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收了本站起来，追着阎硕一起走了。张凡凡这时候快步走了进来，程皓想了想，说：“你来帮我记录。”
程皓拍了拍跟着做笔录的缉毒队同事，说：“你跟阎队一块儿去吧！”
宋濂一动不动地看着程皓，嘴角扯平了似乎有了一丝笑意。
阎硕立刻推门出去，门完全打开时，程皓站在那里，正好迎上宋濂看来的目光。他朝着对方悠悠一笑，神色平静从容，而宋濂却愣了一下，目光有异。
程皓没有坐下，而是走到宋濂斜对面，坐了个桌角，笑眯眯地望着他。
程皓点头：“这里交给我。”
宋濂也笑了，问：“警官，我们之前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阎硕说：“那我带队。”
程皓扬起嘴角：“我是望海市2017专案组副组长，我姓程。”
宋濂似乎听到了门口的声音，微微抬起眼皮，看了过来。
宋濂于是问候：“程警官，你好。”
阎硕走到门口，将门拉开一半，就听到程皓说：“阎队，搜查令下来了。”
程皓又说：“我现在其实心情不太好，如果你不是中了Chris的计，我想，我应该是抓不到你的。”
他立刻推门走出观察室，走到审讯室门口敲了敲门。
宋濂饶有兴趣地感叹：“看来，程警官知道的可真不少。”
程皓站在单向玻璃后面看了许久，终于等到张凡凡的电话：“搜查令批下来了。”
程皓注意到他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手指微微叩动，他不动声色地说：“巴裕曾经说过，康泰还有一个儿子。”
然而宋濂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平静，他冷静地面对一切，一言不发。夜间突审似乎没有起到任何效果，而此时周晴与叶缇娜依然下落不明。
宋濂点头：“没错，不是养子，是亲生儿子。”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雨夜，因为在这个大雨遮天蔽日的夜晚，望海市警方终于发现并成功捣毁了制造红冰的地下工厂，并在现场将活跃在金三角一代的头号大毒枭宋濂绳之以法。
程皓问：“你绑架叶缇娜，是为了威胁Chris？”
程皓和阎硕顿时对望了一眼，眼中不约而同地涌起喜色。
宋濂叩动的手指忽然停住，程皓知道自己应该是猜中了他的心事，于是追着问下去：“那周晴被绑架，又是谁布局安排的？”
背后有人迅速走来向他们汇报：“程队，阎队，在地下一层，找到了一个暗室，里面是一间……制毒工厂。”
宋濂抬头看他，程皓皱眉，略一思索，接着问：“是叶缇娜？”
四名警察持枪将他押送出门，阎硕和张凡凡等人先后摘下了面具，望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枭雄坐上警车，然后放声大笑着离去。程皓看着那辆车开走，这才缓缓摘下面具。
这个问题他曾经怀疑过，但是，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当冰冷的手铐扣在他手腕间的那一刻，宋濂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很灿烂，却也很绝望。
宋濂笑了：“何以见得？”
宋濂眯着眼，努力辨认出浓烟中的人，但是他此刻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只是天生能辨认出子弹与火药的气息，于是慢慢地推开搀扶着自己的人，举起了双手。
程皓说：“叶缇娜想找当年那个卧底，而这件事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来望海，显然是因为她许给了你某种更有诱惑力的承诺，红冰的配方、工厂，抑或是……帮你除掉那个最有威胁的敌人……”
程皓一步上前，枪口直指他的眉心：“不许动！”
宋濂欣然点头：“程警官，你很聪明。”
脚步声越来越近，程皓高举的手慢慢握紧了拳头。浓烟之中，两个人影变得清晰起来。宋濂被司机搀扶着，用一条手帕捂着嘴巴，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烟尘滚滚当中走了出来。
程皓对这种赞扬毫不客气的一股脑儿接受了：“确实，我一贯如此。”
一层的火情并不严重，浓烟是从地下一层传来的，消防队员一边喷水降温，一边在烟雾里穿行。他们听到从浓烟深处传来咳嗽的声音，还有脚步声，似乎是有人正在艰难地往外走。程皓立刻做了个手势，消防队员后撤，而所有警察的枪口一致对准了楼梯口。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警笛声依然在整条商街之中久久环绕不散，气氛一度紧张到了极点。
宋濂说：“表面上是叶缇娜，实际上，是Chris。”
消防车和急救车相继赶到。紧闭的安全铁门被拆开，程皓等人全部套上防弹衣，戴上防毒面具，随同消防员一起入内。因为下雨的关系，火势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并没有蔓延开来，只是浓烟呛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会所里电路已经全部短路，只能依靠手电筒来进行照明。
他看向旁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张凡凡，问：“这位警官怎么称呼？”
此时幸好商业街已经停业，没有游客，商家只留着守夜的人，三三两两地听到动静冲了出来，在街上看着警车林立，迅速将着火的地方包围了起来。
张凡凡连头都不抬，沙沙地在本子上写着字。
张凡凡迅速扫了一眼地形图，然后确认爆炸发生的方位，做出判断：“是红酒庄。”
宋濂于是自己继续自说自话：“有人告诉我，专案组当中有位很漂亮的女警，叫张凡凡。如果可以，一定要抓到她。”
火光冲天，尽管被大雨浇灌，但依然在熊熊燃烧。这仿佛是悖论，一边是火焰，一边是雨水。
张凡凡这才慢慢抬起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宋濂，双眼散发着冰雪一般的寒意。
程皓单手撑着车，正在跟阎硕分析现场地形图，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被吓了一跳！
宋濂笑着说：“因为她的安危，可以威胁到程警官。”
所有人先后接到命令，驱车赶到汇海商业步行街，雨夜中，红蓝警灯闪烁显得格外耀眼。然而正当程皓和阎硕正在不约而同地发愁，要如何在这么长的商街当中迅速找出宋濂的行踪时，似乎从近在咫尺的地方，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就连地面都在剧烈颤抖，建筑摇摇欲坠，在最暗无天日的黑夜里，炸开一团极为耀眼的火光。
张凡凡眼底的寒意渐深，终于开口发问：“叶缇娜告诉你的？”
他们似乎已经被对手逼到了绝境，假如今夜不能找到周晴和叶缇娜，明天宋濂只要离开望海返回清迈，他们就注定将一败涂地，而周志东，也就白白牺牲了。
宋濂说：“那不重要。”
张凡凡轻轻摇头：“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程皓却借着他的话说下去：“重要的是，你原以为可以借机把一切都推到Chris和叶缇娜头上，可是，他们却利用了你。”
程皓挂掉电话看了她一眼，问：“你不反对我这么做吗？”
宋濂点头：“是的，不过既然是豪赌，那我只能愿赌服输。”
张凡凡并没有说话，阎硕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也不再反驳。
程皓质问：“叶缇娜和周晴在哪儿？”
程皓说：“张凡凡亲眼看到坤扎克抓走了叶缇娜，为了找人，我们请宋濂回来问话，再找他的犯罪证据，也是可以的。”
宋濂只是笑：“既然我输了，她们就只能给我陪葬了。”
阎硕有点犹豫：“可我们现在并没有证据。”
程皓注意到他的双手此时交叠在一起，五指收拢得很紧。于是他说：“你在等坤扎克来救你吗？”
程皓看了一下表，果断下令：“到汇海商业步行街，一见到宋濂，立刻抓捕！”
宋濂将双手往下移了移，表面上却在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是一条高端的休闲娱乐商街，因为临海较近，所以汇聚了不少大品牌的旗舰店，还有西餐厅、咖啡厅和红酒会所等等。
程皓轻笑：“可他已经自身难保。”
那段视频很快就被发送到了程皓的手机上，他已经跟张凡凡交换了位置，张凡凡开车，程皓把视频快进，果然在五分钟看到了另一个穿黑西装的人悄悄从超市走了出来，他在雨中撑起一把伞，伞檐挡住了他的脸，帮助他成功地在雨夜里隐藏了行踪。但他们乘坐的车辆行踪还是掩藏不了的，一路追查，最终锁定那辆车最后出现的位置是汇海商业步行街。
坤扎克还潜藏在废弃的游乐场附近，但是警方并没有进行非常严格的搜捕。
程皓向阎硕详细询问了宋濂出行的整个过程，听完后他笃定地说：“去超市买烟的那个保镖，应该就是宋濂！”
程皓说：“我想要有人帮我带路，自然要在天罗地网当中，给他留一线出路。”
110指挥中心的全屏铺开，天罗地网般的监控摄像，仿佛覆盖到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大雨中，坤扎克从藏身的废墟当中悄悄现身，骑着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一辆旧摩托车，迅速离开了现场。
程皓摇头：“无所谓了，我觉得他今晚可能真的有大动作。”
他以为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然而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的同时，已经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盯上了他。跟着他，就能找到叶缇娜。
张凡凡担忧地问：“这样会不会惊动宋濂？”
宋濂有些失望却又不甘心，说：“那你们也找不到周晴，带走她的不是我的人，而是廉贞。”
他不知道宋濂到底要干什么，但是，无论他干什么都必然不是好事。
这是第一次出现全新的名字，程皓瞪大了眼睛：“廉贞？”
程皓眼底有了些许波动，语气坚决地说：“把宋濂的照片下发到110指挥中心，还有各支队、辖区派出所，一定要尽快找到他！”
宋濂呵呵一笑：“贪狼、七杀、廉贞……不正是你们一直在找的人吗？”
程皓把方贺打发过去替班，他和张凡凡还在去往110指挥中心的路上。然而阎硕突然打来的电话打乱了他的思绪，禁毒大队的人在音乐会即将结束的那一刻发现，坐在座位上的人，虽然穿着同样的衣服，但并不是宋濂。
程皓皱眉，越来越多的代号，意味着越来越多的真相，他毫不避讳地问：“他们是你的合作伙伴，还是对手？”
夏寒房间的灯很快亮了起来。
他看到宋濂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眉梢上挑，眼睛里再次显现出杀意，于是他明白了：“看来，是很难缠的对手啊！”
徐晓蒙按照程皓所说的把车开到大门口，停了车熄了火，坐在那里守着。
宋濂说：“他们都是破军的人。”
程皓说：“小区只有一个出入门，你先守在那儿，一会儿我让方贺来换你。”
张凡凡看向程皓，程皓倒是有点诧异、有点尴尬，说：“原来我没猜错，真的有破军这个人。”
他看着夏寒上了电梯，然后如实向程皓汇报：“程队，夏老师已经回家了。”
宋濂对破军的存在全无好感：“他这半年来，破坏了我不少的生意，所以，我想通过叶缇娜找到他，除掉他。”
夏寒在21:45的时候离开了书店，他直接乘坐电梯到了地下一层的停车场，然后开车离开。徐晓蒙依旧跟在他后面，一路跟他回了家。
程皓笑笑：“或许他也是这么想的。”
夏寒翻看那本书似乎看了很久，他看得很认真，外界的一切都影响不了他。徐晓蒙抬手看了看表，21：22，海韵中心闭店的时间是22点，这么看，今晚似乎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宋濂直率地说：“我怀疑，Chris就是破军。”
徐晓蒙一动不动地盯着夏寒的背影，高瘦挺拔，在视线里十分显眼。
程皓反问：“你没有见过他？”
夏寒站起来，走到背后的书架上去取了一本书，站在那里慢慢地翻看着，仿佛世界都因此静谧无声，只有书页沙沙的翻动和电脑键盘被不断敲击的声响回荡在耳畔。
宋濂摇头：“他很多年前就离开清迈，去了国外，几乎没有人见过他。”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但是在海韵中心的城市书店里，一切仍然都是安静平和的。
程皓又问：“今天是谁让你去汇海步行街的？”
只是谁也没想到，康泰死后，工厂和配方竟然都落在了他的手中。虽然叶缇娜一直都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但是宋濂一直都在怀疑，她做出每个决定的背后，都站着一位神秘的决策人。
宋濂只说：“你何必明知故问。”
大部分人都没有见过他，只听说过他的名字，Chris十二岁被康泰收养，十六岁时曾经短暂出现在康泰身边，但是十八岁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但谁都知道康泰有个养子，那是毒王十分欣赏的一个孩子。
程皓说：“那你们之间是怎么联系的？”
他太像康泰，甚至，比康泰更可怕。作为康泰唯一的养子，他能够脱离对方的控制，全身而退，留学海外，只要熟悉康泰那睚眦必报、说一不二的性格的人就都知道，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却做到了。
宋濂回答：“邮件，他告诉我工厂的地址和进门的密码，但是我们刚一进去，里面就爆炸了。”
宋濂点头：“毕竟康泰留下的工厂和配方都在他们手中，而且，于我而言，Chris才是真正对我有威胁的人。”
看来是早有安排。
司机问：“您想要借此一举除掉Chris？”
程皓推测：“你以为他会顾忌叶缇娜的安危，不会把你怎么样。”
宋濂笑着说道：“Chris想用Tina诱我入局，而我也正好用Tina拉他入局，然而他要保住那位大小姐的命，可我不需要……”
宋濂自嘲地笑：“事实上，我还是太低估他了。”
司机说：“有人在看着她，很安全。”
程皓接着说：“你确实低估他了，泰国警方半小时前传来消息，根据知情人提供的线索，一举捣毁了你在金三角地区的共计6个工厂和仓库。”
宋濂把头转向窗外，悠悠地说：“Tina现在怎么样？”
宋濂双手重重砸在桌子上，他终于愤怒了。
司机回答：“还没有，警方还在搜捕，所以他躲在附近，不敢轻举妄动。”
程皓抱着双手看他，用商量的口气问：“我帮你报仇如何？”
他又问：“坤扎克回来了吗？”
宋濂抬头饶有兴趣地看他，甚至挑起眉毛：“你确定？”
宋濂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就知道，缇娜是他唯一的软肋。”
程皓摊开双手：“有什么不可以吗？”
司机对他说：“Chris回话了，他愿意用工厂和配方，交换缇娜小姐。”
宋濂笑着说：“看来，程警官跟我们，很有缘分。”
他的眼底有血腥的杀气，他是宋濂。
张凡凡警觉地看了程皓一眼，程皓笑眯眯地回答：“能坐在这里聊聊天，确实很有缘分。”
一切似乎平静如常，观众们陆续进场，喧嚣拥堵的车流渐渐散开，停车场里的车辆停满了，音乐会也开始了。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辆车就在那时候开出了停车场，并向着主城区的方向驶去。开车的人是宋濂的亲信之一，而坐在后座上的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如同刚才停车场里的保镖一样，而他的脸，当不再被雨伞遮挡的时候，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停了停，接着又说：“我需要关于Chris的线索，越多越好。”
停车场里，那名保镖不知道和司机说了些什么，忽然撑着伞，朝着剧场超市走去。立刻有人跟上去，守在门口，一会儿那人又出来了，手里多了包香烟和两瓶矿泉水，很快又回到了车上。
宋濂想了想，回答：“我只知道，康泰是从曲靖把他领回来的，当时他12岁，算起来他今年应该已经……27岁了。”
进入会场的警察看到了已经坐在第三排座位上宋濂的背影，那件宝蓝色的唐装确实很显眼，他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程皓问：“但他几乎从来没有在康泰身边出现过？”
停车场里，也有一辆车上留人，随时监视着停在那里的商务车。车上还留着一名保镖，他一直撑着伞在跟司机低声闲聊，两个人似乎很无聊的样子。
宋濂点头：“11年前，有人曾经在康泰身边见过他，后来，康泰就把他送走了，听说是送来了中国学习，再后来，听说他没有遵照康泰的安排，而是离开了中国，去了别的地方。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了。”
宋濂在保镖的护送下，一路从停车场步行到达剧院的入口，与所有人一样，凭票安检入场。禁毒大队的两名警察想要跟上去，但是被检票人员拦住，他们只能悄悄出示了证件，才又跟了上去。
程皓若有所思：“他这么多年，一直在国外……”
位置实时传送到程皓的手机上，宋濂去了位于九库附近的大剧院，那里晚上有一场交响音乐会。大剧院附近的车辆很多，路况一度有些拥堵，来往的人也不少，各种各样的雨伞在黑夜里闪动。
宋濂笑得意味深长：“他和叶缇娜都在寻找那个卧底……程警官，你可要小心了。”
银色的商务车停在旋转门外接他，身边有人手持纯黑色带金边的大伞，张开之后足够容纳下两个成年人的身形。宋濂上了车，随行的还有两个手持长伞、保镖打扮的人。禁毒大队的车辆很快跟上，并且在频道里开始确认跟踪以及交接的位置。
程皓双手环着肩膀看向他，语气是平淡从容的：“他是个不错的对手，我很期待。”
他穿着对襟的宝蓝色唐装，看起来像个钟爱古玩字画的富态商人，只是如果近看，就会发现他的眼神与那些商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的眼睛里有血的光芒，嗜血杀戮，宛若修罗。
宋濂想了想，又说：“对了，我想，我可以附赠一份大礼给程警官。”
禁毒大队的人很快传来消息：“宋濂出门了。”
他当然也不希望Chris能够如愿以偿，所以，敌人的敌人，此刻可以做暂时的合作伙伴。
从天而降的雨水迅速掩盖了人们出没的痕迹，他们在泥土路上留下的脚印，他们在空气中留下的各种味道，甚至是，一把把迅速在黑夜中撑开的伞，让视线都变得迷离不清，一眼望去，只能看到街上色彩斑斓的伞面，而每一张藏有目的，行色匆匆的面孔，也都被隐藏在了伞底……
他说：“虽然我不确定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破军，但是，有一个人，我能够百分之百确定她的身份。”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程皓顿时来了兴趣：“谁？”
感觉到冰冷的水滴打在脸上，张凡凡下意识地把手伸出车窗，果然感觉到雨水的湿润感，她面无表情地说：“下雨了。”
宋濂稳稳地回答：“廉贞，她此刻就在望海。”
灯火绚烂依旧，可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区域，车流依然熙熙攘攘，黑夜，给他们的搜寻带来了更大的难度。
他的意思很明确，抓住了廉贞，就能获得关于破军更多的线索。
他们的车驶过喧闹的十字路口，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幕降临，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城市的上空乌云密闭，空气沉闷而压抑，湿漉漉的，其中似乎蕴含着泥土的气息。
程皓饶有兴趣地挑起了眉毛：“哦？”
程皓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希望如此。”
宋濂说：“她叫顾澜，她的哥哥应该是你们禁毒大队的老朋友了……”
张凡凡问：“现在看来，夏寒似乎并没有刻意甩掉徐晓蒙。”
程皓的脸色骤变，通过宋濂的话，他立刻就想到了唯一一种可能性，他急促地脱口而出：“她是顾向华的妹妹？”
程皓说：“他着急的时候，其实也会下意识地保持冷静。一个小时一条微信，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宋濂神秘莫测地一笑：“没错。”
张凡凡说：“看来，他还是很担心叶缇娜的安危。”
他就那么从容地瞪着程皓，试图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不同以往的情绪。
程皓说：“问了，他给我发过几条微信，大概平均一个小时一条。”
程皓表面冷静，但手放下去，却在宋濂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攥住了桌角。
张凡凡说：“他没有问你关于寻找叶缇娜下落的进展吗？”
张凡凡却注意到了这一点，程皓极少有这么反常的时候，她迅速判断出情况有些不对，于是开口打断两人之间的无声对峙：“怎么才能找到顾澜？”
这确实是夏寒的生活习惯之一，他通常都喜欢坐在临窗能看海的位置，而程皓所说的话，其实也在另一个角度回答了张凡凡的问题。
宋濂悠悠回答：“很简单，去该去的地方，就能找到想找的人。”
徐晓蒙紧张兮兮地回答了一声“是”，视线所及的地方，夏寒仍然在对着电脑打字，看起来神色严肃，眉头皱得很紧。
程皓已经恢复了从容镇定的模样，站起来，对着宋濂笑容可掬地说：“多谢指点。”
程皓说：“那你继续盯着，假如他换地方了，立刻打电话。”
他朝张凡凡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上自己。张凡凡虽然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很配合地站了起来。
徐晓蒙探头悄悄看了一眼，轻轻地回答：“没错。”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审讯室，程皓走到墙边，放松身体无力地靠了上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程皓并没有立刻回答张凡凡的问题，而是想了想，问徐晓蒙：“他是不是坐在最靠里临窗的位置，背后有一排书架，窗外能看到海景？”
张凡凡问：“你是不是认识顾澜？”
她这话显然是问程皓的，因为最了解夏寒生活习惯的人就是他。
程皓身体贴着墙慢慢滑了下去，然后直接蹲在墙根，抬起头，神情极为无辜地望着她：“你相信我吗？”
张凡凡问：“夏寒经常去这家书店吗？”
张凡凡静静望着他：“信。”
徐晓蒙说：“应该是在办公，一直在用电脑。”
程皓继续问：“即使我隐瞒了你很多事情？”
程皓问：“他在干什么？”
张凡凡说：“我想，我可能猜出来了一些。”
徐晓蒙接着说：“夏老师上完课就来这儿了，一直坐着没走。”
程皓顿时非常诧异：“你知道了什么？”
方贺于是把免提打开了，放给大家一起听。
张凡凡也蹲了下来，与程皓面对面，声音难得温柔：“但我还有很多没有想通。”
程皓回手指指方贺，对他说：“免提。”
程皓歪着头看她，眼底仿佛落满了星光：“想不通什么？”
徐晓蒙正坐在书店一角，咬着奶茶吸管喝珍珠奶茶，回答：“在海韵中心的城市书店。”
张凡凡抬手贴着他的鬓角一路向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我想不通，怎么会是你？”
他打电话给徐晓蒙，问：“小蒙蒙，你在哪儿呢？”
程皓按住她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张凡凡的手掌一年四季仿佛都是冰凉的，可是，那种凉意让他觉得心里平静而舒服。他说：“因为，我是个警察。”
方贺听了兴致勃勃地说：“那我问问什么情况！”
张凡凡问：“你要去找顾澜，是吗？”
程皓点头：“反正也没人盯得住他，依照夏寒的性格，如果问心无愧，基本上可以当徐晓蒙不存在，随便他跟着自己。假如他故意把人甩掉，反倒证明有问题。”
程皓说：“我答应过顾向华，会照顾好她的妹妹。假如她在那条路上已经回不了头了，那么，我会帮她结束这一切。”
张凡凡立刻就明白了：“你想给他机会证明自己。”
张凡凡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愿意对于程皓每一个决定都给予最大的支持。
他见方贺一脸不解，于是解释说：“夏寒以前上过警察学校，虽然射击和体能成绩不怎么样，但是，侦察和反侦察能力一定不会弱，徐晓蒙是必然会暴露的。”
程皓说：“假如这一切真的都与破军有关，那么说不定，周晴现在，也在他那里。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顾澜，时间越久，周晴就越危险。”
程皓轻笑：“被发现，就被发现吧！”
他们没有更多的奢望，只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她平安地回到他们身边。
方贺诧异：“你怎么让个法医去跟着啊？就徐晓蒙那跟踪水平，被发现了怎么办？”
程皓和张凡凡携手走到专案组门外，方贺正在和徐晓蒙窃窃私语，宋濂一被捕，程皓就把正在盯梢的他们俩给撤了回来。
这句话让程皓脸上有了一点动容的表情，他叹了口气，说：“我让徐晓蒙暗中跟着他了。”
宋濂和叶缇娜的嫌疑增大，但全程都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夏寒参与了这件事。
程皓挂了电话，张凡凡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说：“夏寒呢？”
张凡凡知道程皓还在怀疑，但是，他和夏寒的交情深厚，所以也非常为难。
阎硕回答：“我明白。”
程皓看到他们俩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于是问：“你们俩捣鼓什么呢？”
他自己给阎硕打电话：“阎队，我觉得宋濂很快会有动作，你们的人一定要盯紧了。他让人抓走了叶缇娜到底是什么用意，相信很快就有答案了。”
方贺抖出几张纸片儿，哗啦啦作响：“我们在研究这个。”
程皓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但仍不忘抽空思考：“不可能，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按兵不动？”
程皓好奇地凑过去看，见两张白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似乎是在计算什么，但肯定不是方贺跟徐晓蒙这两位狗爬一样的字迹。
阎硕在另外一辆车上，禁毒大队仍有一组人在对宋濂进行布控，方贺已经开始打电话，很快回复：“在酒店里，没什么异常。”
程皓问：“这谁写的？”
程皓想了想又说：“跟阎队确认一下，宋濂目前在什么地方。”
方贺说：“在周晴桌上发现的，可能是她写的。”
张凡凡摇头：“伪装得非常好，反追查能力很强。”
程皓顿时来了兴趣，把纸接过来：“哦？小不点儿在算什么？”
程皓说：“能不能想办法确认开车司机的样貌？”
他身子侧了侧，给张凡凡让出位置来，张凡凡很自然地靠过来，从他手里接过一半，两人一起撑着一张纸看。
方贺说：“跟交管部门确认过了，车牌照是假的，套牌车。”
张凡凡说：“似乎是在算车速和距离。”
经过确认现场附近的监控录像，他们锁定了一辆嫌疑车辆，因为在警方到达现场的同时，这辆车刚好从附近的岔路口开出，而且，是半小时之内唯一的一辆。
程皓皱起眉头：“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脑洞。”
张凡凡放下电话，对他汇报情况：“110指挥中心确认，在松江路和滨江路的十字路口，找到了那辆疑似带走了周晴的车。”
张凡凡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别闹！周晴很可能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她悄悄地打开定位功能，并且用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确认点击按下了“发送”的按钮。接下来，她只能期待着，有人早点发现手机上的最新提示。然而，此刻她的手机正静静地和其他的证物躺在一起，那条弹出的提示消息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电量，屏幕在下一刻迅速转为黑暗。并没有人留意到周晴手机这短暂的异常，因为专案组办公室里此刻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在车上，寻找周晴，是他们当下最为急迫的任务，程皓仍然是行动总指挥，短暂的悲伤之后，他必须打起精神来重新投入战斗。
程皓想着也对，于是说：“那你们留下来继续研究，我出去办点事儿。”
周晴知道他一定是去见宋濂了，她艰难地移动了一下手臂，看到自己戴着的手表还在，她的手机虽然丢在被绑架的出租车上了，可是并没有人知道，她自己一直在开发一些小型的功能APP，比如她的手表上，就带有定位功能。幸好，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周晴想，希望有人找到了她的手机，这样，他们就能通过提示收到她发出的求救信息。
方贺好奇地问：“需要我们帮忙吗？”
门口那个人影只是停留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消失了。
张凡凡推他一把，无情地否决了他的提议：“你就别去添乱了！”
她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程皓朝着张凡凡笑了一下，边掏手机，边快步走了出去。
“我是个警察，”周晴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即使再伤心难过，我也要继续做身为一个警察该做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方贺总觉得张凡凡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友善，不知道哪里来的，对谁的敌意，他觉得房间里的气温又往下降了几度。
再睁开眼睛时，她眼中忽然又有一团星光亮了起来，那是坚定而决然的光芒，驱散了先前所有的悲伤。
程皓很少用微博，但是他并不是没有。他坐在车上，认真地输入他的账号和密码，微博头像还是一张夕阳的照片，名称叫“海上斜阳”，最后一次更新，还是2011年的5月。
够了，都够了。
“海上斜阳：愿一切如你所愿，我们将永不再见。”
她咬着唇，用力合了一下眼睛，敛藏了眼底黯然悲伤的光，所有的泪水在那一刻倾泻而出。
程皓盯着那条没有任何评论和转发的微博，似乎看了很久，终于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点开了关注人的页面。关注的第二个人，名字已经改了，头像也换了。
他穿着墨绿色的连帽风衣，帽檐拉得很低很低，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在那一瞬间，周晴却什么都懂了。
程皓记得当年他关注她的时候，她的头像还是个可爱的小兔子，名字也充满了生机，叫作“落落大方”，而现在，那个微博已经改成了“Mansemat”，《旧约》当中，为人类带来诱惑、告发、背叛的堕天使。与她当年所做的一样。
然后她听见脚步声，很轻，似乎迈出的每一步都很小心。越来越近，周晴眼底的泪水终于贴着眼角滑落。她艰难地扭过头，看到隐在门外的那个黑影的轮廓。
他慢慢地用手机打字，一个字一个字，谨慎而小心地写出来，私信给她，问：“你在找我？”
她想要坐起来，身上却没什么力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吸入乙醚的后遗症。慢慢回忆起晕过去之前的情形，周晴的眼里很快又蓄满了泪水。她记得那声枪响和鲜血的味道，但是她并不知道父亲此刻的情况，只能努力在心中祈求，他仍然是安全的。
顾澜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她会收到这样一条私信。那个号她其实几乎已经废弃不用，只是因为他们俩是因此认识的，所以她刻意地保留了其中的信息，甚至定期登录去改名字和换头像，她的内心依然渴望能联系到他，尽管希望已经非常渺茫。
周晴努力撑开眼皮，终于看清了四周的情形，全然陌生的房间，看起来干净整洁，只是家具都是雪一样的白色，看起来压抑至极。
她一度以为，他已经死了。所以当收到私信提示的时候，她在那一瞬间真的惊呆了。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握住了自己的手机，没让它摔到地上去。
此后静谧许久，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周晴听到顾澜压低声音，平静地回答了一句：“那，你要小心。”
她用了一秒钟冷静下来，快步走到客厅，飞快地打字回复，但是写完却又开始犹豫，删掉重写，反复几次，她觉得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问，可是最后只问出一句：“你过得还好吗？”
那人又说：“我承诺过她，无论如何，我都是她生命里的那棵树，永远做她的依靠和守护者。更何况，我们都知道，这一局从一开始，就是没有退路的。”
程皓没有立刻回复，因为他收到了阎硕的电话，此时，他正开车赶去跟他会合。
男人似乎轻笑了一声，言语当中充满了不屑：“对付宋濂，我一个人足够了。”
他们跟踪坤扎克，找到了宋濂的另一个据点，然而令他们惊诧的是，叶缇娜并不在这里，而且，除了坤扎克，据点里的所有人都死了。死得简单粗暴，多数一枪爆头，鲜血满地，他们在其中找到了一件属于叶缇娜的外套，上面血迹斑斑。
顾澜又说：“可是你只有一个人……”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泰国、清迈和老挝三地的贩毒集团内部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动，宋濂被捕的消息迅速传开，有人趁机展开铲除行动，清缴宋濂集团的势力，并将生意据为己有。这个人的代号对于程皓和阎硕来说并不陌生，贪狼，也就是他们一直在追捕的严琦。
周晴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睁大了眼睛，那些足以令人血液逆流的画面，她并没有错，事实似乎证明了她全部的猜测。
阎硕已经向三地警方递交了跨境追捕的申请，在破军身份不明，尚未抓到廉贞的情况下，贪狼的口供十分重要，假如他能够落网，对于整个2017案来说，将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对方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逼我现身而已。我如果不去，他又怎么会轻易善罢甘休？”
这时候，顾澜依然盯着手机认真地等待着回复，因为太过投入，所以她并没有发现，周晴的房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原本将她一只手靠在床头的手铐被撬开了，那一端空荡荡的，在风里头摇晃。
周晴慢慢恢复意识，忍不住皱起眉头，那人到底是谁……
周晴沿着窗口爬下去，心中感慨幸好自己的体能还算不差，否则连跑都跑不出来。
顾澜的声音有些激动，音量也跟着提高：“那太危险了！你不能一个人去！”
这里是远离城区的山间别墅，周围几乎没有其他人家，院子很大，外面是被重重铁丝网围住的高墙。周晴也不知道自己饿了多久，只是觉得手脚发软，全无力气，可是硬撑着也要往前走，因为她发现了案情重要的线索，她必须想办法立刻传给程皓他们知道。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听见另一个声音悠然响起来，清冷而坚韧，似乎是她熟悉的腔调，可字字句句，又都带着截然不同的腔调，他说：“我去见宋濂，你守着她。”
然而，她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周晴想，也许她这辈子所有的好运气，都用来遇见了一个她喜欢的人，所以现在，当幸运耗尽，她发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其实不过都是命运与她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
说话的人应该是顾澜，她认得对方的声音，眼前的光亮变得开阔，她睁开眼，看到的是明亮的天花板，终于不再是那个狭小昏暗的地下室，似乎又换了个地方。
院门开了，一辆车缓缓开了进来。周晴认得那辆车，她在九山公园郭坤死亡现场附近，曾经看到过那辆车。她花费了很久才锁定了那辆车，因为那辆车连续在公园停放了三天没有挪动地方，中途有人上下过车，但是因为停车的位置，恰好让那人很巧妙地避开了摄像头。
“……贪狼已经就位，随时可以开始行动。”
看着那辆车在面前不远处停下，周晴和他们正巧撞了个正着，避无可避，只好低头看了一下马上就要没电了的手表，再次按下了定位求救的按钮，然后迅速将表摘下，扔进了附近的草丛里。
周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却又听得那么清楚。
周晴眼中关于希望的光芒熄灭了，因为她看到了车里的两个人，一个是叶缇娜，而另一个用一件墨蓝色的长风衣挡住了身形和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