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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与犬

司机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多闻。看来他对米格鲁没什么想法,主要是注意到多闻才将车停下的。

“我的车开到鱼沼(1)。不嫌弃的话,就上来吧。”

“鱼沼也行。”

米格鲁回答。

米格鲁点点头,然后在司机的帮助下将行李箱和多闻全都弄到副驾驶座上。最后自己也坐了上去。

“新潟。”

“我叫哈米。你呢?”

“你要去哪里?”

“米格鲁。”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辆卡车停在路边。

米格鲁握住哈米伸出的手。

西行的路上,只要有卡车迎面驶来,米格鲁便停住脚步,抬起右手伸出大拇指。没有一辆卡车停下,但每次有卡车驶来,他仍会抬起右手。

“你会说英语吗?”

米格鲁能感受到,多闻是在保护自己的伙伴不受外人打扰。

哈米用发音非常漂亮的英语问道。

多闻的步伐还算稳健,它替早已疲惫的米格鲁谨慎地巡视四周。

“没问题。”

“你还好吗?”

米格鲁也用英语回答。

拉着行李箱的右手已经发酸,现在应该休息,可米格鲁希望尽可能早点离开这里。

“这只狗叫什么名字?”

两个小时寻车未果后,米格鲁终于断了念头,沿着国道往回走。

“它叫多闻。”

他思忖着给自己弄一辆汽车,可这附近尽是农田,根本见不到能偷的汽车。

“多闻……什么意思啊?”

米格鲁离开休息站,跨过阿贺川,选择了一条车辆较少的道路继续西行。

“守护神。”

出了国道,他们也走出了埋伏着阴谋般的寂静。黑夜中充斥着过往卡车的震动声,以及发动机的嗡鸣。

“真是太巧了,我的名字在波斯语中也有守护神的含义。”

4

“你是伊朗人,为什么在日本当卡车司机啊?”

他左手握着多闻的狗链,右手推着小型行李箱,朝休息站后方走去。

米格鲁问。

米格鲁微微一笑。

“为了工作呗,现在卡车业人手不足。现在不少外国人也能不受偏见地被雇用,只要认真工作就行。话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多闻,你可真不赖,像狼一样的神态。”

“我有点儿累了,能让我睡一会儿吗?”

此时多闻已摆好戒备的架势,注意着四周的环境。

米格鲁把话岔开。

回到德国大众车上,米格鲁带着小型行李箱和多闻再次下了车。

“啊啊啊,不好意思,你先睡吧,等到了鱼沼再起来。我能摸摸多闻吗?”

米格鲁掏出放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折叠刀,打开刀刃,戳破轿车后轮的两只车胎。

“没问题。”

那两个男人还没有从建筑里出来的迹象。

哈米伸出左手,抚摸多闻的额头。多闻还处于警惕状态下,但也任凭哈米摸了个遍。处变不惊是厉害的狗特有的性格。

“再等一下。”米格鲁对多闻说,它正对着失去意识的男子发出呜咽。米格鲁锁上车门,不断在黑暗之中移动,逐渐靠近那伙男人的轿车。

“我家里也有一只狗,是只柴犬。是女儿死乞白赖地缠着我才养的,但狗真是好东西啊。”

他扔掉扳手,将男子抱起,塞进德国大众的副驾驶座位。

“一点没错。”

米格鲁悄然无息地偷偷靠近男人身后,用扳手砸向他的后脑勺。男人发出微小的呻吟,倒在地上。

米格鲁闭着眼睛淡淡地说。

那个男人在小汽车前面停住脚步。米格鲁的车被发现了。

“不就是那辆车吗?”

那群男人是在米格鲁与将军找到手枪的一个星期后来的。

外面的男人边吹口哨,边向米格鲁这边看去。米格鲁的车被对方发现不过是时间问题。

父亲不知在哪里将手枪卖了换钱,用这笔钱买来肉和鸡蛋,一家人久违地吃了几顿“大餐”。

他绕到停在斜对面的一辆小汽车后面。

将军因为找到值钱的东西受到称赞,也因此被允许与米格鲁生活在一起,还吃上了人吃完肉后剩下的骨头和筋肉。

米格鲁对多闻说。他将手伸到脚底,打开放在座位下面的工具箱,拿出扳手下车。

那是非常幸福的一周。

“保持安静。”

然而,那群男人的出现终结了这一切。

大概他们早知道米格鲁所开的是一辆四轮驱动的德国大众吧,外面的男人看也不看轿车和小型汽车一眼。

他们个个杀气腾腾。

那帮男人分成两路。两个人走进建筑物里,另一个人一辆辆确认停在这里的车。

“将军,你可要安静点哟。”

“看来连黑帮也急着用钱啊……”

米格鲁和将军藏在暗处,偷偷观察家里的情况。那群男人逼问着米格鲁的父母。

看来高桥现在非常渴望将这笔钱弄到手。

“那把手枪是从哪里找到的?”

米格鲁一边注视着这帮男人的动向,一边将手伸向装有现金的小型行李箱。他知道自己想错了,留给他跑路的时间并不充裕。

米格鲁能清晰地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大家辛苦了。”

“不、不知道,是我儿子养的狗找到的。”

发动机的声音消失了,前照灯也被关上。从那辆轿车上下来三个男人,他们散发着特有的气质,明显不像好人。

父亲的声音含混不清,站在父亲身旁的母亲则在抽泣。家里没有姐姐的身影。

米格鲁对多闻说。

“狗发现的?你以为这种蠢话就能糊弄我们吗?”

“没事的。”

“我没有骗你们,这是真的。”

多闻活动着身子,它察觉到米格鲁身上的紧张感。

“行,那个小鬼和狗现在在什么地方?”

发出巨大噪声的是辆黑色轿车,它正在商店与食堂附近倒车,准备停进去。

母亲的哭声实在太大,米格鲁根本听不到父亲的回答。

他坐起身来,向窗外凝视。停车场已经停有不少汽车。

米格鲁咬住自己的嘴唇,原来那是一把不该被找到的手枪。

米格鲁被巨大的发动机声吵醒时,太阳早已落山,一轮圆月升于空中。

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母亲的悲鸣还在持续。再一声枪响,就连母亲的悲鸣也消失了。

米格鲁不由得要叫出来,于是他咬住了自己的手指。将军的低吟声开始变大。

米格鲁再次闭上眼睛,心甘情愿地被睡魔所支配。

“你给老子安静点!”

“抱歉了,多闻。”

米格鲁制止住了将军,随后将脸从藏身处露出来。他看见父亲和母亲一个摞一个地倒在地上。

米格鲁温柔地抚摸多闻的背。

他们被枪杀了。

“你也做梦了?梦到和你的同伴相遇了吗?说到底,梦终究是梦。你现在可是我的了。”

全是我的错,是我和将军的错。那把手枪,如果没被我们找到的话就好了——悲伤、恐惧和愤怒一齐翻涌上来,米格鲁开始喘不上气。

他做了一个梦,多闻也做了一个梦。

“去找到那个小鬼和那只狗!他们肯定就在附近。”

多闻晃动身体,后腿像抽搐一样抖动一下。米格鲁睁开眼。

那群男人散开了,其中一人朝这里走来。

“然而,你不能去南方,你必须和我一同去新潟。然后从新潟坐船,最终成为我的家人。”

“将军,怎么办?会被发现的。咱们也会被他们杀掉的。”

米格鲁将眼闭上。

米格鲁向将军求助。将军背对着米格鲁回过头来,像是在说让米格鲁跟着自己。它突然竖起耳朵和尾巴,仿佛浑身写满了自信。

“所以说,我既不是你的家人,也不是你的伙伴。那个日本人在你心里是不是也一样?我们不过是你旅途的过客。你真正的家人在南方。”

“跟着你就可以了对吧?”

米格鲁这样对多闻说,但多闻并没有反应,他只好苦笑了事。

米格鲁点头以示明白,将军开始纵身奔跑。担心米格鲁跟不上,还不止一次减速回头。

“你是让我也休息一会儿吗?”

米格鲁拼命跟在将军身后,他曾以为自己熟悉这座垃圾山的每一个角落,但他错了,将军在一条米格鲁根本不知道的路上奔跑。这是一条不该被称为道路的道路,它像一条缝住垃圾与垃圾的细线,左右两边的垃圾堆积如山,那群男人铁定发现不了米格鲁的身影。

多闻立刻睡着发出鼾声。汽车移动的过程中,它经常起身,注意着南侧的动静。虽说没怎么运动,估计也累到不行了。

“将军,等一下。我跑不动了。”

米格鲁将手伸向多闻的背部,触摸它柔软的毛发。多闻的体温让人觉得舒适。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米格鲁的呼吸有些困难,脚也开始不听使唤。他不再奔跑,而是蹲在了原地。

米格鲁话音刚落,多闻便灵敏地越过椅子移动到他身边,蜷着身体钻进米格鲁与车椅之间的狭小空间里。

将军也折返回来,站在米格鲁的面前。竖得高高的尾巴不慌不忙地摇摆着,凝视着一言不发的米格鲁。

“Come on。”

“我知道了。”

他问后备厢里的多闻,多闻看着他。

米格鲁站起身,再一次跟在将军身后奔跑起来。他的肺就像被火烧着了一样滚烫,汗水流进眼睛针扎似的疼。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你要过来吗?”

突然,他的视野变得开阔。他们跑出垃圾山,来到了街道上。

米格鲁在食堂吃了沙拉猪排盖饭,用从自动贩卖机买的罐装咖啡润了下嗓子,然后自己也回到车上。他来到汽车的后排,躺在座位上。

将军再次加速,米格鲁已经无法再追上它。

多闻再次坐回车上,米格鲁给它准备好狗粮和水。

“将军等一下,你跑得太快了。”

“到了晚上,你就可以随便玩了。”

将军的身影消失后,一股不安之情突然涌上心头。父母已经被杀,姐姐也行踪不明。

汽车一边避开干线道路一边向西行驶,中途在阿贺川附近的休息站稍作休息。米格鲁将车停在停车场外,带着多闻下车。然后在休息站里走了五分多钟,确认这里没有可疑的家伙。

米格鲁成了孤身一人。

可以的话最好换辆车。可即便偷车,也必须等到晚上。

“将军!”

在郡山遭遇奔驰大G后,那伙人已经知道米格鲁的车是在普通道路上行驶的。于是在前往新潟的路上,米格鲁在高速公路与普通道路上交替行驶,确保平安无事。

米格鲁停下脚步,开始哭泣。

米格鲁从会津若松下了磐越高速。

往来的人们都向米格鲁投去异样的目光,但没有一个人上前搭问。

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事精疲力竭,无暇顾及其他。这座城市就是这样的地方。

米格鲁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大。

“米格鲁!”

米格鲁将手枪用油纸重新包好,开始奔跑,将军则紧跟其后。

米格鲁听到姐姐的呼喊,朝着声音的地方望去。将军从米格鲁对面跑过来,紧跟其后的是他的姐姐安吉拉。

“走吧,跟我去爸爸那里吧,让他瞧瞧这个。然后告诉他,这东西是你发现的。”

“安吉拉。”

将军摇着尾巴。

米格鲁呼喊着姐姐的名字。年长自己两岁的姐姐此刻如神明一般,而将军就是那侍奉神明的天使。

“这个要是能转出手,就能赚到钱了。让爸爸把它卖掉。这样爸爸妈妈就会同意你跟我住在一起了。”

“米格鲁,出什么事了?将军突然跑过来,死咬着我的裙子不撒口。我想肯定发生了什么,于是就跟在它后面跑过来了。”

说完,米格鲁双手握着手枪,瞄准天空。

米格鲁抱住安吉拉。

“将军,这东西可是能换钱的!”

“爸爸和妈妈死了。”

米格鲁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手枪,绝对不会错。

他哭诉道。

“这个是——”

“怎么会这样……”

米格鲁舔着嘴唇,双手抓着那个油纸包。他撕开了油纸。

安吉拉僵住了。将军抬头望着他们两个。

“会是什么呢?是不是吃的呢?”

5

没一会儿,米格鲁的指尖碰到了纸,是油纸,里面好像包裹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米格鲁感到卡车在减速,并从睡梦中醒来。哈米正要将卡车停进便利店的停车场。

米格鲁跑到将军的身边,开始和它一起挖。

“不好意思,我憋得不行啦。”

“这里有食物吗?”

车刚停进卡车专用车位,哈米就冲进便利店里。

将军停下来,用前爪在一小块区域里拼命刨着。

天色依旧昏暗,停车场里停着数辆汽车。

米格鲁期待着能找到食物,他的肚子已经叫了,嘴里也蓄满唾液。

蜷在米格鲁脚边的多闻抬起头。

米格鲁瞪大眼睛看着将军的举动,之前将军就曾发现过装有饼干的罐头。虽说饼干有些发潮,还是勉强能吃的。那残留在舌头上的甜味,他到现在都没有忘记。

“你也要去厕所吗?”

“怎么了,将军?是有食物的味道吗?”

米格鲁问。在休息站时,他只给多闻喂了水。估计现在它肚子饿了,嗓子也干了。

那天,米格鲁和将军依旧一同玩耍。不过,没过多久将军就对米格鲁的游戏失去了兴趣,使劲嗅着周围的气味。

这时哈米回来了。

到了中午,米格鲁暂停工作,到能遮挡阳光的地方与将军一同玩耍。虽说要忍着腹中饥饿,但和将军一起玩耍,多少能消愁解闷。

“不好意思,我带这家伙去小便。这段时间,你能帮它买点狗粮和水吗?再帮忙买些纸杯。”

“你的家在哪里?”

米格鲁递给哈米一万日元。

对米格鲁而言,将军已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它治愈了米格鲁的孤独,滋润了他无聊的生活。将军就如同他的家人一般,米格鲁无法想象没有将军的世界会是怎样。

“这事简直小菜一碟。”

米格鲁边在垃圾山上挖掘,边将这些话讲给将军听。

米格鲁带着多闻下车,在便利店周围散步。多闻在两根电线杆底下撒了尿,看上去很满足。

“你的鼻子是不是很灵?就用你的鼻子帮我寻找值钱的东西吧。这样的话,估计爸爸妈妈就会允许你和我住在一起。”

回到停车场,哈米正大口吃着饭团。

将军好像也知道米格鲁一家的经济状况,每当米格鲁起身回家时,都会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离去。

“给——你让我买的东西。”

毕竟家里的生活那么艰苦。

哈米隔着车窗将塑料袋递过来,袋子里有找回的零钱以及收据。

可以的话,米格鲁真想让将军可以和自己住在一起。可他转念一想,父母肯定不会允许这种事。父亲搞不好还会说出把将军吃掉这类恐怖的话。

“这些钱你收着吧。”

每天早上,将军都会不声不响地出现,陪着米格鲁全神贯注地挖垃圾,太阳落山的时候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米格鲁说。

米格鲁给这条野狗取名为“将军”,这是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听来的日语。

“我让你们上车又不是图钱。”

哈米谢绝了那笔钱。

车后警笛声大作,奔驰大G卡在交叉口上。

米格鲁递给多闻狗粮,又让它喝了些水。他自己也喝了几口,还抽了根烟。

米格鲁的车再次提速。下一个路口的信号灯正从黄色变成红色。他并没有减速,而是直接冲过交叉口。

多闻吃完饭,米格鲁将纸杯扔进垃圾桶,回到副驾驶座上。

“多闻,车稍微会有些晃,你可要站稳了。”

“现在出发可以吗?”

没有错,跟高桥他们关系紧密的黑帮,正在寻找米格鲁这辆车。

米格鲁点头表示同意,卡车启动了。

米格鲁的车开始提速,强行超过前车。奔驰大G也加快速度,超过它前面的车。

“可以的话,你吃这个吧。我连你的份也顺便买了。”

米格鲁嘟囔道,这辆车的信息被高桥他们知道了,泄露信息的,估计就是卖给自己车的家伙吧?一个将偷来的车兜售给俄罗斯和中东地区的男人。

哈米用手指着放在仪表板上的塑料袋,里面装有饭团和瓶装红茶。

“可恶。”

“多谢。”

信号灯变成绿色,米格鲁脚踩油门直冲交叉口,三辆轻型汽车挤在一起,与那辆奔驰大G驶向相同的方向。

米格鲁嘴上说着多谢,但没伸手碰塑料袋。

米格鲁边看后视镜边将眼睛眯成一条缝。

“冒昧问你一下——”

一辆梅赛德斯奔驰大G在交叉口处左转,奔驰大G开始加速,可又在中途急踩刹车,反复数次,终于成功掉头。

车开出去没多久后,哈米开口问道。

米格鲁踩住刹车,前方的信号灯从黄色变成红色。

“什么事?”

“我一定要让你忘记过去那些回忆。”

“你这只狗也是偷来的吧?”

不管南方有什么人,那个人对多闻而言都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米格鲁冲哈米的侧脸看去。

多闻这么聪明的狗如果执着于一件事,这事一定非同小可。

“这话是什么意思?”

米格鲁的目光又转向内后视镜,多闻的脸正朝向左——南方。

“之前问你是做什么的,你没有回答我,只有罪犯才会这样。我很了解你们这类人。那个小型行李箱里应该装着你偷来的东西,要不就是装满了钞票吧?所以你才会大方地给我一万日元。所以我才会问你,这只狗是不是也是你偷来的。它看上去也不是和你特别亲,而且你连狗粮都没准备好。”

巡逻车从外后视镜中消失了,米格鲁松了一口气。

米格鲁将手伸进口袋,紧握住里面的小刀。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可心中的不安并未消失。要是警方上来盘查,检查了后座的行李箱,那就完蛋了。

“你不要想太多。”哈米说,“我并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在鱼沼把你放下就完事了。我也不会联系警察。之所以让你上车,完全是因为有这只狗。”

现在搜寻米格鲁的是宫城县警方,和福岛县警方无关——

“这狗不是我偷来的。”米格鲁解释道,“它的主人死了,所以我才代为饲养。”

一辆巡逻车从对向车道驶来,米格鲁用力握紧方向盘。

“它的主人是被你杀死的吗?”

米格鲁用摇头代替回话。

和盗贼成为家人吧——米格鲁挠着头,他原本想要这么说的。

“那就好。”

米格鲁说话时,多闻又自顾自地向前迈出步伐。

哈米点了下头,米格鲁也将握着小刀的手松开。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家人了。”

“你打算从新潟坐船离开吧?这只狗也一同带走?”

米格鲁嘟囔道。狗有一种特殊的感知能力,可以察觉人类的死亡。也许正是在这种能力的作用下,多闻才知道这件事。

“我有我的办法。”

“看来你也知道了。”

米格鲁答道,他以为哈米问的是检疫方面的问题。

多闻抬起头,与米格鲁四目相对。它深邃的黑色瞳孔中映射出米格鲁的样貌。

“这只狗的脸总是朝向左侧,就连你睡觉的时候也是如此。起初我还以为它是在观察外面的情况,结果是我想错了,它只是在凝视着南方。而且车等红绿灯的时候,它必定会伸出鼻子嗅味道。”

“果然,那个男人死掉了。”

“你说得没错。这个家伙总是注视着南方。”

米格鲁挂断电话,将戴在头上的棒球帽压低到眉眼上方。现在警察正在搜寻自己,最好不要粗心大意,暴露自己的相貌。

“它的家人一定在南方的某个地方。”

“知道了,再联络吧。”

哈米肯定地说道。

“多半就是那个日本人对警方说了有关你的事吧。”

“小的时候,我也养过狗。那时候我们以养羊为生,没有狗替我们牧羊就完了。”

“这样啊。”

米格鲁伸出手腕,抚摸脚边的多闻。多闻还是老样子,脸朝向南方。

“发现的时候还活着,后来好像死在医院了。”

“有一天,我想去城里转转,没和家里人说一声就出门了。然而,那时候我还小。还没走到城里天就黑了,我在路边哭着打转。周边不仅没有人影,还能听到野兽的吼叫声,我吓得不行又无济于事。就这样哭了一整晚,直到天色见亮,父亲和那只狗一同赶了过来。原来那只狗见不到我的身影后,一直冲着城里的方向大叫。父亲才反应过来,到城里找我。狗就是拥有那样的能力啊。”

既然警察正在搜寻,就说明有人把自己供出来了,里奇和何塞已经死了,不用想,招供的肯定是那个日本人。

“我明白。”

“这样啊。那个负责开车的日本人还活着吗?”

米格鲁说道。当年,将军也是一点冤枉路也没走,直接把自己带到了安吉拉的身边。将军没有循着气味找,它从一开始就知道安吉拉在哪里。

“那两个人已经死了。现在不仅是高桥的组织,就连警察也在搜寻你。”

“想必南方一定有对这只狗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吧?”

电话拨通了,他没说什么客套话。

“你想表达些什么?”

“里奇还有何塞现在怎样了?”

哈米耸了下肩。

还是没见到多闻有丝毫反应,米格鲁耸了耸肩,边走边掏出手机,然后拨打电话。

“或许你是个罪犯,但你的灵魂还没堕落。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如果去南方,是不是就能见到你一直在寻找的孩子了?”

“这家伙可是我的守护神。”

米格鲁问道,多闻依旧看着前方。

米格鲁说。

“你喜欢小孩?”

“但除了你之外,它可能也是某个陌生人的守护神。”

走了约二十分钟,多闻回头张望,它听到了走在上学路上的孩子的声音。

“为什么你会对这种破事感兴趣?”

米格鲁带着多闻在购物中心周围散步,多闻解完大小便就跟在米格鲁的身后,一人一狗亦步亦趋,牵着的狗链也始终张弛有度。

“因为我觉得这只狗很可怜。”

3

“可怜?”

虽说是一成不变的工作,但不知为何,和这只狗在一起竟变得相当快乐。

“狗需要的不是旅途中的过客,而是家人,是身边的伙伴。而你不是它所需要的。”

米格鲁再次投入工作中,然而不论怎样都挖不出值钱的东西。即便如此,他依旧和狗一起,比赛似的挖着垃圾。

“我需要的也是家人!”

“好吧,那就一起挖吧。”

米格鲁回答道。哈米脸上浮现出一种看上去很寂寞的笑容,随后就没再开口。

狗一心一意地在垃圾中刨着。

卡车驶过市区,国道的左右两侧逐渐坠入浓重的黑暗之中。前照灯将那黑暗劈开,可不论是前方还是后方,都见不到其他车辆的影子。

米格鲁说完,突然觉得这只狗很亲切。

米格鲁的脑子里突然涌出这样的画面——通往黄泉之国的道路上,仅有一辆卡车在这条道路上奋勇前进。

“你是在帮我?”

坐在卡车上的,是一个连见都没见过的伊朗人和一只刚认识的狗。

狗在垃圾中灵巧地用两只前爪刨了起来,它看了看米格鲁,像是在对他说:我已经知道怎么挖垃圾了。

米格鲁的命运一直如此,父母去世后,安吉拉和米格鲁的工作从挖垃圾变成了盗窃,不干这一行他们就活不下去。没过多久安吉拉出卖了自己的肉体,米格鲁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盗。

米格鲁说,估计这只狗和自己一样饿着肚子吧。

“我能在车上吸烟吗?”

“这里没有能吃的东西,什么都没有。”

米格鲁问。

然而,那只狗并没有飞奔过来,而是缓慢地迈着极为自信的步伐走来,它在米格鲁挖掘的那片垃圾附近嗅着气味。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要是真的在意这只狗,就最好别抽。”

狗朝他走了过来,米格鲁做好防御的架势,他曾经听说饿着肚子的野狗会袭击小孩。

哈米回答。米格鲁停住准备掏出香烟的手。

“找我有什么事吗?”

“要来块口香糖吗?”

米格鲁停下手头的工作,一直被盯着,他就很难集中注意力。

“来一块吧。”

“你这个家伙想干什么?”

“果然,你的灵魂还没有彻底堕落。”

身后的动静并未消失,那只狗既没有靠近也没有走远,它一直盯着挖掘垃圾的米格鲁。

哈米开心地笑了。

米格鲁背对着狗,继续工作。最近几日,不论是父母还是姐姐,都没有发现像样的东西。他们已经饿到了极点。不论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只要能换钱就行。

那只狗摇着尾巴。

停在市场外侧的一辆故障车成了安吉拉和米格鲁的新家。

“你去别的地方吧。”

姐弟二人已经不打算再回那座垃圾山,即便回去了也活不下去。将找来的值钱物品换成钱的一直是父亲,所以即便姐弟俩找到值钱的东西,也不知该去哪儿换钱。

米格鲁说。

上午的集市人山人海,安吉拉在人群中找准时机,偷走钱包。

“我手上可没有吃的东西,我现在也饿着呢。”

米格鲁则是偷水果和肉类,他们在那辆故障车后面支起火堆,把偷来的食物烤了吃。

一只短毛的杂种狗,几乎和米格鲁一样瘦。

没有盐也没有胡椒,只是将鱼和肉用火烤熟,谈不上美味,他们只是为了生存而食。

米格鲁看到了一只狗。

就像将军一样。

突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背后,慌忙回过头。自那次挥舞小刀以来,除了自己的家人,再也没有人接近过米格鲁。

将军真不愧是一流的猎手,总是以让米格鲁望尘莫及的速度和频率,不知从何处为姐弟俩弄来食物。

那天从清晨开始就一直下雨,全身湿透的米格鲁仍然在垃圾山上挖掘。

还没熟练掌握盗窃技能的那段时间,如果没有将军,也许米格鲁和安吉拉早就饿死了。

他的脑子里只想着这些。

不知从何时起,安吉拉和米格鲁开始称呼将军为“我们的守护神”。

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里。他不想再忍受饥饿,他想拥有一个像样的家。

也多亏了将军发现这辆故障车,他们才能将其作为新的住处。在米格鲁和安吉拉熟睡的时候,是将军负责守夜。一有巡逻的警察来,将军就迅速告诉姐弟俩。随后他们二人就会从故障车中逃出,找个地方藏身,直至不见警察们的身影。

日复一日,他独自一人在垃圾山上挖掘。即便听到孩子们游戏时的欢笑也不予理会,一心扑在工作上。

将军是在用自己的全部精力守护安吉拉和米格鲁。

米格鲁成了一个幽灵,一个徘徊在垃圾山中的幼小亡灵。

其实一开始,米格鲁是怨恨将军的。

别说搭腔了,那群人看都不看他一眼。米格鲁凑近哪里,哪里的人群就一哄而散。

如果将军没有找到那把手枪,他的父母就不会被枪杀。

等他能下床工作后,那群少年再也没有从他手上掠夺过财物,而是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然而,自打将军为姐弟二人拼命地四处奔波后,他就不再怨恨将军了。

他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将军不求回报。它仅仅是为米格鲁和安吉拉尽心尽责。

当父母赶来的时候,米格鲁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

将军的身体里塞满了纯粹的爱意。

米格鲁拼命捅刀,忽然不知被谁攥住了手腕。紧接着,他被众人按倒在垃圾上,小刀也被夺走,无数拳脚排山倒海般向他袭来。

父母的死是悲伤且残酷的事实,但和将军与安吉拉一起努力,勉强维持生计的日子也充实起来。

一声惨叫,血水四溅。

这与在垃圾山上毫无意义地挖掘的日子大不一样。如何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盗窃?仅凭孩子和狗,如何在故障车里起居生活?

米格鲁见势从怀中掏出小刀,朝站在最前面的少年捅去。

米格鲁不得不动用脑子,每当动脑子后有所发现,他都很兴奋。

那帮掠夺者立刻飞奔而来,威胁他交出找到的宝物。

虽说依旧挨饿而且睡眠不足。

数日后,米格鲁在垃圾山挖掘的时候故意大喊一声,假装自己发现了宝物。

可即便如此,米格鲁还是活下来了。安吉拉深爱着他,他也深爱着安吉拉,还能与将军一起,合力挑战每一天。

于是米格鲁从垃圾山捡回破布和砂纸,极具耐心地磨掉刀上的铁锈。过了一个多月,小刀恢复了原有的光辉。米格鲁又在石头上打磨起刀刃,还给刀柄缠上了比较漂亮的破布。

可就在这种生活持续了一年之后,将军的样子开始变得奇怪。

有一天,米格鲁捡到一把生锈的小刀。那是一把折叠式小刀,但是刀柄已经破破烂烂,刀刃也被红锈覆盖,难以打开使用。

发现将军变化的人是米格鲁。

终于,米格鲁不再控诉。他离开了一同嬉闹的孩子群,在垃圾山上默默翻找值钱的东西。又因为不和那群孩子游戏,米格鲁被视为异端,他们的巧取豪夺也变本加厉,有殴打,有辱骂,甚至朝米格鲁吐口水。

一天,将军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烧鸡。米格鲁和安吉拉吃肉,骨头全留给将军。

米格鲁拼命反抗,怎奈力气比不过他们,只能哭着入睡。他也曾跟姐姐还有父母哭诉过,却被训斥:“为什么你这个白痴不在他们发现前把东西带回来?”

然而那一天,将军看也不看骨头一眼。它毫无精神地趴在地上,反复地大口喘着粗气。

那帮家伙只要发现米格鲁找到值钱的东西,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出来,将其夺走。

“安吉拉,将军的样子有些奇怪。它连骨头都没有吃。”

比他年长的少男少女平日会和米格鲁一同玩耍,可一到工作的时候,这些人就会变成残酷的掠夺者。

米格鲁对安吉拉说道,安吉拉抚摸起将军的后背。

在垃圾山中生活的孩子们中,米格鲁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比他还小的,估计就只有小娃娃和走路摇摇晃晃、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了。

“还真是,看起来它身体不太舒服。”

大家全都一样贫穷,住在只有屋顶的房子里,在垃圾山中寻找值钱的东西维持生计。这些人中既有伙伴,也有竞争对手。为了生存,必须抢在他人前面找到宝藏。

“怎么办?快点让兽医给它看看。”

有许多人和米格鲁一家一样,在那座垃圾山上生活着。

“可咱们没有钱啊。”

米格鲁自顾自地说着,多闻已经睡着了。

安吉拉很难过地嘟囔着,其实她心里明白,将军快不行了。米格鲁却不愿承认。

“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狗,它是只野狗,又脏又瘦,但和你这个家伙一样,也很高傲。”

“我去赚钱。”

米格鲁微微一笑。

“不要说这种蠢话,你知道需要多少钱吗?”

“真是只高冷的狗啊。”

“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将军,你在这里等我。”

多闻闭上眼,像是在说:“我不想和你这种人聊天。”

米格鲁说完直奔集市。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的偷盗技术已经突飞猛进。要论偷盗的本事,米格鲁绝对在安吉拉之上。去偷看上去有钱的人的钱包就行了,然后用这笔钱,带将军去看兽医。

“听不懂外国话吗?非得日语不行吗?”

米格鲁无法想象没有将军的生活会变成怎样。因为有将军在,米格鲁和安吉拉才能在这样的生活中熬下去。

米格鲁问。不过多闻什么反应也没有。

找到了,一个胖墩墩的男人。圆领背心上套着一件衬衫,钱包就在他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口袋里。脖子还有手腕上都戴着金质首饰,他的钱包里一定装满了钞票。

“你在找失散的伙伴吗?”

米格鲁不露声色地靠近这个男人,找准时机下手。这时男人停下脚步,开始和相识的朋友聊天。

米格鲁将手放在趴着的多闻背上,多闻一动不动,刚才它已经知道米格鲁对自己没有敌意。

米格鲁从男人的屁股口袋抽出钱包。正准备逃跑,却被男人一把抓住肩膀。

米格鲁钻进后备厢,蜷着腿躺在里面。他并不想念床铺被褥,这里已经比没有床铺的垃圾山好上数倍了。

“小兔崽子,拿别人的钱包想干什么?”

饥饿感是米格鲁的老友了,从小他就与饥饿相伴。

还没等米格鲁解释,男人就一顿暴打,一点也没有手下留情。一顿拳打脚踢后,米格鲁被扔了出去。尽管松开了钱包,仍然没有得到原谅。

他只买了夹心面包和罐装咖啡当晚饭,胃发出声音表示抗议,但米格鲁并没有理会。

等他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已经滚到了集市的一个角落里。即使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倒在那里,也不会有人过来帮忙。

米格鲁决定在群山市郊外的一家购物中心的停车场过夜。

他站起身,忍着浑身的伤痛飞奔,脑袋好像裂开一样。他摇摇晃晃地朝安吉拉和将军所在的故障车走去。

“抱歉了,将军。抱歉了,安吉拉……”

米格鲁嘴里叼着烟嘟囔道。

好不容易挣扎着回到故障车前面,却看见安吉拉正在哭泣。

“肚子饿了。”

“安吉拉……”

行李箱被放在车子的后排,米格鲁从中取出数张一万日元装进钱包里。

米格鲁的胃里生出一个又重又冷的疙瘩。他全然不顾疼痛,直奔安吉拉的身边。

“我的故乡对你而言估计会很热,不过不用担心,室内空调冷气十足。”

将军已经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了。

回到车上后,多闻就进了后备厢,很快便趴下了。米格鲁抚摸着它的后背,松软的毛发摸起来格外舒服。

“将军。”

高桥他们一定迫不及待地寻找着米格鲁的行踪吧?为了这笔钱。那就避开高速,在普通公路上慢慢往新潟开吧。

米格鲁摇晃起将军的身体。

米格鲁对多闻说了谎,前往新潟需要向西行驶。

将军死了。

“直直往前走吧,上了车,咱们还要往南开。”

6

多闻转过头,原来停车的方向与多闻想去的南方截然相反。

“那天以后,安吉拉开始出卖肉体换取钱财。将军不在了,我们连当天的食物也很难弄到手。”

“盗亦有道。剩下的钱就当作我的本金,我可以干个买卖。这样一来,姐姐也会开心,我们也能买个房子了,我真的不想再当小偷了。”

米格鲁说。

此话一出,多闻便竖起了耳朵。

“但是,安吉拉那个时候不是才十岁左右吗?”

“必须把这笔钱分给里奇还有何塞的家人。”

哈米震惊道。

米格鲁将多闻的狗链解开,右手拉着小型行李箱,左手握着狗链。

“哪里都会有喜欢小孩子的变态。其实单纯地出卖肉体我也可以,喜欢男孩子的那帮变态完全和喜欢女孩子的不相伯仲,但是安吉拉不允许我这样干。”

“咱们走吧。”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多闻还是老样子,凝视着南方。

报酬便是这小型行李箱中的钱。

“从那之后,你就变成了真正的小偷?”

一切都是为了挣到钱后让家人幸福——米格鲁这样开导自己,犯下一桩又一桩罪案。

“有个像管理员一样的男人,专门把我这样的小鬼聚到一起偷盗,我们受他驱使。”

然而,这片灾区却有很多人连家人也失去了。米格鲁他们便是从这些人身上盗取财物。虽说不是直接从受灾者身上盗窃,但是心情都是相同的。

哈米叹了口气。

贫穷、困难、痛苦,唯有家人让他咬牙坚持下去。

“将军可真是你们姐弟俩不折不扣的守护神啊。”

米格鲁在一座垃圾山上出生并长大,那个用白铁皮和纸箱子搭建的、只有顶棚的家简直难以称为家。家里很穷,自米格鲁记事开始,就在垃圾山中寻找能够卖钱的东西。

“是啊。如果没有将军的话,我们俩可能早就死了。”

这些人与小时候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

米格鲁将口香糖放进嘴里,想吸烟的时候就嚼口香糖。如果能一直这样,估计他就能戒烟了。

盗窃之余,他震惊于那些痛失家园并永失至亲的受灾者的惨状。

“将军去世后你就没有再养过别的狗?”

不得不说,这比在东京、大阪工作要简单很多,但是,米格鲁也很心痛。

哈米问,他已完全沉迷在米格鲁的身世中。

为了挣到这笔钱,米格鲁等人在高桥的诱惑下来到福岛县,被教唆在震后动乱尚存的时候大肆盗窃。

“我也想养,但无法照顾它们。我总是从一座城市去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国家去到另一个国家。因为偷盗,我整日都在移动,就连安吉拉也不知有多少年没见过我了。”

如果还要分给何塞和里奇,必须再需要近十倍的钱。

米格鲁一边咀嚼着口香糖,一边纳闷。为什么会对哈米说出自己的身世呢?米格鲁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话匣子已经打开了。

如果需要养家糊口,至少还需要两三倍的钱。

至少,哈米是个相当不错的听众。

有了这笔钱,就足够自己在老家挥霍一生,前提是只够自己一个人的。

“你是打算金盆洗手了吗?”

他开始确认里面的东西,行李箱里装满了一万日元的钞票,那是来日本之后完成任务的报酬。

哈米问。

米格鲁转动出正确的数字后,锁开了,柜子里装有一个小型行李箱。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工作人员用的储物柜依旧保持着一个月前的样子,迎接着米格鲁的到来。只有左边的柜子上挂着一把崭新的锁,是一款数字组合的密码锁。

“因为这只狗。如果你真打算金盆洗手,应该会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然后和这只狗一直生活吧?”

三十多分钟后,一道门出现了。不知是不是在海啸袭来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撞到了,门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形。米格鲁转动门把手,用身体给门施加重量,在嘎吱嘎吱的响声中,那道门终于朝里打开了。

“这几个月里,我们都在福岛和宫城一带盗窃。这几乎跟从死人身上偷东西没有区别,我已经受够了。”

米格鲁将多闻的狗链反拴在一个桌脚上,随后将路障破坏掉。这是他们三人组设立在这里的路障,一个人破坏这东西是相当消耗体力的,米格鲁却一声不响地清除了这些。

“愿真主祝福你。”

工厂深处堆积着报废的机器和一些残骸,还有像路障一样的东西。在这些杂物的对面,有一扇能通往其他房间的门。米格鲁和他的同伙推测过,那间屋子曾经是工作人员的更衣室。

“我可是基督教徒。”

米格鲁带着多闻走进这座建筑,站定并闭目许久。再次睁开眼睛,即便是环境昏暗,他也能辨别工厂内部的样子了。

“这无所谓,毕竟你将与犯罪一刀两断。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也替你开心呢。”

沿着海岸线走了十多分钟,米格鲁见到了眼熟的房屋。那栋房子原先是水产品加工厂,海啸几乎将工厂摧毁殆尽,只剩下水泥外墙和天花板。公司倒闭之后,就无人再来拜访过。

“咱们不过刚认识而已。”

周围人迹罕至,也许人们对海啸还记忆犹新,不想靠近岸边也是情理之中。

“这无所谓,因为我们已经是兄弟了。”

“随你便了,过不了多久,你这家伙就会把我当回事了。”

米格鲁将咀嚼过的口香糖吐出来,用纸包好。自己和何塞、里奇也是情同手足般的关系,但是他们已经死了。在何塞他们之前,也曾有和自己称兄道弟的男人,可是那些人,也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多闻抬起一只脚在草丛里撒尿,这便是它的回复。

大伙都死了,唯独米格鲁还活着。

他明白狗不会给自己确切的答复,却又忍不住不问。

有些爱说长论短的家伙,背地里称米格鲁为“丧门星”或“死神”。

“到底是谁在南边呢?”

和米格鲁在一起的人准会挂掉,还是远离他比较好——有前辈这样忠告过后,拒绝米格鲁邀请的小弟越来越多。

米格鲁用英语说道,可多闻却没有丝毫反应。

或许将军也是因自己而死,我就是一个丧门星,所以才需要一个守护神。

“Good boy.”

多闻抬起头看向米格鲁,它敏感地觉察到了米格鲁的情绪。

多闻从车里被放了出来,它的身上还拴着狗链。米格鲁无精打采地在海边踱步,不需要牵着多闻,它也会紧随左右。

“你真是太好了。”

那场大地震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南相马市却毫无复兴的迹象。

米格鲁抚摸着多闻的额头。

车停在能见到海滨沙滩的地方,被海啸冲毁的建筑物废墟又随浪涛打回了海岸边。

“你再也不回日本了吗?”

2

哈米问道。

米格鲁坐回驾驶室,随后发动了引擎。

“是的。我要回到故乡,和安吉拉一起生活,安吉拉现在有女儿了。”

“从新潟出发啊……”

“她女儿叫什么名字?”

一定要带着多闻一起走。这样的话,就不能坐飞机离开日本了,只能坐船从海上走。

“玛利亚。”

米格鲁喃喃道,他无论如何都想让多闻成为自己的狗,他要夺取多闻对上一任主人的爱。

“祝福玛利亚吧。”

“你真是一条既聪明又勇敢的狗啊,而且很重感情。”

哈米如唱歌般说着。

多闻的背毛微微竖立,仿佛在说:虽然现在阴差阳错要跟着米格鲁一同动身,但这不代表我们成了伙伴。

“好不容易和你成为兄弟,但很快又要分别,真有些寂寞啊。”

多闻一边嘎巴嘎巴地吃着饭,一边毫不懈怠地警惕着四周。

“这就是人生。”米格鲁回答道,“纵使天各一方,你我的羁绊永不消失。”

米格鲁用自己国家的语言对多闻说,多闻抽动起鼻子。米格鲁将狗粮打开倒入碗中,放在后备厢的底板上。

“说得不错,我们永远是兄弟。”

“肚子饿了吧?”

哈米伸出左手,米格鲁一瞬间有些犹豫,但还是握住他的那只手。哈米不是小偷也不是罪犯,即便与自己结为兄弟,应该也不会死吧?

米格鲁将烟掐灭,回到车上,坐到车的后座。多闻越过座椅,将鼻子凑了过来。

“提交资料什么的太麻烦了,你认不认识不需要出示这些东西就能将二手车卖给我的车贩?”米格鲁问道。

“新潟啊……”

要想从日本逃到海外,首选新潟。不论是朝鲜半岛还是俄罗斯,从新潟出发都能抵达。

下车后,米格鲁右手握着小型行李箱,左手拽着多闻的狗链。

他不断回忆着,想起在日本工作过的同行们说过的话:

“与其留在这里过夜,还不如让我把你送到新潟呢。这样你也不必花冤枉钱。”

米格鲁挂掉电话,重新点了根烟叼在嘴里,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在脑海中推出日本地图。

哈米蹲下来抱了抱多闻。

“行了,回头再联络吧。”

“这点儿钱我又不缺。”

“我知道,但如果是现在想直接从日本出境,我可帮不了你。”

米格鲁和二手车的车贩约好,十点钟在这里见面。只要随便找一个地方吃顿早餐,再带着多闻闲逛一会儿,时间很容易就消磨掉了。

“要是能出境,不用你们帮忙我也能回国。”

哈米站起身。

“这很困难。不行你先去韩国或者俄罗斯吧。从那边出发回老家的话,倒是可以帮你。”

“再见了,聪明的小家伙。”

“我想离开日本,希望你能帮我。”

“如果你哪天来我的家乡,请务必联系我。”

米格鲁一时语凝。他早已料到是这么回事,但这黑吃黑的手段也太脏了。

米格鲁说完,和哈米拥抱了一下。下车前,二人互换了联系方式。

“大概是想把那些手续费都拿回来吧?我听说高桥那伙人正为钱的事发愁呢。”

“Khodā hāfez。”

“谁知道呢。我们只管偷,就挣点手续费。”

哈米说。

“你们在日本挣了多少钱?”

“什么意思?”

米格鲁通话时说的是英语。

“波斯语中再见的意思。”

“我们被高桥出卖了。何塞还有里奇有可能死了,也有可能被抓了。”

米格鲁点了下头。哈米坐在车里注视着米格鲁。

他进店买了夹心面包和果汁等食物,还买了狗粮,将买来的东西全都放在车子的后排座位上,然后一面拨通电话,一面在停车场上的烟灰桶附近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Adios amigo。”

便利店的停车场并排停放了好几辆大型卡车,米格鲁也挤了进去,将自己的德国大众停在那里。

米格鲁对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挥着手的哈米说,哈米笑了。

“多保重啊,兄弟。”

多闻一声不吭。

哈米用日语说完,发动了车子。米格鲁和多闻则被留在鱼沼市郊外的一家便利店门口。

“南边有你的家人吗?那个日本人不是你的家人吗?”

“多闻,咱们先把肚子填饱吧。”

多闻想要前往南方。

米格鲁喂了多闻水和食物,然后大口吃起哈米买给自己的饭团。

说起来,以前跟车的时候,多闻就经常将脑袋冲向南方。

没一会儿饭就吃完了。多闻依旧面朝南方,晃动着鼻子嗅着气味。

米格鲁用自己的母语问多闻。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多闻始终笔直地朝前望去。

“你这么在意自己的同伴吗?”

“你还想着那个日本人吗?”

米格鲁问多闻。

吸烟仅仅是人类的恶习,没必要让狗也跟着受害。

“看来我是做不了你的兄弟啦?”

米格鲁将叼在嘴里的烟点上火,随后将车窗开到最大,留意着不让烟飘到后备厢里。

多闻看也不看米格鲁一眼,它继续面朝南方,眯着眼睛,使劲儿嗅着气味。

“对不住了伙计们。”

“真好。既然如此,你肯定不会被我克死了。”

何塞和里奇肯定被捕了,如果他们还活着,现在应该正在接受拷问吧?不过,这两个家伙可不知道自己逃往何处。

米格鲁解开多闻的狗链。

车后并没有追踪者。

“去吧。”

逃离仙台后,他走国道逃往名取市。米格鲁紧压着最高时速,时不时地张望后视镜,查看其他车辆的动态。

他拍了拍多闻的屁股。

米格鲁开着车在羊肠小道中钻挤着向南驶去,他已经习惯了在移动到下一个城市之前确认好车辆监控系统和天眼摄像头的位置,必须避开这些,以免给警察留下行踪。

“去你想守护的那个家伙身边吧。”

它不仅聪明,还很有胆魄。若是条野狗,定是统领狗群的王者。米格鲁深信,多闻资质不凡。

多闻抬起头。

多闻一直都安安静静的。

“行啦,你走吧。你现在自由了。”

米格鲁把多闻赶进后备厢,投币结了车费后静悄悄地驾车离开。

多闻向前走去,走了十多米,又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米格鲁。

那是一辆四轮驱动的二手德国大众,就连高桥都不知道米格鲁留了一手,把车停在了这儿。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快跑吧!”

投币式停车场里停着一辆车,是米格鲁为意外发生时逃跑所准备的,前一天他刚将车停在这里。

米格鲁比画出驱赶的动作。多闻开始奔跑,用尽全力奔跑,它的背影逐渐远去。

“Adios amigo。”

米格鲁如此告诫多闻。

米格鲁小声嘟囔着,扔掉了手中的狗链。

“多闻,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老子的狗了。”

7

那只狗——多闻,将脑袋抬起。

哈米用遥控器调高电视机的音量,现在是晚饭后全家人一起看电视的时间。哈米的妻子喝着咖啡,女儿映美正和柴犬健太相互嬉戏。

米格鲁试探着叫了从日本人那里听来的狗名。

“今日傍晚,发现一名身份不明的外国人在新潟港北码头遇害,尸体上有多处砍伤。新潟警方在调查中发现,死者是曾在福岛县和宫城县流窜作案的盗窃团伙的一员。”

“DUOWEN?”

屏幕上没有出现尸体,也没有公布死者的姓名。

米格鲁抚摸着狗的额头,这只狗就是守护神。只要和这只狗在一起,米格鲁就能避开所有的灾祸。

不过哈米知道,死者就是米格鲁。

“好孩子。”

米格鲁死了。

这只狗并没有忘记那个日本人,只是为了活下去而不表露对上一任主人的依恋与爱意。

“你怎么了?”

一路前行中,狗渐渐不再频频回望。真是个聪明的家伙——米格鲁暗自思忖——知道以前的主人不在了,就视我为新的主人。

妻子询问道。哈米摇着头,将电视关上。

自记事起,黑暗就是米格鲁的安身之所。

“没什么,就是今天有点累了。我去洗个澡,然后就先睡了。”

他东躲西藏,躲避着刺眼的光亮,隐身黑暗之中。哪怕是在米格鲁不熟悉的地方,他也能轻松地找到黑暗。

“也是,明天你还要早起,一直以来辛苦了。”

米格鲁轻轻拽了下狗链,想引起狗的注意,他急着赶路。

哈米亲吻了妻子的脸颊,然后朝浴室走去。在他眼中,和女儿嬉戏的健太仿佛变成了那只名叫多闻的狗。

“走吧。”

米格鲁死了,多闻又会怎样呢?

远处还能听到怒吼声,黑社会的人还在寻找米格鲁。

“米格鲁一定让多闻去了南方。”

狗虽然可怜,但那个日本人不可能还活着,那场车祸是相当惨烈的。

哈米用波斯语自语道,接着又用西班牙语说了一句:

每次拽动狗链时,狗都会发出刺耳的犬吠,像是在怒斥米格鲁,它还在苦苦寻找主人的身影。

“Adios amigo。”

米格鲁将刀刃折叠收起,塞进了牛仔裤的屁股兜里。

(1) 译者注:鱼沼市,位于新潟县中越地区东南部。乘上越新干线到达新潟站需40分钟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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