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皓顿时就像是被打了七寸的蛇,立马就了,立刻服软,将手机主动交到张凡凡手中:“我保证,绝对没有下次了!”
张凡凡不说话,只是目光往他手中的那个旧手机上淡淡一瞥。程皓无奈,刚想说话,却听到张凡凡又说:“我听夏寒说,你的入职心理评估还没有做。”
张凡凡将手机揣起来,又恢复了平静如常的样子,说:“夏寒说,他要在家休息两天养伤,如果两天后你还不去找他,一切后果你自己承担。”
程皓一愣,又开始装傻:“什么?”
程皓一哆嗦,忽然察觉到问题所在:“你什么时候跟夏寒这么熟了?”
张凡凡朝他伸出手,摊开掌心。
张凡凡根本不理会他,摸出一张饭卡,直奔食堂而去。
程皓露出被识破的羞愧笑容,举起双手表示:“听你的,下不为例。”
程皓见状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跟上,笑嘻嘻地说:“我忘带饭卡了,能不能用你的呀?”
张凡凡想了想,又说:“你不能明说,是因为这个电话,不是正规渠道。”
张凡凡坦然地表示同意:“可以。”说着直接把卡交给了程皓,程皓接过来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张凡凡很快补充了一句:“正好帮我充点钱。”
程皓点头:“没错。我刚向泰国警方提交了申请,要求他们加强对巴裕以及家属的保护。”
程皓当时脸上的表情简直比调色板还精彩,真想就这么一头撞死在饭卡上算了。
张凡凡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在那份失窃又被找回的档案当中,就曾经提到过这个名字,她瞬间就反应过来:“康泰案中转为警方证人的巴裕?”
食堂有专门在非饭点值班的厨师,方便给加班来不及正常吃饭的警察们做饭。程皓一顿饭吃得百味杂陈,张凡凡看起来倒是挺开心的,吃了一碗抄手,然后表示要继续回去加班。
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手机,老旧的款式,说:“他们果然已经盯上了巴裕。”
程皓诚恳地说:“回家歇一歇吧。”
他只能低声说:“我刚刚去给一个人打了个电话……”
张凡凡坚持说不用,于是程皓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要走,张凡凡诧异地拉住她:“你要去哪儿?”
于是程皓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他很想张开手臂将面前这个人拥在怀里,她没来由给予他的信任,让他觉得无比温暖。但是他不敢。
程皓笑着回答:“你不回家,那我只能出去给你买双鞋了。”
张凡凡点头:“嗯。”
张凡凡这才注意到自己脚上的那双帆布鞋已经湿透后又干了,或许是被海水泡过,又走过山路,此刻都已经脏得不像样子了。
程皓歪头:“即使我骗了你?”
她愣了愣,迎着程皓清澈明亮的目光,用尽全力把一句话说得完整:“我回家去换。”
张凡凡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她上前稳稳将手拍在程皓臂膀上:“我信你。”
程皓笑得如释重负,仿佛是了却了心中很大的一个愿望。
他试图用灿烂的笑容掩饰自己此刻的情绪:“我没事儿,真没事儿。”
只有他没有回家,他还没来得及搬家到市内,不过在九山区的住处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反正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也是能对付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大家都回去养精蓄锐了,程皓对着电脑写了一会儿案情报告,难得地看着屏幕竟然打了个呵欠,连他自己都被彻彻底底地震惊了。夏寒之前给他开了一些助眠的药物,但基本上每天只需要吃一次,不知道是精神作用还是药物起效,总之,程皓忽然觉得自己困了。对失眠的人来说,困意简直比黄金还珍贵。程皓便不再硬撑,放下电脑,在沙发上寻了个自认为舒服的位置,干脆利落地睡下了。
程皓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被击中了,他听过很多鼓励、很多赞扬,也承担过很多责任、很多使命,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如同张凡凡此刻这样,用那么认真而诚恳的语调,对他说,你不要自己一个人撑着。程皓原本因为熬夜就酸涩不已的眼眶,顿时禁不住就是一热,他赶紧扭过头,飞快眨了眨眼睛。
他这次并没有再做那些噩梦。梦里没有自阴暗处向高空的眺望,也没有放弃与死亡,血泊不见,更没有那张倒在瘆人血色中年轻的脸。程皓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假如梦里没有那些,对于他似乎就已经足够了。
张凡凡想了想说:“你不要自己一个人撑着。”
只是这个梦,好像比之前那个真实了许多。他听见潺潺水声,看见小桥流水,河岸人家,中间细长而蜿蜒的河道,有小舟翩翩驶过。有人在河岸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服,冲刷着石板的水声清澈悦耳,阳光洒落在翻着水光的石面上,闪着金色的光辉。用竹竿撑船的少女身姿曼妙,穿着地道的傣族服饰,背影被包裹在黄昏的晚霞与日光余晖当中,仿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程皓觉得自己就站在岸边,只要一步迈过去,便能跳上那叶小舟,可是当他真的迈出那一步,整个世界却突然间倾覆颠倒,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他被困在密闭的黑暗当中,可当中唯有那条河是明亮的,连带着小舟与舟上的少女,倒映在他的视线里。可是,那条河之所以明亮,因为河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泛起了鲜艳灿烂的红色光芒!程皓看到脚下的青石板渗出丝丝血痕,他惊讶地往后退了一步。更多的血潺潺涌出,汹涌地,放肆地,将他彻底包围。那些灿烂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无法呼吸。
张凡凡见他服软,心里倒是也没那么僵持的念头了,她本来就只是想提醒程皓,并不是真的要找他的麻烦。
这只是梦,他心中由始至终都十分清楚,可是仍然被困在噩梦当中,无法脱身。远远的黑暗当中,小舟的少女忽然转回头,自那唯一的光明当中看向他。程皓看见她的脸,骤然一惊,仿佛脚下瞬间空无一物,身体也紧跟着下坠。虚无地摔落万丈深渊的感觉让他终于从梦境中脱身,腾地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全身已经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不止。
他停了停,语气轻柔下来:“其实,你可以问的。”
这是一个全新的梦境,可梦里看见的那张脸,甚至比他曾在血泊中看到自己的脸,更觉得恐怖。他终于回到了噩梦的起点,可这并不是个好兆头,程皓一边胡乱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心里默默地想。他确实应该找夏寒好好地聊聊了,程皓拿出手机,很郑重地给夏寒发了微信,约他出来见面。
程皓被怼得彻底无语,他发现在吐槽和怼人这方面,他根本不是张凡凡的对手。
周晴看着夏寒手机屏幕上突然跳出来的微信提示,朝他摇了摇:“程队找你呢!”
张凡凡面无表情:“你不想说,我又为什么要问?”
夏寒正在全神贯注地开车,连看都不看,说:“先不管他,反正一会儿就到了。”
程皓被揭破也不辩解,只是反问:“你就不问我为什么撒谎?”
周晴心情愉悦,笑嘻嘻地说:“真不好意思,还要你专程送我回来。”
张凡凡一针见血:“这样的谎话,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她去九山区刑警队把当天公园命案的监控录像取回来做物证,正好遇见夏寒也在,诧异又惊喜,于是顺理成章地蹭了他的车回市局。
程皓眨着眼睛似乎一脸无辜:“什么?”
夏寒把车拐了个方向,他的伤势不重,身体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不少,虽然开车的动作还有点笨拙:“没事,反正我就当顺路过来取个文件。”
张凡凡说:“下不为例。”
他到九山区刑警队是去了解程皓情况的,这是心理评估之前的例行走访,原本早就应该做了,但是因为一直有事,所以耽搁了挺长时间。
程皓只是笑,把手机接过,攥在掌心里晃荡:“谢谢。”
周晴有点害羞地摸着涨红的脸:“这哪是顺路啊,从九山区回来那么远,开车多累呀!”
张凡凡很平静地说:“你刚才出去打电话的时候,把它留在桌上了。”
她不好意思又有点藏不住的小心思:“要不然,我请你吃饭吧!”
只是他看透却不愿说破,既然张凡凡也不点破,程皓便装傻到底:“怪不得一直找不着,原来是在你这儿。”
夏寒瞥了一眼那个还悬在天边的太阳:“这算是个下午茶?”
张凡凡所说的花园,指的是市局办公大楼和宿舍之间的一个小花园,因为距离食堂比较近,所以多数时间都是留给大家消食用的,一过饭点儿,基本上也就没什么人经过了,用来谈点私事是最合适不过的。不过程皓还是搞不清楚张凡凡到底为什么要找他私下见面,因为她极少这样。直到张凡凡站在枝叶繁茂的树下,抬手从口袋里顺出他的手机,他才瞬间明白过来。
他这么说就算是没拒绝,周晴开心地一口应下来:“下午茶也没问题!”
这是张凡凡第一次主动开口约程皓,对此程皓又惊讶又疑惑,但却无法拒绝。
夏寒想了想说:“市局对面小巷子里有家甜品店的蛋挞不错,买点回去带给大家一起吃吧!”
程皓也正打算要走,张凡凡走到他身边,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轻声说:“去花园,有话跟你说。”
周晴兴高采烈地点头,反正夏寒说的她一概同意,至于他到底说的是什么,完全不重要。
阎硕带着大头回去了。程皓伸了个懒腰,方贺和徐晓蒙两个人也累得够呛,勾肩搭背地收拾着东西准备去食堂吃饭。
夏寒把车停在停车场,将刚取到的停车卡放在手边的抽屉里,周晴无意识地瞥了一眼,看到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叠高速公路收费站的发票。她并没有当一回事儿,已经推门下车,直奔夏寒所说的那家甜品店而去。那家店面不大,但是一进门就有一股烘焙的香气扑面而来,周晴对造型可爱的小点心和蛋糕毫无抵抗力,看了这样又要拿那样,跟个撒欢的小朋友一样。夏寒全程都是温柔地笑着看她在那里跳来跳去,只开口要了两盒蛋挞,其余的全都是周晴在絮絮叨叨地说话。
方贺把拷贝好的资料交给阎硕,连声打着呵欠,程皓拍拍手,说:“那就散会吧,我去跟周局做个汇报,大家都辛苦一宿了,吃点东西回去洗个澡休息一下,明天等痕检的结果出来了再说吧!”
“你看这个蝴蝶酥好可爱……”
阎硕回答:“应该的,有什么消息我及时通知你。”
“还有粉色的饼干耶……”
程皓又说:“关于这些交易记录,数字应该对应的是手机九宫格键盘,我怀疑这些都是红冰的交易,还要麻烦阎队你们来查实一下。”
“曲奇要不然也买点嘛……”
阎硕点头:“没问题。”
最后周晴的怀里抱不下,夏寒便走过去把东西接过来,一并拿去结账。
程皓说:“还好,只是需要治疗的时间比较长,有空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周晴停了停,忽然看到什么,眼前一亮,连蹦带跳地追上去,看服务员正在一样一样地扫码,于是欢快地把手一伸,手中的东西递过去:“还有这个!”
阎硕听到是侯晓敏的事情,信以为真,问:“晓敏她现在怎么样了?”
说完她又拿出手机准备给钱,夏寒却率先拿出一张卡,周晴立刻就不乐意了:“说好了这次我请!”
他说:“抱歉啊阎队,我忽然想起晓敏的医生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一直没来得及回复。”
夏寒只是温柔地笑,却不收手:“会员卡可以打折。”
程皓很快就回来了,进门时已经恢复了脸上的笑容,看起来似乎一切如常。
周晴坚决不肯妥协:“那单子给我,我把钱转账给你!哎,我好像还没加你微信呢!”
她不动声色地从文件底下拿起程皓的手机,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夏寒摸摸她的头,轻声说:“不用了。”
张凡凡对方贺说:“方贺,你帮阎队弄一下。”
周晴委屈地鼓起腮帮子:“就算不要钱,微信还是可以加一下的嘛!”
阎硕说:“那个手机里的短信记录,我需要拷一份带走。”
她这个别有企图的做法连服务员都快看出来了,闷头在那里把东西装袋,笑得意味深长。
阎硕一脸诧异,方贺倒是习以为常,自以为知道很多地解释:“我们程队他就这样,风风火火的。”
夏寒把袋子接过来提在手里,说:“好啊。”
程皓跑得飞快,冲进走廊就没影了,张凡凡看着他还搁在桌上的手机,默默地趁着旁人都没看到的时候,用一份文件挡了上去。
周晴顿时心中重燃希望的小火苗,乐颠颠地跟在夏寒身边,像个小跟班一样的走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我有点急事,我去打个电话!”
夏寒在加周晴微信的时候看到了程皓约自己见面的留言,于是随手回了一句,问:“你在哪儿?”
程皓灵机一动:“如果我是他们,既然望海不能下手,那么,绝对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程皓很没创意地回:“你办公室。”夏寒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下班的时候又忘记锁门了。
阎硕说:“应该是吧,康泰案的记载,咱们局的记录应该是最全的了!贺州和西双版纳那边可能也会有,但当时行动总指挥是周局,所以大部分记录都在咱们这儿。”
他把周晴选的点心单独拿出来帮她装好,周晴捧着手机正在心里偷着乐,冷不防就被夏寒看了个正着,连忙一路小跑,极为害羞地闪人。夏寒无奈地摇摇头,拎着袋子正要上楼,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一转头就看到周晴竟然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迎上来就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怀里。
方贺突然弱弱地问:“那份档案,只有咱们局里才有吗?”
夏寒一愣,就听到周晴说了句:“这个给你吃。”然后就再次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但随即脸色垮下来:“但是乔安然死了,他的同伴假如收到风声,一定暂时不会轻举妄动。”
他低头一看,透明玻璃罐子里色彩斑斓,鲜亮好看,是一颗一颗包装在透明小袋子里的水果糖。周晴进过他的办公室,见过他放在咖啡机旁边那些存着糖果的罐子,也知道他这个看起来孩子气十足的古怪嗜好。可是,她明明什么都没问,但却在心中默默地记住了。
程皓一拍大腿:“没错!”
夏寒捧着那罐糖,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无奈,还是该笑。他此刻就像是忽然间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清瘦矮小的男孩,站在覆盖着雪白被单的床边,接过男人手中递过来的一颗糖果。对他而言,那是最初的救赎。就如同此刻,年轻少女简单真诚的憧憬,让他的心也随之悄悄颤抖。
阎硕推测:“他们既然是一伙的,目标一定都是为了那份档案,乔安然没把档案带出去,她的同伙自然还会想办法再来拿。”
他想,有时候命运真是神奇的东西。它将你所渴望的送至眼前,但明明近在咫尺,你们中间却依然隔着那道永远无法突破的屏障,你看不到,可是,它却一直在那里,从未消失过。奋力的挣扎,坚决的抵抗,真的就能战胜一切吗?
程皓不甘心:“可是局里还有她的同伙,假如能把这个人找出来的话……”
他觉得自己曾经看透过很多人的心,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发现,人心,依旧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看懂的东西……连他也不能例外。
方贺郁闷地摊手:“可惜乔安然死了,死无对证。”
夏寒抱着糖果罐子走进办公室,程皓正站在窗边安静地往外看,白纱窗帘轻而易举地被风吹起又落下,仿佛将他和窗子隔离在外。程皓的手中飞快地转着一根香烟,它在指尖上的跃动仿佛瞬间与他融为一体,然而夏寒却一眼就看到,地上还有两截从当中被掐断了的烟卷,显然是人为地被丢弃在了窗台底下的一角。
程皓心中猜度:“要么全都带走,要么全都留下,只冒险留一页,藏在夏寒的办公室里,一定有她的理由。”
夏寒一愣,似乎立刻想明白了什么,程皓此时抬起头与他对视,无力地一笑:“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张凡凡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夏寒迅速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问:“怎么突然烟瘾犯了?”
方贺却疑惑了:“可是不对啊,如果乔安然想把档案留给同伙,为什么只留一页呢?”
两年前他们认识的时候,程皓就已经成功戒烟了,据说他之前的烟瘾很大,甚至影响到正常作息,他的上一个心理医生建议他戒烟静养,然后,他做到了。
程皓恍然大悟:“市局里还有人是她的同伙?”
程皓鼻子有点齉,低声说:“太困了,太累了,想提个神。”
张凡凡平静地说:“乔安然把档案中的一页留下,是想要给谁呢?”
夏寒顿时觉得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戳了一下,那个永远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失眠到连续几天睡不着觉的程皓,那个PTSD复发都不愿说出来宁可自己一个人硬撑着的程皓,现在竟然对他说,他困了,累了……他究竟是多困多累,以至于撑不下去,想要寻求一点来自旁人的安慰?
剩下人齐齐看她,就连程皓一时间脑子也没转过劲儿来:“第四条线?”
夏寒伸手过去,从程皓手中把那根烟顺过来,顺势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说:“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说的吗?”
张凡凡突然毫无征兆地说:“还有第四条线……”
程皓熟络地一歪头:“什么?”
第三条线上,程皓写了“郭坤”,然后在后面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夏寒说:“只有直面诱惑,才能抵得过诱惑。”
程皓在第二条线上写“乔安然、档案”两个词,又说:“乔安然昨晚一直没有离开,严琦又在月亮湾偷渡,想要运红冰去泰国,可是,却有一个人,在公园杀死了郭坤并留下夹竹桃标本。他,又是谁呢?”
程皓皱了皱眉,总觉得夏寒微微眯起来的眼睛里,有让他觉得不安的神芒。果然如他所料,下一秒,夏寒如同一阵风般飘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银色的打火机,只听铮的一声,打火机闪出火焰的光芒,在夏寒手中轻巧地跃动,然后,点燃了那根烟。程皓从来没有见过夏寒抽烟,从他们认识开始算,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在程皓面前抽烟。程皓确信夏寒对此并不热衷,因为他从不随身携带香烟,身上更没有烟草尼古丁的味道,但,他的动作并不青涩笨拙,至少,他熟悉这个过程。夏寒半挑着眼眸看了程皓一眼,随手将香烟掐灭在一旁的烟灰缸里。程皓才发现这间办公室里其实是有烟灰缸的。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夏寒,似乎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程皓点着头:“假设方贺的猜测是对的,在市局偷档案的人是乔安然,因为晚上不容易出去,她在这里藏到早上,等到上班时间,人来人往,便于隐藏身份带着档案离开。”
夏寒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所做的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行云流水,他做完了这一切,抬起头看向程皓,仿佛是很随意地说:“我其实一直不太认同你这句话。”
张凡凡推测说:“扮演各种各样的人物,掩饰身份。”
程皓一愣,就听见夏寒坦然地说:“如果能坦然面对内心的欲望,那么所谓的诱惑,也就不再是诱惑了。”
见还有人疑惑,方贺把照片放出来给大家看:“我们在乔安然家中找到了很多衣服,之前还在怀疑它们的用途。”
程皓顿时苦笑:“我说兄弟,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程皓也明白了,问:“你是说,她家里那些衣服……”
夏寒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经历过?”
方贺忽然想到乔安然家中找到的各式各样的工作服,他忽然灵机一动:“是乔安然吧?她先假扮维修员混进宿舍大楼,入侵了网络,后来整个警局大院不是都限制出入了嘛,她就换了衣服,扮成警察,然后趁机去偷档案。”
程皓想了想,觉得这句话他竟然无法反驳,他和夏寒虽然友情深厚,可是有些事情,他确实并不了解。也许他真的经历过,所以才会有那样的感悟。可是,像夏寒这样的人,又有什么样的诱惑,是他抵挡不了的呢?程皓边想着边忍不住露出疑惑的目光,夏寒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站起身来,拎起从进门时就被他搁在办公桌上的袋子,掏出那罐色彩斑斓的糖果出来。
程皓在第一条线上写了“月亮湾和严琦”,又说:“没错,当时严琦在月亮湾,那么假扮维修人员进入宿舍的人就不可能是他,那么,这个人又是谁呢?”
他从容地说:“这就是我抵挡不了的诱惑。”
张凡凡回答:“在去月亮湾的路上。”
程皓知道夏寒喜欢吃糖,他有时候甚至还会从夏寒那里顺糖来吃,只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喜欢吃水果糖,这确实是有点令人诧异的一件事,但就如同他喜欢喝咖啡吃蛋挞,毕竟那是个人习惯,所以他从来没有主动问过。
程皓点头,看向张凡凡:“还记得我们九点一刻的时候在干什么吗?”
程皓看着他,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
徐晓蒙这时候出了声:“是的,断网的时间是九点一刻,我们报了维修,很快就有人来,大概半个小时之后,网络就恢复了。”
夏寒说:“也许并不是好习惯。”
他用笔在白板上画了三条横线,说:“昨晚在三个地方,同时发生了三件事:第一,是有人假借维修网络的名义,进入了宿舍大楼,并且入侵了市局的内部网络,企图盗取档案。”
程皓反问:“你还说摄入过量咖啡因会上瘾呢,我不是照样每天在喝吗?”
程皓收敛了脸上笑容,严肃起来的样子看起来一本正经:“张凡凡刚才说的话提醒了我,这桩连环案件,单凭乔安然或者严琦,根本是无法完成的。”
夏寒把罐子打开,抓了两颗糖扔给他:“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程皓听了张凡凡的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在一大堆资料里面翻来翻去半天,张凡凡最终实在受不了,动手过来拿出一份文件,塞到他手里。程皓打开一看,正是他要的昨晚相关的一些案情的笔录。他朝着张凡凡比了个大拇指,张凡凡却脸色平静,似乎对此全无反应。
程皓敏捷准确地接住糖,但是却没有如同夏寒一样直接撕开糖纸就往嘴里扔,他只是指指袋子,笑嘻嘻地说:“蛋挞再不吃就要凉了。”
张凡凡想了想说:“或许不是乔安然,也可能是严琦,很多事情是没办法一个人完成的。”
夏寒把袋子扔在他面前,程皓其实已经吃过饭了,可是这并不影响他慢条斯理把蛋挞一个个解决掉,然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拍拍肚子又打了个呵欠:“果然吃饱了就容易犯困。”
阎硕愣了一下,说:“交易时间、地点都有了,假如调阅当时附近的监控摄像,应该能找到乔安然的行踪,或许还能找到跟她做过交易的人。”
夏寒看他满脸倦容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用一条毯子砸在他的脸上。
程皓点头:“确实存在这种可能。”
程皓把自己团巴团巴躺下,说:“我能睡着了。”
方贺惊讶地问:“所以说,乔安然和严琦,都是宋濂的人?”
夏寒给自己倒了杯水:“很好。”
他说着抬笔在上面写到:“十二月十五日、鹰岩岭、十点一刻。”
程皓想了想又说:“我觉得我该做一次心理评估了。”
他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接着又说:“这不是康泰的手法,而是宋濂的。”
夏寒很诧异地瞪着他:“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他拿出手机,对着屏幕看了一下,又抬头看看白板的数字,随即再低头,来回几次,他随即灿烂一笑,说:“果然是这样。”
程皓窝在沙发里回看他:“我这是改邪归正。”
程皓果断地说:“不用。”
夏寒从桌边抽出笔,翻开本子:“既然你已经很好地意识到了你的错误,那就随便聊聊吧!”
阎硕:“那这组……也要区分成四个一组吗?”
程皓回给他一个很正经很认真的微笑:“嗯。”
程皓停笔,转身回答:“没错,康泰用的是编码本,所以通常编码是4个数字一组,对照编码本就可以查阅交易时间地点。”
他们是同学,曾经进修过同样的心理学课程,所以一个正常的心理评估流程到底是什么样的,两个人都很清楚。
阎硕:“这似乎跟之前的编码方式不太一样啊!”
夏寒提问:“你最近的睡眠状况如何?”
方贺看得头都大了:“这都是什么鬼啊?”
程皓回答:“最近连续好几个通宵,完全没睡,就更谈不上什么状况了。”
744379839874 9464265464 74434269453
夏寒再问:“有没有烦躁易怒的情况?”
程皓拔开笔帽,开始在白板上面抄写数字:
程皓回答:“有时候确实特别想打人。”
阎硕点点头:“把跟买家交易的时间地点通过数字的方式编码发送,康泰惯用的联络手法。”
夏寒反问:“觉得压力大?”
首先是他们在乔安然家中找到的那两部旧手机,短信的内容都是数字,程皓手中拿着一支白板笔,转过来指着照片的方向问阎硕:“阎队,这套路,眼熟吗?”
程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已经五条人命了。”
方贺点点头,拿出本子开始准备做记录。程皓朝着张凡凡点了点头,后者开始把一些照片连接上投影仪播放出来。
何兴远、陆明、老侯、郭坤、邵彬……严琦逃走、乔安然死无对证,专案组最近全无进展,如果说压力不大,那一定是在撒谎。
程皓知道他在说谁,说:“我派小不点儿出外勤了,先不等她,会后传达。”
夏寒又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方贺左看右看:“人没齐啊。”
程皓一愣:“你指什么?”
程皓拍拍手:“人齐了,可以说正事了!”
夏寒微微一笑:“假如你是那个人,你会怎么办?”
正说着阎硕就风尘仆仆地闯进门来了,身后还跟着自己的小跟班大头,见到程皓便笑着招手,乐颠颠的。
程皓毫不犹豫地回答:“以静制动。”
张凡凡说:“应该快到了。”
夏寒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又会怎么办?”
程皓抬起头,问张凡凡:“通知了阎队没有?”
程皓也笑了:“我会让他静不下来。”
话说到此处,所有人都是背后一凉,沉默无语。
夏寒耸肩:“不好意思,我们跑题了。”
他若有所思地说:“未发出的夹竹桃标本还有四张……这是否代表着,凶手的目标,至少还有四个人?”
程皓说:“我最近恐高的症状没那么明显了,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感到焦虑或者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程皓又把头转过去,看着乔安然身上的文身,仿佛白色的花朵染了血,看起来令人触目惊心。
夏寒歪头安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问:“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反倒不正常了?”
方贺于是把标本都拿出来,飞快地集中在一起,等待会后送去痕检科再次化验。
程皓点头:“假如是PTSD复发,至少会持续一段时间,现在这种情况,我害怕有后续的反应。”
张凡凡半信半疑:“试试也好。”
夏寒皱眉想了想:“也许你想多了,之前只是压力太大导致的失眠,并不是PTSD复发。”
程皓皱眉,似乎是对此有所怀疑:“行得通吗?”
程皓笑笑:“这么快就推翻自己之前的结论?”
方贺举手:“我觉得,要不然化验组织成分吧,应该能证明这朵花是不是来自乔安然家那两棵夹竹桃树的。”
夏寒也笑了:“你为什么突然那么执着地认为自己有病?”
张凡凡从中取出一张:“这是何兴远案现场的标本,现在需要证实,这标本与乔安然之间的关系。”
程皓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因为我梦到了害死我弟弟的人。”
程皓说:“现在我们发现的标本,分别对应何兴远、陆明、老侯、郭坤四个人,原本死者应该还有侯晓敏,但是因为夏寒及时发现,阻止了这场谋杀。”
夏寒说:“弗洛伊德曾经说过,梦的材料主要来源于身体所受的刺激,也许是你白天曾经有过相关的经历。”
方贺顿时脑洞大开:“那完成的呢?一个标本对应一个人吗?”
程皓神情凝重地摇摇头:“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刚醒来的时候,我一度怀疑自己到底是谁,是我,还是我弟弟……”
张凡凡皱了皱眉:“未完成的标本不能算数。”
夏寒蓦然瞪大了眼睛,就听到程皓缓缓地说下去:“在康复之前,我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我到底是谁。”
程皓走到桌前,依次将它们拿起来看。他说:“肖芳家中发现的标本显然是严琦所有,她先前一直在刻意隐瞒严琦的身份,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维护严琦。”
夏寒忽然明白,为什么程皓突然坚持这场心理评估必须立刻进行,因为现在不仅是他想知道程皓此刻的心理状态,就连程皓自己也想知道。假如程皓的病情开始逐渐回到最初的状态,那事情才是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方贺说:“在肖芳家中找到的夹竹桃标本是未完成的,在严琦家没有发现标本,这还是第一次,在嫌疑人家中发现尚未使用的完整标本。”
两人相对无言,静默与对视都是为了在心中飞快地检索出一个更好的对策,然而这时候门却被急促而粗暴地敲响了。
张凡凡戴着手套,将另外一个证物袋当中的夹竹桃标本放在一边,说:“这是在肖芳家里发现的……”
敲门声扰乱了两个人的思路,也彻底打破了平静,程皓看到门口站着气喘吁吁的方贺,他手中拎着一份最新的检测报告:“程队,痕检中心经过化验比对,确认所有夹竹桃标本,与在乔安然家找到的两棵夹竹桃树上的花朵,是一致的。”
张凡凡和方贺将证物在桌上列开,在乔安然家中发现了四张夹竹桃标本,那四张是崭新的,与之前在案发现场发现的一致。
程皓站了起来,但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方贺又说了下一句:“刚刚收到泰国警方的通知,巴裕的老婆孩子突然失踪了……”
徐晓蒙摇头:“尸体没有任何异常。”
巴裕的老婆孩子一直处于警方的严格监控和保护下,这个时候失踪,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他看向徐晓蒙:“还有其他的发现吗?”
程皓沉了口气,跟夏寒示意了一下,便推着方贺往外走,边走边说:“看来,他们想要从巴裕口中,问出那个代号。”
“是夹竹桃……”程皓喃喃低语,缓缓站了起来。
方贺疑惑地问:“什么代号?”
程皓看着那个被放大的文身,开到极致的花,然而并非是白色的,而是血红的一朵。
程皓语气沉重地说:“五年前,为彻底瓦解康泰跨境犯罪集团,望海市连同贺州市、西双版纳市联合行动,并派遣一名卧底,打入康泰集团内部,行动代号……暗月。”
徐晓蒙将案件的照片投影出来,放大给程皓看:“程队,在乔安然身上后腰的位置,发现了一个这样的文身。”
夏寒坐在那里,只转头望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这时候,放在桌边的电话突然亮了起来。
望海市公安局专案组办公室。
——案件4号《代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