海开个事务所就好了。不用担心,罗迪先生一定会乐于为你们打点好的。”大背头满脸通红地说道。

“永井大概多久去一次工作室?”

“上海几乎每天晚上都会举办艺术界的派对,光是上个月就开了五场艺术博览会。”

工作室的员工?我想到了土门。我也想起了在意大利餐厅得知的唯子和土门私下见面的目击情报。

“那么多吗?太厉害了。”

“这次我们想进一步了解永井的人际关系,特别是和工作室员工的关系。”

“罗迪每场都去吗?”

“对,我记得。”

“怎么可能。他除了上海以外,在很多地方都有豪宅。他经常飞来飞去,十分忙碌。”

“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询问了画的价格、仓库有关的事宜、你最后一次看到永井时的情况、她周围的人际关系等,我们也说了永井的死因。”

“你来过上海吗?”

我点了点头。不过他们特地来我的公寓,估计也是想了解我的生活情况。不推迟到明天早上,而是这个时间来,有什么原因吗?

阪神虎问我,我摇了摇头。

“今天来是想问一些上次没有问到的问题。”

“下次可以来看看嘛,我们会好好招待你们的。”

我知道这是他的客气话,便没有回答。我的房间对着巷子,打开窗户就能听到行人的脚步声和自行车的刹车声。金谷喝了一口咖啡,开始说正题。

“谢谢。”

“没想到你们一家人都从事美术相关的工作,真了不起。”丸桥说道。

“你来了上海以后,肯定会喜欢那里的。”

旁边的金谷听到了,便抬头看着我说了一句:“失礼了。”但她的眼睛里似乎没有任何感情。

“我很期待。”

“她在我记事之前就去世了。”

“上海真的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现在呢?”

我稍微畅想了一下上海这座陌生的城市。名字听起来就非常耀眼,实际上应该远超我的想象,我盯着圆桌上色彩纷呈的上海菜想着。

“对,听说也是画画的。”

走出店门后,三人说要去俱乐部,便钻进了等在路边的高级轿车中。我和佐伯目送着他们离去,在西麻布的十字路口上了一辆出租车。

“你母亲也是做美术相关工作的吗?”

“先去我家,再送你回去吧。当然是我出钱。”

“不,我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他觉得当代艺术品都挺无聊的。”

“多谢。”

“你父亲知道女儿也在美术界工作,应该挺高兴吧?”丸桥说道。

汽车启动后,我回过头透过后窗玻璃看着那栋洋房。

“唯子邀请我的,我父亲在做美术相关的工作。”

有种迷失在童话中被狐狸诱惑的心情。当我确定已经离开那栋雅致的洋房后,心想自己应该再也不能踏进那里了吧,不禁觉得有些虚幻。而且我也忘记拿那家店的名片了。

我暗自心惊,他们连我大学的专业都知道吗?

出租车沿着主干道爬上了坡。路面倾斜着,其他汽车的尾灯刚巧组成了彩灯。高楼的玻璃外墙像无限镜面一样互相反射着光,呈现出冷冽的色泽。而那些光芒都映照在我乘坐的出租车的窗户上。

“你学的是经济专业,为什么还要进入美术界工作?”

如果他们知道一九五九年的作品要参加拍卖会,会有什么反应呢?我真实地感受到了唯子独自承担的重任,同时也感觉到,唯子在时所维持的平衡将不复存在。今后会怎么样呢?情况变化快得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光是跟上状况就非常拼命了。

丸桥想问的估计是,要是穷学生的话还好理解,为什么工作了还特地住在治安环境那么不好的地方,还住在这么逼仄的房间里。他的问题或许只是为了打破沉默的气氛,但我还是避开了自己的工资问题,撒谎说附近有认识的人住在这里。

“没事吧?”一直没有说话的佐伯看着我,“感觉你脸色不太好。”

“为什么都工作了还住在这种小区?”

“可能有些累了吧。”我揉着眼睛说。

“工作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明天休息一下吧?”

“你住的地方还挺朴素的。”丸桥半开玩笑地说着,“什么时候开始住的?”

“谢谢,没事的。”

金谷立刻回答:“不用了。”丸桥则说:“那麻烦你了。”

“哪里,应该是我向你道谢。”

“要糖和牛奶吗?”

我看着佐伯。

在我泡咖啡的时候,二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的房间。这间近十平方米的一室户里,进来三位成年人已经非常拥挤了。房间狭窄到几乎没什么可看的。

“要是没有你,现在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看来我没有拒绝的选项。

“怎么会。”

“时间不要太长就行。”

“至少唯子认可你了。”

“对,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们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我低下头,佐伯小声地笑着说:“唯子和你真的很像。”

“现在吗?”

“怎么会。”

“这个,毕竟我们是警察嘛。”这时,丸桥放低姿态说,“很抱歉,可以给我们一点时间吗?”

“不仅性格像,你们最根本的思维方式也像,可能你没有注意到。”

“你们为什么知道我的住址?”

——你挺有这方面的天赋嘛。

“刚才给你们公司打电话没找到你,就到这边来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唯子这么对我说过。每当我感到沮丧时,都会想起这句话。唯子在我身上发现了和她一样的品质吗?不,应该不可能。唯子是我遥不可及的偶像。

“请问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不管怎么样,希望能早点找到无名做个了结。”

“晚上好。”

“嗯,这也是为了唯子。”

这时,我在公寓前看到了两个人。他们是之前来过画廊的金谷和丸桥。

“对,没错。”

我并不喜爱艺术品,那唯子又如何呢?我觉得支持着她的并不是对艺术品的爱,应该也不是对金钱和公司的爱。按照佐伯的说法,是她对无名的爱,或者说是对无名这位天才创作的作品的爱。

不一会儿,出租车就到了佐伯的公寓。“那我先走了。”佐伯说完就下了车。

艺术品究竟是为谁而存在的呢?如果正如佐伯所言,艺术品只是为了那么一小部分把艺术品当作投资的有钱人而存在,未免太可悲了。我究竟是为谁,又为了什么而工作的呢?

凝视着飞速掠过的都市风景,我想起与唯子最后交谈的那天晚上,我的心情也是如此。

我憎恨艺术品。它既不是生活必需品,也不是大多数人能欣赏的娱乐产品。对于那些不买房、不买车、不买装饰品反而买艺术品的人,我一方面将他们看作客人,一方面从根本上无法理解他们。

注释

焦头烂额的日子过久了,稍微能喘口气的时候,便会觉得自己坠入了突然出现的深坑中。这时我便能客观地看待自己,更觉得自己凄惨了。比如我拖着肿胀的双腿从最近的车站走回家,途中在深夜的便利店买了份盒饭的时候。

1 《红字》是19世纪美国浪漫主义作家霍桑的长篇小说,发表于1850年。该作品小说惯用象征手法,人物、情节和语言都颇具主观想象色彩,在描写中又常把人的心理活动和直觉放在首位。因此,它也被称作是美国心理分析小说的开创篇。——译者注

每天晚上我都会迷迷糊糊地抓着末班电车的吊环回家,甚至非常认真地考虑过要睡在画廊里。

2 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被誉为20世纪艺术界最有名的人物之一,是波普艺术的倡导者和领袖。——译者注

重新营业几天后,我已经忙得无暇顾及唯子去世的悲伤了。唯子负责的项目基本都要交给约书亚处理,我不仅需要整理内容繁多的资料,还要打电话向对方询问情况。而且艺术博览会的准备工作也堆积如山,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几乎是摸着石头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