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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广告公司的突发骚乱

“纽特莱克斯嘛,”汉金先生细声细语地说,“确实不是我所擅长的项目。不过我也曾处理过这个项目的问题。”(这又是在对阿姆斯特朗先生旁敲侧击,他在工作中喜怒无常,习惯于借口神经衰弱把他所有的客户都推给汉金先生管。)“再怎么样,比起初级文案,这个项目总还是我的分内之事吧。”

这是个严重的战术错误。首先,这违背了皮姆公司的大原则,只要有需要,广告编辑部的任何一名员工随时都应该承担任何方面的工作;其次,这句话还暗示了汉金先生在这方面还不如科普利先生本人能干。

“是啊,是啊。”阿姆斯特朗先生听出汉金先生即将干出令人不快的事情,他要在别的部门的员工面前责备自己部门的人,于是说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在危急时刻尽了最大努力。没有人能把什么都想到。那么,汉金先生,”他点头示意无关人等出去,“咱们来彻底解决一下索波的问题吧。帕顿小姐,别走,我要你记录一下。塔尔博伊先生,我会负责料理纽特莱克斯的事。别担心!”

“当然,”他结结巴巴地说,“当然,是啊,我应该给汉金先生打个电话。可是阿姆斯特朗先生,纽特莱克斯是您的客户——我以为——我根本没想到汉金先生……”

科普利先生、英格尔比先生和塔尔博伊先生出了办公室,房门关上了。

科普利先生感到很不安。他把汉金先生忘了个干干净净,他对汉金先生了解得很清楚,他尽管态度温和,却会对怠慢他的行为很快表现出厌恶之情。

“我的天啊!”英格尔比先生说,“简直就是个笑话!自始至终就是个笑话。就差巴罗没来,否则就完美了。这倒提醒了我,我得去嘲弄他一番。给他一个教训,谁叫他拒绝接受我的建议。嗨!梅特亚德来了。我必须跟她说说阿姆斯特朗是怎么说老巴罗的。”

“我六点钟前总是待在家里,”汉金先生补充道,“极少会出门。而且即便出去,我也总是让家人知道去哪儿可以找到我。”(这是在挖苦阿姆斯特朗先生呢。)

他钻进梅特亚德小姐的房间,不一会儿,房间里便传来了不符合淑女风度的欢笑声。科普利先生感觉脑袋里仿佛满是坚硬的花岗岩球在旋转,并且撞击着他的脑壳,发出令人作呕的砰砰声。他身体僵硬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经过发件部时,他依稀看见克伦普夫人含着眼泪站在约翰逊夫人的办公桌前,但他并没有在意。他痛切地只想甩掉塔尔博伊先生,后者非常讨厌地紧跟在他身后。

“是吗,是吗,我明白了,”阿姆斯特朗先生说,“可是你为什么不给汉金先生打电话呢?”

“哦,塔尔博伊先生!”

科普利先生解释说他曾经尽力联系过皮姆先生、阿姆斯特朗先生、塔尔博伊先生和韦德伯恩先生,可是都没联系上。

约翰逊夫人相当刺耳的声音在科普利先生听来就像是释放令。他像只飞奔的野兔一样冲回自己的办公室。他必须吃点非那西丁,然后听天由命。他甚至懒得去取一杯水,就匆匆吞下三片药,然后坐到转椅上,闭上双眼。

“没关系,没关系,”阿姆斯特朗先生说,“非常感谢你。不过,对了,你当时或许可以让什么人知道这件事。今天早上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轰、轰、轰,花岗岩块还在他脑中碰撞。要是他能这么安安静静地待上半个小时就好了……

“我希望,”科普利先生说,“您能满意我的所作所为,当时没多少时间了……”

房门猛地被打开了。

“当然会很严重。我很高兴《晨星报》发现了这个问题。好啦,现在问题都解决啦。汉金先生,关于索波的那则整版……”

“听着,科普利,”塔尔博伊先生的声音就像风钻,“昨天晚上你偷偷翻我的办公桌时,是不是极其不要脸地动了我的私人物品?”

“事情可能会非常严重。”科普利先生说。

“看在老天的分上,”科普利先生呻吟道,“别瞎嚷嚷啦,我头疼得都快裂了。”

“嗯,他可能会吃惊的,”阿姆斯特朗先生愉快地赞同道,“不过我也不会经常不注意不得体的内容。我那天肯定是身体不舒服。塔尔博伊,你肯定也是。哦,哎呀!皮姆先生对此会有话说了。我会很喜欢看到他的脸色。我只是希望这事能够顺利过去。否则他会把整个部门的人都给炒了。”

“我他妈的才不管你头疼还是不头疼呢。”塔尔博伊先生回敬道,狠狠地甩上身后的房门,“砰”的一声,就像是十一英寸口径大炮开火的巨响,“昨天晚上我办公桌里有个信封,里面装了五十镑,现在不见了,克伦普夫人那个老娘们说她看见你他妈的在我的文件堆里乱翻。”

“他会觉得很吃惊,你居然通过了这样的稿子。”汉金先生说。

“你的五十镑在我这儿,”科普利先生尽可能庄重体面地答道,“我帮你把信封放到了安全的地方,塔尔博伊啊,我得说,我认为把自己的财物放到清洁女工能见到的地方,你未免太轻率了。这么做可不合适。你应该考虑得更加周到。而且我并非像你所说的那样乱翻你的办公桌。我只不过是要找纽莱斯半版大号广告的校样,我关上办公桌的时候,这只信封就掉到了地板上。”

“好吧,科普利先生,没关系,”他稍稍恢复了状态,说,“你做得非常对。我会向乔洛普先生解释的。他会大发脾气的。”

他俯身打开抽屉的时候,感到一阵难受的眩晕。

可此时的阿姆斯特朗先生正喜不自禁,没有留意他的话。他在热烈的掌声中,朗诵了一首打油诗。

“你是想告诉我,”塔尔博伊先生说,“你这个脸皮厚得要命的家伙把我的钱拿到了你这该死的办公室里来了——”

“巴罗先生确实相当喜欢弃用广告编辑部提出的任何建议。”科普利先生说,“我并不想暗示说此事背后有什么部门之间的互相嫉恨,可是事实的确如此——”

“是为你好啊。”科普利先生说。

末尾的一句话更像是在恭维设计室主编的优点,而非他的男性气概。汉金先生突然爆出一阵响亮的窃笑声。

“为我好个屁!你为什么不把钱放到格子架里,而非要讨人厌地多管闲事呢?”

“哈,哈!”阿姆斯特朗先生说,“那倒真像是巴罗的风格啊。我没想到巴罗——”

“你没明白——”

“好啦,先生,”英格尔比说,“这并非我的过错。我最初的稿子打算配上一幅精美的插图,上面画的是由于工作累垮了的先生。可是设计室的笨蛋却不采纳我的建议,非要画一对狗男女,看起来像是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夜,我认为这不是我的责任。”

“我很明白,”塔尔博伊先生说,“你就是个自以为纯洁、年老体弱、爱管闲事的白痴。你就想来插一脚,为的是——”

英格尔比先生却毫不知耻地用一句更加放肆的评语回敬了他,帕顿小姐留在那里没走,手中捧着笔记本,禁不住扑哧暗笑。

“塔尔博伊先生,真的——”

英格尔比先生来了,一如既往的冷酷与傲慢。阿姆斯特朗先生乐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他把广告原始的校样丢到英格尔比先生面前,口中粗鲁的评语直白坦率,科普利先生听了都涨红了脸。

“不管怎么说,这关你什么事呢?”

“英格尔比,所有人中间,偏偏就是他!”阿姆斯特朗先生的欣喜之情再也抑制不住了。他按下办公桌上的蜂鸣器,“帕顿小姐,请英格尔比先生到这儿来!”

“这事跟任何人都有关系,”科普利先生说——他气得几乎忘掉了头疼,“只要这个人还把公司的幸福安宁放在心上。塔尔博伊,我比你年纪大得多,在我那个年代里,一位项目经理在没确定他负责第二天见报的广告毫无问题之前就离开公司,会羞愧难当的。你怎么会让那样一则广告通过审查,简直让我无法理解;其次你送铅版也晚了。或许你不知道《晨星报》直到六点过五分才收到铅版——六点过五分啊。而且你本该在岗位上考虑必要的修正……”

“我想起来广告标题是英格尔比写的。”塔尔博伊先生补充道。

“我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工作!”塔尔博伊先生说。

“我根本没往那上面想。”塔尔博伊先生说着,脸色莫名其妙涨得通红。阿姆斯特朗先生又大笑起来。

“对不起,我认为你需要我来教你。”

“我的天啊!”他喊道,“塔尔博伊,他们揪住了咱们的尾巴啦!呵呵呵!广告标题是谁写的?我必须把此事告诉皮姆先生。塔尔博伊,你到底为什么就没察觉这个问题呢?”

“不管怎么说,那些东西跟此事有关吗?问题在于,你插手干涉了我的私事……”

阿姆斯特朗先生不禁发出一阵大笑。

“我可没有。信封是自己掉出来的……”

科普利先生打起精神,讲述了昨晚的危急情况。他感觉没有发挥出自己的水平。讲述的过程中,他眼睛的余光可以看见那团药用棉花在他的脸颊上滑稽地来回摇晃。他着重而尖刻地指出插图和原先的标题放在一起会引起极不恰当的联想。

“简直一派胡言!”

“威克斯——天啊,这么奇怪的名字!不过我认为——或者说塔尔博伊先生认为——昨天晚上你不知是因为哪个人的缘故,改动了纽特莱克斯的广告标题。我毫不怀疑你有非常充分的理由,可我只想要知道咱们该怎么对乔洛普先生说。”

“对不起,事实就是如此。”

“威克斯。”塔尔博伊先生说。

“别像个讨厌的厨房女佣那样不停地说‘对不起’。”

“好啦,科普利先生,”阿姆斯特朗先生说,“纽特莱克斯的半版大号广告是怎么回事啊?我们刚收到乔洛普先生激动不安地发来的电报。我没联系到《晨星报》的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滚出我的办公室!”科普利先生尖叫起来。

科普利先生发现阿姆斯特朗先生正处于轻佻而讨厌的情绪当中,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得到道歉,我是不会离开你这该死的办公室的。”

“应该想办法解决一下铁路线上的这些事故啊,”阿姆斯特朗先生说,“皮姆公司的员工不管什么时候出行,火车都会出问题,我应该给铁路线的主管写封信了。哈哈!”

“我认为应该是我接受道歉。”

科普利先生解释说铁路线上遇到了交通事故。

“你?”塔尔博伊先生几乎都说不清话语了,“你!不管怎么说,你到底为什么就没想到给我打电话,把情况告诉我呢?”

“啊!”阿姆斯特朗先生说,“咱们要找的人来了啊。科普利先生,今天早上来得够晚的啊,怎么啦?”

“你并没在家。”

科普利先生敲了敲门上的玻璃隔板,透过隔板,他可以看见阿姆斯特朗先生坐在办公桌前,塔尔博伊先生直挺挺站着,忿忿不平,而汉金先生则站在屋子的远端,脸上是一如既往淡淡的犹疑。阿姆斯特朗先生抬头看了一眼,示意科普利先生进来。

“你怎么知道?你打过电话吗?”

“淘气鬼!”科普利先生说。这时,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布雷登先生在他前面的过道上连做了三个侧手翻,准确地停在了阿姆斯特朗先生的门前,却又正好落在阿姆斯特朗先生的视线之外。

“没有,我知道你出去了,因为我在南安普顿街上看见你了。”

“瞧瞧,英雄胜利而归了(7)。”布雷登先生叫道,接着便吹起了口琴。

“你在南安普顿街看见我了,可是你却也没有像平常人那样叫住我,告诉我你所做的事情啊?科普利,我看你肯定是成心想让我挨骂,而且还想乘机把钱窃为己有,我觉得一点都不奇怪。”

他一膀子把英格尔比先生挤到一边,继续往前走去,不料又遇上了布雷登先生,对方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咧嘴傻笑着,手中还拿着一只单簧口琴。

“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呢?”

“哎呀!”科普利先生说。

“还胡说八道什么为清洁女工们着想!纯粹是自欺欺人的鬼话。当然,我还以为是她们中间某个人偷的呢。我对克伦普夫人说——”

“嗨!”英格尔比先生说,“科普利,有人找你呢!我们正打算派街头公告员出动呢。你最好赶快跑去见阿姆斯特朗。塔尔博伊想要跟你拼命呢。”

“你冤枉克伦普夫人了?”

“好的,好的。”科普利先生说。他踉跄着走进过道,险些撞到英格尔比先生的怀里。

“我可没有冤枉她。我只是对她说我丢了五十英镑。”

“对不起,先生,阿姆斯特朗先生说,您能去他那儿一趟吗?”

“你瞧瞧。”科普利先生开口道。

“我正要去呢。”科普利先生气恼地说。他走到自己的办公室,脱下外套,正寻思着非那西丁是会治好他的头疼,还是会使病情加重。红毛乔来敲门了。

“所幸她看见你走到我的办公桌旁。不然的话,我看我再也打听不到这笔钱的下落了。”

“哦,科普利先生,你来了啊!我们还以为你失踪了呢。阿姆斯特朗先生想要见你。”

“你没有权利这么说。”

他从电梯出来前往办公室,接待员迎上来捎了个口信说,阿姆斯特朗先生想要立刻见他。科普利先生一边气恼地在签到表红线下面很远的地方签上名字——那条红线区分了准时上班的员工和迟到的员工——一边点了点头,这时一阵剧烈的头疼袭来,他又觉得还不如不点头呢。他爬上楼梯,遇上了帕顿小姐,只听她乐呵呵地说:

“比起你偷钱的行为,我当然有权这么说了!”

九点三十分,科普利先生才闷闷不乐地缓步走进皮姆公司,他真希望自己没有投胎出生。

“你是想说我是贼吗?”

九点差一刻,八点二十五分的班车在国王十字车站外由于一起货车事故被耽搁了二十分钟。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此时已经不可能赶上八点十五分的那班车了。他无可奈何地坐上了八点二十五分的那一班。

“那我就觉得你是个无赖,”科普利先生气喘吁吁,简直要疯了,“你是个无耻的无赖。而且,你这笔钱来得是不是正当,先生,我表示怀疑,我深表怀疑……”

科普利先生只感到右半边脑袋头疼,嘴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他很想让她打电话捎个信,也很想一头翻在枕头上,在梦中忘却痛苦,可是纽特莱克斯的半版大号广告和五十英镑的事情突然一起涌现在他脑海中,驱使他呻吟着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在晨曦中,眼前舞动着一颗颗黑点,胜利的曙光也失去了原本的魅力。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能仅仅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了事。他必须亲自到场。他用颤抖的手匆匆刮了脸,还把脸给刮破了,流出的血根本止不住,还淌进了衬衫。他一把脱下衬衫,让妻子给他换件干净的。科普利夫人拿来一件衬衫,口中免不了又责备一番,就好像周五早上换一件干净衬衫打乱了整个家庭的理财计划似的。八点十分,他下来吃早餐,却吃不进去,腮帮子上还滑稽可笑地点缀着一团药用棉花,耳畔受尽了偏头痛的折磨,并回荡着妻子的责骂声。

布雷登先生把长鼻子探进了房门。

“弗雷德里克,你今天要是打算去上班,最好起床吧。如果不打算去,还是说一下为好,我就打电话送个信。我已经叫过你三次了,你的早餐都要冷掉了。”

“啊呀,”他不安地轻声说,“恕我插嘴,打扰你们啦,汉金让我给你们传个话,他说你们谈话声音能否小声点儿?他正在隔壁接待西蒙·布拉德伍德先生呢。”

鸡块确实烤焦了,土豆确实煮糊了,结果,科普利先生确实犯了严重的消化不良。他妻子不得不伺候他,给他送上苏打片、铋药和热水瓶,每次吃药的时候还要数落他一番。他一直到早晨六点钟才昏昏沉沉、十分劳累地睡着,而八点差一刻他就被唤醒了,科普利夫人说:

接着是一阵静默,双方这才意识到汉金先生的办公室与科普利先生的办公室之间的纤维板隔墙很薄。然后塔尔博伊先生把这只失而复得的信封塞到了口袋里。

“我看,”科普利夫人不悦地说,“你在给这么多人打电话的时候,还能想到你妻子实在是太麻烦了。当然啦,我根本不算个事。我一个人待在家里胡思乱想对你来说也没什么。既然如此,以后如果鸡肉烤焦了,土豆煮糊了,导致你消化不良,那可别怪我啊!”

“好吧,科普利,”他说,“我不会忘记你好心管我的事。”说着冲了出去。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那样发展下去。首先,由于科普利先生周四晚上到家太晚,引发了一场持续到深夜的家庭风暴,直到第二天早上他脑子里仍然隆隆作响。

“哦,天啊。哦,天啊。”科普利先生一边呻吟,一边双手紧紧抱住脑袋。

在科普利先生预期的这场胜利当中,有一个因素他没有算到,那就是,要想获得完美绝佳的戏剧性效果,他就必须赶在塔尔博伊先生之前到达办公室。在他胡思乱想的过程中,他把这一点认作理所当然的——当然如此了,因为他一向是个守时的人,而塔尔博伊先生则是下班比上班更守时。科普利先生是这样想的:在上午九点钟向阿姆斯特朗先生郑重其事地汇报情况,期间塔尔博伊先生将被叫进去受训斥,然后他再私下把悔恨不已的项目经理拉到一边,就遵守秩序和为他人着想的问题小小地教育他一下,并且以慈父般警告的语气把他的五十英镑还给他。与此同时,阿姆斯特朗先生会向其他董事提起纽特莱克斯的这起事件,他们将会庆幸有这样一位值得信赖、经验丰富、忠心耿耿的员工。科普利先生的脑海中仿佛响起了一句小小的口号:“危急时刻你们还是得靠科普利!”

“出什么事了吗?”布雷登先生问道。

他赶上电车,开始了前往偏远北郊单调乏味的行程。他一路上颠簸摇摆,心中盘算着明天如何让塔尔博伊先生出丑,并且赢得上司的嘉奖。

“请你走开,”科普利先生恳求道,“我感觉非常难受。”

“让他也遭受点痛苦吧。”科普利先生冷冷地说,“他活该!”

布雷登先生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他好管闲事的脸上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他跟着塔尔博伊先生走进发件部,发现他正在跟约翰逊夫人恳切地交谈。

不过,咱们也不要忘记,现在已经是七点半了,他要赶回家吃上八点半前早就开饭的晚餐已经不可能了,而他还有消化不良的毛病,生活作息很规律,况且他已经干了长长一天的活儿,最后还摊上完全不必要的烦事,这一番忙碌全是因为塔尔博伊先生的懈怠引起的。

“唷,塔尔博伊,”布雷登先生说,“科普利怎么啦?他一副哭丧脸的样子!你得罪他了吗?”

从这一点上讲,科普利先生的行为也许应当受到指责。我们想象一下,假如他心胸宽厚,就会立即避开来往的车流,返回皮姆公司,乘电梯来到顶层,找到焦急不安的塔尔博伊先生,对他说:“嗨,老兄,我发现你的一封挂号信掉了出来,于是把它放到了安全的地方,顺便说一句,纽特莱克斯的那则半版大号广告——”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

“不管怎么样都与你无关。”塔尔博伊先生面色阴沉地回道,“好吧,约翰逊夫人,我要见见克伦普夫人,向她赔礼道歉。”

“啊哈!”科普利先生自言自语道,“他终于记起钱的事情来了。”

“塔尔博伊先生,我希望你能这样做。下次你有什么贵重物品,尽管把东西拿来交给我,我会放到楼下的保险柜里去。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让人很不舒服,而且皮姆先生要是知道了这事,会大为恼火的。”

他走出门廊,上了大街,穿过马路,然后向南拐到了西奥博尔德路上的电车终点站。走到对面人行道的时候,他无意间回头瞥了一眼,却看见塔尔博伊先生的身影从京士威路方向那边走来。科普利先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塔尔博伊先生拐进了皮姆公司的大门不见了。

塔尔博伊先生一声不吭地逃出去乘电梯了。

于是他把这袋钱拿回自己的办公室,妥善地将信封放在了大堆机密文件下面,这些文件是用于将来的罐头食品和果冻的广告构思的。他整理了自己的办公桌,上了锁,把钥匙放进口袋,掸了掸衣帽,理直气壮地离开了,在经过发件部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把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

“约翰逊夫人,今天上午的气氛似乎有点儿热闹啊,”布雷登先生一边说,一边坐在了这位好女士的办公桌边上,“就连发件部的首席天才看样子也有点儿气恼啦。不过义愤填膺的表情倒是让你更好看了。你的眼神闪闪发光,肤色愈显红润了。”

非常好,他应该接受一次教训。钞票应该放到保险的地方去,而他,科普利先生明天早上要跟塔尔博伊先生好好谈谈。他迟疑了一会儿,思考最佳方案。如果他把钞票随身带走,有可能在路上会被人偷走,那可就既倒霉,又得破费了。最好还是带回自己的办公室,把钞票安全地锁在他办公桌底层的抽屉里。科普利先生曾经很有预见性地要了个锁头不错的抽屉,他对于自己的小心谨慎暗自庆幸。

“布雷登先生,够了。要是我手下的勤杂工们听见你这么取笑我,会怎么想呢?不过,这儿有些人确实令人讨厌。可是布雷登先生,我必须支持我手下的女工,还有勤杂工。他们中每一个我都很信任,毫无根据地冤枉他们是不对的。”

当然,科普利先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塔尔博伊先生收到了这笔巨款(从谁那里收到的呢?信封里没有附信;不过这似乎不干科普利先生的事。这些可能是狗拉雪橇大赛赢取的奖金呢,或者是其他同样不光彩的收入),并且把钱带到了办公室,打算存入南安普顿街拐角处的都会郡银行,公司大部分员工都把账户开在那家银行。由于某个原因,他没能在银行下班前做此事。他也没把信封安全放进口袋,而是丢进了办公桌,然后在五点三十分像平日一样手忙脚乱地往家里赶,把这事全都忘了。科普利先生愤慨地想,后来他即便想起了这件事,很可能也只是想当然的认为“完全没有问题”。这个家伙确实应该受点教训。

“那简直太不像话了,”布雷登先生赞同道,“谁在冤枉她们?”

在科普利先生看来,如果只有一种行为最应该谴责为轻率和不公的话(长期从事广告行业,让他习惯于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词汇来思考问题),那就是给人以诱惑。眼前这么一笔五十镑的巨款,放得如此不小心,只要一打开抽屉就会掉到地板上,被克伦普夫人和她的清洁女工队伍发现。她们无疑都是非常老实的妇女,可是在如今的“艰难时世”(6)下,一名劳动妇女如果抵制不住诱惑,那也没什么可以责备的。更加糟糕的是,这只贵重的信封很可能被清扫出去,从而毁于一旦。它可能掉进废纸篓里,然后被装进麻袋送到造纸厂,或者更糟,被直接运到了熔炉里去。她们中某个无辜的人可能会受到冤枉,从而背着污名苦度余生。塔尔博伊先生简直让人无法忍受。真是太恶劣了!

“算了,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背后说人坏话,”约翰逊夫人说,“不过要想给可怜的克伦普夫人讨个公道,真的只能——”

科普利先生马上弯腰捡起了这封信。信封上用印刷字体写着“J·塔尔博伊先生收”,地址是在克罗伊登,信封已经打开了。科普利先生从切开的信封边朝里头瞥了一眼,发现里面只有厚厚的一沓绿色钞票(5)。在自然而然的冲动驱使之下,科普利先生把钞票抽出来点了点,让他又惊又气的是,竟然不下五十张。

自然,只消五分钟的时间,善于讨好的布雷登先生就对整个事件了如指掌了。

他又翻了下塔尔博伊先生办公桌的卷门,底下黑乎乎的,有被遮着的凌乱不堪的格子架和被塞成一堆的纸张,他的行为也重新印证了塔尔博伊先生杂乱无章的生活习惯。科普利先生不知在哪个隐秘的角落里带出了一封挂号信,这信突然啪的一声落到了地板上。

“不过你可别在办公大楼里到处宣扬这事啊。”约翰逊夫人说。

科普利先生靠了下来,揉了揉眉头。问题搞定了,公司得救了。越是不受关注的人越是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在危急关头,当所有那些自命不凡、神气活现的小职员都离开岗位的时候,皮姆公司需要依靠的是他,科普利先生,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派员工。他是一个能够在如此境地下力挽狂澜的男子汉。一个不怕承担责任的男子汉。一个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的男子汉。假如他像塔尔博伊那样,五点半的钟声一敲响就冲回家去,而不管工作是否完成,那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皮姆公司就将陷入困境了。明天早上他会说说这件事。他还希望这次的事情能够好好给他们一个教训。

“我当然不会到处乱说啦。”布雷登先生说,“喂!那个小伙子是给咱们送咖啡来了吧?”

“再见!”

他机警地从所坐的位置上跳了下来,急忙走进打字室。帕顿小姐正在向一名竖起耳朵聆听的人添油加醋地详细讲述今天上午在阿姆斯特朗先生办公室里的情景。

“不客气。非常感谢您啊。很抱歉打扰了。再见!”

“那没什么,”布雷登先生大声说道,“你们还没听说事情的最新进展吧?”

“十分正确。非常感谢。”

“哦,后来怎么样啦?”罗西特小姐尖叫道。

“记下来了,我重复一遍。第一行用古迪的大写字,与现在标题上的‘’字对齐,内容是‘过度工作和’;第二行,相同的字体,向右缩进两个字符,‘过度担心’。第三行。用古迪24点字符,区分大小写,‘耗费精力’,还要加感叹号。对吗?”

“我答应过不说出去的。”布雷登先生说。

“好,第三行,古迪24点字体,区分大小写。‘耗费精力!’,开头的‘耗’和中间的‘精’要大写,还要加感叹号。记下来了吗?”

“可惜啊,可惜啊!”

“记下来了。”

“起码我还没有明确答应,只是人家要求我保守秘密。”

“第二行。相同的大小。缩进两个字符的宽度。‘过度担心’。记下来了吗?”

“是关于塔尔博伊先生的钱吗?”

“记下来了。”

“那么说你已经知道了?太扫兴了!”

“从一开头的‘你是不是’开始。第一行用大写,使用的字体与你那儿的‘消耗得’大小一样。对,这行写的内容是:‘过度工作和’,用‘’字。记下来了吗?”

“我知道今天早上可怜的克伦普夫人大哭了一场,因为塔尔博伊先生冤枉她,说她从他的办公桌里拿走了一些钱。”

“好的!开始吧!”

“哦,既然你知道,”布雷登摆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说,“为了给克伦普夫人讨个公道……”

“我给你口授。”

他不停地唠叨起来。

“能——能的,如果马上拿到内容的话,我们就可以做到。”

“嗯,我觉得塔尔博伊先生真是太坏了,”罗西特小姐说,“他对可怜的老科普利总是那么粗暴无礼。实在是丢脸。冤枉清洁女工们更是令人讨厌。”

“听着,你们能否删掉原来的标题,古迪粗体字(4)重新排版?”

“就是嘛,”帕顿小姐赞同道,“不过我也受不了科普利那个老家伙。他这个人鬼鬼祟祟、无聊透顶。有一次他去跟汉金说他在狗拉雪橇大赛上看见我跟男朋友在一起。就好像一个姑娘下班后干什么事都跟他有关系似的。他也太爱管闲事了。就算只不过是个打字员,也不意味着她是个没有开化的奴隶吧。哦!英格尔比先生来了。英格尔比先生,喝咖啡吗?哎呀,你听说了吗,老科普利偷了塔尔博伊先生五十镑?”

“在的。”

“不至于这样吧。”英格尔比先生惊叫道。他把废纸篓里各种各样的垃圾统统倒了出来,然后反扣在地上坐了上去。“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天啊!咱们今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你还在吗?”

“好吧,”罗西特小姐兴致盎然地讲了起来,“有人用挂号信寄给塔尔博伊先生五十镑……”

算不上出色,可是意思非常正确,无懈可击,并且解决了间隔的难处。他刚要跑回去答复电话,突然想起来塔尔博伊先生办公桌上的电话可能还连着总机。于是他拿起听筒,电话里传来一阵嗡嗡声,说明确实还连着呢。他急忙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梅特亚德小姐一手拿着几张广告文本,一手拎着一袋牛眼棒棒糖,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这儿是给你们这些乖孩子的棒棒糖。好啦,咱们从头听听这件事吧。我真希望有人能用挂号信寄给我五十镑呢。送钱的人是谁啊?”

耗费精力!

“我不知道。布雷登先生,你知道吗?”

过度担心——

“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全都是纸币,首先这一点就很可疑。”

过度工作和

“而且他还把钱带到了办公室,应该是要存到银行里吧。”

他竭尽全力书写,试图在哪个地方删去一个字。“精神之力”?“精神力”?“精力”?时间在飞逝。啊?这个怎么样?

“可是他很忙,”帕顿小姐插话道,“于是把这件事全都忘了。”

太多了?

“要是我可不会忘了五十镑。”帕顿小姐这位在印刷部工作的密友说。

消耗得

“哦,我们不过是辛勤工作的穷打字员。显然,五十镑之类的钱对塔尔博伊先生而言算不上什么。他居然把钱放在办公桌里……”

你是不是

“干吗不放在外套口袋里呢?”

他草草写下自己的构思,又把它们划掉了。“工作和担心消耗精力神”,这样写倒是没什么错,可是少了几个字,而且也十分平淡,此外也不大符合事实。广告中说的不仅仅是工作,而是“过度工作”。“担心和过度工作”——不好,缺乏节奏感。“过度工作和过度担心”——好多了,可惜太长了。按照目前的情况,标题占了三行(科普利先生觉得对于一则半版大号广告而言太多了),分隔情况如下所示:

“因为他工作时只穿衬衫,不愿意把那么一笔钱财留在外套里挂衣架上……”

他沿着过道匆忙冲进塔尔博伊先生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与发件部和编辑部在同一层楼,位于铁梯的远端。他一分钟就到了那儿,又花了一分钟在塔尔博伊先生的抽屉里翻出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份讨厌的纽特莱克斯半版大号广告的初校样张。看了一眼后,他就确信威克斯先生的顾虑是完全正确的。广告的每一部分本身都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把插图和标题放在一起可就要命了。科普利先生没有时间去想这么明显的错误怎么会逃过部门主编敏锐的目光,就坐下来取出了口袋里的铅笔。插图是动不了了,只好原样保留,他的任务是想出一个标题,能够与插图和文本的开场白相吻合,并且还要与原来的标题字数大致相符。

“是的。嗯,吃午饭的时候他就把这笔钱给忘了。到了下午,他发现制版工人在制作纽特莱克斯广告的铅版中干了蠢事……”

因此,尽管科普利先生觉得在报纸上留下空白版面是那帮懒鬼笨蛋活该,但他还是急忙喊道:“不,不行!绝对不行。这会儿先别挂电话,我看看还有什么办法。”他如此行事非常正确,因为这是第一位的,几乎也是唯一一条商业道德规矩:公司利益必须摆在第一位。

“就是因为这件事给耽搁了吧?”布雷登先生问道。

想想看,当你在报纸上看到一块空白时,上面印着一行说明“该空白为某某有限公司留”,这对你来说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对于那些了解广告机构工作的人而言,这行字就相当于挂上了无能和失败的终极耻辱牌。说明某某广告公司没能完成工作,什么样的辩解都无法减轻过错。这是绝不可以发生的事情。

“是的,正是如此。而且,哎呀,我还想起了别的事。德鲁先生——”

“那我们怎么办呢?整个都撤下来吗?”

“德鲁先生是谁?”

“我一个人都找不到。”科普利先生解释道。

“就是科莫伦特杂志社的那个矮胖子。他对塔尔博伊先生说,他觉得广告标题有点儿淫荡。塔尔博伊说他思想龌龊,而且大家都已经通过了这则广告,当时再改也太晚了……”

如他所料,是《晨星报》打来的。他们等得不耐烦了。

“天啊!”加勒特先生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幸亏科普利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他又要反复卖弄了,还好。我不得不说一句,我认为塔尔博伊原本应该改动这则广告的。”

他又查询了话务员的电话簿。上面没有出现韦德伯恩先生,大概是还没有装电话吧。塔尔博伊先生的名字倒是在。虽然不抱多少希望,科普利先生还是拨通了塔尔博伊先生在克罗伊登的号码,果然不出所料,得到的答复是塔尔博伊先生还没回到家。科普利先生心底一沉,给皮姆先生家里打了电话。皮姆先生刚刚出去。去哪儿了?有急事!皮姆夫妇跟阿姆斯特朗先生在弗拉斯卡蒂饭店吃晚饭。这话听起来倒有了一线希望,于是科普利先生拨通了弗拉斯卡蒂饭店的电话。哦,是的,皮姆先生预订了一张桌子,七点半用餐,他还没到呢。等他到的时候他们能给他捎个口信吗?科普利先生留了个口信,如果有可能的话,请皮姆先生或者阿姆斯特朗先生在七点之前给他的办公室打个电话。不过他深信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了。无疑这两位寻欢作乐的董事是去什么地方参加鸡尾酒会了。他抬头看了看钟,已经六点四十五分了。正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他的脑子迅速考虑了一下适合处理此事的人员名单:塔尔博伊先生,这个项目的经理;韦德伯恩先生,他的项目秘书;阿姆斯特朗先生,负责这则广告的主编;撰写广告的文案,不管他是谁;最后实在没辙的话,就得找皮姆先生了。当下的情况是最倒霉的。塔尔博伊先生住在克罗伊登(2),这会儿很可能还在火车上大汗淋漓地摇来晃去呢;韦德伯恩先生,他真的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只记得很可能是在某个更加偏僻的郊区。阿姆斯特朗先生住在汉普斯特德(3),电话簿上没有他,不过他的私人号码无疑在话务员的书桌上;总算还有希望找到他。于是科普利先生赶紧下楼,找到通讯录和电话号码,把电话打了过去。拨错两次号码后,他终于打到了阿姆斯特朗先生家里。阿姆斯特朗先生的管家接听了电话。阿姆斯特朗先生不在家。她也说不出他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她问可以留个口信吗?科普利先生回答说没关系,就挂断了电话。此时已经六点半了。

“韦德伯恩先生。德鲁今天上午向他问起这件事,说他发现他们终究还是改动了。”

“我会给你打电话。”科普利先生说着,挂断了电话。

“嗯,继续讲下去吧。”

“必须在七点钟之前送到这儿来,”听筒里的声音坚定地说,“实际上,铸造厂现在就等这张印版了。我们只要你们的印版来了就锁版了。不过我跟威克斯先生说过,他说可以等你们到七点钟。”

“塔尔博伊先生把铅版校正完毕后,银行已经关门了。所以他再次把这件事给忘了,出门的时候把五十镑留在了办公桌里。”

“非常不幸,”科普利先生说,“好吧,我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人。你们做出改动的最后期限是什么时间?”

“他常干那种事吗?”

还是应该做点什么来补救一下。

“天晓得。而老科普利为了赶他的果冻广告,工作到很晚……”

科普利先生的预言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证实。散漫的作风——就是这样啊!塔尔博伊先生五点三十分就匆匆离开了公司,科普利先生看见他走的。这些人啊,全都是瞅着钟表等下班的家伙。塔尔博伊在得到报社的确认消息,告知印版已经收到,一切都没有问题之前,是无权离开的。而且,如果送信的勤杂工在六点五分才把印版的包裹送到《晨星报》报社,那他要么是出发晚了,要么就是在路上磨蹭。还有管理不善的问题。约翰逊那个女人——既不管束,也无纪律。大战以前广告公司里就没有女人,也从未有过这类愚蠢的错误。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故事在讲述过程中没有一点儿遗漏。

“不是我们的错啊,”听筒里的声音轻快地说,“印版十分钟前才到这儿。我们总是嘱咐塔尔博伊先生早点把印版送来,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啊。”

“——可怜的老克伦普夫人哭得像个泪人儿——”

“你们应该早点让我们知道,”他严肃地说,“六点一刻办公大楼就要关门的时候,才打电话,未免很不像话。您指望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约翰逊夫人发了那么大一通火——”

他在恼火的时候,心中却暗暗有种先知耶利米(1)的自鸣得意,他当初的预言都成了现实。他一直都这么说,年轻一代的广告文案们太没用了。大学里带来了太多新奇怪异的点子,脑子简单,没有实在的商业意识,没有思想。不过他受过了良好的训练,马上就对敌方阵营发动了反击。

“──吵得非常凶。布雷登先生听见他们在吵呢。布雷登先生,他骂他什么来着?”

“我明白了。”科普利先生沉吟道。十五年的从业经验告诉他,这次肯定是出事了。这一点毫无异议。如果《晨星报》认为一则广告包含潜在的粗俗成分,那么即便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把广告印出来。确实,最好还是不要印。这种类型的错误会降低产品和负责产品的广告公司的声誉。科普利先生无法想象证券交易所出售的半克朗一份的《晨星报》给色情作家所带来的乐趣。

“——指责他偷了钱──”

“哦,”听筒里的声音说,欢快的语气很是气人,“那我来告诉你吧,广告的标题是:‘你是不是消耗得太多了?’而跟那幅插图联系起来看,威克斯先生认为会使读者产生不恰当的理解。如果您面前拿着那则广告的话,我想你就会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一个骂对方窃贼,一个骂对方无赖──”

“不,我不知道,”科普利先生恼火地打断道,“我跟你说,这事跟我无关,我也从没见过那广告。”

“——布拉德伍德先生肯定会想——”

“嗯,如果您面前拿着那则广告的话,您就明白我的意思了。您知道广告的标题——”

“——把他们都炒鱿鱼,我也不会奇怪——”

“我是科普利先生。这事不归我的部门管。我对此实在是一无所知。这则广告有什么问题吗?”

“——天啊,咱们这儿真是太恐怖啦!”

“是的。您瞧,您是——”

“还有,对了,”英格尔比先生不怀好意地说,“在插图的事上我好好地耍弄了巴罗一番。”

“不能刊登?”

“你不会把阿姆斯特朗先生说的话告诉他了吧?”

“不,我们收到了,”听筒里的声音迟疑地说,“可是威克斯先生说我们不能刊登这则广告。您瞧——”

“没有。起码我没告诉他是阿姆斯特朗先生说的。不过我用自己的办法暗示了他,意思是一样的。”

(正像是塔尔博伊的处事风格,科普利先生想。做事毫无条理。你绝不能相信这些年轻人。)

“你好坏啊!”

“那则广告怎么啦?你们没收到吗?”

“他心里恨透了咱们部门啦,对科普利尤其恨。”

“嗯,”听筒里的声音说,“是明天特刊专页上纽特莱克斯半版大号广告的事。”

“因为上周科普利去找汉金说起宴会展示的事,抱怨说巴罗不听他指挥,所以现在他认为这事是科普利报复他的阴谋……”

“不是,塔尔博伊先生回家了。大家都回家了。都这个时间了,您应该知道大家都下班了。有什么事吗?”

“别说了!”

“哦!”听筒里的声音说,“您是塔尔博伊先生吗?”

罗西特小姐一步跳到打字机前,打得键盘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

“喂!”他语气傲慢地说,“这里是皮姆公司。出什么事啦?”

一片寂然无声之中,科普利先生走了进来。

他从容地迈步走到电话前,抓起听筒。

“罗西特小姐,我的那份果冻广告文本打好了吗?今天上午这儿的活似乎不多吧。”

“十分正确,克伦普夫人,十分正确,”科普利先生说,“我想我可以解决这件事。”

“科普利先生,等下才轮到你的东西。我得先打完阿姆斯特朗先生的报告。”

“先生,不知道我这么做对不对,”克伦普夫人继续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说,“不过我想,先生,如果办公室里还有一位先生,我就应该把事情告诉他,因为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很重要——”

“我要跟阿姆斯特朗先生说说这里的工作情况,”科普利先生说,“这间屋子吵吵闹闹的。实在太丢脸了。”

“哦,好吧!”科普利先生顺从地说,“我看还是去跟他们说一下吧。”

“为什么不跟汉金先生说呢?”帕顿小姐气呼呼地大声说。

“先生,是关于明天早上报纸上的广告——广告上出了问题,他们说,先生,咱们能否寄给他们别的内容,否则就得把广告全部删掉了?”

“别这样啊,真的,科普利,老伙计,”布雷登先生热切地恳求道,“你千万别为这些小事儿发火。老家伙,那样可不好,那样真的不好。你看我来逼帕顿小姐把你的文本打出来哦。她吃我的这一套。态度好一点,奉承她一下,就会对她产生神奇的效果。好好央求她,她什么事都会为你做的。”

“是什么事情呢?”

“布雷登,像你这个年纪的男人,应该更加懂事,”科普利先生说,“而不是成天在这儿闲荡。这座办公大楼里难道只有我要干活吗?”

“哦,对不起,先生,是《晨星报》的电话,有急事要找塔尔博伊先生。我说他们都已经回家了,可是先生,他们说情况非常重要,所以我想最好还是向您请示一下。”

“你要是知道就好了,”布雷登先生答道,“我可是在拼命地不停工作。听我说,”愁眉苦脸的科普利先生出去后,他又补充道,“还是先把这可怜老家伙的东西打好吧。戏弄他未免太丢脸了。他脸色都气得发绿了呢。”

“怎么啦?”科普利先生问道。

“行,”帕顿小姐亲切地说,“我倒是无所谓。还是把事情了结了吧。”

克伦普夫人满怀歉意地拖着绒拖鞋,紧张兮兮地从门口探进头来。

打字机又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

“先生,对不起。”

(1) Jeremiah,《圣经》中的人物。

他继续工作,觉得讨厌的声音会自己停止。此刻铃声确实停了,他听到克伦普夫人尖声对打电话的人说,办公大楼里没有人了。他吃下一个苏打薄荷片。笔下优美的句子跃然纸上:“伴随着当地果园产的新鲜水果的真正芳香——在筑有四面围墙的古老果园中,杏子在温暖的阳光下熟透了……”

(2) Croydon,伦敦附近一地名。

“可恶!”嘈杂的声音惹得科普利先生心烦意乱,他说,“他们应该知道办公室都已经关门了。你还以为他们想要我们通宵达旦地工作吗!”

(3) Hampstead,伦敦西北部的自治市。

周四傍晚六点一刻,办公大楼几乎空无一人,只剩下了清洁女工和科普利先生,科普利先生留下来完全是出于偶然,他加班在为宴会果冻撰写急需的打折系列广告。他工作进展顺利,有望在六点半前完工,正好回家还能赶上七点半的晚饭,就在这时发件部的电话铃声拼命地响起。

(4) 一种旧式排版字体,由美国人莫里斯·富勒·本顿于1916年设计,脱胎于美国人弗雷德里克·古迪创制的古迪字体。

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

(5) 指一英镑纸币,基本色调为绿色。

发动这一切麻烦事的是工作勤勉并且消化不良的科普利先生。跟大多数煽动分裂的人一样,他的举止始终都是出于最好的目的——而且确实,当我们置身度外、公正客观地用心平气和的态度回顾这场乱子的时候,很难看出他除了当时的所作所为之外,还能做什么。不过正像英格尔比先生当时评论的那样:“问题并不在于科普利做了什么,而在于他是怎么做的。”何况在争执发展到白热化的阶段,连强者都会激情爆发,此时的判断力很容易发生偏差。

(6) 此处借名查尔斯·狄更斯的著名小说《艰难时世》,这里借指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经济大萧条时期。

就在这周五,皮姆广告有限公司发生了一堆惊心动魄的事件,事件是由“纽特莱克斯”广告的大争吵引发的,由上到下震动了整座办公大楼,将这个平静的场所变成了全副武装的军营,几乎葬送了与布拉德伍德有限公司的员工之间的板球赛。

(7) See the Conquering Hero Comes,为韩德尔的清唱剧《犹大·马加比》中的一曲,也译作《英雄今日得胜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