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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太阳落山时,画廊里来了四个人,三男一女。刚才在网上看过照片的罗迪本人不在其中。三个人之中,其中有一位男子明显穿着材料上乘的西装和笔挺的白衬衫,梳着大背头,戴着高级的无框眼镜,开口便说英语:

虽然佐伯忽然介入强行下了结论,但能确定作品的去向,还是让我安心了。

“佐伯在吗?”

“其实,罗迪和唯子认识很久了,他对唯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他比其他任何收藏家更理解无名,也是苦心向世界宣传无名的强大后盾,所以他值得购买这幅作品。无名最近十年能重新获得名气,没有罗迪根本就不可能。”

“您好,我就是。”

我们点点头。

佐伯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抽出名片递出。大背头恭敬而利索地低下头,将自己的名片也递给佐伯。

“大多拥有优秀藏品的收藏家都像他一样,是在金融市场投资成功的人。他现在正建设一座私人美术馆。中国正处于建设美术馆的热潮中,其中罗迪的美术馆无论在规模还是质量上都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力。他不仅收集自己国家的艺术作品,也打算收集邻国的作品。”

“我是罗迪的下属。”

“随随便便就能赚钱,简直像魔法一样。”松井歪头思考道。

“请多关照。”

“没有,他是中国人。现在他把公司交给其他人经营,目前用不断增长的资产和家人一起享受生活。”

“咱今天是陪他们来的。”

“他是印度尼西亚人吗?”

大背头身边是一位戴着阪神虎队棒球帽的小个子男子,看起来像是等会儿就要去看棒球。

“罗迪估计是距离世界顶尖收藏家称号最近的亚洲人。他在雅加达的通信公司非常成功,现在在新加坡和上海都拥有房产,是亿万富翁。”

“请多指教。”

点开那幅照片的网站,原来他入选了艺术品界最有影响力的五十个人。这么一说,我似乎听过他的名字。

“感谢您今天特意前来。”

他体态匀称,眼睛小但有一双招福耳。几乎所有照片上他都留着近乎光头的短发。有一张照片的背景是清爽的绿色,他随意穿着白衬衫,露出温和的微笑。其他照片可能是在派对上照的,他迎着闪光灯露出洁白的牙齿。其他还有戴着黑色领带的照片,他脸上一副诚实但聪慧的表情。

佐伯也给阪神虎递了名片,他却没有给自己的名片,佐伯也没有特意问他。

图片搜索的结果中显示了好几张同一个人的相片。

“这位女性是郝小姐,是罗迪美术馆的馆员。”

我知道我脸红了。这时,佐伯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打开搜索界面,输入了“王罗迪”这个词。

阪神虎介绍的是一位看不出年龄的知性美女,她涂着鲜红的口红。知性美女好像不会说英语,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真是个可靠的助理,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

“你好。”

“什么?”

我只能听懂这一句,但佐伯已经用中文和她说了些什么。她笑了起来,同样用中文回答着什么。她将名片递给了佐伯,还握了手。

“没有,我就是在想,你说的话和唯子说的一样。”

还有一名男性既没有自报家门,也没有人介绍他。但他光着头,眼神锐利,是四个人之中最可疑的。

“为什么笑我?”

“罗迪先生呢?”

听我说完,佐伯便笑了。

佐伯一问,大背头便快速地解释道:“罗迪先生非常忙,没有办法来东京,就让我们过来。现在我们能看一下作品吗?”

“不是,我就是在想那位收藏家是什么样的人。”

“当然可以。”

“你不同意?”

佐伯已经提前将作品靠在墙壁上准备好了,便示意他们走进里面的展厅。四个人面向着作品,在几米之外站成一排。

“要卖吗?”

“太棒了。”大背头激动地说。

“不用担心,收藏家很快就从上海过来了。”

“咱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了不起的东西!”

“今天早上的咨询电话络绎不绝,大量收藏家蜂拥而至。”

阪神虎目瞪口呆,张开双手猛地直起身子叫出来,又看向那位知性美女征求同意。女性也兴奋不已,用中文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从手包里拿出手机开始拍照。我瞄了眼佐伯的表情,他只是耸了耸肩,没有阻止他们。

佐伯向里间的后院投去视线。

“太美了!”

“请问应该如何处理那幅一九五九年的作品?”

“简直不是俗物!”

佐伯放下严肃的表情,露出一丝笑容,向我询问道:“现在需要处理什么问题吗?”

“太神奇了!”

“谢谢,先从坦诚相待开始吧。”

站成一排的四个人中,除了保镖以外都激动地说着。他们不停地发表各种感想,语气格外愉快轻松,甚至感染到了我们。

“我会帮忙的,这也是为了唯子。”

“这是一九五九年的呀,也太有冲击力了吧!”

佐伯的话似乎打动了松井,他很快便敞开了心门。

阪神虎对我说道。我先用日语回答了一句“没错,就是一九五九年的作品”,又用英语重新说了一遍:“这个绝对是真品!”

“我很乐意帮忙。”

大背头用中文对那位知性美女转述了以后,她用双手捂住了嘴,似乎表示难以置信,又比刚才更热情地从各个角度开始拍照。照了一阵后,她对大背头用中文说了几句话。接着阪神虎也加入其中,不时向佐伯询问着什么。

听了他的话,我沉默着点点头,但同时也确实无法完全信赖他。佐伯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又说道:“我不要求你们立刻相信我,也不打算做你们的上司,我只是为了唯子才站在这里的,我想你们也和我一样。我对画廊的业务完全不了解,几乎就是外行人,所以非常需要你们的帮助。”

“对的,对的。”

“唯子已经不在了,我知道要继续维持她创办的画廊很难,但我会努力解决当下的问题。”

佐伯不断点头说着中文,我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罗迪代表团正唾沫横飞地激烈讨论着,时而抱头,时而皱眉,时而咂嘴。他们的动作太丰富了,我都看愣住了。这时,大背头突然用英语问我:

尽管还很憔悴,他的笑容依旧清爽无比。他肯定从出生起就是这么清爽,无论多老都不会改变。

“你知道十几年前拍卖行曾经卖出过一幅年代和尺寸都和它一样的作品吗?”

“但多亏了你们,才勉强维持下来了。”

“知道。”

“事情太多了,忙得头晕眼花。”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见到那幅作品的时候,当时的成交价创下了纪录。我记得应该是六亿日元,当时也没当回事。

佐伯观察了一下办公室的情况问我。

“我悄悄告诉你们,那幅画是罗迪先生的,所以这次他想买下这幅画报恩。”

“业务情况怎么样了?”

“为什么不对外公布呢?”

佐伯简单说明了一下这个星期他办理的手续。主要是私营企业业主死亡后提交的各项申报,以及继承人需要处理的财务关系,等等。

“罗迪先生不喜欢张扬,也不怎么告诉媒体。对他来说,购买艺术品不是为了名声、商业用途和享乐,就是为了艺术品本身。”

听到这话,我安心了。

大背头似乎很喜欢刚才的台词,露出得意的表情,说话的速度也加快了。

“最近一个星期我都在处理自己的工作,现在有一个月时间专心处理这边的事情了。我暂时想把画廊的工作接手过来。”

“在我们中国人眼里,收藏就是创造未来。我们相信继承传统文化能创造出新的价值。所以罗迪先生的收藏都是按照一定立意而选择的。其中不仅包括当代的作品,他还购回了许多我们国家流失海外的文物。他把这当作自己的使命。证据就是,正是罗迪先生让亚洲的艺术市场以惊人的速度繁荣了起来。”

松井说着要离席,佐伯却出声说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因为要开会,我们便搬了椅子过来围成一圈。

“我们很荣幸有这样一位买家。”

“要喝点茶吗?”

最后佐伯说了一句,大背头微微笑了笑。

“不好意思,暂时都扔给你负责了。”

“对了。”他开口便询问价格,并且要求我们提供折扣。先展示收藏家的威严,再谈论理想,自夸了一阵后开始砍价。大背头也遵循了这套手法。

佐伯来到画廊时刚好没有客人。他比我最后一次在葬礼上看到的时候憔悴了很多。可能因为在服丧,他穿着黑色的西装。

“一千万……”

还有人问的问题毫无顾忌,我们都快被问得不耐烦了。办公室的电话也响个不停,松井摔下话筒说着:“这都怎么回事啊!”

“太高了!”

“我听说警察正在调查。”

佐伯还没说完价格,大背头就皱着眉头叫道。他们绝对在问之前就准备好皱眉,再喊出“太贵了”。

“无名现在在哪里?”

“这也太高了吧!”阪神虎也加入进来。

有穷追不舍的收藏家问我这个问题,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个价格连罗迪先生都付不起啊。”

“唯子的死和这幅作品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大背头咂着嘴,用手扶着额头,一副大受惊吓的模样,转而向我提问。

结果便是,整个上午各种收藏家和同行都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访。他们讨论的话题有两个,一个是唯子的死,还有一个就是这幅一九五九年的作品。

“你们能打多少折?”

没错,我耸了耸肩。

“我们是一手画廊,原则上是不打折的。”

“好多人过来咨询吧?”

我客气地回答道。阪神虎便吐沫横飞地说道:“这不可能!”

三人开始讨论起作品细节部分的笔触处理得多么巧妙,那个时代的作品究竟保存在哪里之类。

大背头用中文和那位知性美女说了什么,她便激动地向佐伯表示抗议。大背头和阪神虎也加入其中。看来罗迪代表团的三个人正强烈要求佐伯降价。谈话告一段落时,佐伯用日语对我说:“他们说,至少运费要打百分之六十的折扣。”

“到处都有人在讨论这个传闻呢。”

“百分之六十?”

“这就是那幅一九五九年的作品吗?哇,没想到我能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太激动了。”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又重复了一遍。这时,阪神虎哼笑了一声。

我以前听沼田说过,他认为艺术家是社会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职责就是购买他们的作品,支持他们的艺术活动。

“那是当然,现在每家画廊和拍卖行都希望罗迪先生来买艺术品。打折是对罗迪先生的尊敬。”

沼田的藏品质量很高,在国外都非常有名。而且,对年轻的艺术家来说,沼田要是能购买他们的作品可谓是极大的鼓励。沼田用他的亲身经历证明,只要有探索精神、审美能力和热情,谁都可以成为出色的收藏家。

佐伯并不服软,他微笑着表示了自己坚定的态度。为了大背头能够理解,他用英语说明道:

当然,有钱自然能从市场上获取更优质的服务,也能高效获取更优质的藏品。但最后选择作品的还是收藏家本人。没有眼光,有再多的钱也没有意义。

“也太为难我们了,这幅作品是非常特别的。这两天世界各国有名的收藏家都来咨询,但因为罗迪先生对我们来说是特殊的客户,所以我们才把这幅画介绍给他。而且我们收入的百分之五十都要给艺术家,打折以后再扣去各项费用,就没有利润了。况且这个价格是根据拍卖行和其他画廊的行情而定的,还是比较恰当的。”

说到收藏家,可能大家只会联想到有钱人,其实并非如此。有很多收藏家不是资本家,也收集了很多优秀的作品。相反,也有很多收藏家有钱但收藏了一堆无聊的作品。

一直沉默的大背头听完佐伯的说明后反驳道:

“我偷偷溜出来了,上班族真辛苦呀。”沼田若无其事地说道。

“中国和日本不同,从海外进口的美术品需要支付高得惊人的附加税。要是花十亿买回去,你们也知道会增加多少钱。在这种背景下,如果你们卖给中国的顾客,难道不应该打点折吗?”

“咦,沼田,你不工作吗?”香月夫人问道。

“没错!就是嘛!”知性美女似乎也帮腔道,再次用中文喋喋不休地说着。

“各位好啊。不愧是香月夫妇,动作真快。”

对方抓住这个看似可以理解的理由不停纠缠,我左右为难,只好默默地看着他们说话。而佐伯依然维持着笑容,亲切地和他们交谈。过了一会儿,罗迪代表团与佐伯激烈地争论起来,突然又开始大笑。

我正语无伦次的时候,另一位名叫沼田的收藏家出现了。

我还在疑惑他们究竟说了什么,知性美女突然要跟佐伯和我握手。结果,大家其乐融融地互相握了手。

香月先生摩挲着下巴上的胡子,探究地看着我。香月先生是一名经营着好几家投资公司的资本家,香月夫人则经营着私人医院。估计无论我说要支付多少钱,对方可能都会表示要立刻买下这幅作品。

最后,知性美女提出照张纪念照。

“对。”我立刻又撒了一个谎,但在对方问“是谁?外国人吗?”的时候,只好暧昧地点头承认。

“谢谢,谢谢!”

“买家已经定下来了?”

大家便顺水推舟地并排站在那幅画前,沉默的保镖按下了手机的照相键。转眼他们就离开了画廊。我好像看了一场按了快进键的影片,只感到一阵疲惫。

我下定决心,把松井喊过来,将那幅一九五九年的作品从后院里拽出来靠在墙上,缓慢地拆下包装。看到里面出现的作品,夫妻俩发出赞赏的叹息。

“简直像狂风过境一样。”

“请等一下。”

我自言自语道。佐伯松了松领带,叹息着说:“百分之六十也太过分了。”

“你在说谎吧,给我们看看嘛。”

“您拒绝了吗?”

现在说什么都是垂死挣扎,我没有否认。

“那当然。”

就像寻宝时经常出现的情况一样,他们毫不客气地走进里间,指着后院说道:“就在那边吧。”

“他们怎么说?”

“太可疑了。”

“他们生气了,说不买了。”

“不,在别的仓库。”我反射性地说谎。

佐伯提高音量,笑了起来。

“就在这里吧?”

“没事吗?”

“这个……”

“他们是假装生气的。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

“给我们看看嘛。”

“也就是说,他们还会回来吗?”

“这个嘛……”

“肯定会回来的。今天估计是考虑到唯子不在了,过来试探我们的。他们如果不是真的想买,也不会来那么多人。而且罗迪那种级别的收藏家肯定知道这幅作品的价值,他们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买下来的。”佐伯说着便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无名现在之所以那么有名气,都是因为他以前的作品。虽然现在无名的作品不是他亲手完成的,但过去的荣光尚在。所以这幅作品有着不可动摇的价值。”

“果然在你们这儿。”

我点头赞同佐伯的话,心中暗想:看来佐伯这个人具有说服别人的能力,无论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带有一丝真实感,实在让人佩服。这时,佐伯看着手表问道:“有点饿了吧,稍微出去吃点东西吗?”

我被一脸兴味盯着我的香月夫妇镇住了,心中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在工作日的早上出现在画廊的原因,以及周末录下的大量语音留言,居然都是因为后院里那幅一九五九年的作品。我不知道传闻是从哪里流出去的,但业界那么小,到处都是熟人,流言传播的速度自然也快。我心情沉重地想,工作室的人得到消息估计也是时间问题。

“好的。”

夫妻俩开腔谈起了唯子的葬礼,讨论了前往吊唁的人。这时,香月先生似乎想起了什么,询问道:“对了,我听说无名那幅非常了不起的作品在你们这里。”

我点点头。

“唯子的事情太可惜了。”

我们穿过十字路口,走进一条小巷。周围的景色从精致店铺林立的乌托邦摇身一变,路上脏兮兮的,世界各国的人混住在拥挤的小楼里。里面有不少拉客的人、大声叫卖食物的摊贩和装潢花哨而奇怪的小店。

我回答自己也不知道。但在画廊开业三十分钟后,答案便揭晓了。香月夫妇非常难得地在工作日的早上就一起出现了。

我们去的是一家意大利餐厅,唯子有时也会带我来。里面总共也就紧巴巴的十个座位左右,但这里的食物美味到连无与伦比的美食家唯子的舌头都能驯服。店里已经坐满了,我正想要不要换一家店时,但运气不错,里面居然空出了一张桌子。

“这是怎么回事?”

“欢迎光临,请进。”

第三条是英语的留言,但对方可能听不懂语音信箱的日语提示,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你好?你好?”就挂了。我听完刚开始的十条就已经感到厌烦了,后面就简略地听了一下。大量的留言都集中在周末这三天里。

我们听到店员的声音,便走进去在里面的桌子旁坐下了。

“哔”的一声提示音后都是杂音,通话便结束了。播放的下一条留言中是一名男性的声音:“你好,你们画廊是不是卖无名的画?我有问题想咨询,就打电话过来了,之后再和你们联系。”

店里飘着一股橄榄油和大蒜的气味,我突然就感觉饿了。说起来今天早上因为客人络绎不绝,我除了揪了点三明治,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

“第一条留言……”

“这家店唯子经常来。”

语音信箱的提示不顾我们的震惊,机械地播放着留言。

“我知道,是我告诉她的。”

“一百七十条?”

我耸了耸肩,心中了然。

我和松井不禁面面相觑。

我难得认真地看了一下菜单。前菜点了炸海鲜拼盘和马苏里拉奶酪沙拉,意面我们都点了橄榄油蒜香意面。点完单后,我问佐伯:“和无名联系上了吗?”

“共保存一百七十条语音留言。”

佐伯摇了摇头。

说着我便按下办公室固定电话的按钮,解除语音留言的状态。

“现在连警察都没有找到他。”

“没事,没来就好。”

我听着佐伯的话,不住地附和着。

“我没来呀,怎么了?”

“现在这个年代,到处都装了监控摄像头,如果能找到手机信号和车牌号,基本上就能确定当事人的位置。警察现在也全力调查犯人在现场留下的痕迹和物品,找到应该也是时间的问题。”

“早上好。对了,松井,你在停业的时候来过画廊吗?”

“但无名应该没有手机吧?”

“早上好!”

“对,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车。”

天气如此舒爽,我却心事重重地坐上地铁,在车站附近的星巴克买了一杯拿铁,向画廊走去。打开大门,启动电脑后不久,松井就来了。

“那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唯子已经不在了。

“可能高科技信息系统没有用,需要一些原始的方法。”

我应该向谁求助呢?

“能有用吗?”

等蝉鸣响起来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解决好现在的情况了吧,但我实在想象不出那时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连一个月后的香港艺术博览会,我都不觉得自己能顺利处理好。

“谁知道呢。”

今天画廊重新营业了。周末和星期一我都窝在家里处理相关事宜。其实也可以去画廊办公,但我还是害怕一个人留在那里,结果一步也没有出家门。

“人真的能将自己的踪迹消灭得那么干净吗?”

星期二,行道树的影子影影绰绰地映在窗帘上。我起床打开窗户,发现是久违的晴天,蓝天一望无际。

“你说得对,只要人还活着,肯定会有线索。”佐伯思考了一会儿,说道。

我突然感到一阵害怕,钻进了附近的便利店,透过玻璃窥视着外面的情况。昏暗的马路上,还是没有任何人的身影。我安慰着自己,不要害怕。

“希望如此吧。”

这时,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横放在太平间里的唯子的遗体。

“我觉得他还活着。”佐伯直接说道,“唯子是不是没有和你说过任何有关无名的事?”

除了一只横穿马路的猫,没有任何人。是我的错觉吗?电线杆上挂着的荧光灯模糊地照在沥青路上。

“对。”我回答。

突然,我好像听到了脚步声,便回头看去。

“我也是。要是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就算强迫她也要把事情问清楚。”

房产中介警告过我,这里房租确实便宜,但女性深夜独自回家还是比较危险。事实的确如此,现在只有情侣酒店、便利店和似乎需要一点勇气才敢踏入的小酒馆还亮着灯。

这时,我想起派对那天晚上,佐伯和唯子谈起过一九五九年的作品。

我思考着约书亚说过的话,下了电车。穿过昏暗的检票口,避开车站前发纸巾的人,通过十字路口,只见主干道上连着好几家商店都打烊了。我与商店前聚集着的小年轻们擦身而过,从高架下走出去。

“佐伯,您之前就知道那幅作品吗?”

——给艺术家喂食会被咬到手指。

“当然,她之前就放在公寓里嘛,不过她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送到画廊里。现在想来,我应该阻止她的,实在后悔。”佐伯说着垂下了头,“唯子有很多秘密没有告诉我,也是她提出分居的,可能住在一起麻烦事比较多吧。”

今天是星期五的晚上,地铁车厢里全是人,还有一股酒臭味。

我们都沉默了,气氛有些沉重。我便换了个话题。

我安慰自己,可能是松井来画廊的时候放在这里的,但我又害怕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画廊里发生过什么事。我赶忙关了电脑,重新确认了一下后门的锁,抓着包关上了电灯的开关,横穿过漆黑的展厅,四处看了看便锁上了入口的门。

“佐伯,您经常和中国人接触吗?”

到底是谁放在这里的?

“对,我在工作上经常和他们来往。他们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如果不了解其中的含义,就会感到迷惑。所以可能我自然而然就习惯了。”

里面没有任何人,但我看到热水间的水槽时,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因为里面放着用过的咖啡杯。昨天锁上门离开画廊时,我明明把所有杯子都洗干净才走的。

“刚才我就觉得您很厉害了,还会说中文。”

我出声询问,战战兢兢地靠近热水间,感应灯亮了起来。

“多谢夸奖。”

“有人吗?”

“那合影留念也是他们的习惯了?”

这时,我感觉到热水间里发出了一丝动静,令我后背发冷。

佐伯笑了笑。

挂断电话后,我猜想她可能想卖给香港的客户,便搜索相关的线索,但没有找到类似的资料。为什么唯子要把作品运到香港呢?我也没听说过她要租自由港的仓库。

看到他的笑容,我不禁好奇起他的人生经历以及他与唯子的相识。听我问起,佐伯便毫不隐瞒地告诉了我。

“对。永井拒绝了我们的报价以后,我们还提出可以便宜一点。我们也知道永井平常会比较和其他公司的报价,选择便宜的公司。但那时永井说,现在不用运输作品了。”

佐伯在一个富裕开明的家庭里长大,高中一毕业就考入了东京的名校,之后在一家大型城市银行工作。二十六岁时,银行将他调动到开发新技术的团队,让他在纽约的合作银行调研和工作。

“不用了是指不运输了吗?”

“在那之前,我没有吃过什么苦头,不用怎么努力就能做得很好。”

“这个嘛,我记得当时时间很紧迫,她急着要我们报价,但第二天又联系我们说不用了。”

这种话有些讨嫌,但奇怪的是,从佐伯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会让人反感。搬到纽约第三年,一家瑞士的私人银行将他挖走,他便换了工作。

“我可以问一下详细情况吗?”

“那时我诸事顺利,就是个目空一切的年轻人。所以有机会跳槽时,我便毫不犹豫地跨入了新世界,结果我还是太天真了。”

“对。”

佐伯在私人银行向上司学习股票和投资有关的知识,三十岁时依然沉浸在这种刺激而有意义的工作中,但渐渐地他便感到厌倦了。体力上忙得根本离不开能量饮料,精神上每天都觉得越来越无聊。

“抱歉突然打电话过来,我想咨询一些事情。前段时间你们给永井报过一次价,是一件运往香港的作品。”

佐伯尤其无法忍受的是那些不眠不休看报表的银行家们扭曲的自尊心和竞争意识。他们用稍微查一下就能知道的信息欺骗客户,只想着收取高额的手续费。明明在诈骗,还以为自己有多么特别,总想着怎么把周围人踢下去。每次看到那种场面他都觉得厌烦。

“承蒙您关照。”

但无论职场上多么糟糕,还是有一位值得信赖的人,他就是佐伯的直属上司。那位上司从最基础的知识开始教导佐伯,算是佐伯的师傅。佐伯第一次那么尊敬一位上司,甚至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佐伯。但那位上司突然被解雇了。公司没有公开说明,但传闻说好像是因为他贪污。

我看了下钟,已经八点多了,但我还是给运输公司打了电话。运气挺好,对方接通了电话,我便提出找负责香港订单的人接电话。

“我不知道是那位上司真的贪污了,还是被陷害的。但他业绩优秀,周围人对他的评价也很好,非常有人格魅力,我实在不敢相信他会贪污。他有什么必要贪污呢?可能最让我介意的是,为什么他那样的人也会遇到这种事呢。”

为什么唯子要把这幅作品运到香港?

佐伯因为这件事辞职了。但辞职后他也没什么追求,只是在世界各地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幸好银行账户里还有超过一亿日元的储备金,但也不够他吃喝玩乐一辈子,所以还是要找下一份工作。不过他一直都打不起精神来。

我不禁脱口而出。上面是从东京到香港的单程运输费用,报价的时间是一周前。

“我就是在那时认识唯子的。”

“香港?”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

接下来我打开了运输有关的文件夹,里面整理了唯子近期处理的报价单、账单、运输作品的信息、通关手续等资料。我在里面发现了上周唯子处理的报价单,从尺寸和日程推测,这应该就是运输一九五九年的作品的运输费用报价单。

听到我的问题,佐伯羞涩地笑了笑。

我在其他文件夹里还找到了去年给无名工作室的银行账户所汇金额的表格。汇款总额的数字很大,但结合作品的销售额和员工的数量来看未免太少了。我甚至怀疑,难不成给工作室的报酬唯子还没有全付完吗?如果拖欠款项或者隐瞒事实,那产生什么纠纷也不奇怪。

“在飞机上,她碰巧就坐我旁边。就像你在聚会时偶然坐在唯子身边时一样,我也是。”

看着这些数据,可以想象以前唯子和无名共同奋斗的艰辛。唯子就是那段时间住在无名以前住所的附近吧。那时她应该完全没有余力像现在这样买奢侈品、住在市中心最高级的地方。现在的成功是她辛辛苦苦地投资不知道能不能火的无名才获得的吧。

“但在飞机上坐在她旁边的概率要低多了。”我插嘴道。

回到上一层,我打开了其他的文件夹,里面保存的是从大概十年前起开出的账单数据。打开最早的数据,果然如香月夫妇所说,上面记载的数据只有现在的十分之一。我知道无名的作品升值确实也就是最近几年的事。

“那就是我的运气比你差吧。”他苦笑着。

我首先检查的文件夹保存着无名以往作品的照片。我还看了最近的邮箱记录,但没有找到和无名的行踪有关的线索,不过我发现了他们以前的合照。无名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确像传闻中那样气度非凡,应该在纽约挺受欢迎的。唯子只有二十多岁,还非常年轻。两个人都很高,站在一起像幅画一样。

佐伯在成田机场的登机口注意到了一名女子。

数据整理得简单易懂,不愧是做事一丝不苟的唯子。

他只记得对方严肃的侧脸。但令人震惊的是,她居然就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佐伯问她是不是出差,女性表示肯定。聊起来才知道,她是去准备某位艺术家的展览。佐伯则是去见一个在澳大利亚的熟人。他们二人在从东京到悉尼的十个小时里聊了很多各自的事情。飞机降落在机场时,佐伯也成功要到了唯子的联系方式。

正思考该怎么办时,我发现了电脑的外接硬盘。我关上电脑电源,将硬盘接在我平常使用的电脑上。我的电脑和唯子的电脑是同一种型号,我一边暗自祈祷能用一边启动了电脑。运气挺好,可以连接上外接硬盘。

听起来像是编的,但我觉得,像佐伯这么直爽的人,肯定能轻易促成这段缘分。

我惶惶不安地坐在唯子的座位上,打开了电脑。“叮”的一声后,出现了启动画面。我成为唯子的助理之后,从未碰过她的电脑。电脑果然是上锁的,我在显示出的登录界面输入了几个可能的密码,都不对。

“要是那趟航班是去上海或者台北的话,我们可能还没有那么多时间聊天。”

我首先去里间看了下后院,一九五九年的作品正平安无事地放在那里,让我松了口气。但如果现在强盗进来抢劫了呢?我检查了一下监控摄像头的画面,又当场确认了一下入口和后门是否都锁上了。

“那要是去香港的呢?”

唯子在品川的仓库里很有可能是被强盗袭击的,但她为什么会深夜一个人去仓库呢?关键的作品还保存在画廊,仓库里的作品也一件都没有少,谜团进一步加深。

“那倒不清楚。”听我这么问,佐伯笑道,“总之,我被唯子吸引了。我感到她内心深处有着我所缺乏的热情。回国后唯子给我打电话时,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和她结婚了。”

约书亚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

“没想到您是个浪漫主义者。”

——安保系统和保安呢?

“没有,我是个现实主义者。”

约书亚乘坐着他预约的高级出租车朝成田机场出发后,我独自回到画廊。画廊的门用一把钥匙就能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十分昏暗,只能听到换气扇的声音低沉地响着。

“是吗?”

我和约书亚都不是办慈善事业,这是一场战斗。

“一方面我非常现实,但又明白这次相遇无可挑剔。要是没有抓住这次机会,我会后悔一辈子。那可能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想。”

我是唯子的助理,既然要帮她处理后事,就必须要有相应的心理准备。察觉到这点,我忽然有些眩晕。如今距离那幅作品最近的人,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

“您醉了吧。”我对有些话多的佐伯说道。

我立刻摇了摇头。

“可能吧。”

“我可以帮你卖,手续费收百分之三十。”

佐伯盯着我,眼角出现了一丝皱纹。

我抬头便看到约书亚的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尽管今天是我第一次和他正式交谈,但我很能体会他的心情。他憧憬和爱慕唯子这样特别的人,如今却再也见不到了。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他的虚无感和痛苦难安。

“要不放在我这里?”

“所以您就开始从事现在的工作了吗?”

“那我应该怎么处理呢?我实在没什么头绪。”

“对,唯子对金融一无所知,而我对艺术品一窍不通。所以我们正好互相补足对方的欠缺之处。”

“至少唯子最近不打算把什么重要的作品卖给美术馆等公共机构,而且一般的美术馆也买不起那幅作品。如果以恰当的价格出售,应该只有企业或者拥有巨大财富的私人收藏家能买得起。”

“金融和艺术品之间的关系确实难舍难分。”

“死者”这个词,让我想到了无名。

“没错,而且不仅仅只是商业上的关系。在冰冷的金融世界里,艺术品显得格外夺目。”

“谁知道,只有死者自己才知道。”

“现实可能并非如此。”我苦笑道。

“为什么唯子要把那幅作品拿到画廊来呢?”

“不管怎么说,我们算是很好的搭档。我不熟悉日本的私人银行以及为富人提供的服务,但瑞士等地的大型银行都会提供艺术品鉴定和买卖服务,保险以及美术品运输代理服务等,这也属于资产管理服务的一部分。”

我心想,就算你这么说,我又有什么办法。但还是询问约书亚:

“所以您才明白罗迪那样的收藏家有什么打算吗?”

“可能我说得太严重了。”看到我慌张的模样,约书亚嘴角上扬,又说,“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你们毫无防备地把几百万放在那里不管就走了?”

“金融知识对出售艺术品有一定帮助。当然不仅限于艺术品,放在其他商品上也是如此。”佐伯点头说道。

“你的意思是会有强盗上门吗?”

“对了,以前我就一直很好奇一件事,可以问问您吗?”

“画廊的安保系统和保安呢?”

“你说。”

约书亚一脸不满,估计觉得我怎么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为什么罗迪和其他收藏家可以那么轻易买下如此高额的作品呢?”

“小心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们有钱啦。”佐伯托着脸笑道。

“所以你还是小心一点。”

“但无论他们多么有钱,毕竟还要支付几亿日元,他们肯定还会稍微犹豫一下吧。更不用说那就是一幅画,有必要付那么多钱吗?”

“看来很难掩盖住了。”

“原来是这个问题。”

“那幅作品真的非常不得了!”他着重强调了那幅作品的传奇性,说道,“当然,考虑到唯子和无名的关系,唯子手上有无名以前的佳作并不奇怪。很多艺术家都会把重要的作品留在身边,同时大部分画商本身也是收藏家。但问题在于,这幅画在她死之前不久出现了,现在到处都议论纷纷。到底是谁要买那幅画,其中有没有隐情?”

“我知道问题很纯朴。”

约书亚不自然地笑笑,立刻又严肃起来。

“使用金钱的方法有两种。”佐伯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我们打个比方,现在有两位男子。第一位男子出售自己种的水稻换取金钱,用来购买服装和电视等生活必需品,也就是完成以金钱为媒介的物物交换。而第二位男子手持大量的金钱,用来购买工厂获取利润,也就是投资。他付钱不是为了换取物品,而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金钱。购买许多高价艺术品的收藏家基本上都是第二位男子那种人,他们习惯于这样投资。”

“我其实也不知道,从一个商人那里听来的,就来套了套你的话。”

我点点头。

“您怎么知道的?”

“所以唯子才那么了解股票和投资,也是为了了解客户的想法。”

我相信约书亚和唯子的关系,便赌了一把。

“没错。比如唯子的画廊有很多亚洲的客户对吧,这就是有意瞄准了今后可能会增加的消费者群体,因为她较早地意识到扩大亚洲份额的重要性。全球化现象便是因为经济活动而产生的。”

他从唯子那里听说的吗?

“但我觉得购买艺术品应该不只是为了投资吧。”

如果我不否定,他可能就当我默认了,但我一时也想不出如何立刻回击。

“这么想是卖不出去的。我们可能确实需要保护一些优秀的艺术家,但如果将艺术品当作慈善活动来募捐,收获的只有温吞水一样的爱与和平。”

对方乘虚而入。

“原来如此。”

“对了,现在放在画廊里的那幅一九五九年的作品怎么样了?”

“唯子没有将艺术品的交易看作崇高的艺术活动从而对此赋予特权,而是和其他许多企业一样,学习相关策略将其当作商品销往海外。”

我盯着装满水的玻璃杯点点头。约书亚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瞟了一眼黑莓手机。

“这都是为了无名。”

“今天发货的作品都是无名晚年的作品,等他死后应该都会升值。读一下美术史就知道了,他和毕加索还有德·库宁一样,到了晚年还是不断挑战新的表现形式。他们不是完善自己的艺术风格,而是冒险破坏它们,只有真正的天才才能达到这一疯狂的境地。”

“当然,她基本上也是从我这里现学现卖。”

约书亚还想继续说下去时,服务生正好走了过来。我们便沉默地看着他利落地将三明治和蛋糕放在桌面上。

我第一次知道,在唯子成功的背后支持着她的人正是她的丈夫佐伯。

这时,我仿佛窥测到一丝和唯子之死有关的线索。就像在漆黑的水底有某种东西反射出光芒一般,但当我伸出手去抓时,它却消失在水纹中。

我们去柜台结账时,店主从里面出来,向我们低头说道:“感谢光临。”

“没错,她很清楚,一旦一手画廊卖出去的作品立刻被倒卖,画廊也开不下去了。所以她才像侦探一样调查客户。”

“前两天警察来我们店里了。”

“所以唯子才对客户调查得如此彻底。”

“是吗?”

约书亚点了一下头,再次说道:“现在许多商人都迫切地寻找着无名的作品,我的画廊里也来了不少来路不明的客户,说他们想买无名的作品,你们画廊应该也是如此。现在无名作品的需求量正处于爆发式增长的状态,正因为如此才要特别当心。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是投机的商人,真正因为喜欢作品而想收藏的客户反而因为价格高涨变少了。有很多耍小聪明的商人也会装作自己是纯粹的收藏家。遗憾的是,这种风潮如今愈演愈烈。”

佐伯也低头示意。

“所谓与时俱进吗?”

“那个,这么说可能不太好,您的妻子该不会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吧。哎,最近周围都不安稳,还发生了案件。警察追问得也很详细,毕竟她去世的那天晚上,曾经来过我们店里。”

“无名让水墨画成为当代艺术品,是一位重新获得肯定的重要艺术家。所以,他不只是传承者和工匠。正因为他曾经是纽约闻名的当代艺术家,他的存在才别具深意。”

“等一下。”佐伯反应了过来,“她来这里了吗?”

我不住地附和着约书亚的话,仔细倾听他的讲解。

“对。”

我回答不出来。约书亚一脸无奈地说道:“是因为无名坚持使用墨这种材质。现在全世界都在重新评估水墨画的价值,各大美术馆大力收藏水墨作品,也相继策划大规模的展览。拍卖行也专门设置了水墨作品的部门,积极出售相关作品。水墨艺术品大受好评象征着亚洲艺术品市场的兴隆。全世界没有人不知道亚洲经济的重要性,这一影响在艺术界自然也毫不例外。”

“她一个人吗?”

“你觉得为什么无名会受欢迎呢?”

“不是,是两个人。”

我点了点头,约书亚又问:

我和佐伯面面相觑。

“尽管无名的名气已经达到了现在的高度了,但稍有失误很可能前功尽弃。”

“是男性吗?”佐伯问道。

对他来说,失去唯子绝对是一个巨大的损失。虽说唯子以艺术家的代理人身份介入后,他的收入会有所减少。但考虑到要和语言习惯都不同的工作室员工直接交涉,这笔费用肯定是划算的。

“对。”

我向他说明了最近几天的情况,告诉他近期暂时由唯子的丈夫佐伯处理工作。约书亚听后,皱着眉头道:“他能做好吗?”我只是耸耸肩,不发表看法。

“当时是什么情况?”

“的确是的。”

没想到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获取了线索,我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头。

“现在市场成熟,热度高涨,这个时候死了太可惜了。”

“我和警察也说过了。我记得他们很难得没有坐吧台,而是坐在桌子旁,可能有私事要谈吧。”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摆正姿势。

“还有呢?”

“唯子怎么就死了?”

“他们各点了一杯红酒,在店里一共坐了三十分钟吧。我还想今天时间挺短的。”

约书亚脸上笑着,听起来却不像是开玩笑。

“她回家了吗?”

“哦,没什么,只是别人经常对我说的玩笑话。”

“这我就不知道了。”

约书亚突然说了句格言一样的话,我就看了他一眼。他依然眺望着窗外,可能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便与我对视了一下。

“那名男性也跟她一起走的吗?”

“给艺术家喂食会被咬到手指。”

“对。”

点单后,我们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沿着约书亚的视线望向窗外,建筑物的剪影遮蔽了天空,昭示着日落的到来。

“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年龄大概多大?”

咖啡馆里放着轻柔的古典音乐,几乎没有客人。约书亚点了三明治和咖啡,我点了欧蕾咖啡和蛋糕。约书亚用他的黑莓手机查看了一下时间,便坐进了沙发里,若有所思地用大拇指撑着下巴。

“请稍等一下。”

在工作室发货花了一天时间,等全部作品都装进卡车,我们目送着浦的卡车离去时,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凯伦接下来还有事,我们便在此分别。约书亚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航班还有一段时间才起飞,我们便去了他寄存行李的王子大饭店的咖啡馆。

店主和我们说了一声,便将在吧台和客人说话的调酒师喊了过来。这位长着胡子的年轻调酒师肌肉发达,见状便低着头向我们走来。

确认作品没有污渍和损伤后,还要保证作品背面都准确无误地贴上标注所属画廊的证明贴纸。再放入事先根据发货时间订购的箱子里打包好,最后装进卡车中。

“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吧?”

我们逐一检查了整齐摆放在一楼装卸区的作品。在一手画廊工作的人享有比任何人都能先看到新作品的特权。约书亚叫着“哇哦!”“太神奇了!”用美式画廊经理特有的夸张反应表达着他对每幅作品的赞叹。

“对,那名女性穿着一条很有品位的连衣裙,应该是斯特拉·麦卡特尼设计的。外面套着一件洋气的吉尔·桑达外套。”

这次发货的作品很多,有的接下来要在香港艺术博览会上展出,有的要送往约书亚的画廊,参加欧洲几个其他时间举办的艺术博览会,还有的要在纽约的展览会上展出等。

“应该就是这样。”

平常都是在品川的仓库揽收的,这次特地把保管在仓库里的作品运回工作室进行作业。工作室的员工帮着浦一起编号,标注哪件作品应该发往哪里。

“你记得真清楚。”佐伯佩服地说道。

“今天麻烦各位揽收了。”

“我比较喜欢那类时尚风格,她又是我们店的常客,每次我都很期待看到她穿的衣服。”

“请多关照。”浦向我们低头表示哀悼,“这次事发突然,我们公司的人都很震惊。”因为他身上有刺青,看起来像是黑道成员在行礼。

看着调酒师说话的样子,我似乎嗅到了和松井一样的气息。

从旅馆坐出租车前往工作室后,我们和土门也开了个简短的会议,之后便开始监督作品的发货。浦开来的卡车就停在工作室的停车场里。

“那名男性呢?”

但现在唯子去世了,约书亚最担心的应该是自己能否继续和工作室保持合作关系。他肯定是来打探以后是否能像以往一样委托工作室制作作品。对此我也不能完全肯定,但我觉得这是他来的第二个目的。

“他穿得很普通,如果不是因为他和那位模特一样的女性在一起,我也不会记得。”

首先是保证无名的作品从工作室发出。能否从艺术家那里拿到佳作是画廊生存的关键。在之前的展览和艺术博览会上,每次唯子的画廊和约书亚的画廊都能获得佳作。

听到调酒师的回答,店主瞄了我们一眼,脸上露出歉意。

唯子包揽了和无名有关的所有事宜,约书亚自然会对她赞不绝口。但纽约的一流画廊经理不远万里来到远东的岛国,他真正的目的应该不只是为了吊唁唯子。

“他大概多大?”

凯伦的语气中表达了她的真挚的遗憾之情。

“大概五十多岁吧。”

“我没有见过唯子,不过我经常听约书亚说,她是一名非常优秀的人。”

“戴眼镜吗?”

约书亚的画廊里有一百多名员工,工作更为专业化。其中会具体细分为销售、馆员、对接每位签约艺术家的专属负责人、负责基础设施的技术人员、总管库存管理和艺术家资料的档案员、安排运输的物流管理员以及财务等。

“对。”

有不少在欧美有名的美术馆工作的员工会为了更高的工资跳槽进入画廊。实际上,约书亚画廊里一半的员工都在美术馆工作过。

“他是光头?”

“条件很不错,我以前也比较感兴趣。”

“对,没错。他个子不高。”

“那你就从伦敦搬到纽约了吗?”

从调酒师的目击情报来看,应该是工作室的土门。

“她以前在泰特现代艺术馆当助理,我把她挖过来的。”

“对了,那位女性虽然点了红酒,但一点也没有喝。”

“对,其实我当上约书亚的助理才半年。”

“喝了一点也不知道吧。”

“凯伦,你是第一次来东京吗?”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在收拾杯子的时候检查杯沿有没有沾上口红的痕迹。那天晚上不仅红酒丝毫未减,杯沿也十分光亮,我就记住了。”

约书亚说得好像无名已经死了一样。看来唯子和无名之间的联系连对约书亚都是完全保密的。这么说,除了唯子以外,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无名在哪里了吧。

我点头表示了解。那天晚上唯子必须要开车,所以她就没有沾酒。

“无名要是听说了,一定会因为失去唯子这么优秀的伙伴而为难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上酒的时候,他们好像在争吵,至少气氛不那么愉快。他们好像在说借钱不借钱什么的,我推测他们可能有金钱纠纷。”

我摇了摇头。

调酒师居然回答得那么详细,店主不禁插进来打断他。

“无名呢?”

“不好意思,他也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只是不小心听到了,请不要和他计较。”

坐进出租车后,约书亚说道:“真是太不幸了,我很难过。”

在店主的催促下,调酒师面不改色地鞠了个躬,走进了里间。

长时间的空中旅行极为消耗体力,而且还有时差,应该挺辛苦的。不过看到约书亚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很难想象出他的行程如此紧迫。他穿着平整的西装,脸上充满了活力。可能他冲澡的时候太匆忙,头发还没有完全变干,倒是有些可爱。不愧是世界屈指可数的画廊经理。

走出店门,佐伯边走边问我:“你觉得唯子见的人是谁?”

“今天晚上的飞机,我接下来要去悉尼。”

“是土门吧。”我客气地回答。

“这样啊,您在东京停留多长时间?”

“我也觉得,所以唯子和土门之间在金钱上有争执?我听说土门的经济情况挺困难的,有点可疑。”

“她是凯伦。”约书亚介绍了一下身边微笑着的助理,继续说道,“我昨天还在巴黎准备展览。”

“但调查案件是警察的职责。”我看向佐伯说道。

王子大饭店的大厅里,约书亚迟到了大概十分钟,他先为唯子的去世深深叹了口气。和他拥抱时,我闻到了浓烈的香水味。他是犹太人,长期生活在纽约。但因为在英国出生长大,便说了一口耐听的英式英语。

“当然,我没打算玩什么侦探游戏。但我觉得无名谜团重重,警察大概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艺术品创作流程。除了唯子以外,只有土门能见到无名。他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他的手上可能握着有关案件的钥匙。”

约书亚全权负责的画廊位于十九大道和二十大道。前者是一手画廊,负责无名等现在签约的艺术家的作品销售。后者是二手画廊,用于倒卖近代以前的名家名作。尽管成立不到二十年,如今已是世界顶尖实力派画廊。其中无名作品的销售额占比有所增加,因此约书亚近来频繁到访东京的工作室。

“土门什么时候见过无名呢?”

最受打击的人应该是纽约的画廊经理,也是和唯子共同销售无名作品的约书亚。

“不知道,估计就算问他,他也会坚持不回答吧。”

唯子的讣告传遍了世界各地。

我们陷入了沉思,各自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