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赢,也不想输。”程皓回答,回头看夏寒,见他仰着头,额头因为渗出汗水而闪闪发亮,他的眼睛里写满了关切,是发自真心的。
“程皓,你到底想赢还是想输?”夏寒并没追上去,只是在他身后喊,程皓的动作骤然僵硬,他此刻已经明白,这个赌局是夏寒的陷阱,对他来说,无论结果到底是什么,这都是个必输之局。如果攀岩的比赛自己赢了,他就将输掉他们的赌局。可如果攀岩他连夏寒都比不过,那也就证明了夏寒的猜测,他真的恐高。
可程皓还是不想说,他竭力想要保守住自己的秘密,越是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面前,越要隐藏软弱。他不想被同情、怜悯,无论有多大的问题,他都想自己一个人承担。一眼看去,居高临下,程皓看到夏寒身后,垂直的地面在视线里仿佛摇摇欲坠,他似乎听到血液在身体里翻涌,急于寻找一个出口。大地倾覆,世界颠倒,碎裂,在身后一寸寸轰然坠落。四肢发软,使不上力气,程皓心里暗自懊悔:这下麻烦了!刚才不该回头的!
程皓看了他一会儿,最后什么都没说,又扭头继续往上爬。夏寒嘴角勾起一抹笑,偏头松了口气,程皓就是程皓,精得跟狐狸似的,想完全诓住他是不可能了,能拖到现在才让他识破,已经很难得了。
他硬撑着不适,转过头继续往上爬,可向上的速度却慢了许多,脑海里总在回荡那些画面,思维停滞,手脚都使不上力气,软得发虚。
夏寒停下来与他对视,目光坦然:“嗯?我骗你什么了?”
夏寒很快追上来,与他并肩,语气苦口婆心:“程皓!你就别死撑了!”
程皓盯着他,慢慢地说:“你骗我。”
程皓听出他是真的着急,夏寒难得有违往日温文尔雅的形象,气急败坏地朝他吼:“说实话才能帮你自己!相信别人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夏寒很快追到他身边,笑道:“怎么,这就爬不动了?”
程皓决定彻底无视他,为了超过夏寒,他决定用常规手段。他放弃一步一步往上的安全稳妥的节奏,直接两级两级地往上爬。这样每一步之间的距离变大,往上更快,但也让他的动作变得更艰难。夏寒的呼吸有些急促,停了停继续跟上,也加快了节奏。他并不知道程皓为什么要逃避,他们认识两年,他之前并没有察觉到程皓的心理状况有这些异样,也许是之前一直被掩饰得很好,只是最近有些问题开始藏不住了而已。
这话说得随意而自然,但程皓听了,却感觉心里一凉,他意识到,夏寒的用意恐怕不只是跟他打赌。他于是停下来,维持着向上攀的动作,等夏寒跟上来。
程皓虽然四肢发软,但还在咬牙硬撑,两人向上的势头和频率几乎一致,互不相让,但是程皓始终要比夏寒领先一个身位,只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开始变得越来越小,很显然,程皓的状态正在变得越来越差。
可程皓当然不想被夏寒超越,咬紧牙关加速,他很快把夏寒落下一截。夏寒被落在后面,并不着急,却笑了:“你怕输吗?”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程皓在心里暗暗地想,就算是个必输的结局,他也并不想认输,按照他的性格,总要搏一搏,决不能坐以待毙。当然,他心里很清楚,夏寒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只是他还没有做好面对现实的准备。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逃避,要彻底打开心防接受和相信别人的帮助,短时间内,他还没办法说服自己去接受。汗水渐渐浸透了程皓的背心,他的额头汗水不断滴落,明明是高强度的运动,但是却仿佛血液里都一片冰凉。眼看着终点就在眼前,可他真的快要撑不住了。程皓觉得胃里翻涌发酸,好像有一只手伸进他的喉咙里,揪着他的胃袋往外翻,他恶心得厉害,感觉下一刻就要吐出来了。他的动作开始慢起来,可是脑子依然转得飞快。因为在竭力隐忍不适,程皓用力咬着下唇,额头和手臂都隐约有青筋冒出来,看起来并不好过。
他率先找准踏脚点开始往上爬,夏寒当然也不甘示弱,两个人各一边,齐头并进。程皓看着身边稳稳前进的夏寒,发现他其实体能比自己想象的要好。他只往上看,不敢低头,更不敢移开目光,整个人其实全身都是僵硬的,充满戒备。相比起来,夏寒就显得很轻松,动作也舒展自如。
夏寒猜测程皓快要撑不住了,把对方逼入绝境,就是希望他能服软,现在看来,似乎只有一步之遥,程皓就能向他妥协了。夏寒心里刚有一点放松,视线里,程皓扒住岩壁的手忽然脱开,身体也随之猛然下坠,绳索被拽得哗啦啦直响,他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惊呼,听起来十分惊慌害怕。他挣扎着朝夏寒伸手,眼神充满了迫切祈求帮助的渴望。夏寒心中一惊,立刻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
程皓撇嘴:“怎么可能?来吧,上!”
“小心!”夏寒紧紧抓住了程皓的手,却看到程皓的嘴角微微一挑,脸上明晃晃地只写了“得意”两个字。
夏寒挑眉:“你不是害怕吧?”
他并不害怕,至少,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惊慌失措,他刚才的那些害怕和无助,全部都是装出来的!夏寒立刻就想要撒手,但程皓反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五指紧紧扣住不放,他借力向后荡开,然后用力一拉,将夏寒也从原有的位置上拽了下来!
程皓立刻使劲笑:“我不是为了安全嘛!来,我看看你的绑好了没?”
因为安全绳的保护,两个人都悬在空中,彼此目光交错,程皓虽然行事狡诈,但目光依然坦荡,夏寒瞪他一眼,放弃了挣扎,愤愤骂道:“你这个骗子!”
夏寒过来帮他检查,皱了下眉:“不是都好了吗?你磨蹭什么?”
程皓笑:“兵不厌诈。”
程皓在自己身上拽来拽去,他其实早就做好了防护,他不是没攀过岩,流程很清楚,只是故意磨磨蹭蹭的。
夏寒不想再理他,这一口气松懈了,两个人都感觉脱力,明显也没办法再加赛一轮,他松了松安全绳索,借力慢慢下降到地面。程皓跟着滑了下来,脸色有点苍白,感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神,双脚刚一踩到地面,他根本什么都不管,直接原地躺了下去,放松四肢休息,平复他混乱的呼吸频率。夏寒在他身边坐下,手伸过来按住他的手腕,一边看表,一边帮他计数心跳。
“等,等我一会儿。”
时间随之静默,一分一秒流逝,只能听到呼吸声:一个粗重急促,但后来慢慢缓和;另一个清浅平和,始终如一。
夏寒站起来,抬脚做了个踹的动作,但只是虚晃一枪:“你知道得太多了!弄好了没!”
一分钟后,夏寒撒开手,问:“处于10米以上高度时出现异常情绪反应,不规律心跳每分钟127次,眩晕或者呕吐,严重时,也许还会出现幻觉。当然,你不承认也无所谓,欲盖弥彰也没用,你的心理评估,早晚都是要做的。”
程皓笑嘻嘻补充:“而且还省钱,是吧?”
程皓的胸口起伏瞬间停滞了一下,就听到夏寒又问:“是PTSD吗?”
夏寒点头:“我体能不行,没事就过来练练,离得近,方便。”
被问的人终于慢慢睁开眼,维持着现有的姿势不动,鼻音很重,终于还是妥协,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程皓一边绑绳索,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他,试图套话:“你经常来?”
他难得服软承认,可夏寒却不再问下去了,他只是拍拍程皓的肩膀,说:“起来吧,请你喝咖啡。”程皓顿时惊喜,跟装了弹簧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
他抬手,程皓上去跟他来了个击掌:“没问题!”程皓脱掉毛衣,里面只有黑色背心,也开始往身上绑安全绳索。这时候夏寒已经绑完绳索,测试了一下,然后弯下腰重新系好鞋带。
夏寒的办公室里,下午的阳光很不错,这次程皓占据了窗口的躺椅,躺着的姿势放松得一塌糊涂,全无形象可言。夏寒在咖啡机前准备新鲜的咖啡豆,程皓闭目养神,虽然睡不着,但好歹进一趟心理辅导室,总归还是要做个样子。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的脸上,给他的脸勾出金色的轮廓。他的气色不错,已经没了刚才那脸色惨白软弱无力的样子。
夏寒特无辜地说:“我没说你恐高啊!来吧,你赌我先到,我赌你先到,老规矩,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这时门外响起平缓但节奏很快的脚步声,程皓在门被敲响的那一刻睁开眼睛,轻声说:“张凡凡来了。”
程皓硬着头皮脱外套:“瞎说什么!谁恐高了?”后半句尾音上调,还刻意咬得重了些。
夏寒挽起衣袖,答应道:“请进。”
夏寒不以为然:“恐高是一种心理障碍。”
推开门的人果然是张凡凡,夏寒知道程皓能记住身边熟悉的人的脚步声,很显然,张凡凡在这个“熟悉”的范围内。
程皓顿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苦笑着用手指虚点他,说:“真有你的。”
“夏老师,程队……”张凡凡先是问候了夏寒,然后就走到程皓身边,向他汇报案情,“派人走访过陆明的工作单位,有人曾经看到陆明下班之后跟人在门口有争吵。”
夏寒把安全绳索扔给他,这里关于攀岩的防护很全面:“来吧,就这个,赌一局!”
程皓猛地坐起来,不再是刚才懒洋洋的模样,整个人像一只察觉了猎物行踪的豹子,凝眉肃穆,严阵以待:“哦?”
程皓抬头往上看,其实这面墙就只有3层楼高,也就10米左右,以他的体能爬上去其实绰绰有余,但是他一想到那个高度,就忍不住有头重脚轻的感觉。
张凡凡继续说:“交通队附近的监控录像我们已经找出来了,你要下去看看吗?”
夏寒不答话,把高领毛衣也脱了,只剩一件长袖T恤,挽起袖子。
程皓站起来,说:“走。”
程皓立刻就理顺了夏寒的逻辑,丧气地把脑袋耷拉下来:“哎!不用玩这么大吧?”
说完这句话他又看了一眼夏寒,使了个眼色。夏寒对他的意思心领神会,开口说:“咖啡一会儿我给你送下去。”
夏寒坦然地脱外套,规规矩矩地挂在一边,挑眉,瞥了一眼攀岩墙又看他:“试试?”
程皓朝他笑了笑:“真贤惠!”
程皓看到门口的攀岩墙,立刻就明白夏寒刚才要坑他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他目光迅速投向夏寒,警觉地问:“你不是要……”
夏寒把咖啡豆的罐子重新扣好,抬手点点他,说:“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在咖啡里放点夹竹桃,毒死你。”
市局办公楼和宿舍之间有一片空地,于是兼具娱乐性和实用性的需求,在这里修了一片训练场,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露天操场,然后挨着操场的宿舍楼一边打通三层楼,里面放一些训练器械,布置成个健身房。在这里最有趣的是健身房入口的一面攀岩墙,很多人都喜欢没事上去玩一玩,挑战一下自我极限。程皓刚来市局不久,还没进过健身房,再加上某些历史原因,他只愿意跑步,偶尔上器械,攀岩这种运动听名字都要敬而远之,怎么可能自己主动往上撞?夏寒把他领进门,健身房里竟然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显然是有人事先已经来清过场了。
程皓笑得越发灿烂:“好啊!我等着!”
根据程皓对他的了解,通常夏老师流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心里的打算都是要把人往死里整的……他忽然觉得后背吹过阵阵冷风,心理崩溃地想,自己干吗这么立场不坚定,被夏寒一激就立刻答应了呢。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夏寒又气又笑,随手往门的方向一挥,做了个“你可以滚了”的手势。程皓得意地晃了晃,在夏寒随手比划着要抓身边什么东西扔过去砸他的时候,灵巧地躲开了。他在走出门的时候,迅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与此同时,夏寒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凝重的表情。
夏寒把车开进市局大院,嘴角一抹阴谋得逞的笑容。
5分钟后,夏寒敲响了周志东办公室的门,言语谨慎而恭敬:“周局,我能不能打扰您2分钟?”
“当然!”程皓撑起身坐直,郑重地抬手与他击掌,清脆声响代表着某种无形的承诺,随后双手紧握,眼神交错,彼此的暗中较量,由此开始。
周志东从忙碌中抬起头看过去,夏寒站得笔直,像一棵挺拔的青竹,他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进来说吧。”
他单手扶住方向盘,右手摊开在程皓面前:“怎么样,敢不敢?”
夏寒顺手带上办公室的门,按照周志东指的方向,在一旁的沙发上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夏寒毫不示弱:“所以游戏规则,由我来定。”
周志东走过去,在他斜对面坐下,笑容很慈祥,但说的话却一针见血,直切主题:“是关于程皓的事吗?”
程皓扬起嘴角:“我赌你赢,所以我输了,就是赢了。夏老师,这对你来说,太不合适了吧?”
夏寒没想到周志东一开口就猜中了全部内容,心中稍微有点意外,但镇定地点了点头,笑着说:“周局您真厉害,一下就猜到了。”
夏寒说:“赌你赢,还是我赢,你先选。”
周志东笑得越发和蔼:“能让你这么上心的,恐怕……也只有他的事儿了。”
程皓来了兴趣:“哦?怎么赌?”
夏寒明显被识破,但却仍然一本正经地说:“这我可有点冤枉,难道不是周局您之前特意过来叮嘱过,要我帮程队长想想办法的吗?”
夏寒意味深长地说:“赌一场输赢。”
周志东哑然失笑,夏寒这个柔中带刚的劲儿,完全是什么锅都不背的架势,倒是让人没辙,他笑着说:“是是是!确实是我先说的。”
程皓懒洋洋地撑起眼皮:“赌什么?”
夏寒忍不住也笑了:“我知道,您关心程皓。”
夏寒反问:“敢不敢再跟我打个赌?”
他双手交叠,按在膝盖上,挺直了腰背对周志东说:“不过,您要是真关心他,就不应该一直扣着他之前的心理评估报告。”
程皓笑出整齐的白牙:“事实证明,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周志东还没来得及答话,夏寒已经抢在他面前继续说下去,他话说得很快,语气流利,带着让人无法抵挡的强势:“我原本以为,他的心理自控能力比较不错,但是,他的情况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糕,而且,他坚决不肯配合,找不到病因,又看不到以往的病例,我就算想治好他,也真的无能为力。”
夏寒笑道:“然后,你赢了。”
周志东脸色沉下来,叹了口气,看起来十分为难的样子:“不是我不给你……实在是……唉……”
程皓很快回忆起那些,表情是快乐轻松的:“记得,那个关于PTSD的辩论,对不对?当时我们谁也不能说服谁,连George也没办法评判对错,于是,你说,既然如此,那就赌一赌吧!”
夏寒略一凝神,就猜到原委:“程皓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事?”
程皓慢吞吞睁开眼,夏寒目视前方开车,速度极快,但车子开得却仍然四平八稳:“你记不记得,在George的课上,我们曾经打过一个赌?”George是他们在美国时心理学课程的指导教授,一位有名的社会心理学研究专家。
周志东无奈地点头:“他那倔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实在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夏寒腾出一只手拍拍程皓的肩膀:“行了,别装睡了。我有话跟你说。”
夏寒无奈地笑着摇头:“周局,您就是太惯着他了。”
程皓合上眼,对于夏寒的这个问题,他确实不想回答。只有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睡着,因为一闭上眼,他就会重新回到那个噩梦当中去,被困住,被惊扰,可他极度厌恶那种对自己完全失去掌控的感觉。不安、彷徨、恐惧……那些都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他是个警察,他应该守护别人的岁月安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需要别人的关心和保护。这感觉让他觉得糟透了。
周志东笑了:“他毕竟是我徒弟,这么多年,就他一个张口闭口喊我‘师父’,既然当了人家师父,那自然就要护着,不能让他受委屈。”
夏寒停车等红灯,转头看他,说:“还是睡不着?”
夏寒垂下眼:“但是,您不能护他一辈子。他总归要面对现实,走不出心里的阴影,他这一辈子,可能都好不了。”
午后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脸上让人觉得舒适放松。吃饱饭之后据说身体的血液都会聚集在胃部,让大脑缺血缺氧而开始昏昏欲睡。但是程皓仍旧精神奕奕,没有半点睡意,不过他黑眼圈很重,近距离看,眼睛里被红血丝覆盖了一层,感觉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似的。
周志东似乎被夏寒说服了:“真的这么严重吗?”
上车之前,夏寒把程皓赶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说他不想让一个3天没睡的人开车,危害自己的生命安全。程皓只好认命地把自己的警车交给夏寒,副驾驶座位往后挪了挪,直接就半躺着靠在那里休息。
夏寒回答:“有慢性PTSD的征兆,可能还会引发某些心理疾病。恕我直言,他如果只是个普通人还好,可您应该明白,他是个警察。虽然现在还可以控制,但是保不准什么时候……”
夏寒起身,拿外套:“我正好要去市局,一起吧!”
周志东的神色也凝重了不少,显然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你说得对。”
程皓靠在门框上,半边身子都隐在门外,主动套近乎:“你下午去哪儿,我送你呀!”
夏寒又说:“我希望您能把程皓上一次的心理评估报告给我,我是真的想帮他。”
夏寒抽空打了个电话,等到程皓揣好钱包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挂了电话搞定所有事。
周志东略微迟疑,最后还是点点头:“好吧。”
程皓开始浑身上下摸钱包,夏寒瞪他一眼,说:“别想赖账,你元宵节那天欠我的饭还没还。”程皓顿时被识破,笑嘻嘻地缩了手,直接站起来去找老板结账了。
夏寒这时也长舒了一口气,周志东从办公桌的抽屉找出一叠材料,郑重地交给了他:“我也只有这些。”
夏寒气定神闲地朝门外一指:“吃饱了?去结账。”
夏寒接过来翻了翻,眉峰一挑,冷笑了两声:“连心理医生都敢骗,他倒是胆子够大的!”
菜量很足,夏寒吃得慢条斯理,他是那种泰山崩于前也不会改变自己做事节奏的人,所以无论程皓吃得多快,他都依然保持着自己的速度。程皓感觉像是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风卷残云一样,自己干掉3碗饭,吃完了往椅子上一倒,心满意足地拍着肚子哼哼。
周志东摇摇头:“我是真没什么办法了,夏老师,这次真的要麻烦你了。”
夏寒也饿了,所以拿起筷子:“算了,暂时放过你,先吃饭。”
夏寒浅浅一笑:“您别这么说,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这时候服务员上菜了,热腾腾的鱼片浸泡在散发着酸辣味的浓汤里,对于程皓这样已经连续加班3天没吃过一顿完整饭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了不得的诱惑。
他停了停,又说:“这份报告我就先带走了,如果有什么进展,我会及时跟您汇报。”
夏寒被他快要气笑了:“失眠还喝咖啡,你这人真是能折腾。”
周志东非常了解夏寒在业务方面的能力,点点头:“好。”
程皓长长地叹了口气,又习惯性转移话题:“哎呀!突然好想喝咖啡啊!”
夏寒跟周志东道了别,然后拿了程皓的心理评估报告回办公室仔细地看了起来。程皓的这份心理评估报告是九山区那边的心理专家为他做的,所有数据都十分正常,干干净净,清清楚楚。但越是这样,夏寒越觉得不对。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心理问题,百分之百的正常是不可能存在的,除非,接受评估的人提早就做好了应对准备,然后用成功的演技骗过了心理专家。显然周志东也猜到了这一点,才觉得程皓其实有问题。在九山区,依照程皓的水平,搞定一个心理专家绰绰有余。但是在市局要给他做心理评估的人是夏寒,程皓势必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所以,他到现在还在逃避这一次的心理评估,每每夏寒说起来,程皓就如临大敌。
夏寒眼睛顿时一暗又一亮,听到那个熟悉的名词他基本上就知道程皓到底怎么了,他慢慢地打量着他:“抑郁症?不,你这个状态应该不是,还是……PTSD?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为什么程皓会患上PTSD?这才是夏寒目前最为关心的问题。回想起他们两年前刚认识的时候,程皓的情绪状况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差别,甚至在调到市局之前,他看起来也很正常,夏寒推测,多数的PTSD都需要一个外在诱因,而程皓的恐高,一定也与此有关。这个诱因恐怕是近期发生的事情,夏寒认真地读着那份报告,试图从中找到一些线索出来,只有找到诱因,才能对症下药。
程皓委屈地趴在桌上:“我不能怎么样啊!我就是想跟你要2片氟西汀而已。”
认真起来的时候,时间好像总是过得特别快。
夏寒一扬下巴:“是,又怎么样?”
窗外的天色渐渐黑下来,程皓歪在椅子上,懒洋洋地盯着电脑画面,一帧帧地播放着视频看。
程皓耷拉着脑袋:“你这是落井下石啊!”
“小不点儿怎么还不回来啊?我感觉我的眼睛都要瞎了!”
夏寒停下手里的动作,平静而认真地盯着他,目光带着温和的善意:“那你就说实话,否则我就只能跟周局打报告申请,要他把你停职了,然后再送到我这儿来慢慢处理。”
程皓抱怨着,一边喝着已经凉了的咖啡。
程皓连忙摇手:“哎哎哎,你可千万别!”
张凡凡从他手里把电脑接过去接着看:“她去警校了,说会要一直开到晚上。”
夏寒作势开始挽袖子:“看来我现在就得给你做一次心理评估了。”
程皓继续不满地嘀咕:“这什么摄像头啊!什么都拍到了就没拍到脸!”
程皓坚决嘴硬:“我就是有点睡不着……”
张凡凡默默地继续看着视频,程皓要求调取附近街道各处的监控,一个一个找,按照程皓的话说:“我就不信就没一个拍到正脸的!”然而视频看了一下午,还是没找到,程皓都已经看得昏昏欲睡了。
夏寒一针见血地反问:“你还想要多严重?”
这时候方贺拿报告回来,一进门就如同献宝一样地送到程皓面前:“程队,现场的鞋印检测报告出来了!经过还原可以确定,留下鞋印的鞋是男款,42号,从鞋印和鞋型综合推断,应该是一双攀岩用的鞋子。”
程皓低下头,用指尖一下下划着桌面:“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
程皓终于来了精神,一下子从椅子上蹿起来:“攀岩鞋?”
夏寒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我信你才有鬼”的表情:“周局之前跟我提过,你目前的心理状况有点问题,让我在做心理评估的时候注意一下。我先前还以为你学过心理学,所以自我控制方面应该不会太差,现在看,恐怕是我错了。”
方贺翻开他的本子,刚刚他从技术部那边抄了一堆资料过来:“攀岩鞋是攀岩专用的工具之一,采用黏性和摩擦力好的橡胶作为鞋底和鞋边,根据脚型设计,包裹性好。最重要的是,攀岩鞋的鞋尖相比一般的鞋要尖很多,方便将力量集中于脚尖,勾挂或者踩住岩壁上的小支点,更容易发力。”
程皓硬着头皮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摊手:“怎么可能?我可能是饿了吧,你知道饿了,低血糖的话也会心跳过快的嘛!”
程皓垂眸思考片刻,对方贺和张凡凡说:“这种鞋,外面应该不太好买到,你们分头去找找专卖店,或者攀岩俱乐部之类的,可能会有线索。”方贺立刻点头,感觉像是听话又喜庆的跟班小弟。
夏寒此时心里已经有了结论:“心跳这么快,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了?”
张凡凡问:“你呢?”
程皓连忙往回抽手,笑得尴尬无比:“神神叨叨的干吗呢!”
程皓长叹了口气:“我继续把监控视频看完。”
夏寒手指搭在程皓腕间,另一只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张凡凡看他一脸为难又要强装镇定的样子,淡淡说:“我有点累,你和方贺去,行吗?”
程皓顿时觉得四肢僵硬:“你干什么?”
她已经尽量用了商量的语气,不过因为说话的人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整个人都是冷冰冰的。不过程皓觉得心里一暖,他主动把看视频这种枯燥的事情揽上身,没想到张凡凡察觉了他的感受,给他找了个台阶下不说,还记得顾全他的面子。
程皓原本正要把夏寒的手机放回桌上,结果手一抖,手机没拿稳直接砸在了桌面上。夏寒目光一凛,直接放下手里的杯子,行云流水地按住了他的手腕,直接压在桌上。
程皓顺杆爬这种事情已经练得驾轻就熟,更何况张凡凡确实要比他心细,他于是点了点头,说:“那就辛苦你了。”
夏寒把2个杯子都给涮了涮,然后倒上热水,说:“我看过这份报告,陆明当时的心理状态没有太大问题,至少达不到PTSD的程度。”
程皓带着方贺一起出外勤去了,市内这种攀岩俱乐部和专卖店其实并不多,程皓开车,方贺左边手机右边笔记本,一边查定位一边记,基本上到第一家的时候,就已经把比较大的店面都找得差不多了。于是两个人开始按着地址一家家走访,这种专业器材类的店面大部分都有售后登记,要查到一双42号攀岩鞋的买主并不难。
程皓接过去看,扫了两眼,自己动手往邮箱里转发:“我回去仔细看看。”
按照鞋底花纹样式的对照,程皓和方贺在一家名为“攀峰”的户外运动俱乐部,找到了相应的一款鞋子,而这款鞋,近1年内只卖出了3双42号的男鞋,程皓与方贺对视了一眼,顿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夏寒下载了邮件,把报告打开给他看:“呐,就是这个。”
“男性,身高在172至180之间,身体健壮,精通攀岩运动,收入中上,曾经购买过这款攀岩鞋……”
程皓眯起眼眸看他,没好气地念叨着:“这个小不点儿,倒是知道找机会搭讪。”
程皓坐在车里,翻着他们已经拿到的记录单:“这个人如果不在3楼住户当中,一定也是与他们有关系的人。”
夏寒从手机里调出微信聊天记录,递给他看:“周晴上午找过我了,让我帮她查查有没有这份记录。我已经把相关资料都发给她了。”
方贺点头:“我再去走访一下3楼的住户,重新了解一下情况。”
程皓看他回答得这么快,有些难以置信:“你确定?”
张凡凡的声音突然响起来,说的却是跟程皓截然相反的推论:“不,不一定是男性!”
夏寒很平静地说:“有。”
程皓骤然一愣:“不是男性?”
程皓脸色一变,假装不以为然地问:“那你帮我查一查,有个叫陆明的人,三年前省里来过一位专家,给他做过心理干预,有没有当时的记录。”
他随即反应过来:“跟陆明争吵的是个女人?”
夏寒摇头:“也不是,至少,你的那份并不在我这里。”
在视频里他们能看到跟陆明吵架的人,但是因为有所遮挡,只能看到那是个身高在175左右的人,穿着也比较男性化,因此推断是个男性。张凡凡这么说,证明她已经找到了对方清晰的视频影像。
程皓说:“我听周局说,市局近5年内的心理干预报告都存在你那儿了?”
他们很快收到张凡凡发在微信群里的一张视频截图,张凡凡很冷静地配合了一段语音解说:“放大之后确定,没有喉结,是个女人。”
夏寒审视的目光飘过去:“到底什么事?”
程皓瞥了一眼,说:“鞋号应该是40左右,不是42,跟进陆明家的不是同一个人吧?”
程皓支支吾吾地说:“其实吧,也没什么正事。”
方贺问:“会不会是联合作案?”
夏寒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下时间,顺手摆在桌上:“不是要说正事吗?”
程皓深吸了口气:“先查查这个人是谁。”
程皓抬起头看他:“怎么不坐外面?”
张凡凡说:“我已经在去云泉小区的路上了。交警队没人认识这个女人,希望陆明的邻居有人见过她。”
因为店里生意很好,他在学校又有点出名,于是沿途围观群众有点多,为了说话方便,夏寒跟老板要了个包间,程皓大喇喇坐着,闲着没事儿开始转桌上的筷子玩儿,夏寒也不问他,自己拿来菜单点了几样,等服务员走了,门一关就清静了。
程皓对方贺说:“你不是加了刚才那几家户外俱乐部老板的微信了吗?把照片发给他们,问问有没有人认识她。”方贺立刻运指如飞开始发微信,程皓开车拐入主路,驶向下一个目的地。
这家店似乎是夏寒经常来的,老板和他很熟悉,见他进门就热情地喊:“夏老师来了啊!”
天慢慢暗下来,又一个冬日漫长的黑夜即将降临。
程皓一拍方向盘,很豪爽地答应了:“没问题。”
张凡凡最先发回消息:“3楼两家住户都认出这个人名叫肖芳,是住在3楼302的业主。”
夏寒抬手一指:“前面左拐,然后直走,酸汤鱼,今天你请。”
程皓闭起眼又睁开,迅速回忆:“就是当天晚上唯一不在现场的那个酒店餐饮部的经理?”
程皓在学校里不敢开快车,慢腾腾地挪:“找个地儿吃饭,慢慢说吧,你下午还有课吗?”
张凡凡回答:“是。”
来的当然是程皓,他从乐秀大街开着警车直接过来找夏寒,这架势倒是把夏寒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方贺这时候也收到回复:“‘攀峰’的老板说,这个人是他们家的VIP会员,半个月前,她买了一双42号的攀岩鞋,说是要送给她男朋友的生日礼物。”
夏寒瞪他一眼,快步上车,讲台上教书育人的气场还没散,咄咄逼人:“怎么回事?”
程皓迅速把车掉头:“立刻找到肖芳,带她回去协助调查!”
车窗是摇下去的,能看到开车的是个男人,戴着一副太阳镜,单手撑在车窗上,朝着夏寒挥手,笑嘻嘻地说:“动作挺快啊!”
张凡凡说:“她不在家。”
然而今天夏老师并没有留下来回答问题,下课时他脸上还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接了一个电话之后整个人都变了,顿时气场全开,不怒自威,冷着脸匆匆收拾了东西,一句话都没解释就拨开人群离开了教室。大家一开始猜测夏老师是不是约了女朋友跟女朋友吵架之类的,但在看到夏老师跑下楼,直奔停在教学楼门口那辆警车而去的时候,又纷纷松了一口气。
程皓说:“去她工作的酒店!”
他每周会在市局的心理辅导室坐班2天,处理预约的心理辅导或者心理评估个案,剩下的时间,他都在望海大学人文学院心理系担任讲师。等着夏老师课后答疑的女学生把讲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是课课如此。夏老师在学院里是出了名的温柔好脾气,在学生课后提问这件事上,几乎是有求必应,声音酥,讲课好,颜值更是秒杀所有校花校草,于是在学校里深受广大女学生欢迎,最近心理系的学生们都在抱怨,连英语系和数学系的女生都开始来跟他们抢着占座了。
张凡凡下一秒报出一串地址,是肖芳的工作单位,程皓的车速骤然加快,方贺把警灯打开,放上车顶。红蓝相间的光闪烁着,照亮了这个城市沉默寒冷的冬夜。
夏寒接到程皓的电话,恰好在中午下课的时候。
这一夜过去,驱散黑暗,相信又将是崭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