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设计者 > 案件5号 《槲寄生》 第17章

案件5号 《槲寄生》 第17章

周晴笑得跟个拿到了糖果的小孩一样:“没问题!”

她的脸上浮现起得意又自信的小表情,程皓随手一点:“那就交给你了!”

程皓把方贺分给了周晴当打杂的,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现在这些高科技,还是要交给你们年轻人来弄的!”

周晴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眼睛里终于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只要他来过这儿,我就一定能找到他!”

张凡凡在旁边听着,淡淡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程皓会心一笑:“没错,而且,他为了熟悉环境,之前一定来过不止一次。”

程皓看她一脸冷若冰霜的表情,这才想起来,他跟张凡凡同岁,而女人最不想听到的话,绝对就是类似于“老了”或者“年纪大了”这一类的。

张凡凡却冷不防地说:“但他一定会下山。”

他立刻吐舌头:“我说的是我自己。”

周晴和方贺很快也明白了,但明显还是一脸困扰:“可是摄像头没拍到的话……”

张凡凡冷哼一声:“回去你开车。”

张凡凡率先猜到他的意思,路的一侧是延伸向上的山壁,小路蜿蜒,树木繁茂几乎遮天蔽日,藏身在那其中,必定没有人能轻易发现,而且程皓所指的那个方向,应该是能够完美避开监控摄像头,并且还能看清楚附近所发生的一切的最佳位置。

程皓把头点得跟拨浪鼓一样,讨好地笑:“没问题!”

大家纷纷松了一口气,程皓却忽然把手一抬,指着某个方向说:“他应该就在那边。”

方贺看周晴,周晴看徐晓蒙,徐晓蒙看方贺,三个人面面相觑,总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就被塞了一嘴狗粮。

徐晓蒙和方贺不约而同地上前想要阻止,就连张凡凡也连着上前了几步,只是脸上此刻沉静的表情并没有崩塌。程皓这时候却突然刹车,硬生生地几乎要撞上风筝线,然后停了下来。他单脚踩在地上,转头朝着某个方向看去,露出招牌灿烂的笑容。

程皓看起来心情不错,边开车边哼着不成调的歌。张凡凡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车里只有他们俩,剩下的几个围观群众说什么都要坐队里的另一辆车,对此程皓不以为然,张凡凡根本懒得管。她额前略长的头发垂落下来,挡住了眼睛,她换了双新的帆布鞋,仍然是白色的,看起来清爽而干净。程皓借着看右侧后视镜的机会偷偷看她,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想,还是没找到时间陪张凡凡去剪头发。也许破了这个案子之后,就有时间了吧。张凡凡这时候突然睁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直在振动不停的电话,接了起来。

周晴率先喊出声来:“小心啊!”

她没说什么话,只静静听对方说了几句便挂断,然后转过头,用平静的语调说:“泰国警方刚刚通知市局,巴裕……死了。”

程皓抬头,眯着眼睛迎着天空看去。无人机升起的速度很快,很快被拉紧的风筝线在阳光中闪着浅浅的光芒。然而晚上,光线昏暗再加上快速的骑行,郭坤根本无法察觉到这根线的存在。程皓忽然从上坡冲了下来,速度很快,借助着下坡的力道,几乎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从路上掠过,直奔远方而去!他冲得很快,看得大家都心惊胆战。徐晓蒙拿起相机开始拍摄整个过程,张凡凡在一旁用手机记录时间,然而程皓似乎是停不下来了一样,竟然直奔那条虚无的风筝线撞了上去!

程皓一愣,手上方向盘没扶住,差点把车开到路边的沟里去。

方贺回答了声“收到”,然后转头跟飞手讲解了具体要求。很快,无人机起飞,带着风筝一起徐徐升上高处,另一端提前就已经绑在了旁边的一棵树上,周晴看着屏幕,看着画面里的场景越来越开阔。

巴裕是康泰案件中的重要证人,他已经猜到有人会对其下手,所以还专程通知了泰国警方,没想到,巴裕竟然还是死了。

他们都戴着对讲机,随时保持联络,程皓在坡顶做了个手势,说:“方贺,可以开始了。”

他定了定神,问:“怎么死的?”

张凡凡不由分说地上前两步,直接把头盔扣在了他的脑袋上。程皓无语,只能把头盔系好,这才推着车往坡上走去。

张凡凡回答:“自杀。”

原本是不打算戴的,程皓见了只是笑笑,想拒绝:“会压坏发型的。”

程皓当即很郁闷地抱怨:“泰国警方是不是除了吃饭不会干别的啊!怎么人在监狱里都能自杀成功呐!”

在这方面方贺还是很有经验的,很快就准备好了程皓要的东西,不但如此,他还搞来了一辆骑行用的山地自行车以及服装和护具。他们回到公园的山路上,方贺身边站着无人机的操控飞手,周晴坐在车里,敞着门,调试航拍器上摄像头的位置角度,徐晓蒙站在旁边,挂着相机,嘴里咬着笔,本子揣在口袋里。程皓推着自行车就要上坡,张凡凡开口喊住了他,并且递过去一个头盔。

张凡凡意味深长地说:“有人去探监,给他送了杏仁。”

方贺无比钦佩地望着程皓,自豪感满满地答了一句:“是。”

程皓眉头一皱:“不是吧!自己把自己噎死啦?”

他说着挥了挥手,对方贺说:“去搞个无人机,再弄个一样的风筝来,我要还原一下作案过程。”

张凡凡点头:“你猜得没错。”

程皓微微一笑,望着手上的风筝:“无人机倒是好买,可是要保证万无一失,就必须多次踩点,而且当天晚上,凶手一定也在现场。”

程皓单手扶额:“看来我们要去趟泰国了。”

方贺立刻就明白了:“用航拍器拖着风筝上天,调整到适当的高度,然后当郭坤撞上风筝线,航拍器突然加速上升,挣断风筝线,并且把风筝随意扔下,造成一切完全是意外的假象。”

他的语气听起来特别郁闷,似乎十分勉为其难,尽管如此,程皓和张凡凡还是在第一时间踏上了前往泰国的航班。程皓反扣着一顶帽子,上了飞机就直接把帽子拉下来,歪在座位上补眠。

程皓说:“你还记得当晚在附近跳广场舞的大妈们说过什么吗?她们说,听见有遥控飞机飞过的声音,而所谓的飞机,说的应该就是航拍器。”

张凡凡穿了件连帽衫,扣着帽子把自己的脸半掩在里面,她看了一眼身边歪着脑袋看似睡着了的程皓,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无声地叹了口气。程皓睡得很沉,这一次他没有再梦到那条虚无的河流与沿岸人家,更没有看到划着小舟而过的年轻少女,他的梦里只是一片黑暗,无声无息,静默深沉。压在胸口,仿佛有沉甸甸的重量。狭小的空间里,看不到过去与现在,也分不清黑夜与白天,就连时间似乎也被静止。程皓听到耳畔似乎响起虚幻的轰鸣声,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声震动他的耳膜,痛得连呼吸都费力。他开始在梦境中奋力挣扎,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梦,只是这梦境太过真实,仿佛穿越了时间的界限,将他围困其中,无法脱身。动不了,更发不出声音。耳畔只有轰鸣声越来越响,黑暗笼罩,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死一般的孤寂与落寞。

方贺从头到脚都是一个大写的“懵”字,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程队,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啊!”

程皓开始绝望,他想放弃挣扎,任凭自己沉入黑暗尽头的噩梦里。但正当他打算向黑暗妥协的时候,一只冰凉却细腻的手掌,毫无征兆地覆在了他的手掌上,然后微微用力收紧。肌肤紧贴,对方掌心渗出的凉意直入血脉,瞬间将程皓从黑暗中唤醒。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在飞机上,冷汗涔涔地从额角滑落。张凡凡的手稳当而妥帖地搭在他的手掌上,望过来的目光安静中透着关切,如同午夜的月光,看似冷清微凉,但实际上却异常温柔。程皓无奈地朝她苦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张凡凡垂下眼眸,慢慢地摇了摇头。她不善言辞,也不会轻声细语地安慰,所以此刻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只是用力握住了他的手。程皓觉得两人彼此互相交握的手中,涌动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慢慢将手在对方掌中翻转,然后温柔地将她的手收在掌心,握紧。

他大笑着用力拍了一下方贺的肩膀,因为力气太大,差点把方贺给当场拍地上去:“我发现你跟了我之后,智商真是见长啊!”

他的手掌宽厚而修长,她的手指白皙却有力。两双,都是执掌武器的手。可是此刻,对他们而言,那只是比问候和安慰更有力的关怀。飞机终于从高空缓缓降下,在跑道上飞快地滑行,机翼上张开的挡风板发出轰轰响声,而那无声交握的双手,却始终没有再分开过。

程皓原本在思考,听到方贺的话忽然眼前一亮:“对啊!”

泰国,清迈机场。

方贺想了想说:“是啊,单靠风太难了,我小时候每次放风筝都放不起来,恨不得找个什么东西在上面拽着……”

程皓与张凡凡并肩走出机场,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程皓戴着墨镜,见张凡凡迎着阳光不适地眯起了眼,于是把反扣在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戴在了她的头上。

程皓端详着手中的风筝,说:“是啊,风筝要借助风力才能飞,但是在晚上放风筝,还要保证它能在固定的时间飞过固定的地点,高度和倾斜度足够保证郭坤在骑行经过的时候杀死他,这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见张凡凡一愣,程皓指指太阳,比划着说:“太阳大,晒。”

方贺一下子被问住了,摸摸脑袋:“这个……只有风才能控制住吧?”

张凡凡立刻不动声色地把帽檐往下拽了一下。程皓见状大笑,而在另外一边,顾澜拖着一个小行李箱,戴着宽边墨镜,脚步从容地走向安检通道。

程皓拿着风筝在空中比划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问他:“你说,怎么才能控制一只风筝,让它去杀死你想要杀的人?”

那一刻,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对方。只是在人流熙攘的机场里,渐行渐远。

方贺一路跑过来,还在喘:“程队,附近暂时没有找到别的线索。”

程皓很快熟练地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辆破旧的老爷车,载着张凡凡往山间开去。老爷车开得不快,张凡凡被晒得头晕,小口地喝着白水,问:“你很熟悉这里?”

海浪拍打着礁石,掀起滔天巨浪。脚下就是浩瀚无边的大海,山路尽头,程皓站在树林当中,听着风吹过林间瑟瑟的声响。他戴着手套,手中拿着一只样式非常普通的风筝,风筝的一段线绳是断着的,上面染着的鲜血已经完全干涸。经过搜寻,警方终于在距离案发现场12公里的山上,找到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程皓歪头:“何以见得?”

缇娜看着她的表情,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露出会心的微笑。那辆吉普车一路开向茂密的丛林深处,蜿蜒的山路,不知道最终通向何方。

张凡凡吞下一口水,擦掉额头上的汗,这才说:“你没用导航,而且,刚刚泰语说得很溜。”

顾澜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渐渐蔓延开的笑意,嘴角微微翘起,语气充满了眷恋与向往:“分开了很久,想重新找回来的人……”

程皓从容一笑:“确实,我以前来过。”

缇娜顿时来了兴趣,笑得意味深长:“什么人?男的女的?”

张凡凡于是不再多问,结合之前程皓向她承认过,能够通过一些其他途径接触到泰国方面的情报,她此刻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程皓绝对不只是来过清迈这么简单,他开车连导航都不用,显然对路很熟,他一定在泰国待过一段不短的时间,不过具体原因,还有待确认。

顾澜似乎看懂了她的疑问,坦诚地说:“我想去见个人。”

从清迈到湄丰颂,走完公路走山路,蜿蜒绵长,两侧山林茂密,欣欣向荣的绿色十分浓郁,连空气中都带着叶子的清香。空气清新,阳光温暖,加上车里有点热,张凡凡趁机在车上补了个眠。

缇娜顿时好奇了:“哦?”

程皓中途停车休息,之前长时间的熬夜再加上坐飞机,然后又要开车,他确实有点扛不住。他一口气喝掉一瓶水,检查一番发现似乎车上的饮用水不多了,于是下车买了一些,顺路还拎回一堆吃的,结果就看到张凡凡坐在驾驶座上,正在研究这辆车。

顾澜又摇摇头:“是我自己要去。”

程皓连忙上前,趴在车窗上讨好地说:“别别别,你不认识路,还是我来开吧!”

缇娜问:“他派你去望海干什么?”

张凡凡瞪他一眼,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说:“给你一小时。”

顾澜诚实地点点头:“也是。”

程皓刚想再说什么,张凡凡干脆利落地把车窗给摇了上去,于是程皓闪得比兔子还快,生怕自己被夹住卡在那里。他此时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抗争是弱小的、无用的、完全徒劳的。张凡凡向来有这种说一不二的气场,程皓也只能认命。

缇娜耸肩:“难道我不能有自己的打算?”

他用5分钟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个面包和一根火腿肠,看起来仅仅是为了摄入无趣而又无味的碳水化合物,张凡凡找出一盒酸奶,一边咬着吸管慢慢地喝,一边看着导航找路。程皓后来就睡在了后座上,那里很宽敞,足够他休息。他定了一个小时的闹钟,以便于准时起来接张凡凡的班。

顾澜好奇地问:“你不跟我去望海吗?”

老爷车继续在山路上平稳地行驶,渐渐远去。程皓和张凡凡换着开车,终于在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之前,抵达了湄丰颂的监狱。

缇娜随手拨开一缕散落在眼前的头发:“我去仰光。”

狱警把有关巴裕的监控视频录像交给了他们,同时拿到了一份巴裕的尸检报告,证明他的死不存在任何可疑,是完全的自杀行为。

顾澜望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连绵山川,充满向往地回答:“望海。”

可是,巴裕到底为什么要自杀呢?恐怕答案,就在他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身上。

缇娜将车窗摇下来,热浪一拨接着一拨扑面而来,她的长发被吹得在风中飞舞:“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程皓在看到巴裕与缇娜见面的视频时,第一反应是愣住了。他仔细端详了缇娜的脸很久,终于小声对张凡凡说:“我见过这个女人。”

路边的山路上,停着一辆高大的天蓝色越野吉普车。顾澜坐在驾驶座上摆弄手机,门敞着,她穿着T恤和短裤,踩着一双越野专用的大头登山鞋,头发剪得更短,看起来像个男人。顾澜见她上车,于是重重拉上车门,把车在山村狭窄的山路上开起来。

两年前,美国佛罗里达州。

缇娜给了狱警一叠崭新的美金,然后在对方千恩万谢的感激声中,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座监狱。

佛罗里达州立大学拥有美国NCAA联盟第十四大球场,这里刚刚结束一场橄榄球比赛,人群渐渐散去,程皓与夏寒走在最后,不紧不慢地往所住的公寓走去。他们所住的地方距离比较远,只是有一段同路。

巴裕听见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你们以为的那些,并不是我想要的。”

程皓看着身边观众意犹未尽的表情,毫无顾忌地用中文表达自己的想法:“我觉得还是足球比赛更好看。”

她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夏寒说:“那你要去曼彻斯特。”

缇娜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这狭小而安静的空间里,清楚地回荡着:“你错了……”

程皓摇头:“我不喜欢曼联,我喜欢皇马。”

巴裕笑了:“宋濂和我都不是你的敌人,你的敌人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你的哥哥。”

夏寒评论:“庸俗。”

缇娜没有动,背对着巴裕,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程皓歪头:“不然呢?”

巴裕慢慢地,用一种诡异而充满怜悯的语调说:“他可还有一个儿子,假如这个孩子回来了,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为了别人做嫁衣而已。”

夏寒想了想:“我觉得巴萨更好。”

然而当缇娜的手按在门把上的一瞬间,巴裕突然开口:“你以为你真的能得到他留下的那些东西吗?”缇娜回头疑惑地看向他。

程皓皱眉:“难道你是梅西的球迷?”

巴裕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夏寒反问:“难道你喜欢皇马不是因为C罗?”

巴裕看她低头双手合十,朝着他做了个习惯性的礼貌动作,语调平静:“祝你一切安好。”

程皓认真而诚恳地否认:“不是。”

她说着站了起来,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夏寒疑惑地瞪他一眼,程皓解释说:“我就是喜欢银河战舰这个名,听起来特别土豪。”他说着耸了耸肩,一脸无辜。

缇娜淡淡一笑,抬手将额前的长发往身后拨去:“听说你喜欢吃杏仁,我顺路带了些过来,稍后狱警检查之后会转交给你。”

夏寒顿时觉得这话题完全没办法再聊下去了。两个人从球场一端拐进了校区,四周渐渐寂静下来,漆黑的夜色里,路灯的光落在他们肩头,将两个人并肩前行的影子拉得很长。

巴裕叹了口气,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我明白了。”

路的尽头,一个慌张的身影匆匆朝着他们奔来。那是个年轻的华人姑娘,昏暗的光芒下,看得出她眼底的惊慌失措,她看到迎面走来的两人便立刻跑上前,不管不顾地伸手拉住其中一个,求助道:“救命!能不能帮帮我?”她说的是中文,边说边不断往身后张望。

缇娜回答:“我已经得到了。”

夏寒眉梢微微上挑,只是还没来得及动,程皓已经大步上前,问:“发生什么事了?”

巴裕又说:“你想得到他留下的那些东西。”

那姑娘的语气有些发抖:“有人跟踪我!”

缇娜只是笑:“我想知道真相。”

夏寒抬眼向远处看去,看到黑暗中似乎有身影一闪,因为他们两个人的出现而匆忙离开,他不动声色地说:“我们送你回去。”

巴裕似乎明白了些:“你想为他报仇。”

姑娘惊魂未定地点点头,程皓张开手臂,将人揽到自己身后。她站在他背后,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夏寒。那时候的夏寒清瘦文弱,没戴眼镜,穿着合身的运动服,看起来还带着些许少年的书卷气。她悄悄地挪过去,在黑暗中,轻轻地用手指扯住了他衣袖的一角。夏寒似乎是感觉到了,可是那时候,他并没有拒绝。

缇娜反问:“你觉得,此刻我最想要什么?”

程皓一边开车行驶在山间的公路上,一边向张凡凡继续介绍事情的始末:“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Tina向我们求助,她当时在大学里面读医科,一开始是公寓门口的垃圾袋被人翻得乱七八糟,有时候晾在外面的内衣还会莫名其妙的少了,后来变成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人跟踪。我们一开始想要报警,但因为警方没有找到实质性证据,不好处理,所以,我们只能先护送她回家。”

巴裕强忍怒火,重新让自己平静下来,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凡凡轻声评价:“怎么会这么巧?”

缇娜微微偏头看着他,语气平静:“我从一出生就被送去了国外,活了二十多年,也没能见自己父亲几面。你女儿就不一样了,听说从小你就对她百依百顺,拿她当心肝宝贝。然而我的父亲死了,她的父亲坐牢了,所以也不知道我跟她比起来,是本来就什么都没有的我更幸运一点儿,还是从有到无的她更幸运一点儿。”

程皓似乎是没有听到她这句喃喃自语的话,而是复又陷入了回忆当中。

巴裕死死地盯着她,身体使劲儿向前倾,似乎要在她的身上剜出一个洞来。如果不是有狱警压制,他一定会朝她扑过去的。

Tina所住的公寓就在学校旁边,房东是个慈祥的老太太,睡得很早,于是当程皓和夏寒送她回家的时候,走廊里的灯全都熄灭了。他们在房间里守到半夜,但是一切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缇娜似乎对巴裕这副带着恐惧和焦虑的样子很满意,轻笑了一声:“原来你女儿已经上中学了,她长得可真漂亮。我想假以时日,她的身边一定会有很多的追求者。不过现在的这些年轻人,身上戾气都很重,也不知道会不会做出求爱未遂而伤害她的举动。”

但是Tina却因此跟他们熟悉起来,毕竟同属于华裔留学生的小圈子,彼此交流也容易。不过Tina对夏寒显然更感兴趣一些,经常到图书馆去找他一起学习,基本上回回都被程皓堵个正着。久而久之,程皓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大号的电灯泡。

缇娜悠悠摊开双手,做出一个无辜至极的表情:“别紧张,我没拿她们怎么样,就只是探望而已。我还带了礼物给你女儿,我想下次她们再来探望你的时候,她应该会穿上了。”

直到大概半个月之后,Tina再次向他们求助,说那个人又出现了。Tina披了一件毛茸茸的外衣坐在沙发上,弓着身子,双手抱着一杯热牛奶放在膝盖上,看起来像是受了惊吓的幼兽,格外楚楚动人。

狱警听到了动静,赶紧开门进来,拿手里的电棍捅了巴裕,厉声吼着:“老实一点!坐下!坐下!”

夏寒认真检查了一下房间的门窗,对她说:“放心吧,门窗都锁好了。”

“你想干什么!”巴裕朝着缇娜声嘶力竭地大喊,“离她们远一点儿!她们是无辜的!”

程皓拿着一瓶苏打水从厨房晃出来,嘴角带着笑:“放心吧,有我们两个护花使者在,肯定什么妖魔鬼怪都骚扰不了你。”

巴裕立刻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目圆睁,戴着手铐的双手激烈地拍打着木质的桌面,手铐和桌面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Tina瞪着水润的眼睛看向他,诚心诚意地道谢:“程大哥,谢谢你。”

于是缇娜决定暂时不在这件事情上深究了,转而说道:“对了,来探望你之前,我先去拜访了您的妻子和女儿。”

程皓朝她摆摆手,笑嘻嘻地说:“谢什么,能为美女效劳,是我等的荣幸。再说了,说不定咱们很快就能成一家人呢!”

缇娜立刻明白巴裕为什么会那么说,因为对于一个警察来说,就算在执行卧底任务,也不能擅自杀人,这是身为公职人员的守则和底线。就算他是卧底,一旦手上有了人命,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Tina低下头笑而不语,程皓说完这话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夏寒,夏寒忍不住伸手拐了他一下,骂道:“胡说八道什么呢!出去看看摄像头装好了没有!”

他的声音忽然低下来,仿佛带着某种惶恐和禁忌:“杀过人。”

“是是是,我说错话了。”程皓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并没有丝毫歉疚地走出门去,一边检查摄像头,一边摸着下巴笑了起来。

巴裕急切地摇头:“这不可能,阿阳他……”

真要说起来,Tina这性格也是真够好的,怎么开玩笑都不生气,这点儿倒是跟夏寒有点儿像。

缇娜摇头:“淳叔说,他还活着。所有活下来的人,我都有怀疑。”

大概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公寓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下一刻,他反应了过来,问:“你怀疑阿阳的身份?”

夏寒就睡在旁边的沙发上,率先过去打开免提,就听到从电话里面传来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他厉声质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经她这么一提醒,巴裕瞬间便想起了拍照时候的情景,立刻点了点头:“对!没错!那张照片就是阿阳提议拍的!”

对方沉默了两秒,“啪”一声挂断了电话。

她说:“照片里其实并没有阿阳,这张合照,如果不是请的摄影师,就是有人帮你们拍的。那个躲在镜头后面没有露面的人,是不是阿阳?”

这时候Tina也从卧室里面走了出来,站在房间门口平静地看着他们:“他又来电话了,是吗?”

缇娜忽然敲了敲桌面,像是一种提醒,又仿佛打断了他的思考。

程皓之前只当对方是一个无法与女性建立正常联系的、具有挫败的人生经历的、甚至对社会性功能迟钝的年轻人,这种人往往不敢直接与受害人产生接触,所以一直以来才只做出尾随、破坏、偷窃这样的行为,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但是没想到,他竟然曾经不止一次打来骚扰电话。

巴裕看着照片皱眉思索,语气仍然是不确定的:“那天有很多人在场……但……好像……”

程皓难得认真,皱着眉头问道:“你最近收到过几次骚扰电话?”

缇娜将手机递给他,问:“里面哪个是阿阳?”

会打骚扰电话,就说明了对方和受害人的距离正在逐步拉近,这绝对不是一个什么好现象。

巴裕点头:“这是当初大哥五十大寿时,我们的合影。”

Tina想了想,回答:“第三次。”

缇娜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将手机打开,翻出其中的一张照片:“记得这张照片吗?”

程皓又问:“那你还记得都是什么时候接到的电话吗?”

他愣愣地回想了片刻,这才语气不确定地回答:“我不知道。”

Tina回忆了一下,然后整理好思绪:“第一通电话是一个礼拜前,第二通是三天前。”

她这话一出,倒是把巴裕给问住了。

夏寒有点担心,走过来揽着她的肩膀,问:“怎么没早点儿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你这种隐瞒的行为很危险。”

一个念头忽然在缇娜脑海中翻转而过:“那出事以后呢?阿阳他怎么样了?”

Tina就是笑:“那时候你在考试,不想你分心。”

缇娜知道黑牢的存在,那是康泰用来对待敌人的手段,整个房间都用铁板覆盖,外加铁栅栏,半点光都透不出来,而且十分狭小,普通人在全黑暗的环境很容易意识崩溃,产生幻觉,而阿阳的意志力显然十分强大。

程皓看得一个激灵,双手不由得抱着胳膊蹭了蹭,但话还是要说的:“我有办法抓到那个人,不过……可能要Tina冒点儿险。”

巴裕又说:“确实,能在黑牢里待上整整三天,最后走出来的时候还是意识清醒的,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夏寒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不行!”

缇娜轻轻一笑,双手抱在胸前,悠悠赞叹:“这样的人,别说是我父亲,就算是我遇上,也会高看他几分。”

程皓显得很平静,但坚持己见:“你明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巴裕回答:“他很年轻,听说还念过大学,为人谨慎又狠辣。据说当年他在扎伊手下的时候,有人私下吞货,被他设局查了出来,当晚就带人灭了满门。”

Tina拍了拍夏寒的手,勇敢地看着程皓,问:“需要我做什么?”

缇娜似乎对这个叫阿阳的人有些好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寒正想说什么,Tina以眼神阻止了他,说:“我相信,你们能保护好我的。”

巴裕提起阿阳的时候,也不免露出佩服的语气和神色来:“是的,他原本是在清迈跟扎伊的,后来扎伊死了,大哥把他留在了身边办事。”

张凡凡很快就察觉了程皓这段回忆当中的关键性信息:“夏寒对Tina似乎格外重视。”

缇娜挑了一下眉:“我听说过这个名字,我父亲很信任他,是吗?”

程皓点头:“没错,夏寒的脾气向来很好,但是那一次,他动手打了那个人。”

巴裕点了点头,略一思索,说:“当时负责护送他的是阿阳。”

那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夏寒动手打人,而且将人打成了重伤,险些惹上官司,竟然是为了Tina。

缇娜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下半张脸埋在了双手后面,沉默了片刻,又问:“所以我父亲被警方围捕的时候,你们并不在他身边?”

张凡凡听完,很平静地问:“那个人应该有心理问题吧?”

巴裕的语气十分诚恳:“那时候我们已经被警方追得无处可逃,我死不要紧,可是,我的老婆和女儿怎么办?”

程皓点点头:“是送牛奶的工人,因为童年家庭不幸,成年后前女友又背叛了他,受到过很大的刺激。因为Tina戴过一条跟他前女友同样的丝巾,所以才盯上了她。”

“我并不知道卧底是谁,是那莫要我这么做的,他说,只有这样,我,还有我的家人,还能有一条活路。”

张凡凡想了想,问:“你和夏寒故意频繁出入Tina的公寓,让那人误以为她跟自己的前女友一样感情随便,按捺不住怒火,主动现身袭击Tina,这样一来,就可以将他抓个正着。”

巴裕哽了一下,就听到缇娜的话锋一转:“是那个卧底要你这么做的吗?”

程皓笑着称赞:“完全正确。”

缇娜似乎并没有注意巴裕此刻的神情,只继续说下去:“你是父亲最信任的人,他也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出卖他?”

但下一刻张凡凡又问:“夏寒和Tina为什么后来没在一起?”

巴裕用一双雾蒙蒙的倒三角眼睛看着她,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好判断她话中的真假,却什么也没看出来。他只是忽然没来由地觉得,缇娜的那双眼底森冷的笑意,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曾经桀骜冷血的金三角毒王康泰。他们是父女,拥有一脉相承的血缘,也似乎拥有一脉相承的性格。

程皓朝她比了个大拇指:“你问到重点了。”

她虽然表面在笑,可语气森然,让巴裕感受到深深的寒意:“趋利避害是人性本能,我能理解。说到底,虽然你出卖了他,可最后他也不是死在你手里的,我能怪你什么呢?”

他接着说:“我也以为他们会在一起的,但是没过多久,Tina就作为交换生去了英国。”

缇娜听了他的话却突然笑了起来:“您别着急,我还什么都没说呐!”

他慢慢摇着头:“夏寒并没有挽留,Tina也没有想过要留下,说起来,这两个人还真是奇怪。”

巴裕急于申辩:“缇娜小姐,关于你父亲的死,在那种情况下,我……”

张凡凡一针见血:“更奇怪的是,Tina见过巴裕之后,巴裕就自杀了。”

缇娜看着他,慢慢地、平静地说:“我回国之后去见过宋濂,接着来见你,因为在他死前,你们都是他的左膀右臂,虽然我早就知道他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可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程皓说:“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查清她的身份,找她出来问话。”

巴裕忍不住问:“那你想怎么样?”

张凡凡问:“要不要问夏寒?”

巴裕一愣,看起来又有些犹豫,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缇娜,此时完全拿不准她这次来找自己的目的。假如她不是宋濂派来的,只凭借她的身份,又能够把自己怎样呢?

程皓摇头:“暂时不要让夏寒知道这件事。”

缇娜慢慢摇头:“不,不是宋濂让我来找你的。”

张凡凡点头:“那我发函去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医学院,申请查看一下Tina的学籍资料。”

巴裕的肩膀塌下来,似乎是已经从心里认定了某些事实,哀叹着在缇娜对面坐下,将戴着手铐的双手搭在桌上,说:“我就知道,宋濂是不会放过我的。”

程皓边开车边摸着下巴嘀咕:“这时候去见巴裕的人……她到底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巴裕不知如何作答,缇娜笑得更加灿烂:“确实,谁能想到你竟然如此好兴致,躲在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怪不得宋濂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你的下落。”

张凡凡问:“她会不会就是严琦他们的同伙?”

缇娜笑而不答他的问题,只是问:“看起来,你似乎很不想见到我。”

程皓的语气充满了怀疑:“现在不确定,等她的身份明确,再查看出入境记录之后,才能证实几次案发时她到底有没有可能出现在现场。”

巴裕的嘴唇有些微微抖动,但还是佯装镇定:“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张凡凡正在给方贺发微信,喊他帮自己去准备发函用的各种材料。

她说完这句,朝着狱警点头示意,狱警便殷勤地帮她关上了门,站在了门外守着。探监室里面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坐一站,缇娜看起来表情轻松,而巴裕看起来则有些紧张。

她推测:“假如Tina也是为了给康泰报仇而来的话,那么……”

来的人正是娜娜,显然缇娜是她原本的名字,她的手里攥着手机,一边看似不经意地在掌心晃荡手机,一边朝着巴裕微微一笑,寒暄了一句:“好久不见了。”

程皓沉沉叹了口气:“没错,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一致的。”

巴裕渐渐回忆起了对方的声音,急促地又向前走了两步,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用干涩沙哑的嗓音喊了一声:“缇娜小姐!”

张凡凡问:“那个代号为‘暗月’的卧底警察?”

男人猛地抬起头来,明显已经很久没有人喊过他这个名字了,他感觉非常不习惯。当年他是以秋颂的名字入狱,然而事实上逃避并没有用,该来的,还是会来。

程皓嘴角微微上扬,可是脸上笑意不深:“独穿暗月朦胧里,愁渡奔河苍茫间,不知道当时是谁取的这么文艺范儿十足的代号。”

被称为秋颂的人慢吞吞地走进去,下一秒却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坤巴裕……”

张凡凡接着说:“占星学上说,暗月,是灵魂的影子。”

会客室里坐着个年轻的女人,脸有一部分逆光,隐藏在黑暗中,但还是能看得到她微卷的长发和姣好的面容。她看到男人进门,便优雅地抬起头看去,微微一笑。

程皓顺着她的话幽幽叹了口气:“也代表着每个人内心深处害怕承认和面对的自己。”

狱警很客气地推搡着他:“秋颂,进去!”

以“暗月”为名,并不是光明,而是代表着无法化解的黑暗,从现实,到内心。然而就在那一刻,程皓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某个瞬间,记起有人曾经非常不经意地提起过一件事。

世外桃源般的小镇上,群山环绕当中,有一间几乎被世人遗忘的监狱。一个穿着破旧囚衣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会客间的门口,他戴着手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面,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他骤然睁大了眼睛,手指在方向盘上骤然收紧:“难道……”

泰国,湄丰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