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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周晴趁机小声问:“爸,刚才那个人是谁啊?刑警队新来的人吗?”

周志东一边低头看着,一边拔掉笔盖,准备在上面签名。

周志东的名字签了一半,停笔瞪她:“你这丫头,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周晴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的背影走远,这才转回头,把手中的文件夹递给周志东,顺手递上一支笔:“这是申请对何兴远及方虹的银行个人账户进行冻结调查的书面材料。”

周晴朝他嘟嘴做了个鬼脸,摇头晃脑地卖萌:“爸……”

夏寒不自觉地顿住脚步,对面周晴见到他也是一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神中带着好奇与探寻。夏寒并不认识她,只是觉得她笑得很好看,出于礼貌,他没有保持高冷,而是也回了一个礼貌的笑容。周晴看到他的笑脸,顿时有点不好意思,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小心地按了按自己发烫的脸颊。夏寒没打算做过多停留,只打了个招呼就匆匆擦肩而过。

周志东刷刷在上面空白处签上自己的名字,无可奈何地说:“那是特聘的心理辅导专家,叫夏寒。”

他转身时,正好迎上一双清澈的眼睛,周晴的眼睛弯如新月,盛满了天真清朗的笑意,就如同大地上瞬间开满了向日葵,金灿灿,暖融融。

周晴的眼睛里亮起一团小星星,慢慢重复着,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咬得很认真:“夏……寒……”

夏寒后退了半步,颔首,对周志东笑了笑,说:“您忙,我先走了。”

周志东皱眉:“不能影响工作,不要去烦人家,听见了没!”

“周局!”这时候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周志东看到周晴迎面快步走过来,手里捧着个文件夹,敞开着,里面放着两页打印出来的纸张。

周晴用力点头,接了文件,笑得非常像一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谢谢周局!”

周志东定神看了看他,夏寒看起来年轻英俊,笑容温柔,只是眼睛里却是冷的,没有表情,让人很难透过他的眼神去洞察他的内心世界。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带着疏离与防备,看似亲近聊天,实际上,相隔甚远。

她兴高采烈地把周志东签了名的文件传真给银行,把与何兴远一案有关的银行交易资料调取出来一一对照研究,很快确认了何兴远每月固定汇款接受账户的所有人。

夏寒说:“人各有命,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

程皓那时候还在派出所里跟民警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周晴把那个人的信息发到微信群里,并做了解释,这是一个公益基金会关于甘肃贫困学校接受捐款的指定账户,程皓看了一愣,随即抬头问:“何兴远一直在资助贫困山区的学生,这事儿你们知道吗?”

周志东叹了口气感慨:“损失啊……损失了个人才。”

大家都摇摇头:“没听说过。”

夏寒无奈地摊开双手:“体能最后一名,射击成绩从来没及过格,老师们都觉得我不适合当警察,后来我发现自己对心理学比当警察更感兴趣,就转学了。”

“他从来没提过。”

周志东愣了一下:“那怎么?”

程皓飞快地打字:“从什么时候开始资助的?”

夏寒淡淡一笑:“不骗您,其实我以前确实念过警校。”

周晴回复:“2014年7月份开始汇出去的第一笔钱。”

周志东知道夏寒看人向来很准,只是他从来不多话,也不多问,遇上了才开口说那么一两句,也都不会问到涉嫌保密的案情上去。他拍拍夏寒的肩膀,说:“看人这么准,很有当警察的天赋啊!”

张凡凡这时候也问了何兴远的父母,他们对此也一无所知。

夏寒笑了笑:“看来我猜得没错。”

程皓推测:“看来,这些资助是从何兴远辞职之后开始的。”

周志东点了点头:“没错,他确实是个司机。”

他摸着下巴正在思考,周晴又在群里说:“我刚联络了那个公益基金会,他们查到,何兴远除了资助这个贫困学生之外,还给一所希望小学捐了一笔钱,帮他们建了一间图书室。”

周志东挑眉,夏寒看出他的疑惑,于是开口解释:“他的鞋底,右脚比左脚要薄一些,前脚掌的磨损很大,应该是个以开车为职业的人。”

程皓越听越觉得事情不对:“他捐了多少钱?”

夏寒看似不经意地问:“是个司机?”

周晴回复:“5万。”

周志东其实上午才见过夏寒,见他追着那司机转头看过去,于是问:“怎么?”

张凡凡起身跟何兴远的父母告别,眼神里充满疑惑,程皓跟她有相同的疑惑:“何兴远到底哪来那么多钱?”

夏寒正巧送报告经过,与那司机打了个照面,他停下来看了那人一眼,转身正好迎上周志东,就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周局。”

周晴说:“何兴远和方虹的账户里都没有这么大笔的资金往来记录,我问过医院,他们说,当时住院费和手术费何兴远是直接交的现金。”

司机的脸都青了,连声喊冤:“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这!这怎么可能嘛!”按照流程,司机被扣留在市局协助调查,他被带出审讯室的时候还是一脸崩溃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委屈。

程皓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次,说:“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方贺给他看发现方虹尸体处的监控录像,上面清楚地显示,原本路边并没有尸体,但是在面包车开过之后,一具尸体就出现在了路边,翻滚了两下,脸朝下趴在了草丛里。

张凡凡坐进车里,低头打字,跟在他的后面说:“那笔钱的来路,有问题。”

司机辨认了一下,很快摇摇头。方贺又拿出何兴远的照片给他辨认,答案依然是不认识。

程皓抬头问几个民警:“何兴远辞职之前,都办过什么案子,能不能帮我找找相关记录?”

方贺拿出一张方虹的照片,问:“你认识她吗?”

当中有个民警点点头,说:“我带你去找所长。”

司机摇摇头:“我真的没有看到!我中途停过车,前面后面什么都没有,我还以为自己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呢!吓得我全身都是汗,我开出去能有十多分钟吧,雨小了点,过了一个拐弯,地上积水特别深,蹚过去之后我的车才好了,我吓得腿都软了,赶紧加速就跑了。”

程皓一边跟着对方快步走向所长的办公室,一边给张凡凡发微信,说:“过来帮我个忙。”

方贺说:“你没有看到自己撞了人?”

张凡凡很快赶到,程皓正窝在沙发里看何兴远的出勤记录,还有经办案子的卷宗,他看到张凡凡来了,于是像看到了救星一样,朝她挥手,说:“你终于来了,太好了!快帮我看看这些,我看得都快晕了!”

“昨晚雨下得太大了,我真没看清楚,就觉得好像撞了什么东西,前挡风玻璃都碎了,可我停车去看,又没看到地上有人,所以就赶紧开车跑了。”司机颤巍巍地说,“当时我都慌了,拼命踩油门,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车子就是开不快,车速才刚过20,邪门得很。”

张凡凡默不作声地接过他手里的文件,程皓已经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你先看着,我出去搞点吃的哈!”

那司机看起来只是个很普通的工人,在视频监控录像面前,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就承认了自己撞人的事实。

他一溜小跑出门,忽然又回头趴着门框问:“你想吃什么?还是红油抄手吗?”

疑点越来越明显,肇事司机的口供就显得十分重要,到底方虹的死是意外,还是蓄意谋杀?

张凡凡猛地抬起头直盯着他看,程皓冲她懒懒一笑:“我知道,多放香菜不放醋,对吧?”他悠然转了身,晃晃悠悠走了。

“为什么方虹会在深夜出现在滨海路?我们在9点20分的时候给她打过一次电话,想要通知她何兴远的死讯,希望她能来市局认尸,但是方虹并没有接电话。方虹家住长兴路,到滨海路需要至少20分钟,很明显,她是特意过去的。”方贺列出一张通话清单,“9点20分之后,方虹接到了两个电话,分别是在9点25分和10点38分,打电话给她的是同一个人,但是电话号码是个无效登记的匿名号码。”

张凡凡捏着那份文件,面无表情地发愣了3秒钟,等她低下头时,那些文件上的字却仿佛一个一个都飞了起来,在她的眼前盘旋,晃得她眼晕。

因为车牌被拍得很清楚,所以司机很快就被找到了,连带着撞人的车也被扣留下来协助调查。

原来,他还记得,什么都记得。他记得她不会缝扣子,记得她喜欢吃红油抄手,就连多放香菜不放醋的习惯也记得。可是,他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对当年的事情,没有做过半句解释。

方贺握拳捶了一下桌子,说:“得去查查这辆面包车,把司机带回来问话。”

张凡凡默默地把掉落下来挡在额前的碎发别在了耳后,她想起她和程皓上次一起去吃红油抄手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头发长了,差点掉到碗里去,程皓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支发夹,笑嘻嘻地帮她把头发别了起来。

周晴把徐晓蒙叫过来一起看视频,大家都目瞪口呆,因为谁也没见过这种诡异的状况。徐晓蒙摸着脑袋难以置信地说:“真是苍了个天了!怎么会这样?这就是说,方虹曾经在10点40分的时候被一辆经过的面包车撞了,然后尸体出现在4.5公里外的路边。”

他说:“明天我有空,陪你去剪头发吧!”

周晴当天就调取了案发时间内滨海路中段的视频监控录像,在画面中可以看到,方虹第一次出现在视频中的时间,是晚上10点38分,出现的位置,在距离案发现场4.5公里外的一个下坡的转弯路口,当时雨下得很大,但是方虹并没有打伞,在雨里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模糊,不过那种焦急的神态却依然能看得清清楚楚。她躲在树下打电话,看到远处有车灯的光亮照过来,于是焦急地跑过去,迎上去,似乎在等什么人。然而雨中视线都不是很清楚,她站在山路的转弯处,又是下坡,迎面而来的是一辆面包车,车速很快,几乎是一瞬间的工夫,所有人都看着车子撞上了方虹,但是车子继续向前开去,方虹却不见了!

可是第二天,他并没有来。张凡凡等了他很久,最后一个人默默地把披肩的长发剪成了齐耳短发。她很想问程皓,当年,你到底为什么失约呢?可是后来她渐渐明白,就算知道了答案,他们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他们都已经回不去了。

何兴远的案件在贺州算是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而方虹车祸的案情也有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

程皓很快买回来两份红油抄手,他看起来是真的饿了,捧着碗狼吞虎咽吃得很快。张凡凡吃东西很慢,一边吃一边翻看着那些出勤记录和卷宗。民警的生活其实有时候乏味杂陈,多数都是家长里短,充满了烟火气,有小夫妻闹离婚吵架动手的,有老太太的狗爬上树下不来的,有公园里老李头和老赵头下象棋下到打架的,两个人看了一下午,程皓趴在文件堆里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张凡凡却看得很认真,挺直了腰背,像个认真读书的好学生。

程皓飞快地打字:“这笔钱的来历一定有问题!查!赶紧查!”

窗外的阳光和煦,天气温暖得不像冬天。

何兴远的母亲终于缓过来一点,慢慢地说:“后来,我问过小虹,她说已经不生气了,她知道兴远是为了她好。她决定动手术,这我才放心。”

周晴的微信很及时地吵醒了几乎要睡过去的程皓,她说:“已经证实了方虹的死因是车祸,肇事司机也找到了,检查过肇事车辆,确认是意外。”

张凡凡追问:“后来呢?”

程皓腾地一下子坐起来,诧异地说:“意外?”

何兴远的父亲回忆说:“他们那天似乎是在争执,钱,到底能不能收,具体的细节,我们也没听清楚,后来方虹就拿了包走了,兴远追了出去。我还劝他,有话要好好跟方虹说,方虹心脏不好,不能生气。”

周晴发了一小段视频过来,说:“这是技术科那边模拟的当时车祸发生的过程。”程皓点开视频,招呼张凡凡过来一起看。

张凡凡这时候在群里发消息:“何兴远的父亲说,曾经听到方虹和何兴远吵架。”程皓挑眉,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自从找到肇事司机和车辆之后,就展开了对车辆的全面检查,经过多方面的检验,确认就是撞了方虹并导致其死亡的车辆。

那位老民警又说:“听说方虹父母双亡,家里的状况还不如何兴远,又得了那个病……唉!”

市局的院子里,周晴和方贺正在给周志东讲解,同时现场正在根据痕迹检验科给出的案情猜想做验证试验。一辆与肇事车辆同款的白色面包车停在场地中央,有人在往雨刷上挂挡风玻璃橡胶圈。

程皓转着手机思考,又问:“何兴远的家境不好,那方虹呢?”

“尸体当时是在距离车祸发生地点4.5公里的地方被发现的,假如司机并没有说谎,他察觉撞人之后没有发现尸体,那尸体又是如何被平移4.5公里的呢?”方贺说,“我们在检查肇事车辆的时候,发现原来在死者附近发现的那条黑色橡胶圈,是面包车用来固定挡风玻璃的。”

大家都摇摇头,程皓眼中光芒一闪,却想起了一件事,他拿出手机飞快地在微信群里发信息,让周晴去查一查方虹那笔住院费到底是谁支付的。就算何兴远的银行账户没有显示,医院总应该会有记录吧。

程皓挑了挑眉,对着视频开始推测:“我记得当时发现尸体的时候,方虹身上的衣物不全,一大部分散落在沿途1公里范围内。假如是用黑色橡胶圈吊着她一路拖行的话,衣物与地面摩擦造成剥落的情况,是很有可能的。”

“慈善计划?”程皓也从几位民警的口中听到了同样的一个词语,他反问,“他没有说过关于资助人的事情吗?”

方贺又说:“我们猜测,当时车速过快,高速撞击,导致前挡风玻璃碎裂,橡胶圈脱落,一头套在了方虹的身上,当时正好在下雨,雨刮器是开着的,另一头就卡在了雨刮器上,方虹的身体被卷到了车底下,被橡胶圈吊着,一路拖行。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司机说他当时拼命踩油门,但是车速却一直很慢,只有20公里每小时。因为,车底下还拖着一个人。”

张凡凡在本子上一边写着字,一边问:“您知道那位老板的名字吗?或者是那个慈善计划的名字。”何兴远的父母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现场有人把重物用橡胶圈固定,吊在车底,另外一边有人开始测量距离。

何兴远的父亲说:“他说,是参与了一个慈善计划,有位老板愿意资助我们一笔费用,不过其中一部分是需要以后分期来还的。”

程皓把视频定格在某处,指着上面的一个弯路说:“这里是滨海路中段一个非常有名的弯路,坡度和角度都很大,再加上弯路上当天积水严重,车子开过这里的时候,轮胎打滑,车身发生了倾斜,因此方虹的尸体从橡胶圈上脱落,被甩了出去。”

张凡凡又问:“那您知道,当时方虹的手术费,他是怎么凑齐的吗?”

面包车开始缓缓行驶,速度很慢,但是吊在车底的重物却一直没有脱落。众人面色凝重,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包车。

何兴远的父亲点头:“是,他当时是那么说的。”

张凡凡顺着他的猜测往下说:“假如方虹真的是被拖行了4.5公里,那么她的身体与路面摩擦,在衣物被剥离的同时,磨损的尸体上很可能会留有沿途的沙土。”

张凡凡一愣:“重新开始?”

程皓点头:“我想,徐晓蒙现在应该已经在重新做尸检了。”

何兴远的母亲哭得有些哽咽,这时候还在平息自己的情绪,父亲显然要坚强一些,哽住哭腔说:“我们当时也问过他原因,他说,他说,想去找份新的工作,找个地方,重新开始。”

法医的解剖室里,徐晓蒙正在检查尸体,他从死者的尸体上提取了皮肤组织,然后对比现场取回来的沙土样本,最后得出结论:“尸体锉平面组织当中确实存在少量沙土,与滨海路中段提取的沙土样本,是吻合的。”

只是有些问题例行程序,还是要问的,张凡凡拿出本子和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得温柔一些:“你们知道,何兴远为什么要辞职,和方虹一起去望海市吗?”

于是他在报告上写下:“确认死者曾被拖行,尸体锉平面及部分骨骼受到磨损,组织当中有与沿途相符的沙土。”

张凡凡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其实并不善言谈,尤其是跟人交流,更何况要把何兴远和方虹的死讯告诉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自己想想都觉得开不了口。好在陪她过来的还有一个女民警,应该是长期做社区工作的那种,连带着一边安慰一边劝,好歹是把何兴远的父母给劝住了,老人们哭了半天,感觉一瞬间就老了十岁的样子。

很多谜团都被解开了,但是张凡凡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周晴也不明白,只是张凡凡在思考,周晴却第一时间问出口:“可是,案发现场并没有找到方虹的手机,手机到底去哪儿了呢?”

张凡凡来到何兴远的父母家,那只是一座老旧居民区的普通民房,红砖青瓦顶,楼下乱七八糟地停着车,孩子们吵嚷打闹,街上穿行着买菜归来的男女老少,是一个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地方。

程皓想了想,笑道:“我想,他们已经找到方虹的手机了。”

另一个接话:“但听说那一个手术要二十几万,所以他老婆的病就那么一直拖着,越来越严重。”

张凡凡问:“在哪儿?”

大家沉默地想了想,有人默默开腔,说:“他老婆的病,他跟所里不少人借过钱,大家知道他们家里困难,又要凑那么一大笔手术费,所以组织过一次捐款,凑了几万块钱给他。”

程皓说:“既然手机没有掉在案发现场,也不在尸体附近。我猜,那一定在肇事的那辆车上。”

几个民警脸上的表情都凝重起来,程皓也不看他们当中的谁,只是目光在他们当中环视了一圈:“他辞职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比较异常的事情?”

白色面包车一个转弯,果然,掉在车底的重物往旁边滑了出去,周志东点点头,说:“果然是这样。”

程皓把烟卷擦过鼻尖,顺手收了塞进口袋,说:“我想问问你们,关于何兴远的事。”

徐晓蒙气喘吁吁地送来尸检报告,方贺接过来看了看,走回周志东身边,说:“周局,已经证实了。方虹的尸体确实曾经被拖行,在肇事车辆上,我们也找到了一部手机,上面有方虹以及何兴远的指纹。”

那民警说:“真搞不懂你们年轻人。”

周志东点头:“看来,可以结案了。”

程皓笑笑:“想,但是得告诉自己,要抵得住诱惑。”

周晴不解地问:“为什么方虹的手机会在车上啊?”

有个看起来年纪比较大的民警说:“戒了干吗还拿着?不想吗?”

程皓解释说:“方虹被撞的时候正在打电话,挡风玻璃碎了,电话很可能是从碎裂的缝隙飞进了车里。”

张凡凡去见了何兴远的父母,程皓在所里的会议室跟几个与何兴远关系比较好的民警一起聊天,他把手机开了录音摆在一边,房间里满是烟味,几个民警都在抽烟,程皓却只是把自己带来的烟卷拿在手里转着,有人要给他点烟,他摇了摇手拒绝,说:“戒了。”

张凡凡有些忧虑:“难道方虹的死,真的只是意外?”

何兴远是个老实人,几乎派出所里所有认识他的警察都是这么说的,他踏实肯干,为人善良,谁需要请假换班,他都会第一个站出来答应帮他们替班,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大家对于他的死非常唏嘘。

程皓说:“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方虹尸体旁边,并没有白色夹竹桃花的标本,如果是同一个凶手作案,他不可能不留下标记。不过,方虹为什么会去滨海路?谁让她去的?”

贺州那边派了人过来接他们,关于何兴远的档案资料,他们拿到的其实已经算是非常完整了。不过总有些没写进档案的事情,是程皓更感兴趣的。

张凡凡反问:“难道是凶手?”

张凡凡此刻已经睡了,程皓心中庆幸她没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他抓了抓已经被汗水打湿的前额,干脆翻了张当日的报纸出来看,一张报纸来来回回地翻,一直到下飞机,其实他半个字都没看到心里去。不过,这不妨碍他适当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程皓毕竟在国外进修过一段时间的犯罪心理学,而导师也是有名的心理学研究者,在自我调节方面,他确实很擅长,下飞机的时候,张凡凡已经看不出他情绪的异状,他看起来仍是平时那副看似正经但总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要外出查案,还特意换了一套衣服,水洗白的蓝色牛仔裤加一件白衬衫,那样子终于有点儿像个警察了。

程皓点头:“非常有可能,方虹被撞的时候在打电话,那个电话很重要,也许就是凶手打给她的!”

程皓却再也没办法睡去,那个噩梦十分真实,就仿佛上一秒发生在身边,鲜血的腥气萦绕在鼻息里。他跟空姐要了一杯咖啡,窝在座位里大口往下灌,他不怎么喜欢速溶的咖啡,甜得发腻,但是却恰好能冲淡此刻心中不适的感觉。

周晴说:“是的,但是电话号码是基站打来的,无效号码。”

夏寒闭上眼睛,慢慢地,无声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程皓翻着文件念念有词:“可是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呢?还要留下白色夹竹桃花的标本,为了钱?为了私人恩怨?为了隐藏秘密?还是……为了报仇?”他眼睛一亮,突然抓起电话,打给夏寒。

他写完这句,向后靠在椅子上,扬起头,正迎向窗外洒进来的温暖阳光,那金灿灿的暖意仿佛恋人的手掌,细腻温柔,拂过他的额头,他的眉眼,他的鼻尖,他的脸颊。

夏寒正在写报告,他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穿着笔挺的衬衫和西装,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侧头看到振动的手机,似乎是不解程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给自己打电话,但还是接了起来:“喂?”

夏寒想了想,抬手在键盘上敲击,写下第二句:“你决定选择什么,你就将成为什么。”

程皓急得连开场白都不愿意说,开门见山地问:“我记得你曾经买过一本书,是关于星座和花语的?”

周志东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了句“谢谢”,倒是把饼干收下了。周志东走后,夏寒抿了一口水,觉得有些凉了,皱着眉放到一边,打开电脑。文档里只有一行字:“黑暗与光明,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夏寒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书架:“嗯,对。”

他捧来装点心的盒子,双手递过去,说:“压力大的时候,偶尔吃点甜食能舒缓心情。”

程皓说:“你帮我查一下,白色夹竹桃花的花语是什么?”

两人相视一笑,周志东站起来,夏寒看到他面前的盘子空了,于是说:“周局,您稍等一下。”

夏寒当时就懂了,说:“你等一下。”

夏寒温柔地笑着开玩笑:“我们是朋友嘛!”

他放下电话,开了免提,到书架前把书抽出来,那本书还是崭新的,一看就是平时没怎么翻过,他看着目录,翻到其中的一页,把上面的字读出来:“白色夹竹桃花,象征着纯洁不变的友情。”

周志东喝了两口茶水,说:“看来你挺了解他的情况。”

“啊?”程皓完全懵了,这跟他预料的完全不同,他说,“你是不是看错了?”

夏寒想了想,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小心理上的小毛病,类似恐高、害怕幽闭的黑暗空间这种,倒不是什么特别大的问题,我和程皓都学过心理学,在自我心理调控这方面,我想您不必为他担心,他的心理意志力非常坚定,不是一些小问题就会轻易影响到的。”

夏寒轻哼了一声:“不信我,就不要来问我。”

周志东点点头,语气不确定地说:“我不知道他的情况到底好了多少,他的警觉性一直很高。”

程皓摸着头,手上转着一支笔:“不对啊,要是白色夹竹桃的花语是友情,难道凶手跟何兴远是好朋友吗?这不合情理啊!”

夏寒反问:“所以从他回国之后,您一直安排他在九山区,是希望能让他逐渐自我调节恢复?”

夏寒说:“原来是瞎猜的,都说了不能靠直觉,警察办案是讲证据的。”

夏寒弯起眼睛,看起来神色温柔,但又仿佛洞察一切:“看来,他的上一次心理评估,结果非常糟糕。”周志东无奈地摇头。

程皓不服:“喂!到底我是警察,还是你是警察呀!”

周志东皱了皱眉,又说:“他是个好警察,也是我教过的,最出色的徒弟。”

夏寒很直接地说:“你是警察,所以,麻烦你自己去查,不要总来问我,好吗,警察同志?”

夏寒点点头,把小警察的杯子里的咖啡倒掉,自己倒了杯热水,在周志东对面坐下,彬彬有礼的态度:“我不想在接下来对他的心理评估当中开后门。”

程皓被怼得没脾气:“好吧……真的没有别的花语了吗?”

周志东咬碎饼干,舒适地双肩都放松下来,问:“他的情况实在是有点麻烦,不过,还没有严重到影响他的工作的程度,我相信,他依然是位称职的警察。”

夏寒对他无可奈何:“夹竹桃有红色、白色和黄色三种,其中红色夹竹桃的花语是咒骂,白色和黄色都寓意友情,但这两种颜色都是人工培育出来的品种。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你再问我,我确实也不知道了。”

他看到周志东正在吃桌上刚刚小警察没动的饼干,不动声色地把茶杯捧过去放下:“我一直在等您把程皓的心理评估报告发给我。”

程皓只能暂时放弃这个想法:“好吧,那谢谢你了。等我回去请你吃饭。”

夏寒从茶叶罐子里倒茶叶,他的双手十指修长白皙,泡茶的动作看起来赏心悦目,随着白骨瓷杯子里沸水的注入,茶叶慢慢绽开。

夏寒说:“吃饭就不必了,正常的心理评估倒是需要做一次,你有空来我这儿一趟吧!”

周志东正被满屋子咖啡味熏得头痛,一听有茶可以喝立刻就精神了:“铁观音就行。”

程皓听到“心理评估”四个字倒是面不改色,装傻充愣:“去你那儿?你指的是哪儿?”

小警察把咖啡喝得差不多了,点心倒是没动,夏寒扫了一眼,关上心理辅导室的门,他知道周志东不可能无缘无故来找自己,只是不点破,笑着问了句:“周局,您喝点什么茶?”

夏寒合上书本,重新放回书架上:“你愿去哪儿去哪儿,反正,没有我签字的报告,你最后就只能回九山区刑警队待着了。”

周志东认得他,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程皓连忙求饶:“行行行,等我破了这个案子,破了这个案子就去找你做心理评估,行不行?”

小警察连忙说:“周局您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夏寒看了看表,说:“行。反正副市长不就给你们36个小时吗?现在应该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夏寒浅笑:“我等您很久了。”

程皓一听更崩溃了:“你别提这个了,一提我头都要炸了。”

周志东看到有人在,觉得有些歉意:“打扰你了夏老师,不好意思。”

夏寒抿唇,慢慢地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热水,他看着热气袅袅升腾,轻声地说:“凶手选择当着几千名现场观众,还有数万名收看网络直播的观众,杀了何兴远,留下白色夹竹桃花的标本,你觉得这个行为,像什么?”

这时候有人敲了敲心理辅导室的门,夏寒过去开门,看到周志东站在门口。小警察也腾得站了起来,紧张地喊了一声:“周局。”

程皓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挑衅警方,又或者是,公开审判?不是吧?”

小警察小口抿着咖啡,垂着苍白的脸,轻轻点头。

夏寒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水,感觉全身上下都温暖了,他又说:“我猜,凶手认为,何兴远是有罪的。”

夏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只是想说,每个人的心里,不可避免的都有黑暗存在,警察就像那个故事里说的树一样,扎根黑暗,是为了追求光明,守护别人的平安。所以,不必担心那样的黑暗,你没有错,也不必害怕。”

程皓瞬间联想到了何兴远的那些慈善公益的捐赠和资助,顿时用力一拍桌子:“我明白了!”

小警察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懂,一脸迷茫。

他对夏寒说:“你简直就是我的救星啊!”

夏寒在他面前坐下,又在他面前摆下甜杏仁味的曲奇饼干,他说:“尼采一直认为,世界的本体是生命意志,而我们看到的,是意志个体化之后的表象。所以,光明和黑暗,道德和罪恶,超人和凡人,不但是对立的,更互为依赖而存在,这取决于每个人的意志……”

夏寒对着电话笑笑,说:“我只是心理辅导师,给案情意见应该算是违规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小警察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是睁大了眼睛,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听得很认真。

程皓连忙讨好:“我懂,我明白。”

他在他身边坐下,语气温柔地问:“你有没有读过尼采?我最喜欢的,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山上的树》。尼采通过查拉图斯特拉之口问一个少年,你为什么要因此而害怕呢?人与树,其实是相同的。他越是想上升到光明的高处,他的根就越是坚定地伸向泥土中,向下深入,向着罪恶,向着黑暗,无休无止……”

程皓挂断了电话,连忙开始翻找之前自己看过的那堆资料,翻得乱糟糟的,满桌子都是,连张凡凡都看不下去了,过来要帮他找:“你要找什么?”

小警察点点头,夏寒随手把摆在桌边的一个沙漏调过来放置,看着其中的黑沙缓缓流淌,宛若能捕捉到时间流逝的痕迹。

程皓兴冲冲地说:“找谁能给何兴远那么一大笔钱!”

夏寒把热气腾腾的咖啡摆在他面前,问:“还做噩梦吗?”

张凡凡立刻明白了,何兴远和方虹家境贫困,所谓的得到公益的资助,也许只是他接受了一笔贿赂,代价是,在某个案子当中暗中帮上一把。所以,凶手认为何兴远是有罪的,而何兴远自己,也是这么觉得。他辞职、搬离贺州,拼命给各种公益基金捐款,都是因为他内心巨大的愧疚和负罪感。

来做咨询的年轻警察满脸紧张,他从警校毕业之后第一次开枪,击中了嫌犯的后腰,鲜血淋漓,他当场就吐了。

程皓的目光终于在掠过某个案件卷宗的时候,停了下来。他指着上面的文字,与张凡凡对望了一眼,说:“应该就是这个。”

房间里回响着优美舒缓的交响乐,书架上摆着各种各样题材的书籍,旁边有几个多米诺骨牌摆起来的小装饰品,花瓶里插着新鲜水灵的郁金香。很显然,夏寒很喜欢这种节奏的生活,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咖啡豆在手中被打碎,磨煮出醇香的饮料。

隐藏已久的真相,终于缓缓呈现在他们的面前了。

上午的阳光很暖,夏寒在市局的心理辅导室里煮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