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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2号 《不负》 第5章

他恢复了严肃,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夏寒抬手点点他,一脸早就看穿了他的表情:“你一有心事,话就特别多。”

程皓笑容懒散又不正经:“哎,你这儿有安眠药吗?”

程皓被识破也不罢休,努力想要狡辩一下:“没有啊,哪有?我笑得多真诚。”

夏寒挑眉反问:“需要我把服用镇定性药物的副作用给你讲一遍吗?”

夏寒遥遥看着他,说:“人正常的笑容会牵动颧肌,牵动嘴角呈现弯曲弧度,压缩下眼睑。你现在嘴角平伸,眼睑没有褶皱,说白了就是笑得很假你知道吗?”

程皓连忙摆摆手:“哎哟,您可别,饶了我吧夏老师!”

程皓看起来笑得很欢畅:“开玩笑,怎么可能?”

夏寒似乎是明白了点儿什么,接着问:“你失眠多久了?”

夏寒猛地合上书,抬头看他,问:“你有心事?”

程皓叹了口气,随手撸着自己的头发嘀咕:“两天,其实也不算两天吧!我昨天在飞机上还睡了一会儿。后来是一直忙,唉,不知道是不是咖啡喝得太多了……”

夏寒看书看得很快,很快翻过一页,然后听到程皓又说:“你给方贺推荐了什么书?尼采、叔本华还是弗洛伊德?”

夏寒顿时来了兴趣,书搁到一边,他站起来走到程皓旁边坐下,半开玩笑地说:“我刚学会催眠,你要不要试试?”

程皓重新又闭上眼,往上扯了扯毯子,挪了个姿势。

程皓被他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当场一激灵,动作敏捷,跟只受了惊吓的耗子一样,他抱着毯子缩进沙发一角:“我可不当小白鼠!”

夏寒没抬头,说:“废话真多。”

夏寒无奈地笑着看他:“反应挺快,应该没什么问题。睡不着可能是因为大脑太过兴奋了,暂时不用吃安眠药,你自己注意放松,别纠结,适当运动一下,估计到了晚上就好了。”

翻了两页,程皓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看他,笑嘻嘻地说:“我记得以前通宵写论文的时候,也是这样。我补眠,你给我当闹钟。”

程皓歪着头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叹气:“不纠结才有鬼了!这案子,哪哪儿都不对啊!”

程皓顺势就着沙发躺倒,把薄毯抖开盖在身上,舒服地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睛。夏寒随手把桌上的沙漏倒过来,黑色的细沙簌簌落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从电脑里找了一首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外放,这种温柔舒缓的旋律最适合助眠,窗外飘着大雪,房间里依然温暖如春,优美动人的音乐声仿佛轻柔的月光一般,拂过他们的心。书架上摆满了书,各种各样,心理学、法学,还有艺术、小说和历史,多种多样,夏寒专注地盯着那些书看了一会儿,从中抽出一本。窗边的躺椅原本是为来做心理辅导的警察准备的,柔软舒服,夏寒自己也很喜欢。他从来没当程皓是外人,所以就直接坐在躺椅上,小桌上摆一杯温热的水,指节划过薄薄的纸页,动作优雅地翻动。

夏寒站起来四处找了找,从咖啡机后面摸出个糖果罐子,从里面拿出2块水果糖扔给他,问:“不是已经抓到嫌疑犯了吗?我看微博上都出案情通报了。”

夏寒放下文件夹和笔,又找出一条毯子扔到他脸上:“一小时之后我叫你。”

程皓兴致勃勃地拆了糖纸,两块糖吃得专心致志:“凶手是抓到了,可是……唉,反正我就问你一句,你信不信我?”他说着冲夏寒扬了扬下巴。

牛奶的温热似乎是唤起了他的胃口,饼干的味道此刻也好像香甜无比。程皓吃得狼吞虎咽,很快牛奶就见了底,他摸摸肚子,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没喝到咖啡,感觉其实也不错。

夏寒非常郑重地把一块糖放进嘴里,罐子收好,这才反问:“信你什么?那见了鬼一样灵验的直觉吗?”

程皓飞快地撕开饼干的包装袋,又灌了一大口牛奶,差点把自己给烫着,吐着舌头散热气:“味道还不错。”

程皓抿着糖,水蜜桃的味道清爽甜蜜,让他感觉到心情愉悦,他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吗,夹竹桃原来是有毒的。”

夏寒抽过桌上的文件夹,又拿了一支笔,说:“那我们来做心理评估吧!”

夏寒摇着头站起来,走到电脑桌前去翻了翻,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给程皓,上面是打印得整整齐齐的一张介绍。

程皓摇摇头:“不喝,坚决不喝。”

夏寒坐回躺椅上,复述着上面的大致内容:“夹竹桃,常绿直立大灌木,高可达5米,枝条灰绿色,花冠深红色或粉红色,白色为人工繁育品种,中国各省区有栽培,尤以中国南方为多。叶、树皮、根、花、种子均含有多种配醣体,毒性极强,人、畜误食能致死。叶、茎、皮可提制强心剂,但有毒,用时需慎重。”

夏寒站起来,又找出几包提子饼干扔给他,居高临下地站在那儿问:“喝不喝?”

程皓鼓着腮帮子,把纸页抖得哗啦哗啦直响:“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啊!”

程皓顿时觉得自己无比冤枉:“我不就是想喝杯咖啡吗?”

夏寒说:“‘百度百科’上写的,我不说了吗,关于你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我不确定答案,所以什么都不能回答你。”

程皓欲哭无泪,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夏寒扫了他一眼,说:“咖啡因也是毒品的一种,大剂量或者长期使用会导致心律失常并容易诱发消化类肠道溃疡,正常生活每天摄入的咖啡因总量应该控制在50~200毫克以内,超过这个计量,就容易引发不良反应。”

程皓一激动把毯子给扔地上了:“现在也不行?”

夏寒点了点他的眼睛,解释他这么做的原因,理由十分合理。

夏寒摇摇头:“不行。”

“你现在不需要提神。”

程皓大步走到他面前:“我有种直觉,在尸体旁边留下这个标本的人,一定是想告诉我们一些特殊的意义。可是,他为什么选了这种有毒的花呢?”

程皓开始故作姿态地干嚎:“为什么是牛奶!”

夏寒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标本,不是凶手留下的。”

夏寒在他面前坐下来,白色的骨瓷杯子里装着热水,他几乎不喝饮料,偶尔碰一碰咖啡和茶,喝得最多的还是水。

程皓一愣,摊手:“我什么都没说。”

夏寒的心理辅导室程皓是第一次来,五楼东南角的一间独立办公室,比起楼下那些大开间有棱有角的办公室,这里的装潢显然是非常有针对性的,温暖和煦,色彩鲜明丰富。程皓歪倒在沙发上,靠着柔软的抱枕舒服地喘气,房间里有甜可可的味道,夏寒在烧水,他开始想象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兴奋地感觉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快乐地冒泡泡。然后,夏寒把一杯还在冒热气的牛奶放在了他面前。程皓觉得这就是一个晴天霹雳,他差点当场闪了下巴。

夏寒耸肩:“哦,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把给方贺的单子对折,然后放到睡到流口水的小警察的桌子上,这才蹑手蹑脚地出去了。他朝着程皓勾勾手,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跟上。

两人相视一笑,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就好。未彻底侦破的案件理论上都需要遵守内部保密守则,只是夏寒实在是太敏感,程皓顺嘴一说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夏寒把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拽下来,然后说:“你等我一下!”

夏寒想了想,还是跟着补充了一句:“如果嫌疑人没有说谎,那么,案情就要回到最开始,你说得对,为什么是夹竹桃,这是个关键。”

程皓不以为然地挥手:“哎,没事儿,没事儿,小意思啦!”

程皓揉着太阳穴:“麻烦,真麻烦!”

夏寒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下,问:“你几天没睡了?”

夏寒温柔地笑:“好久没听你说这句话了。”

程皓勾着夏寒的肩膀,一本正经地问:“你那儿有咖啡吗?”

程皓站起来用力伸了个懒腰:“当警察本来就麻烦,还是你聪明,没选当警察。”

夏寒说:“他上次让我给他推荐几本心理学入门的书,我给他列了个单子。”

夏寒实在是懒得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纠结,扭头看向窗外,看到窗外的景象,嘴角勾起温柔的笑:“雪停了。”

程皓不满:“你找他干吗!”

窗外的雪终于停了,出了太阳,阳光灿烂但温度却是冷的,到处一片银装素裹。夏寒忍不住把窗打开了,楼下院子里有人在扫雪,混合着笑声悠悠荡荡地飘上来,听起来热闹又诱人。程皓探头往下看了一眼,被满地雪光晃了一下眼睛,他定了定神,收回目光重新站稳。

夏寒敲敲他的肩膀:“谁找你啊!我是来找方贺的。”

空气清新,有湿润的雪的清香,他顿时来了兴趣,套上外套,兴奋地说:“我下去凑个热闹,你要不要一起?”

程皓反问:“不是你来找我吗?”

夏寒后退一步,双手捧着装满热水的杯子摇摇头:“太冷了,不去。”

夏寒莫名其妙但习以为常,非常平静地推开他的手:“又干吗啊!”

程皓从口袋里翻出双手套扔进他怀里:“走吧,冻一冻,清醒一下,有利于思考。”夏寒虽然还是一脸的不情愿,但还是把杯子放下了,于是程皓上手直接把他推出门去。

他和程皓的目光对视,只一瞬间,程皓跟一只活泼的金毛那样从凳子上跳起来,直扑向夏寒,一手揽上他的腰就把人给推出去了。

下过雪之后确实很冷,这场突如其来的降温让人猝不及防,不过由于望海市实在是很少下雪,尤其是还下了这么厚,以往办公室里一个个黑着脸严肃工作办案的人,这会儿都变成了3岁小孩,笑声此起彼伏,跟进了幼儿园似的。尤其是刑警队二组那几个刚刚还睡得东倒西歪的,现在全都跑出来撒欢了。也可能是因为已经抓到嫌疑人的关系,大伙儿心情都很好,吵吵闹闹地一起扫雪,没扫几下就挥舞着扫帚打来打去,掀起雪花飞扬。张凡凡是唯一一个认真扫雪的人,她自带冰山气场,基本上往那儿一站,没人敢来找她麻烦,连打闹都是绕着她走的。

望海市冬天很少下雪,更别说是这种鹅毛大雪。外面的世界一片银装素裹,他觉得自己现在非常需要一杯咖啡来温暖自己,用咖啡豆现磨现煮的,就算不加奶和糖都行。然后他听见轻缓有节奏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听起来格外熟悉,程皓抬起头,看到夏寒站在门口,维持着一个要敲门的姿势。门开着,他原本习惯性地想要敲门,但是发现屋里睡倒了一片且睡得毫无形象,于是及时收住了动作。

周晴向来对做好事很积极,扫雪当然少不了她,不过闹事儿她也最积极,一会儿朝着这个扔一捧雪,一会儿捏个雪球扔到那个人的脖领子里,然后自己站在原地,开心地都快笑疯了。当然这种身体力行作死的后果就是,没过多久,大伙儿就统一阵线,开始集体追打她一个。周晴体能不行,被围追堵截了半天,跑得气喘吁吁。她从张凡凡身边钻过去,躲过一个迎面砸过来的雪球,得意地回头做了个鬼脸。结果她脸上得意的笑还没消散,又有两三个雪球从不同的地方朝她飞了过来!周晴眼看着自己四面楚歌,无路可逃,只能转身,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往台阶上跳!下过雪的大理石台阶格外滑,周晴一脚没踩稳当,直接就着脸着地的劲头就往前扑倒!周晴一边往前摔,心里简直欲哭无泪,下意识地脑海里空白一片,只能闭紧了眼睛,双臂努力往前撑,想要保护自己摔得不那么狠。

他看着桌上一堆七零八落的速溶咖啡袋,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很不喜欢喝速溶咖啡啊!办公室里已经睡得东倒西歪了,只有他一个人睡不着,扭头看着窗外大雪纷飞,越来越觉得内心此刻比外面的天都要冷。

但是,她伸出去的手并没有触碰到冰冷的地面,而是感觉到柔软微凉的触感,一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悄无声息地接住了她,她跌在他的臂弯里,迎面而来的,是混合着咖啡与牛奶的气息,香甜醇厚,令人心安。周晴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抬起头,此刻从天空洒下来的阳光,将他的身形描绘出温柔轮廓,那双眼正关切地望着她,眼底落满了焕然星辉,太过明亮,让她不敢直视。她如同受了惊吓的小麻雀,连忙从他怀里跳出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羞涩地捏着衣角。

他是真的累了,至少,他自己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点。程皓去洗了把脸,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肚子不饿,又或者是已经饿过了的原因,他抬手看了看表,食堂早就过了饭点,应该也剩不下什么菜了。

他往上推了推金丝边框眼镜,嘴角浮现出笑容,如同开启久封的酒,醇香在每个眼波荡漾的梦里。他的目光同笑容一起拂过她心上,却将温柔内敛,只剩初见一般的平静问候:“没事吧?”周晴飞快地呼着气,明明是大冷天,可她还是感觉脸颊需要急速降温。

程皓把脸埋在手掌里,用力吸了一口气,有些脱力地回答:“嗯。”

程皓从旁边懒洋洋地晃悠过来,开口插话说:“走路小心一点嘛!小不点儿!”

周志东走过去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捏了一下,然后说:“你也辛苦了,一会儿去食堂吃点东西,回去睡一觉,再回来处理后续吧。”

周晴皱着鼻子狠狠瞪他:“不要叫我小不点儿啦!哼!再喊就翻脸信不信!”

周志东看他暴躁到有点难以控制的样子,只能厉声喝止住他:“程皓!”程皓抓着自己衬衫的领口拼命地往外拽,看起来就快不能呼吸了,周志东这一声倒是让他清醒了过来,触电一样地松开自己的手。

程皓抬手比划着他和她之间的身高差,贱兮兮地用嘴型喊着:“小不点儿,小不点儿。”

他的脑海里翻涌起无数画面,舞台在风中的倒塌,水箱崩裂,何兴远的尸体,白色夹竹桃花……他越想越乱,越想越急:“那花……花是有毒的!一定有别的寓意,一定有!一定有的!”

周晴气得直跳脚,但是又不敢真的打他,夏寒这时候单手撑在程皓的肩上推了他一把,半笑半嗔地说:“欺负新人,显得你很有本事是吧?”

程皓一听周志东的语调高了,声音不自觉地也被他带得高了八度:“师父,真相一定不是这样的!”

程皓被他说得完全没脾气:“好啦好啦,我不逗她了还不行嘛!”

周志东跟着忙了一天一夜,火气也跟着噌噌见长:“怎么没破啊!董志都已经认罪了,你到底还纠结什么呢!”

夏寒转过头看周晴,脸上的笑容得体又优雅:“他这个人,一贯都喜欢胡说八道,你别介意。”

程皓扶着后颈,把僵硬的脖子扭来扭去地活动,就是觉得别扭:“可是……这案子还没破啊!怎么能就说是董志一个人干的呢?”

周晴哪里还顾得上跟程皓生气,用星星眼看面前的人,话都说不顺溜了:“没事,没事,刚刚,谢谢你啊!”

周志东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能安慰他:“现在只是案情通报,还没定案。已经过了36小时了,警方不能一点消息都不给,董志不是也已经认罪了吗,说出去也是合理的,我们也没冤枉他对不对?”

程皓被彻底无视,干脆跳下台阶,晃荡到围观的人群里去,提高了语调,似乎故意说给谁听一样:“唉,重色轻友啊!”

他不满地对周志东念叨:“师父,不能就这么定案,董志背后一定还有一个人,那个在现场尸体旁边放夹竹桃标本的人。”

夏寒瞪他一眼,只是对周晴笑道:“不客气。”

程皓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叠,抵在额头上。他想不出来,没有任何头绪。周志东原本站在窗边接市领导的电话,刑警队卡在时间线上如期破案,新闻宣传处的消息都已经发了出去,媒体也都及时做了案情通报,上下都很满意这个结果。只有程皓在纠结,他连续熬了两个晚上没睡,眼睛里都是血丝,胡子拉碴的。

周晴鼓起勇气朝他伸手,自我介绍:“我是信息科的周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此时,36小时的期限已经到了,董志也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是,真相,现在似乎才只展露出了庞大冰山的一角。

夏寒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礼貌地伸出手,与她轻轻握了一下:“你好,我是夏寒。”

程皓用手撑着眉心,感觉有点乏力:“不是董志的……那又会是谁的呢?”

很久之后,当夏寒再次回忆起这次相遇,他忽然想念她被冻红的脸上泛起的羞涩笑容,还有在她背后,阳光照在雪地上,折射出这个世界上,他所看到的,最美丽的一道光。那一瞬间,曾经照亮他的生命。但是那时候,他们都没有留意如此转瞬即逝的珍贵。

方贺继续说:“所以我觉得这个夹竹桃的标本,应该不是买的。”

程皓摇着头继续感慨某人“重色轻友”,张凡凡拎着扫帚从他身边冷漠地经过,顺路丢下一句:“谁是色?谁是友?”

程皓皱紧了眉头:“有毒的花啊。”

夏寒目光撇过来,抿着嘴角笑:“狐朋狗友,不要也罢。”

方贺点头:“夹竹桃的叶、树皮、根、花和种子里都含有配醣体,所以毒性非常强,人或者牲畜如果误食的话,最严重的结果是会导致死亡。”

大家都憋着笑不敢出声,程皓抬手点点夏寒,皱起鼻子做了个万分嫌弃的表情。他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的,但是被突然而来的一通电话给打断了。

程皓一愣:“有毒?”

大家嘻嘻哈哈地继续打闹,但是程皓背过身接电话,听着听着,神色却越发严肃起来:“是,是,我知道了,我马上去。”

方贺又捧着本子开始念:“我去批发市场问过,他们一般只卖树叶标本、蝴蝶标本等等。学校里的植物标本大部分都是老师自己手工做的,我拿着证物的照片去了几家小学,问过自然老师,他们都说很少有人会用夹竹桃做标本,因为夹竹桃有毒,他们都会告诉学生要尽量不去接触,所以更不会带他们做标本了。”

阳光灿烂,可气温仿佛瞬间降至冰点。程皓一言不发,沉默地快步转身,跑上台阶,匆匆穿过市局的大门,只留给所有人一个严肃的背影。

程皓手里转着自己的手机思考问题:“这种标本能买到吗?”

周晴眨巴着眼睛看夏寒:“他怎么了?”

方贺立刻就不好意思地笑了:“检测不出来,就是我有花粉过敏,嘿嘿……那啥,工具箱里的工具我也检查过了,痕迹那边说,也没有发现类似植物的纤维。”

夏寒摇头:“不知道,可能是有什么急事吧。”

程皓说:“花粉也能检测出来?”

程皓走得很快,他直接去了后楼的禁毒大队,迎面副队长老侯已经等在那里了,支队长带人去了外地协助办案还没回来,所以队里现在都是老侯在帮着管,老侯见他快步迎上来,十分亲切地问候说:“程队。”

方贺依依不舍地放下本子,说:“亚硫酸溶液没有,吸水纸也没有。董志家里不但没看到夹竹桃的花和叶子,连花粉都没有……”

他看起来也十分疲惫,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程皓当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个人握了握手,程皓跟着他沿着长长的走廊,一边肩并肩往里走,一边说:“周局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让我尽量配合你,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程皓扫了一眼桌上摊开一排的证物袋:“结论是?”

老侯说:“有人想见你,就是那天你亲手抓到的那个毒贩,叫阿华的。”

二组全员都在办公室,其中戴一副大黑框眼镜,穿着格子衬衫,一副宅男模样的高个子警察,头发乱得跟鸡窝差不多,他负责整理现场证物,程皓回想了一下,他应该叫方贺。方贺的本子写得很凌乱,程皓瞥了一眼发现半个字都看不懂,就跟看天书一样。然而方贺却对自己的本子非常宝贝,双手捧着本子兴致勃勃地念:“我在网上查过了,制作标本,首先要对植物进行脱水干制,所以需要吸水纸,另外在制作白色标本的时候,还会把植物放进1%~4%的亚硫酸溶液当中,然后放到日光下暴晒,直到标本漂成雪白为止。”

程皓一愣:“什么?阿华?谁啊?啊,我想起来了……”

程皓眼睛顿时亮起异样的光:“我去再检查一遍董志家里找到的证物!”制作标本需要经过很复杂的过程,他现在回想起来,董志的家中并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制作标本所用的工具和材料。

老侯解释说:“审了两天了,他一开始什么都不肯说,刚刚才松了口,但也没说别的,就说要见你。”

张凡凡不再跟他僵持,只说:“董志说,白色夹竹桃的标本,不是他放在何兴远身边的,我觉得他不像在说谎。”

程皓懵了:“什么情况?这话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啊。”

程皓深吸了口气,说:“不用,我能控制好情绪。”

老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不过,他的口供很重要,清迈那边据说贩毒集团的变动很大,我们需要他提供更多的具体信息,也许他愿意见你,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张凡凡说:“我来问,你去睡一会儿。”

两个人走着走着就到了审讯室门口,老侯正要推门,程皓突然抬手拦住他,说:“等一下。”

程皓站直了,揉揉眼睛,又撸了一把头发,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儿:“没事儿,就是没睡好。”

老侯不解,程皓指了指隔壁的房间,说:“给我5分钟。”

张凡凡没回答,又问:“累了?”

审讯室隔壁一般都是单向玻璃,从外面能看到审讯室里的情况,录像和监听设备也都安排在这里。老侯虽然不知道程皓想干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毕竟他们已经熬了两天了,如果再不问出点什么,也确实是很憋屈的。假如程皓能打破这个僵局,他想干什么,也都随他去好了。

程皓冲她挤着五官勉强笑了笑:“一会儿给你冲,行吗?”

程皓在大幅玻璃前站定,双手抱在胸前,用审视的目光望着玻璃那一端的阿华。他只是看着,一言不发,空气沉闷安静,连呼吸的声音仿佛都听得格外清楚。中年男人,如同他第一次见的时候一样,气场很沉,看得出是久经历练的,不像个穷凶极恶的毒贩。他看起来很平静,至少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看不出他内心所想。

她走过去,朝他伸手:“咖啡呢?”

程皓问:“他这两天一直都这样吗?”

她出门就看到程皓背抵着墙,仰头望着天花板,手里拎着个空杯子发呆。

老侯点点头:“是,给饭给水都照常吃喝,就是问什么都不说。”

他满脸疑惑,张凡凡盯着看了一会儿,合上面前的文件夹,说:“你先休息吧。”

程皓拿起一边的笔录,上面一片空白,他微微一笑:“脾气挺硬。”

董志看了看,摇头:“茉莉?还是芍药?”

老侯颇有感慨:“确实是个硬骨头,他硬扛着,我们真是拿他没辙。”

张凡凡又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程皓稍稍眯起眼,目光转回阿华身上,落定,然后从上到下扫了两圈。老侯不解地跟着看去,程皓在这方面向来表现得神叨叨的,目光阴晴不定,但却又泾渭分明,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董志坚决地摇头:“没有。”

他真的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阿华看了5分钟,然后捡起桌上的一支圆珠笔,在指尖上转了一圈,往本子上一扣,清脆的“啪”一声,跟着嘴角勾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我看他还能硬多久!”

张凡凡追问:“你确定你离开的时候,何兴远的身边,并没有这个?”

老侯小心地问:“程队,你,有把握吗?”

董志张大嘴巴开始摇头,他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撑在桌上:“不是,我没见过这个。”

程皓咧着嘴笑出一排白牙,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放心吧,我会读心术,所以,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张凡凡从证物当中抽出白色夹竹桃的标本,推到董志面前:“这是你放在何兴远尸体旁边的吗?”

老侯还是不太放心:“要不要我找个人陪你一起进去?”

董志说:“没错,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看到她被车撞了。那辆车把她卷到车底去了,那么大的雨,当时我就觉得她应该活不了了。”

程皓轻松地摇手拒绝,笑着说:“人就不用了,要是有咖啡,麻烦给我来一杯。”

张凡凡没理会他出门,又对董志说:“但是你没见到方虹。”

老侯迭声说:“有!有!”

程皓被她打岔才稍微冷静了些,他摸了摸脸,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点过激了,于是站起来,顺手把自己的杯子也端出去了。

程皓果断地推门走进审讯室,目光放低,正巧阿华听见动静看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阿华悠悠地笑着说:“你终于来了。”

张凡凡突然用手肘推了一下程皓,说:“能帮我拿杯咖啡吗?”

这话里程皓听出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他却不戳破,只是随手把本子往阿华面前一扔,也不坐下,而是找了个在阿华视线斜对面的一面墙,直接懒洋洋地靠上去,跟没骨头的水母一样。老侯在单向玻璃的另一端继续监听,他们的对话清楚地传到他的耳朵里,画面也同时被审讯室里的摄像机记录下来。

董志冷笑:“何兴远是为了给方虹治病才收了刘国强的钱,这么算起来,方虹也是帮凶,也该死。”程皓心底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暴躁,愤怒地握起拳头,在文件夹上使劲捶了一下,忍住了没出声。

程皓开始靠在那儿自顾自地转笔玩,似乎并不是来问话的。

程皓挑眉:“你连她也想杀?”

阿华见他不出声,于是自己先开口打破瓶颈:“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提出想见你吗?”

董志说:“我给何兴远的妻子方虹打了个电话,我告诉她,我手里有何兴远接受贿赂的证据,要她一个人,带上一张有5万块钱的银行卡,到滨海路中段的路牌底下等我。”

程皓连头都不抬:“不想。”

程皓提高了语调问:“后来呢?你离开现场,去了哪儿?”

阿华冷哼一声,脸上终于开始有了表情:“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董志点头:“没错。我在篷房里看到何兴远不动了,他死了,我很高兴,如果不是他,刘国强就不会知道许丽是关键证人,更不会拿到她的电话,收买了她改口供!”

程皓笑嘻嘻地把笔攥在手心里,抬头的瞬间目光已经变得无比犀利:“人嘛,总是会有点口是心非的。嘴上说不,但是身体却很诚实。”

程皓翻了翻资料:“你在周富那儿已经工作半年了,跟何兴远所在的保安公司也合作过好几次,你观察过他的工作习惯,知道他每到活动开始就会到舞台后面那个区域喝水休息,所以,你就利用当天人鱼表演的水箱,等舞台倒塌砸碎玻璃,把何兴远砸倒在你事先动过手脚的电线上,水箱里的水加速导电,电死了何兴远。是吗?”

他的目光让阿华心中一凉,如同锋利至极的手术刀,瞬间将他剥皮拆骨头,直达心底。阿华垂在桌子底下的手交错着攥紧了一下,才又缓缓张开。

董志点点头:“我在演员休息区的篷房里,那里是安全区域。”

程皓清楚地注意到了他的这个动作,扬起下巴笑了:“看来,你有心事。”阿华的表情已经恢复之前的镇定,抬头看他,目光平静,似乎在用无声表示程皓的推测是错的。

程皓喝了口咖啡,梳理了自己的思路,问:“舞台倒塌,何兴远死亡的时候,你就在旁边,是吗?”

程皓走到他面前,随意地往桌角一坐,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我在九山区派出所待过一段时间,我记得有一天,有一对夫妻来报案,是我做的笔录。妻子说,她下班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抽屉被撬开,里面的钱被偷了。她在说话的时候,我看到她丈夫的手,慢慢地从桌面上移动到了桌子底下,呐,就像你现在这样。”他抬手指了指,阿华仿佛一下子慌张了起来,戴着手铐的双手重新放上桌面,不自然地交握着。

董志戴着手铐的双手冰凉,握在纸杯上取暖,却仿佛被突然烫了一下,他连忙把手收回到了桌子底下,才觉得好了一些。张凡凡翻出从新金县公安局要来的卷宗,他们的确发现刹车有被人破坏的痕迹,推测许丽醉酒驾车并不是导致车祸的直接原因,但是在县辖区内几次排查,都没有找到可疑人员。程皓接过来翻着,现场照片拍摄得很清晰,他闭了闭眼,果然如他所料,没有白色夹竹桃标本,只是何兴远有。

程皓笑着又说:“后来我把他们夫妻俩分开单独问了一下话,让他们把事情倒过来说,你猜猜,谁偷了抽屉里的钱?”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我知道她经常出去应酬,喝酒之后还坚持自己开车,就偷偷去停车场撬开她的车,在她的刹车上动了手脚……”

阿华似乎懂了些什么,肩膀瞬间垮下来:“丈夫。”

许丽是第一个。

程皓点头:“你知道是什么让我起了怀疑吗?”

董志在董明娜的墓前痛哭一场,他的妻子早逝,和女儿相依为命多年,却没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女儿死去整整三年,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他决定自己动手,为女儿报仇。

阿华苦笑:“是手。”他的语气已经不如之前那么从容,气势上率先就输了一半。

整个过程正如他们所料,金华会所案件结案之后,董志一直都对结果存疑,那位关键性证人许丽不久就离开了贺州,董志四处寻找,终于在望海市所辖的新金县找到了她,发现她竟然在当地包海搞养殖,开着名车,家里还盖起了别墅。董志找私家侦探调查了她很久,终于拿到一段她喝醉酒之后与丈夫对话的录音。原来她收了刘安的父亲刘国强一大笔钱,在警方那里更改了口供,帮刘安脱罪。后来私家侦探又找到了刘国强以前的助理,从他口中得知,刘国强曾经给过一个叫何兴远的派出所民警35万现金,帮助他的妻子方虹交手术费。可是私家侦探拿到的证据都是通过非法渠道获取,不能作为提交警方的证据。

程皓双手撑在一起,居高临下般地笑着看他:“把双手藏起来,这种远离动作是典型的心理逃跑反应线索。你有非常愧疚,不想面对的人或者事情,对吗?”

程皓看到董志的瞳孔放大了稍许,然后重重合上眼,双手用力揪住了裤线,整个肩膀都垮了下来。他知道,从那一刻开始,董志已经彻底向警方妥协了。

阿华仰起头看他,说:“我可以把你们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张凡凡跟着补充了一句:“你如果不肯合作的话,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也没有人能为董明娜讨回公道。”

程皓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很抱歉,我这儿不接受讨价还价。”

他放下电话,回头对董志说:“贺州市刑警队已经开始重新对金华会所的案子进行调查取证,我答应了他们方队长,今天晚上6点前会交给他一份你的口供,这份口供到底要写什么,我希望,你仔细想清楚。”

阿华说:“你放心,我不是为自己求情,干我们这行,被抓到了就注定是个死,我早就看开了。”程皓飞快地回忆着阿华的资料,明明是单身,能让他产生愧疚和逃避情绪的人,又会是谁呢?

市局的车早到了10分钟,张凡凡原本想坐到董志身边,结果程皓抢先挤了进去,占了那个位置,张凡凡瞪他一眼,程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那根烟拿出来在手上转,眨着大眼睛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张凡凡面无表情地上车,坐到董志的另一边,顺便卸掉他一只手的手铐,铐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程皓彻底傻眼,张凡凡把目光移开看窗外,懒得理他。警用面包车宽敞,3个成年人坐这个后座倒也不挤,只是都坐在一排看起来挺奇怪的,程皓没办法,只好磨蹭磨蹭挪动到门口的单座上去了。张凡凡看着他靠在座位上,只露出后脑勺上的一缕头发在那里微微地晃,终于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不过程皓补眠的计划总是出岔子,他们开上高速不久,他就接到了贺州市刑警队大队长的电话,主要还是关于金华会所那个案子的,程皓话说得很客气,事情也都答应得十分爽快。

阿华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我有个妹妹,现在还在读大学,我们的父母死得早,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他在心里迅速倒回到刚才他们俩的对话,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回去路上让他休息的事儿,刚想再辩解两句,张凡凡根本没理他,已经走了。程皓心里顿时有种感觉,他就跟新生的海浪一样翻腾到不行,结果一个后浪打来,他直接让人拍到沙滩上了。明明应该觉得十分不爽,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咖啡的关系,心里却是暖的。

他垂下头,双手不自觉地垂下去,放在自己的腿上:“你们能不能不要告诉她关于我的事,我死了之后,也不要通知她,就当她,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哥哥吧!”

没头没尾的,程皓差点一口咖啡呛进气管里,诧异地抬头看她,眨着眼睛很无辜的样子:“什么定了?”

程皓眼中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悲伤,但只是一瞬间就收敛干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张凡凡吃得少,很快把东西都吃完,然后收拾好站起来,对程皓说:“就这么定了。”

阿华笑得很无奈:“一开始,我只想赚钱供她念书,给她存够嫁妆,好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但是,谁会嫌钱多呢?尤其是当你习惯了这种生活之后……”

程皓也看不出她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也猜不到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低头瞥了一眼她的坐姿,脚尖还是朝着自己的,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嗯,还好,她至少没有不想跟他坐一起吃饭。

程皓反问:“这样的要求,你为什么不直接跟侯队长说?”

程皓摆摆手,大口把咖啡灌下去,烫得吐舌头:“不用不用,我不困。”张凡凡瞪他一眼,不说话,继续埋头喝粥。

阿华瞟了一眼门口,外面空无一人,他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因为,我不相信他们。”

张凡凡平静地喝了一口粥,说:“回去路上我看着,你睡会儿。”

程皓笑了:“你相信我?”

程皓大口咬着包子,很没吃相:“没事儿,扛得住。”

阿华点头,他盯着程皓,一字一顿地说:“没错,我只信你。”

张凡凡给自己买的也是包子,小口嚼着,咽下去才问:“你一直没睡?”

程皓歪头看他:“看来你对我这个人有点误解啊!我跟你说,我可向来都不是那么靠谱的。”

程皓感激地双手合十冲她摇了摇:“好人啊!”

阿华摇摇头:“不,你不会。”

张凡凡回来的时候还给他带了一杯咖啡,不知道是从哪里买的,竟然还是热的,程皓愣了一下,张凡凡淡淡补充了一句:“不是速溶的。”

程皓挑眉:“何以见得?说个理由来听听,如果我觉得有道理,我就答应你。”

张凡凡说:“我知道。”程皓看着她走了,用手擦了擦额头,看着一手的汗,去找地方洗脸。

他转头看向开着的摄像机,想象着老侯在对面急得坐立不安的样子。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老侯确实快要坐不住了,就算他是个老实人的脾气,但也受不了程皓那个一句话说一半留一半的调调,阿华的条件在他看来是完全可以答应的,他实在搞不懂,到底程皓为什么非要一门心思地弄明白阿华的目的和用意。然而程皓才不管他着不着急,他朝着摄像机镜头斜斜挑了个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就听到阿华漠然地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听这个理由。”

张凡凡点点头,转头出去找早点摊,程皓喊住她,说:“给董志也带点。”

程皓皱眉,转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俯身双手撑在他面前的桌上:“哦?”

程皓正双手叉着腰喘气,听了当即笑出声来,连声说:“我错了!我错了!有包子给我来两个包子就行,要肉馅的。”

阿华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程皓长着一张英气十足的脸,眉目轮廓分明,凝眉则厉,气势冷若深冬寒月,但他笑时却又如同阳光般灿烂迷人,一体两面,让人捉摸不定。

张凡凡沉默了片刻,认真地问:“雪糕行吗?”

他问:“你确定要知道?”

程皓随手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在她面前停下脚步,说:“谢谢啦!随便来点儿,什么都行!”

程皓点头,身子再前倾稍许:“我确定。”

张凡凡很平静地问:“我去买早点,你想吃什么?”

阿华清楚地知道摄像机镜头的位置所在,程皓此刻所站的位置看似随意,其实却恰好挡住了镜头,虽然审讯室的四个角落也都安装有摄像监控,但是,它们离得不够近。阿华偏头稍许,缓慢地用唇语轻轻勾勒了两个字出来。程皓看懂他的口型,撑在桌上的手骤然收紧了一下,只是瞪着他,却没有开口说话。他毕竟还是沉得住气,虽然心中波涛汹涌,但表情依然控制得非常好,在老侯看来,他仍然是那副懒洋洋却又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样子。

张凡凡揉了揉发酸的肩膀,把头发绑起来,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有点儿长了。市局派来的车估计7点才能到,她计算着时间,拿了钱包去找地方买早点。出门看到程皓在院子里跑步,他还穿着衬衫,袖子挽上去,头发塌下来,湿漉漉的,冬天的时候太阳出来得有点晚,五点半的时候天刚刚亮起来,它就像是从黑暗里跑出来的,背后还披着一层沉暗的光,像神话传说里,路西法堕天时张开的巨大黑色翅膀。

但阿华清楚地看到了那一刻他手上的动作,深知自己猜得不错,又说:“我愿意以我妹妹的名义起誓,这件事我不会再告诉任何人。”

早上五点半。

程皓叹了口气,随手往录像机的方向一指:“你现在这么说,跟告诉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程皓和张凡凡等市局派来接他们的车肯定是早上,因为董志在贺州市滨江派出所的审讯室里始终一言不发,谁都拿他没辙,程皓干脆放弃了问话,直接在审讯室里陪着他坐到天亮。张凡凡原本想陪他一起守着,但后来实在熬不住,被程皓赶去沙发上眯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披着程皓的外套,带着干净的洗衣液的清香,没有烟草呛人的味道。张凡凡抱着外套有片刻失神,但瞬间清醒过来,坐起来拿手机看时间。

阿华笑着摇头:“不,这不一样。”

望海市突遇降温,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地悄然而至。

程皓扁着嘴做出一个不耐烦甩手的姿势:“行了行了,我答应你了,你说吧,你还知道什么?”

董志看起来又苍老了不少,佝偻着腰背,低着头看桌面。程皓端了两杯咖啡进来,热腾腾的,带着熟悉的速溶咖啡的味道。他递了一杯给董志,另一杯移过去放张凡凡面前,她推了一下,看起来并不想要,程皓于是自己端着喝了两口,胃里终于暖融融的,有了点温度。

阿华的目光迅速沉下去,语气深邃,带着几分诡异的畏惧:“宋濂,我的上家,是宋濂。”

审讯室里,张凡凡调亮了灯光。

在那一刻,程皓和老侯的脸色,同时变得十分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