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皓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干,你会有前途的。”
方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我是学刑事侦查的,不过我对痕迹鉴定更有兴趣。”
从厨房里出来,程皓退出房间,走到外面去打电话把周晴叫起来。
程皓没想到方贺年纪轻轻竟然有这样的观察能力,不由得好奇:“你在学校是学什么的?”
她睡眼惺忪,头发乱蓬蓬的,但还是立刻从床上爬起来,迅速收拾好准备出门,一出房间就看到周志东正坐在客厅里,周晴甜甜地喊了一声“爸”,周志东问:“程皓给你打电话了?”
像是证明自己的猜测似的,方贺又翻了翻冰箱旁边地上放着的储物盒,里面装着好几大包的泡面:“超市打折时候买来的五连包,一买就是好几提。单身独居的中年男子。”
周晴点点头:“他让我帮他找110天网系统的监控录像。”
“我刚才无意中看到餐桌旁的椅子上落了好多灰,想看看死者的社交状况。”方贺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辣椒酱,看了看瓶底的日期,然后拍了张照片,“你看冰箱里面除了水就是几瓶过了期的老干妈,还有抽屉里的碗还是豁了口的,他家里肯定好长时间没有来过人了,连最亲的亲人都没来过,不然肯定会把这些东西替换掉的。”
周志东换鞋,打开门:“局里不是有人值班吗?”
程皓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但还是装出一副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样子:“那不是怕影响你工作嘛!我说小方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周晴换好鞋,背上装着电脑的双肩包:“反正还有别的事儿,我就一起干了嘛!破案不是讲究黄金时间吗,我也想能早点帮程皓找到线索。”
陆明家的厨房并不大,方贺戴着手套的手先是拉开了橱柜的抽屉,里面乱七八糟地摆放着不成套的碗筷。方贺举着相机拍了一张照片,一扭头差点儿撞到程皓的下巴,仰着脸,眼神特别无辜:“程队长,你怎么也不出个声啊!”
周志东赞赏地拍拍自家女儿的肩膀:“这么想就对了!这才像个警察样!”
技术部的同事正在检查门窗,采集现场的指纹和鞋印,黑粉撒得到处都是,程皓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留下不该留下的痕迹,给物证采集带来麻烦,但是让他一动不动又实在是难受,看着方贺抱着相机进了厨房,就跟着他走了进去。
周晴抱着周志东的胳膊摇来摇去,小姑娘撒娇的样子,眼睛笑成两道弯月:“那我有没有奖励呀?!”
程皓的手在墙面瞬间收拢,因为用力过猛,一个指甲被他硬生生按断裂开,他仿佛用尽全力攥紧拳头,这才用看似平静的声音回答:“是。”他挂断电话,心烦气躁地把烟拿出来在手中转,心定不下来,目光也定不下来,只好抬眼四下打量起这间并不大的房间。
周志东拍拍她的头,说:“奖励你一次顺风车!”
周志东语重心长地说:“程皓,并案并不是小事,不是你说并就能并的。不过你放心,只要证据充分,我一定申请成立专案组,全面配合你调查这个案子。”
周晴歪着头笑:“谢谢爸!”
他手指头按在墙面上,一边说,一边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抠着墙灰。
周志东自己有车,他的级别足够配一辆好车,但他出门的时候,还是更喜欢开家里的那辆黑色的大众捷达,方便且低调。周晴窝在后座上睡得东倒西歪,中途自己睡得差点闪了脖子不说,还撞上车窗两回。周志东看她跟个小仓鼠一样缩着睡到歪来歪去的样子,嘴角一路都带着慈祥而幸福的笑意。
程皓情急:“白色夹竹桃标本还不算吗?”
他把周晴送到市局,自己并没有下车,周晴打着呵欠诧异:“爸,你不是来加班的?”
周志东沉默了一下,他需要思考:“尽快查明案情,至少要证明两个案子之间存在共性,才能并案。”
周志东笑着说:“我刚加完班,可不想再重新加一次了。”
程皓又说:“死者表面上看是煤气中毒,可尸体旁边发现了跟何兴远案件一样的白色夹竹桃标本,我觉得可能他的死也跟何兴远一样,是谋杀,但被伪造成意外的方式。”
周晴眨着大眼睛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周志东那时候正好刚到家,而不是正要出门,她顿时眼睛里湿漉漉地闪着光:“爸,你干吗不早说!我可以自己打车啊!”
周志东正为宋濂卷土重来的事情头痛,接到程皓的电话就更头痛了,那句“并案”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周志东朝她挥挥手:“送都送了,赶紧查案去,要是破了案,你可得请爸爸吃饭当答谢。”
程皓走了出去,挑了个人少僻静的地方打了电话给周志东,开门见山:“周局,需要并案了。”
周晴连忙点头:“好嘞!没问题!”
程皓把夹竹桃标本装进物证袋,交给方贺:“这个收好,是很重要的证据。”方贺点了点头。
周志东的车刚开走不一会儿,程皓就开着一辆警车跟火箭一样冲进来了,一个急甩尾横在两个停车位中间,霸气侧露。
程皓想起在警察局他那个一闪即逝的念头,第二次出现的标本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想,凶手真的不只董志一个人。他心中越发变得疑惑不定,也许董志,并不是那个主谋,也许有毒的花,本身就预示着死亡。
程皓正想扭钥匙熄火,张凡凡面不改色地说:“不会停车,我可以帮你。”
程皓冷静了一下,缓缓戴上手套,拿起那张标本,在灯光下仔细观看。与何兴远死亡现场一模一样的白色夹竹桃标本,做工轻巧,细腻,白花安静,仿佛开到荼蘼,却在某一瞬间,因为染上了死亡的气息,变得诡异如妖。
程皓顿时一“囧”,就听到张凡凡又说:“没事,不丢人。”他默默地把手缩回去,把车重新开出去,规规矩矩地停好。
法医大概是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场面,声音完全没有什么起伏地说道:“对,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
张凡凡这才下车,低头看手机,说:“周晴说她已经到了。”
程皓心头突突直跳,像是机关枪扫射一样,他箭一般地冲到沙发前。陆明已经被平放在沙发上,面容尚算平静,标本也随之悠悠飘落下来,先前看来是被尸体挡住了。
程皓一个箭步蹿出去:“太好了!查案!赶紧查案!”
这时,方贺突然大呼小叫地指着尸体的方向开始结巴:“程队!白……白色,白色的夹竹桃!”
方贺默默地从警车的另外一个角落爬出来,他已经完全被这两个人无视了。
程皓点了点头:“谢谢。”
徐晓蒙被从宿舍拽起来,此刻已经在法医室验尸了。
“从现场来看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除非在死者身上还发现别的致死原因,否则是可以确定死因的。不过这就要把尸体带回法医中心才会知道了。”
周晴带着二组的几个人一起看监控录像,整晚的监控,大家看得头晕脑涨,感觉眼前都是金色的小星星,揉着脖子呵欠连天。
“报案的邻居说闻到很大的煤气的味道,民警到达现场的时候也证实了是门窗紧闭,这是不是可以确定为煤气中毒?”
方贺从物证处那边取回现场指纹比对的记录,愁得不行:“陆明的指纹在档案库里有录入,通过比对,证实案发现场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没有发现其他人的指纹。”
“死者的前额发紧,面部、口、唇呈樱桃色,嘴角有呕吐物,肌肉有抽搐后僵硬和衰弱的情况,小便失禁,四肢厥冷。”法医对程皓说道,“死者的死因基本可以确定是一氧化碳中毒。”
程皓翻看着现场照片,把它们一张一张贴在白板上:“死者陆明,区交警大队体检站的文职警员。无不良生活习惯,独居。”
回到现场,尸表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
张凡凡看了一眼现场照片,说:“在现场发现几组鞋印,比对过,是男士42号,问过3楼的5家住户,没找到吻合的。”
程皓冲她比了个大拇指:“聪明!”
程皓皱眉:“5家?还有一户呢?”
张凡凡点头:“我知道了。如果鞋印没有吻合的,就留意谁曾经跟陆明有过争执、冲突,还有,谁有徒手攀爬两层楼的能力。”
方贺说:“已经打过电话了,302的业主是酒店餐饮部的经理,女性,独居,上的是夜班,傍晚5点就走了,所以案发的时候,她不在家。”
程皓说:“要入室不被发现,需要了解小区的地形,同时知道陆明的作息时间。”
张凡凡又说:“3楼的男住户暂时都有怀疑,但没有了解到他们跟陆明有什么冲突。”
张凡凡很灵敏地捕捉了他话中的重点信息:“你怀疑是陆明的邻居干的?”
方贺插话说:“邻居们都说,陆明的性格非常好,从来没见他发过脾气,跟什么人吵过架。”
程皓打电话把痕迹科的人喊下来,然后对张凡凡说:“就近原则,你拿着这个鞋印,带几个人去,把3楼的住户都比对一下。”
张凡凡想了想问:“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到陆明家的?”
后来,他们在3楼301的门口,发现了一个完整的鞋印。
方贺捧着自己记得跟天书一样的本子说:“最先到场的民警证实,501的煤气确实泄漏了,民警到场关闭了总阀门,开窗通风。之后联络了煤气公司的维修人员检查了陆明家的管道,虽然连接煤气阀门和煤气灶的管道脱落了,可煤气阀门是关着的……所以,煤气到底是怎么泄漏的?”
程皓立刻拿出自己的手电,赔笑:“一起找,一起找。”
程皓扶着额头问:“阀门上,也只有陆明一个人的指纹吗?”
张凡凡搜索完毕,瞪他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
方贺点头:“没错。”
程皓笑眯眯地看她:“能在墙上留下那样的鞋印,肯定是踩了水,鞋印不一定只有那一个,找到别的鞋印,就知道他是从哪一层爬上去的了。”
张凡凡猜测:“云泉小区是老小区,房屋修建于1970年前后,煤气管道和阀门都是老式的,如果管道老化,也是有可能煤气泄漏的。”
张凡凡收了手电,继续开始低头找:“那个鞋印,证明有人曾经进过陆明家的厨房。一楼地面没有水迹,墙上也没有鞋印,那个人应该不是从一楼爬上去的。”
方贺拍拍脑袋:“有自杀的可能性吗?”
张凡凡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身的时候用手电晃了他一下,程皓眯了眼睛,用手挡了脸:“别生气嘛!”
张凡凡说:“问过邻居,陆明虽然视力和听力都不太好,但性格很好,为人乐观,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想不开的人。”
程皓顺势靠在一边的墙上,望着她神秘兮兮地笑道:“看样子,你懂了。”
程皓摇摇头:“那倒不一定,不少抑郁症患者从表面上看起来都很正常,但是会有睡眠障碍、乏力、食欲减退,或者是躯体不适的症状,类似恶心、呕吐、心慌、胸闷等等。如果要确认陆明是不是有自杀的倾向,我建议去找一下陆明一年内的体检报告。”
张凡凡连头都懒得抬,反问:“你说呢?”
方贺用非常崇拜的目光看着程皓:“程队长你好厉害,这个你都懂啊!”
程皓凑上去,假装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
程皓挺直了腰背,感觉有点小骄傲,但还是尽量谦虚:“小意思,我就是在美国学过一点心理学而已。”这话一说,方贺眼里的小星星更多了。
张凡凡并没有一口气爬上5楼,而是去了2楼的走廊,开始用手电照着一点一点地找,但是也没说她到底在找什么。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说:“周晴,抽空查一下陆明这个人。然后,明天张凡凡带方贺再去问问陆明单位的同事,看看他有没有跟人结怨,或者最近有什么异常举动之类的。”
他追着张凡凡跑了上去,一边喊:“哎!你等等我啊!”
张凡凡点头:“好。”
果然,不是5楼。
周晴从电脑后面伸出半个脑袋:“陆明的资料已经调档完毕了,你们要现在看吗?”
张凡凡面无表情地瞪他一眼,转身快步往楼上走去,根本不理会他是不是跟上来了。他直愣愣地站在楼下,抬头看着张凡凡的身影在楼梯上闪过,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被黑暗和光影遮挡。下午的那场大雪,并没有在地面上留下任何痕迹,没有积水,更不会有积雪,一切都来得快,去得也快,程皓眯起眼,四处巡查了一圈,又在一楼正对着窗子的地方四处查看,最后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程皓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不知道从哪儿冲了杯速溶咖啡喝着用来提神:“看!”
程皓又问:“所以呢?”
周晴把陆明的档案调出来,电脑接上投影机。照片上的陆明穿着警装,精神抖擞,跟他们所看到的那具苍老的尸体并不相同。
“从下午开始的。”张凡凡想了想,说道,“有八九个小时了吧。”
方贺突然“咦”了一声,诧异地说:“陆明还当过缉毒警?”
他可能是累了的关系,声音有点低哑,莫名磁性,像是在指尖滑落的一把白色的沙,细碎却有温柔的触感。
程皓原本坐在桌角,一目十行地看,听了方贺的话,目光落定,手跟着一抖,纸杯里的咖啡突然洒出来半杯,全都浇到了他的衬衫上!
程皓笑嘻嘻地问:“这雪下了多长时间了?”
程皓手忙脚乱地扯了纸巾擦咖啡,张凡凡问:“你没事吧?”
张凡凡疑惑:“为什么?”
他摇摇头,嘴角挤出一个笑容,说:“没事儿,就是没拿稳,不要紧。”张凡凡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眼,才把目光收回去。
程皓摇摇手,说:“不一定是5楼。”
程皓仰头把剩下半杯咖啡一饮而尽,捏扁了杯子顺手扔向垃圾桶,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默默地把那只手揣进了裤子口袋里。
张凡凡认同他的观点:“那么,凶手很有可能是个成年男性,身材健硕,至少,要有徒手攀爬5楼的能力。”
所有人忙活了一晚上,折腾得人仰马翻,天亮时分办公室里基本上已经全都累得睡倒了。只有程皓自己还醒着,坐在桌前翻着法医送来的验尸报告,手攥成拳头抵着紧皱的额头,额角隐隐跳动,疼得一抽一抽的。
程皓皱眉,有自己的想法:“我可以。”
他的指尖在打印出来的纸页上划过,失神的瞬间,被细小的锋芒割伤手指,他轻轻地“嘶”了一声,把手指放在嘴里吸了一下,伤口渗出一线血迹,在舌尖蔓延开隐约的血腥气。
张凡凡心里计算了一下高度,说:“徒手爬上5楼很难。”
用力闭了闭眼定神,程皓合上文件夹站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怎么也没想到,陆明竟然与三年前的那件案子也曾经有关联。
程皓站在楼下抬头往上看,他找到的那个鞋印正好在窗台边缘,他摸着下巴推测:“看来是爬进去的。”
禁毒大队就在后楼,老侯很早就到了,在小会议室里吃早饭。中途有人喊了他一声“侯队有人找”,老侯嘴里含着早饭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一个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他的面前,神情严肃。老侯不知道程皓为什么突然过来了,但还是笑着问候:“程队?怎么,找我有事儿?”
云泉小区是老式小区,没有物业,更别说保安和监控了。外面的几个路口倒是装有治安监控,张凡凡在程皓找到第一个摄像头的时候就猜到他要干什么,他在找能用的监控。正对着的这栋楼并没有监控,只有不远处一个摄像头的角度能拍到进单元门的人,至于另外高墙的那一边就更别说监控了,连个铁丝网都没有,估计一个成年人随随便便都能翻墙进来。
他刚想站起来,程皓已经在他面前坐下了,腰背挺得笔直,语气也十分郑重:“侯队,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程皓朝张凡凡勾勾手,说:“陪我下去看看。”张凡凡也不问原因,双手揣在兜里,跟着他就下去了。
老侯看他这神情就觉得不太对,表情一点点也跟着凝重起来,放下筷子:“谁?”
程皓停下来想了想,然后往前走,直接趴在墙边,双手撑着往下看去。楼下停满了车,横七竖八的很没规矩,正对着楼的是一道高墙,隔壁是另一个小区。
程皓说:“陆明。”
张凡凡这时候问完话上来了,停在他身边,把问到的案情简略报告给他:“报警的人是503的租客,一对小夫妻,晚上正好出去吃饭看电影回来,觉得楼道里味道不太对,就敲了隔壁几家的门问情况,大家都没找到到底是哪里煤气泄漏。后来味道越来越大,他们就报了警。”
老侯的脸色一变,心中顿时有不太好的预感,毕竟程皓是刑警,如果他是为了案子来问资料的话,那么陆明他……老侯有些着急:“他怎么了?”
方贺听到动静,抱着相机火急火燎地跑出来,程皓气定神闲地抬手一指,后者立刻小心谨慎地开始现场拍照。程皓站在一边看,双手背在身后,他终于给自己找到一点成就感,心情也没那么憋屈了。
程皓打开文件夹,文件上面别了一张案发现场的尸体照片,他把文件夹推过去,跟着解释说:“法医的初步检验,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死亡时间,昨天晚上22点12分。”老侯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后难以置信地用双手捂住了眼睛,悲伤地低下了头。
他盯着看了半天,手电的光斑几乎是一寸寸移动,把那个鞋印看得仔仔细细,终于朝着房间里面喊道:“方贺!这里有个鞋印!”
程皓紧接着又说:“我怀疑,他的死不是意外。”
老式居民区的走廊是半露天的,6户共用一个走廊,上下楼的楼梯都在外面,夜风吹到脸上,感觉凉飕飕的,温度显然还没回升。外立面都是砖墙,刷着一层灰,因为久经雨打风吹,所以颜色陈旧,还有些地方墙皮脱落,凹凸不平。走廊倒是不长,程皓从这一边走到那一边,然后再走回来,也不知道自己逛到了哪里,目光陡然顿了顿,外面灯光暗,他摸索出手电,慢慢移动照过去。501正好是最靠边的,厨房的窗子正对沿街,程皓在窗子底下凸起的砖墙上,看到一个半截的鞋印。
老侯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他,一句话不说,但是眼神中却带着明晃晃询问的意味。
死者的尸体就面朝下倒在沙发上。法医戴上手套,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把死者的头给抬了起来。法医中心每天设有门诊,这次来的法医程皓没见过,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脾气的,不敢贸然凑过去,就交代方贺盯着现场,自己走了出去。
程皓语气沉下来:“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他的事情?”
法医拎着勘察箱从门口挤进来:“借,借过!”
老侯眼里有了泪光,毕竟是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都是警察,从穿上那身制服开始,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是当死亡真正降临的瞬间,发现生命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他的心里还是悲伤而绝望的。
“不是。”片儿警说道,“本来是关着的,可是因为煤气泄漏,所以我们来的时候才给打开的。”程皓点了点头。
老侯反问:“不是意外,是谋杀?你认为,他之前的事情,会跟他的死有关吗?”
程皓一边听着,一边环视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屋子是三室一厅,卧室和厨厕的门都紧闭着,把客厅单独圈成了一个独立的密封空间。客厅里面只有一扇窗户,此时开着,程皓问道:“窗户是一直都开着吗?”
程皓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确定。但我只是有种直觉,我应该了解他的过去。”
“出事的是云泉小区13号楼501的业主,名叫陆明,报警的是他的邻居,他们在22点23分报警,说闻到有煤气的味道,怀疑煤气泄漏,但找不到源头。110指挥中心就近通知我们出警,我们在22点38分赶到现场,疏散这栋楼的居民,查到泄漏源头可能在501。因为几次敲门都无人应答,我们直接开锁入户,结果发现人已经死了。”
老侯叹了口气:“你想知道什么?”
警车停稳,程皓率先进入现场,他身后跟着方贺,因为他恰好就住在警局后面的宿舍楼,就近被程皓从床上给抓起来,呵欠连天就带到现场来了。张凡凡很快从家里赶来,跟他们几乎差不多时间抵达,穿着很厚的运动外套,戴着一副棕色镜框的眼镜,头发绑起来显得十分干练。现场负责的是云泉小区所属的辖区派出所,来的是两个片儿警,向他们介绍情况。
程皓问:“陆明三年前离开禁毒大队,转为文职之后,你们还经常见面吗?”
两辆警车在5分钟后尖叫着冲出市局的大门口,伴随着一路红蓝相间刺眼的警灯光亮,驶向望海市云泉小区。原本静谧的普通居民区,寂静如水的深夜却被急促的警笛声打破平静,附近熟睡的人们被吵醒,穿着睡衣披着厚外套,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围观。现场已经有派出所民警拉起警戒线,整栋楼的居民都被疏散了出来,在警戒线外面等候。
老侯说:“倒是不经常见面,但是过年过节还是会打电话问候一下。”
深夜时分,程皓从梦魇中惊醒,满身冷汗。他从沙发上乱糟糟的东西底下摸出一个在不停振动的手机,上面110三个数字清晰而触目惊心。程皓听完简短的电话神色凝重,抬手看表,晚间22点43分。他记下时间,然后用最快的动作跳下沙发,套上外套,直奔夜色深处匆匆而去。
程皓又问:“那你觉得他的精神,哦,我是指心理状况,正常吗?”
时间过得仿佛缓慢凝重,但是又飞快到一眼万年。程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倒在沙发上晕过去的,又或者说,他并没有失去全部知觉,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办公室里,躺在沙发上,但是,他却动不了。他看到天渐渐黑下来,夕阳落下,整个城市染上流光华彩,黑暗覆盖天空与大地,他听见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穿透整个黑夜,声音尖锐,刺得他头痛。老旧的居民区里空无一人,红砖脱落墙体,在地上碎成一堆粉末。黑夜里的灯光穿透窗子,在地上洒落斑驳的光影。从不高的居民楼上,忽然摔下一个如同破布娃娃一样的人,重重地砸落在地上。鲜血迅速涌出,沿着倾斜的陡坡迅速汇聚,最终积成一个小小的血泊。程皓依旧像从前那样,踮着脚走近,然后毫无悬念地在那团血泊之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老侯回忆了一下,说:“当时确实有点不好,毕竟一下子……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不能再留在队里,他也曾经有点想不开,后来是省里来了一位心理专家给他做了心理干预,大概过了三四个月,才渐渐好起来。”
办公室里的人大部分都走了,折腾了两天,案子总算有了一个结果,程皓留下写案件的报告,他心里很清楚这件事其实没完,至少尸体旁边标本的意义还没有弄清楚,假如董志没有说谎,连他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案发现场的特殊标记,代表着某种不寻常的目的,他想起曾经看过的类似的案例,有好几个都不是单一的案件,而是连环……不不不,程皓脑袋里忽然冒出这个大胆的想法,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连忙摇摇头,电脑仍在沙发上,不能再想下去了!他忽然没来由地觉得疲惫,深入骨髓,好像每一寸骨头都往外冒着酸劲儿。累,但是睡不着,更不想合上眼睛,程皓随便抓过来谁扔在沙发上的薯片,塞在嘴里嚼着。
程皓问:“你还记得那位专家叫什么名字吗?”
窗外的天渐渐暗下来,经历过一场大雪的城市,渐渐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柔和又浪漫的模样。程皓歪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没脱鞋,盘腿坐着,看起来一点形象都没有,但他自己觉得舒服惬意,他手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半眯着眼睛反反复复地看,那是董志的口供,他直接发了封邮件到贺州市刑警大队,方便他们重新调查这个案子。
老侯摇摇头:“不记得了。”
周志东坚决地把茶杯攥在手里,一字一顿十分笃定地说:“我向你保证,程皓绝对不会有问题。”他说得非常坚决,搞得老侯都不好意思再继续往下说了。
程皓想了想,又问:“三年前,他为什么……会受伤?”
老侯连忙摇手:“周局您可千万别这么说。”
老侯说:“当时有一个针对境外贩毒集团的抓捕任务。”
周志东笑呵呵:“行了,我知道你这个人谨慎,宋濂的事情,我会立刻上报给省厅,至于程皓嘛……他是我的徒弟,你就算不信他,总不能连老头子我的眼光都信不过了吧?”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然后又说:“程队长,这其中有些案情,保密级别比较高,所以,我想我得先请示一下周局。”
老侯一愣:“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皓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手指在文件夹上画了2道,轻声说:“据我所知,三年来,市局保密级别最高的案子,应该是2013年底,望海市、贺州市连同西双版纳三地的警方成立专案组,共同抓捕金三角毒王康泰的那次行动,对不对?”
周志东打断他的话:“老侯啊,我记得当时,可是你先找程皓去帮忙的。”
老侯有些意外:“你也知道?”
老侯其实也有点觉得不好说,但是无奈心中疑问很大:“我们之前审了两天,顾向华什么都不肯说,完全不配合,但又突然提出要见程皓,见了他之后,就什么都招了。当时,就他们两个人,单独在审讯室里……”
程皓点头,似乎对此表现得很平静:“听周局提过。”
周志东瞪了他一眼:“到底怎么回事?”
老侯盯着程皓看,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点不一样的表情来,然而程皓并没有任何异常反应,就好像他知道这件事是理所应当一样。
老侯心里打鼓,他知道周志东是程皓的师父,而且关系亲近。然而,就算这样,他还是觉得,一切应该以案件为先:“程队长他,跟顾向华……”
老侯看不出任何异样,只能心怀疑惑,接着说下去:“陆明就是在那次行动当中受的伤……”
周志东见他话说一半十分为难的样子,问:“程皓?他怎么了?”
程皓听着他的讲述,慢慢闭了闭眼。
老侯慢吞吞地说:“是关于程队长的。”
清晨明亮的阳光迎面照在他的脸上,洒落一层暖融融的金光,从鼻尖拂过,贴合着每一寸皮肤,细细抚慰。晨光照耀大地,人们似乎暂时忘却了被黑暗笼罩的时刻。
周志东说:“磨磨蹭蹭的,不像你啊!你不从来都是有话直说吗?”
但是在这个城市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为了驱散黑暗,浴血的战士踏着同伴的鲜血和生命,义无反顾地继续前进,与炮火硝烟为伍,直面杀戮与死亡,是他们守卫这个世界的方式。
老侯被怼了个正着,闹个大红脸:“周局,您就别开玩笑了!”
望海市,乐秀大街。
周志东浅笑:“不知道啊,那就别说了。”
程皓缓缓把车停在路边,这里是望海市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还不到中午,这里已经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寒假仍未结束,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背着书包,笑着打闹着走进街对面的麦当劳写作业,情侣们在商场门口的鲜花背板前驻足拍照,年轻母亲一手牵着年幼的孩子,另一只手拎着的袋子里,装着丰盛美好的食物。商场隔壁是繁华的酒吧一条街,白天是悠然静谧的咖啡厅,到了晚上就会亮起缤纷的霓虹灯,华彩闪烁,夜夜笙歌。每个人或者匆忙,或者悠闲,穿行于人潮当中,商场外的广场上还播放着喜庆的新年音乐,中国人的传统,没出正月仍是年。
正事说完了,周志东以为他会走,但是老侯却还是站在那里,欲言又止:“周局,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一切繁华而安稳,岁月静好,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并不知道,或者不记得,三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老侯立正站立,朝着周志东敬了个礼:“是!”
防弹车里持枪待命的特警,埋伏在天台上的狙击手,隐蔽在人群当中的便装缉毒警察,风声鹤唳,严阵以待……那是2013年12月20日,20点37分,老侯和陆明等人分别守在各自的指定位置,等待目标出现,行动总指挥下达抓捕命令。
周志东的神情越发严肃:“宋濂行事狠毒,不在康泰之下,我们决不能给他机会,让他再次打通望海市的毒品线。”
三天前,多年来活跃于金三角一带的头号贩毒集团首脑康泰,以正当商人的身份入境,抵达望海市。康泰为人阴狠狡猾,多年来一直在境外活动,行事也小心谨慎,因此警方一直没有找到能指证他的实际性证据。
老侯点头:“明白。”
直到2013年12月底,警方接到可靠线报,康泰随身携带的一部电脑里,有他近年来所有交易的账目明细以及贩毒通道的线路、负责人资料,因此专案组决定,借着康泰这次来望海市与一位重量级香港买家见面的机会,将他抓获。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康泰入境使用了合法身份,入境之后又立刻亮出4个替身,精心伪装,与他一起行动,警方尽管全力监控,但是碍于无法从中识别真正的康泰,又怕打草惊蛇,所以抓捕行动一直无法有效展开。
周志东说:“杀鸡儆猴也好,敲山震虎也好,总之,决不能让宋濂舒舒服服地接了康泰的生意!”
最终,专案组被迫将抓捕行动,定在康泰与香港买家见面的时候。在抓捕行动开始前一刻,康泰竟然察觉到危险,抢先开枪与警方对峙,双方因此发生枪战,康泰挟持一名人质逃跑,后来被包围,又扔出一枚微型爆炸弹,再次制造混乱以求脱身。当然,康泰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警方布下的天罗地网,他刚一踏足清迈的土地,就被埋伏在这里的中泰两国警方当场包围,康泰与手下负隅顽抗,双方发生激烈交火,后来康泰被警方狙击手当场击毙。当然那是后话。
老侯笑道:“您和宋濂,也算是老对手了。”
当时在乐秀大街上,为了救人质,避免误伤现场其他人,陆明在爆炸前的生死关头,冲上去将炸弹捡起来扔向了远离人群的地方,而他也因此成了炸弹爆炸时距离爆炸点最近的人,受了重伤,视觉和听觉都受到了很大的损伤。
周志东敲了敲桌子,用劲儿倒是不大:“当初是为了先抓康泰,才让他找到机会跑了,这回只要他敢把生意打到国内来,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程皓站在那条街巷深处,此刻这里安静平和,但那一天,却惨烈仿佛人间地狱。他仿佛听见风里若有似无的哭泣,瞬间的爆炸声将整个黑夜撕裂开,人们惊吓得惨叫不断,抱头逃窜。霓虹灯牌纷纷碎裂倒塌,砸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响,鲜血在不平整的地面上缓缓流淌,身体的温热随着血液渐渐散去,变得冰冷,如同冬日里的寒冰。
老侯说:“根据顾向华交代,宋濂这次从加拿大回到清迈,主要是为了接手三年前康泰在金三角留下的生意。”
他闭上眼,却忍不住用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领,不能呼吸,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不能思考,大脑一片空白,心脏里仿佛埋了一吨火药,然后瞬间被点燃炸裂,灰飞烟灭,瞬间觉得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一道光影投落,照亮一隅,陆明在血泊里挣扎着朝他伸出手,眼睛和耳朵里都带着血痕,微微张开的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哽在喉咙里混沌的呜咽。
周志东喝完水,放下他的大茶杯,冷笑一声:“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宋濂。”
程皓双手无力地撑在墙上,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轻声地对自己说:“完了,这下麻烦了。”
办公室里,周志东在用他的大茶杯喝水,咕咚咕咚喝得很急。老侯向他汇报完案情,神色凝重地站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