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贵将瓶中的饮料一饮而尽。
“都是纱英准备的吗?果然很细心嘛。”
纱英总是一个人包揽家务,赚钱养家也是。她从没有半句怨言,也绝不发牢骚。然而,她看大贵的眼神已经和结婚当初有着天差地别。
大贵从容器中拿出五块山芋,喂给汤巴。吃完山芋,狗将脑袋伸向餐桌下面。那里铺有大贵买回来的尿布垫,上面放着盛有水的陶制大碗。
“我明白了。”
“好吧。不过这么晚了,少喂你点吧。”
大贵喝完水对汤巴说。
大贵问走进厨房的汤巴。它竖起耳朵,摇晃着尾巴。
“我明白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要让越野跑和滑雪的朋友们也都大吃一惊。我并不是个无能的丈夫。”
“你,吃山芋吗?”
回到客厅,他再度坐在沙发上。汤巴也坐在上面,将下巴枕在大贵的大腿上。
难不成是纱英为汤巴准备的食物?
“汤巴,我明白了。只不过……”
关冰箱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个半透明的塑料容器。里面放着切到只有一口大小的蒸山芋。
大贵即将迎来不惑之年,他很清楚自己的体力正在衰退。
他站起身,借助探照灯的光亮,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瓶装的运动饮料。
如今,每周只在山里跑一次的话,体力尚可维持,但要是每周跑两次,就很难说了。而且仅仅是跑步并不能满足自己,还要去健身房才行。
“今晚果然喝太多了。”
正因为如此,他对店里的生意才百般应付,与纱英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想到这里,大贵不禁苦笑。
纱英看他的眼神已经变了,他与爱妻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那我是有罪还是无罪?
不想办法的话——道理他都懂,但又该如何去做呢?
汤巴就是那个法官,它不徇私情地聆听对方的意见,然后下达判决。
现在他只知道焦躁在不断增加。
大贵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偶尔在电视新闻中所看到的场景:法庭上,检察官与律师各自表达自己的观点,法官则一声不响地倾听他们的发言。
尽可能朝着更高的目标前进吧,只要能参加顶级越野比赛,一切就都结束了。
汤巴一直注视着大贵。
“纱英,还有五年,还有五年就结束了,所以现在还要辛苦你。”
“纱英总是过于善解人意,把我惯坏了。”
大贵朝着纱英正在睡觉的卧室说。
大贵的性格存在缺陷。如果身体不活动起来,整个人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在山里活动开身体的时候,他才能感知自己其实还活着。
为什么是顶级越野比赛,难不成你是专业选手?你没搞错吧?——朋友的嘲笑声在大贵耳朵深处响起。
所以他才将工作扔到一旁,朝向大山不断奔跑。
“再给我五年时间,就五年,到时候不论是种地还是什么工作我都会帮忙。”
这本来只是训练中的一个环节,却变成了他的主要目的,他甚至从中感受到了有如在数场比赛中获胜的喜悦。
这时,睡魔袭来,大贵把手伸向探照灯。
他瞬间就沉迷其中,在高海拔的山顶上奔跑使他极度兴奋。
就在灯光即将消失之前,汤巴再次出现在大贵眼前,用它那如同法官般的神情抬头看向大贵。
为了提高攀爬雪山所需的体力,他开始在夏季进行越野跑。
大贵抚摸着它的头,然后闭上眼睛。
攀登雪山肯定需要体力,同时也需要技巧。除了滑雪,还要专注和登山有关的事。
他很快便睡着了。
凭借自己的脚力登到山上,然后借助滑雪板从上面滑下来。大贵很快就被山地滑雪的魅力所征服。他将海拔千米的山进行比较,然后从最容易爬的山入手,慢慢去征服海拔更高的山。
5
正巧这附近有大把喜欢山地滑雪的人。
早上的时间匆匆流逝,纱英不停地收到夏季蔬菜——生菜与叶菜类的订单。她天还没亮就起床,然后到田里收菜,接着装箱,最后发货。这空闲时间里,她还必须准备饭菜,并且带着克林去散步。
不过由于无法重回赛场,再进行滑雪练习也变得毫无意义。
她忙到不可开交,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而大贵一过八点就被饿醒,纱英对他说,至少准备饭菜、带克林出去散步这类事他可以一个人做,但他只顾着逗狗,完全没有带狗出去散步的意思。
好在他生性乐观,从挫折中爬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在陡峭的雪坡上滑雪带来的速度感与刺激,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你是托谁的福才有饭吃?
手术和康复训练使大贵很难回归正常生活,更别说重回顶级比赛了。
又是托谁的福才能沉浸在兴趣爱好之中?
可天不遂人愿,高三那年的冬天,他受了一次重伤。由于滑行速度过快而跌倒,摔得非常厉害。滑雪板被坚固的雪块撞裂,右脚也因冲击导致粉碎性骨折,右腿则是复杂性骨折。
纱英一边用笔写着快递单,一边在心中咒骂、质问丈夫。
大贵自小就开始滑雪。初中的时候曾获得县里比赛的冠军,高中更是成为国民体育大会的选手。他的野心也越发膨胀,以为自己总有一天能参加长野冬奥会,并以此为目标努力。
“那我先走了。”
道理他都懂,但就是无法付诸行动。
说完,大贵就朝店里走去。那时已是上午十一点。
如果真心想要改正,就该和纱英一起鼓起干劲儿在农田上挥洒汗水,帮她派送网络订单。
临近中午开门,下午六点关门。这家店如今能够做到这么大,全都仰仗着纱英牺牲个人时间,累死累活地工作。
大贵温柔地抚摸着汤巴的后背。他深知纱英对自己的不满越发严重,自己身为一个丈夫,实在是很不靠谱的。仅凭兴趣开了一家分文不赚的小店,夏天越野跑,冬天雪山滑,沉迷些无用的爱好不能自拔。
纱英感受到大腿一阵温热,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克林将身体压在自己腿上。
“估计纱英已经忘记结婚前说的那些话了。她说有朝一日,要和狗生活在一起。可我总是吊儿郎当的,一直没有兑现承诺。或许是命中注定,和你遇上了。你这小家伙该不会是神明送来的礼物吧?”
“啊,抱歉了,克林。”
与在山上抚摸它时不同,现在的毛更柔顺些,手感也更加舒服。
纱英放下笔,将手放在克林的背上。狗对人类情感的波动真是敏感啊,克林估计是担心逐渐变得焦虑的纱英。
大贵一招手,汤巴就站了起来,扑到沙发还空着的位置上。大贵一把抱住汤巴。
“情绪有些差,让你感到不舒服了?”
“过来,我的救命恩人……不,是恩犬才对。我要好好谢谢恩犬。”
克林趴在纱英脚下,脸朝外望去。纱英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克林经常将脸冲向西方。准确来说应该是西南方。
话音刚落,汤巴就眼睛朝上看向大贵。
西边有什么东西吗?——纱英不止一次问过克林。理所当然,它没有回答。
“你吃饭了吗?”
估计只是巧合吧,还是说它原先主人的家位于西方?
汤巴跟了过来,趴在沙发下面。
她将克林的照片传到社交网站上,寻找克林的主人。多么训练有素的狗,狗主人一定倾注了不少感情。或许是某些差错,狗主人才将克林弄丢,现在应该也在拼命寻找它。
他边喃喃自语,边用手指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然而,并没有等来克林主人的消息,就连类似的线索都没有看到。
“喝多了……”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大贵抚摸着汤巴的头,朝客厅走去,转身直接瘫倒在沙发上。
纱英问正趴着望向西方的克林。它竖起耳朵,却一动不动。
“我没看错,你果然很漂亮。纱英把你洗得很彻底嘛。她就是那么细心的女人。”
手机响起,纱英习惯性地接起来。
大贵抓起放在鞋柜上登山用的探照灯,打开开关。灯光一亮,汤巴就将眼睛眯成一条缝。
“喂?”
野生动物闯入家中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毕竟大贵一家住在乡下。
“是‘风之里’吗?”
“吓死我了。你也不怕让我猝死!”
一位女士说出纱英网店的名字,那声音听起来应该有三十岁了吧?
它站在走廊正中间,朝着大贵望去。
“是的。”
仔细向黑暗中看去,狗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我是前几天买无农药生菜和黄瓜的顾客,菜昨天已经送到了。”
这时他才想起今天在牛岳山遇到的那只狗,空气中飘着沐浴液淡淡的味道。
这人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敌意,纱英调整好姿势。克林也站起来,偷偷看着纱英。
“是汤巴吗?”
“结果切生菜的时候,里面爬出了青虫,有青虫啊!”
他忽然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气息,顿时僵住。空中浮现出两个白点。
“对此鄙店表示非常抱歉。鄙店的蔬菜全都是无农药的有机栽培产品,采摘的时候都会确认,但有时候也难免疏忽。所以,我们在网页上特意说明过……”
“什么东西?”
“你在说什么呀?青虫,青虫啊!扯无农药干什么啊?菜里面有青虫你还拿出来卖,这不是有病吗?要是误食了这玩意儿,到时候谁来负责?”
为了不吵醒纱英,大贵摸黑走进房间。
她的话越来越多,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
他本来能早点回家,结果聊得太起劲忘了时间。代驾送他回家后才注意到此时已是深夜。
“我是说,鄙店的页面上对此作了声明。”
大贵一边小声说着,一边将玄关的门打开。天已经黑了,估计纱英睡着了吧?
“你这是在埋怨我吗?埋怨我没有阅读注意事项就擅自打电话过来?”
“我回来了。”
“不是,我没有这种——”
4
“你脑子没毛病吧?我这边吧,就是想吃到对身体有好处的美味蔬菜。可看见菜里有虫子,我就不能再信任你家了。”
纱英的视线落到克林身上,冲它微微一笑。克林则直直地盯着前方,继续前行。
菜里有虫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吃之前仔细清洗就完全没有问题——纱英真想这样反驳。
它能做的只有陪伴。为何仅仅如此,就能让人感到救赎呢?
“真心向您表示抱歉。可以的话,鄙店希望给您退款。”
它不可能和人说话,也不会配合着主人的话点头。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谁愿意买有虫子的蔬菜啊?你这样赚钱,完全就是在诈骗,诈骗!”
她背对着老人说完,手握狗链继续散步。克林配合着纱英的速度行走。
纱英拿着手机的手在颤抖。
“那我先告辞了。”
虽说偶尔会有些扯闲篇发泄不满的客人,但这样蛮横不讲理的客人真是头一回遇到。
老人转过身去,背对着纱英和克林。纱英看着她年复一年逐渐变矮的后背,低声叹了口气。
骂人的话已经憋到嗓子眼了。
“你家那位白痴老公也该好好工作了。”
纱英与克林四目相对。
纱英说道。
帮我一把,克林,快来帮我一把——纱英向克林请求帮助。
“我会考虑的。”
克林走过来,将下巴枕在纱英的大腿上,纱英那颗冰冷的心转眼就被它的暖意融化。
如果不种植大米,农田周围就会杂草丛生,到最后什么都干不了。没人打理的话,农田就会在短时间内荒废。接着,周边的农田也会受其影响。
“我们立即帮您办理手续,劳烦您在首页办理退款。本次购物给您带来的不愉快,我们深表抱歉。”
“说的也是,变成休耕田就有点……”
“不会再有下次了。”
“出去玩可不是忙啊。总之,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现在身子骨也不行了,但还是无法容忍自己的田变成休耕田。”
对方挂掉了电话。
“他有他的事要忙——”
纱英咬着嘴唇,抚摸克林。
“让你那个白痴老公帮忙不就行了?”
“多谢。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的话,我估计就要发火了。对服务行业而言,这是大忌……”
“我也想过卖米……可我真没有时间打理这四亩三分地。”
克林抬起头,一下下舔着纱英的手。
藤田奶奶这番话很有道理。其实也有网购的顾客想购买无农药的大米,还问过她为什么不卖大米。
不要在意这种事——纱英告诫自己。
“你既然能在上面卖无农药的蔬菜,为什么不考虑连大米一起卖呢?”
“也是,要重新振作起来,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呢。”
“是的。”
纱英拿起笔,重新埋首于整理快递的工作中。
“难不成,你已经没精力打理农田了?纱英,听说你是在网上卖蔬菜?”
不一会儿,手机再度响起。纱英提心吊胆地确认联系人。
纱英在很久之前就从当地的农业协会手上借来三四亩农田种大米。收获的米让夫妻俩吃了一年,又送了一些给双方的家人和熟人,最后还有富余。即便如此,纱英也没考虑过增加收成,种植无农药大米不过是她闲暇时干的事。
是大贵。
“是您的农田吗?”
“喂,是我。”
“明年开始,这片农田你想打理吗?”
“我知道,怎么了?”
“什么事?”
纱英嫌弃地问道。
纱英刚要折返,就被老奶奶叫住。
“这么好的天气不出门真是太可惜了,所以我要去牛岳山跑步。晚饭就准备汉堡吧。”
“稍等一下,纱英。我还有句话要对你说。”
大贵还是老样子,完全不在意纱英对自己的厌恶。
“多谢您今天的山芋。那就下次见。”
“我现在真是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自己的老公非但不过来帮忙,还要去玩自己喜欢的越野跑。这样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连汉堡这么麻烦的料理还要我来做?”
“是那个意式西部片里的名字吧。克林,今后还给你山芋吃。你是个好孩子,可得让我们纱英省心啊。好不好?”
纱英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
纱英答道。
“欸?你在为了什么事生气吗?”
“克林。”
“没什么。”
“赶紧离婚吧,要不然吃亏的可是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以前还觉得大贵是个天真烂漫的人,现在一想根本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大贵这个人完全丧失了体恤他人感受的能力。
藤田奶奶摆着手,像驱赶苍蝇似的。
“我想你也知道,我不愿意做单调的工作。我也想帮你,但我实在是做不到呀。”
“没有一份正经工作,不是在山里乱跑就是去滑雪,单身的话也就算了,但他可是有妻室的人啊。”
“你就不能改改这种说话的方式吗?真是让人火大!”
“话虽如此……不过,这算是件好事吧。”
“抱歉抱歉。”
“他不是什么坏人,但却是女人的不幸。他那张脸给人的感觉就是那样。他不是快四十岁了吗?可还像个孩子。即便再像个孩子,也该长大了吧。”
大贵用压根儿不觉得自己有错的语气说话,这让纱英更加愤怒。
纱英笑着将藤田奶奶的话搪塞过去。
“总之,我先去了。晚饭就简单做点吧。”
“真到那时,还请多帮忙啊。”
通话结束,纱英握着手机叹着气。
“这种男人,你就该尽快离开他。小纱英如果想要男人的话,那真是要多少有多少。有需要的话,我也能帮你留意。”
“‘真是辛苦了,你太不容易了。’为什么就不能这么说话呢?但凡说一句,也算是在安慰我。”
纱英一脸苦笑。
纱英将脸捂住。突然,一股寂寞之情堵在胸中,她哭了。
“大贵是怎么回事儿?不是他将这狗带回来的吗?不会又是一时兴起,最后让你帮他全权负责照料吧?”
当初明明那么相爱,恋爱的时候明明那么热情。明明发过誓,说结婚后要给我幸福。
喂完山芋后,藤田奶奶温柔地抚摸克林的额头。
纱英一伸手就碰到了克林,如今也只有它能安慰自己。
“好孩子,确实是个好孩子。”
“多谢你能在我身边。”
她露出笑容,好像被克林文雅乖巧的举止吸引了,接二连三地剥山芋喂给克林。
纱英把脸埋在克林毛茸茸的身体里,大哭不止。
“哎哟,还真懂规矩。”
6
老奶奶慢悠悠地剥开铝箔纸,将山芋掰开,送到克林嘴边。克林小心翼翼地啃起山芋。
“汤巴,过来。”
“这是我从自己地里挖来的山芋,一点农药都没用。”
大贵跳入沙发的同时呼喊着汤巴,汤巴轻轻一跃就跳到沙发上,大贵抱住汤巴,使劲儿抚摸着它的额头、后背还有胸部。
“当然可以。”
看着汤巴高兴的样子,大贵不由得喜笑颜开。
奶奶征求纱英的同意。
“白天发生什么事了?纱英是不是情绪不太好?”大贵向汤巴问道,“从回家到吃完饭,她一句话也不对我说。”
“这个能给它吃吗?”
他偷偷看向浴室,纱英习惯收拾完餐具后去洗澡。
藤田老奶奶打开可爱的粉色腰包,将铝箔纸包裹的山芋取出。刚一打开,克林就连忙抽动鼻子。
“今晚吃的是速食咖喱。以前不论多忙,她都会认真做饭,不慌不忙地煮一锅浓浓的牛肉咖喱。我真的很喜欢吃纱英煮的咖喱,但是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不对,也没这么夸张。上个月还吃过一次。”
“吃山芋吗?我想它应该是饿了。正好我带着蒸好的山芋,到了我这个年纪,肚子也不怎么饿了。”
大贵苦笑着挠头。
克林不见外地嗅起老奶奶伸出的手。
“总之,最近这段时间里她的脾气一直不好,她有没有拿你撒气?”
“这狗看起来很温驯。”
汤巴摇着尾巴。
“确实很聪明。它今天才来我家,就跟在我家住了好几年似的,什么都不用教它。刚才我还在想,应该是有户好人家养过它,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给弄丢了……”
“也是,纱英不是那样的人,估计就是太累了吧,她也是操劳过度了。”
“那真是很聪明的狗啊。”
尽管大贵嘴上这样说,其实他也有自知之明。自己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干喜欢的事,完全是因为纱英没日没夜工作换来的。
“我老公在山里遇见它带回来的,说是帮他驱赶了狗熊……”
“我只在意这些,是不是还不够啊?”
注意到纱英和克林的藤田奶奶将腰直起。克林竖起耳朵,但也仅止于此,十分镇定。估计是自信不论遇上什么事都能应付吧。
汤巴继续摇着尾巴。家里的氛围也因为纱英的负面情绪变得非常凝重,甚至让人有些待不下去。不过,汤巴的存在多少改变了这一切。
“小纱英,你养狗了?”
它不间断地摇着尾巴,想要缓和这沉重的氛围。
老太太是纱英的老师。纱英最开始学着种菜的时候,就是她手把手指导的。
“你也认为不能想得太少吗?可我就是不擅长这种事啊,你会揣摩人类的心情吗?可我总是不知不觉就只考虑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呢?”
他们走在农间道路上,一位正奋力清除田间杂草的老太太的身影映入眼帘。从那弯曲的身子看应该是左数第三家的藤田墨吧?这位女强人年近九旬,依然老当益壮。
“干什么?是让我跟着你吗?”
他不是坏人。就因为这一点,她才犹豫着没有离婚。大贵还不如是个浑蛋呢。如果真是这样,或许纱英就能早点从婚姻的束缚中解脱了吧?
大贵站起身,汤巴向走廊跑去。
就因为他不是坏人,纱英才一直容忍下去。
大贵跟在狗的后面,汤巴在玄关等着他。抬头望去,墙上挂着带它散步用的狗链。
大贵就是这么一个男人。虽说不是什么坏人,但绝不适合当丈夫。
“这个时候还让我带你去散步?你可饶了我吧。”
而且他不会顾虑他人,只会最先考虑自己想做的事。
大贵站着不动,将双手插在腰间。
大贵是个“中央空调”,不论对谁都是无差别地温柔。对妻子也好,对朋友也罢,哪怕是在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面前,他都维持着“暖男”形象。其实,大贵所谓的遇事不胆怯,只是遇事不动脑子罢了。真正遇到大事需要决断的时候,大贵绝不深思熟虑,全凭直觉去抉择。
汤巴好像又对狗链失去了兴趣,从大贵身边穿过,回到客厅。
二人陷入爱河、从求婚到结婚,最后纱英才回过神来,是自己太轻率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其实从两个人约会开始就是如此。大贵是有着迷人笑容、温柔又可靠的运动型男人。遇事也不胆怯,纱英就这样一点点被他吸引了。
大贵纳闷地回到客厅。汤巴将身体团成球,趴在沙发上。
反正,居住在这山中带着乡间气息的城市里,全都是大贵的意思。他完全没有征求纱英的意见。
“你想表达什么?想说就说出来呀。”
要是住在海边,海啸袭来咱们就都玩完了——三年前,大贵在新闻上看到东北太平洋沿岸被吞噬的报道后,彻底吓傻。
大贵一边注意着不要踩到汤巴,一边坐在沙发边上。
纱英的娘家也在富山市,但位于海边。与住在这山中相比,如今的她更想住在靠海的地方,大贵却和她反着来。虽说大贵看上去是个体育全才,实际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
“只是想让我看看狗链,但不是为了散步?你也太为难我了……一只狗竟然跟人类玩起打哑谜的游戏。”
再向西走一点是南砺市,往南走就到了岐阜县。此地四面环山。
大贵有气无力地笑了,竟然自问自答起来。
虽说位于富山市的市内,但纱英两口子其实一直住在一个山间的小地方。邻居全是上了岁数的老人,根本听不到小孩子的动静。
“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
走出住宅区,一人一狗继续向前走去,想找一个有大片水田或者空地的地方。
他抚摸着汤巴,瞬间,身体仿佛被一股电流穿过。
纱英将狗链拴在项圈上,带着克林出发。稍微潮湿的空气抚摸着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对了,这时候纱英应该在昏暗的农田里收割蔬菜。你是想说,最好让我白天代替纱英,带你出去散步。汤巴,你想表达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狗这么聪明,以前肯定被人饲养过。
原来汤巴把大贵带到狗链旁边,是想让大贵承担一部分家务,为纱英减轻负担。
纱英带着克林来到玄关,它似乎知道主人要带它出门。
“我才发现你这么机灵,看来是得好好犒赏你了。这样的话纱英就不再生我气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时间已过了下午五点,外面还十分明亮。即将入夏,白天也越发长了。
大贵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和蒸好的山芋,回到沙发上。
“咱们先去散步,然后回来吃饭。”
他拉开啤酒的拉环,用啤酒轻轻碰了下它的鼻子。
纱英抚摸着克林的额头。
“干杯,为了纱英不再生气。”
“汤巴,真是个让人生厌的名字,就跟白痴(6)一样。”
喝了一口啤酒后,大贵将山芋喂给汤巴。
这时克林已经待在自己脚下。
“这是你暗示我想办法解决家庭矛盾的奖品。从明天开始,就由我带你出门散步,看来我要早起一点了。”
还没等纱英把话说完,电话就挂了。纱英没有生气,毕竟这个人总是这样。
大贵一边开怀舒心地笑着,一边继续畅饮啤酒。
“再见。”
7
“我——”
纱英从田里收完蔬菜回家,却不见大贵与克林的身影。
大贵口中的这个名字,是往年滑雪比赛的名将。
数日前,大贵突然对自己说:“以后早上就由我带着汤巴出去散步吧。”
“汤巴,我之前就想好了。不错的名字吧?取自阿尔伯托·汤巴(5)。”
本以为大贵只是心血来潮,很快就会变回老样子,可他竟坚持每天早上带着克林出门散步。
“还没给那狗取名字呢,我想的是——”
遛狗这件事确实很难得,但在准备克林食物的事上,大贵还是延续了他一贯的粗心不着调的办事风格。
“又怎么了?”
每次大贵准备好狗粮,都不得不由纱英二次加工——给狗粮里加入热水,并把喝水的碗洗干净,接满水。
纱英拼命叫住大贵。
如果克林吃完干燥零散的固体颗粒狗粮后直接喝水,狗粮会在胃里吸水膨胀,引发胃痉挛之类的病症。
“你给我等一下——”
克林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大贵就时不时地用这种错误的方式喂克林狗粮,当时纱英就曾提醒过他,但他总是狡辩:“啰里啰唆,你屁事好多。”到头来,因为凡事都有纱英操心,他干脆不再花时间主动给狗喂食了。
“总之就是交给你照顾了。”
“我怎么就事多了?你喂狗的方式是有问题的,这对狗身体伤害很大。还有,它不叫汤巴,它是克林。”
“这跟我养过狗有什么关系……”
然而大贵依旧坚持称克林为汤巴,纱英则称呼为克林。夫妻二人用不一样的名字唤狗,但都未执意去改变对方。反正狗被喊这些名字的时候都能做出响应。
“我们不可能只聊滑雪嘛。总之,那只狗交给你没问题吧?对了,我记得你在娘家就曾养过狗。”
“我们竟变成了这样一对夫妻。”
“滑雪的季节早就过去了吧?你还有什么要事缠身?”
纱英一边在心里哀叹着夫妻关系,一边在碗里倒好狗粮,又将水壶里的温水倒在里面。
大贵心虚地敷衍着妻子。
温水很快就冷却下来,浸泡在水中的狗粮也在十几分钟后失去形状,变成一坨糨糊。
“我们有重要的事要谈。”
就像爱一样。纱英与大贵之间的爱,在十几年的岁月之中失去了原有的样子,再也无法变回从前的形状。
“你那救命恩人今晚头一次在家里过夜,你就跑出去喝酒?”
想到这里,纱英不禁流下泪水。是大贵的错,才让自己这样不幸,才会愤愤到抑郁落泪。
“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记!那家伙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可选择大贵的人正是自己啊。所以,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老公,你还记得你今天带回家一只狗吗?”
纱英这样劝慰自己。
这个叫和明的人是大贵的朋友。一到冬天,大贵就期待着和好友前往立山连峰(4)之类的地方滑雪。
日子过到这般境地,她也没有想过远离大贵。
“喂,是我。刚才和明打电话过来,说今晚要一起去喝酒,晚饭就不用准备了。”
纱英泪如雨下。在地里干活的她洗干净满是泥土的手,用挂满水珠的手擦拭着止不住的眼泪。
纱英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她突然想——最后一次化妆是在什么时候啊?
“喂喂?”
无论怎么回忆也都想不起来,化妆和肌肤护理,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纱英有些不耐烦,注意力一旦被打断,她就不想再干了。纱英说过无数次不要在工作的时候打电话过来,但是大贵总是把纱英的话当耳边风。
纱英回到卧室,坐在梳妆台前,偷偷看着镜子。干完农活的头发已被汗水浸湿,没有化妆的脸干巴巴的。明明还不到四十岁,可出现在镜子中的自己,仿佛已经六十多岁了。
是大贵打来的。
这样下去可不行,起码先描个眉,再涂个口红。
纱英集中精力焊东西的时候,手机响了。
她这样想着,摆弄着化妆品。
3
画眉用的眉笔需要削一下,可怎么也找不到削笔用的工具。不论哪个口红都已不是当下流行的颜色了。
她将身体靠在狗身上,侧脸埋进克林香喷喷的长毛里。克林看上去对此并不反感,它已经接受纱英了。
纱英背对着镜子。
纱英在狗——克林身边弯下腰,将手放在它的背上。洗完澡后,它的毛也变得柔顺,给人的感觉真不错。就在这时,一股仿佛已和克林生活数年之久的错觉向她袭来。
自己不该这样。
为什么自己会忘记与狗生活在一起时的喜悦呢?明明狗给了自己爱与喜悦,可为什么自己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呢?
自己本该与相爱的人结婚,然后构建幸福的家庭。没有孩子不是任何一方的错误,两口子依然可以充满欢笑。
纱英内心深处感到一阵温暖。
可如今,只有克林待在纱英身边的时候,她才能打心眼儿里笑起来。
这时狗回过头,像是表明自己知道似的摇着尾巴。
“拜托了,克林,早点回来陪陪我吧。”
克林——她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纱英无力地垂着头呢喃。
“你先看着,我还有工作要去做。”
8
克林——这是纱英小时候,老家所饲养的拳师犬的名字。它是身为克林特·伊斯特伍德(3)粉丝的父亲起的名字。那是一只心地善良的公狗,也是纱英的好朋友。
“今天咱们要去牛岳山,就是和你相遇的那座山。”
其实纱英心中早已有了名字。
大贵握紧方向盘说道,他已经厌倦了带着汤巴在家门口跑步。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他不懂得那么多年来一直带狗沿着同一条路线散步的人在想什么。
一听到声响,狗就竖起耳朵,可也仅此而已。狗一动不动,一直凝视着窗外。
如果遛狗的人走腻了这条路,狗肯定也会腻。
“你在看外面,还是在找些什么?”
半道上,大贵在便利店买了专门的运动食物。
回到厨房,狗已经移动到客厅。它趴在能看见窗外的位置上,态度相当冷静,像是一直在这个家生活一样。
不论是登山还是越野跑,运动食物是必不可少的。人们常说饭吃多了容易疲倦,可若是体内的能量消耗殆尽,人就会陷入低血糖和低血压的状态,眼冒金星。在这种状态下,是没办法正常活动的。
纱英朝浴室走去,把给狗洗澡时弄湿的T恤和牛仔裤全都换掉。然后将大贵越野跑时穿的衬衫和短裤一同扔到洗衣机里,打开开关。
想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就必须用随身携带的食物立刻补充体内的能量。
狗竖起耳朵听着纱英讲话,但当纱英说完,它立刻跟失去兴趣似的,打了个哈欠。
大贵还顺手买了专门给狗吃的肉干。
“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可以随便活动,但不准随地撒尿。大小便都要在这里。我处理工作、做家务的时候,你不许打扰我,听懂了吗?”
“汤巴也必须补充能量。”
她在厨房的角落铺放好宠物用尿布垫。
水已从家里带好,带汤巴散步的同时还能在山里跑步。虽说不是正式训练,但也必须严格注意以上事项。
狗瞬间又将狗粮吞入胃中,然后用还想再吃的目光看向纱英,纱英不再理会它。
他将车停在老地方,换上跑鞋,做足准备活动后背上背包,牵好汤巴的狗链。
“这样猛吃可不行啊,一口气吃这么多会胀肚的,到那时候就糟糕了。”
可以的话,大贵想在这里自由奔跑,可又不得不牵着汤巴,因为他也无法确信汤巴是否能跟着自己。如果不拴狗链,万一它在山中走丢就很难找到,到那时纱英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了吧?
纱英又倒了些狗粮。
“走吧。”
纱英话音一落,狗立刻开动。看来是饿坏了,瞬间碗就空了。
大贵开始奔跑,汤巴也跟着跑了起来。它配合大贵的脚速并排奔跑,身姿甚是优雅。
“你在犹豫什么?快点吃啊。”
“非常好,汤巴。”
狗拼命闻着味道,不知道该不该吃。
步入山道后,汤巴退到大贵身后。一人一狗显然无法在狭窄的道路上并排跑步。
餐桌上随意放着一只烹饪用的大碗,纱英将狗粮倒在碗里,摆在狗的面前。
大贵边跑边调整狗链的长度。虽说是闭着眼都能奔跑的山路,但和汤巴在一起,不免生出别有一番乐趣的新鲜感。
擦拭完狗爪后,纱英带它进了屋子。狗可是咱们的家人,而且就得养在家里——父亲曾说过这样的话,他不顾讨厌在家里养动物的母亲的反对,死硬到底。
“怎么样?汤巴,是不是很爽?”
估计这只狗也有一样的感觉吧?和大贵刚见面,就被他带了回来。
汤巴仿佛在笑,大贵脸上也布满笑容。
大贵简直就像一条洄游鱼,如果不能保持运动就会葬身海底,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这人不仅有使不完的精力,还是个自来熟,能和只见过几秒钟的人变成朋友。
“不赖吧。这么好的空气,是不是很棒?纱英可是不会理解越野跑的好处。”
大贵是从三年前开始沉迷越野跑的,那时正值纱英的网店步入正轨,他也明白自己不再需要拼死去工作,不如去干点别的,于是撒手不管店里的生意,每周有一半时间都在山里度过。
脚上的肌肉和心肺都在最佳状态。即便比平常训练的速度快些,呼吸变快了,但肌肉也没有什么负担。
夫妻俩的收入主要来自纱英经营的网店,卖的是纱英亲手栽培的无农药蔬菜和彩色玻璃之类的小物件。虽说五年前才开始经营,但不错的口碑令客人逐渐增加;到了前年,年收入超过了五百万。纱英卖的都是些不需要成本的东西,这些钱不仅可以偿还房子和汽车的贷款,还能让夫妇二人生活下去。
随着海拔增加,斜坡也越来越陡。
大贵经营的是一家户外用品专卖店,可店里并没多少营业额,夏天他要练习越野跑,参加正式比赛。到了秋天和转年春天,他又要参加越野滑雪(2),平时人根本不在家,店里的生意完全交给临时工管理。
大贵打算不再提速。
散步回来,大贵的车已被开走。应该就像他说的那样,去店里了吧?
训练肯定会进一步增加肌肉的负担,今天不过是换种方式带汤巴散步。
※
大贵苦笑道——自己有一个坏习惯,总是不知不觉中就会运动起来。
纱英说着拿起狗链。
跑了大约三十分钟,大贵停下脚步。
“咱们去散散步,大太阳底下,走个三十分钟差不多就能干透了。”
“汤巴,稍微休息一下。”
纱英本可以用吹风机将狗毛吹干,可如果回屋取吹风机就要遇见大贵,这让纱英有些不爽。
他喝着水,调整着紊乱的呼吸。汤巴的呼吸虽说也很紊乱,表情却很平静。
用到第三条浴巾时,狗身上终于不再滴水。
第一次见到浑身脏兮兮的汤巴时,它应该已经在这座山里徘徊数个星期了,习惯了这里的自然条件,现在的它想必不会因为这点运动量就感到疲惫。
冲洗结束,纱英从车库深处拿出数条用旧的浴巾,擦拭狗的身体。
“你要喝水吗?”
喷头很快就冲掉狗身上的沐浴液,从狗身上滴下的水已经不再发黑。
汤巴抬头看向大贵,大贵将水倒进杯盖中,放在汤巴嘴边,它吧嗒吧嗒地喝着水。
“太瘦了,你都皮包骨了。洗完澡后咱们就去吃饭,让你吃到撑。”
“真羡慕你,你就是个天生的跑者。”
狗的全身布满泡沫,纱英终于停手了。
大贵摸了摸汤巴的额头,将水杯放回背包后,又拿出富含柠檬酸的药片放入嘴中。
“是不是很讨厌?被素不相识的人带到这里,二话不说就拉去洗澡。可即便如此,你还是忍耐着,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仅仅如此,大贵的状态仿佛已经焕然一新,这或许和他乐观的性格有关吧。
纱英不停地和狗说着话。她想,只要一直对狗说话,就能缓解狗紧张的心情。
他将肉干喂给汤巴。
“现在给人的感觉就好多了,你是不是也很舒服?”
“我不牵着你可以吗?你不会擅自跑到其他地方去吧?”
沐浴液几乎搓不出来泡沫了,可它还是那么脏。纱英反复用水冲洗着狗,一遍遍给它涂抹沐浴液。
大贵问正在咀嚼肉干的汤巴,一直牵着它跑实在太麻烦了。
“你还真是信任人类啊。”
汤巴吃完肉干后,大贵解开它的狗链,放在背包中。
纱英看着狗的眼睛,它好像并不喜欢涂抹沐浴液,却明白纱英为什么要这样做,明白自己必须忍耐,任由新主人将它洗干净。
“咱们再跑三十分钟就回家吧?要不然纱英会担心的。”
“你真是太乖了。”
大贵拍了拍汤巴的头,继续跑起来。
洗完澡前,狗一直强忍着不抖毛。
跑了十多步,他回头确认起身后,汤巴紧紧跟在后面。
她暂时先关掉喷头,直接从瓶中将沐浴液倒在狗的背上。倒了十足的量后,纱英开始用双手搓出泡沫。
“好样的,汤巴,你真棒。”
“接下来是沐浴液。”
大贵大喊。
水花溅到了她的T恤上,就连牛仔裤的下端也被淋湿,看来明天又要洗衣服了。
9
纱英弯下腰,将手指插进狗湿润的毛发中,像按摩一样用手指温柔地揉搓着它的毛。她想在涂抹沐浴液之前,尽可能先将污垢清洗掉。
“真是的,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都二十多年了啊……”
大贵和克林还没有回来,纱英打了好几次电话,但大贵并没有接,给他发信息也没回。
为了去金泽上大学,纱英离开了家,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养过狗。
“难不成遇到事故了?”
她家以前养过狗,父亲超级喜欢狗,给狗洗澡却是纱英的工作。
纱英坐立不安,开车出去寻找。
纱英一边将狗的全身浸湿,一边喃喃自语地回忆道。
她绕着农道转了好几圈,就是不见大贵他们的身影。她还问了干农活的熟人,对方也说没见过大贵。
“上次给狗洗澡是什么时候呢?”
“到底去哪里了?”
纱英给狗冲着水,狗的全身立刻湿透,脚底积下一片污水。
她越发感到焦虑与不安。
“真是个好孩子,你这是信任我了啊。”
克林要是出了什么事,她绝对饶不了大贵。
纱英握住喷头杆,水流顺着喷头喷出。狗在一瞬间有些畏缩,但很快便找回了冷静。
她一边握紧方向盘,一边如此想着,然后对自己的想法哑然。
“不用害怕,我会把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你这小家伙,是不是也很讨厌浑身臭烘烘、脏兮兮的呀?小狗狗可爱干净了。”
如果真的遭遇什么事故,不仅是克林,连大贵都很难保证没事。可自己想的居然是宁可大贵受重伤,也要克林没事。
她对狗说,狗只是凝视着纱英。
和自己生活数十年的丈夫相比,那只仅相处不到一个月的狗明显更加重要。
“你用过沐浴液吗?”
纱英把车停在路边,将身子完全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纱英拿出沐浴液,将车门关上。随后又将套在车库旁边水龙头上的胶皮管取下,换上洗澡用的淋浴喷头。平时为了洗车,这里装的都是洗车喷头。
“看来,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了……”
“不知道名字就难办了。”
她嘟囔着,咬住自己的嘴唇。
纱英拿起项圈,上面写有狗的名字,但墨水字迹已经变淡,无法看出到底写了什么。
10
正如大贵刚才说的那样,车里放有狗粮、宠物用尿布垫,还有狗用沐浴液。后座椅上有一个有些脏的东西,应该是这只狗之前佩戴的项圈。
大贵的视野变得开阔,前面是片碎石路。山道越发狭窄,大小不一的岩石跃然眼前。左侧有一处断裂的悬崖,万一发生意外,自己就要从将近五十米高的地方滑下去。
“你稍等我一下。”
他开始减速,同时发现四周都是从陡峭的山体上滚落的岩石。
纱英将狗拴在大贵汽车的后视镜上。
大贵呼喊身后的汤巴,汤巴以带节奏的喘息声作为应答。
车库周边的地面全铺了水泥,都是大贵自己做的,方便他鼓捣汽车了。
在最开始的休息地点大贵还想着差不多三十分钟后就能下山,但是他又跑到忘乎所以,愣是又跑了快一个小时。
纱英带着狗一同走出玄关。她家是一栋八十年房龄的二手老宅改建的房子,改造后的庭院非常开阔。此时晴空万里,气温很高,给狗洗澡再合适不过。
跑过这片碎石路就休息吧,大贵想,汤巴差不多也该累了。
“过来吧,我让你变得漂亮些。”
他突然感到周身温度急剧升高,原来自己已跑得满身大汗,过热的体温烤得喉咙也干到冒烟。大贵汗如雨下,右侧大腿的肌肉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纱英虽然对大贵的自作主张感到恼火,但一看到这只狗纯洁的双眼,一下子就没了脾气。
“跑得有些得意忘形,没注意到体力不支了。”
“你怎么这么脏啊,该不会是只野狗吧?不过,你应该已经习惯与人类相处了吧。”
大贵嘟囔道,换作年轻的时候,他会完全忽视今天出现的这些小状况继续活动,如今却不行了。
狗气定神闲地用冷静的目光抬头看着纱英。
状态的好坏是一阵一阵的,如果在状态好的情况下尽情放飞自我,在后半段可能就会无力继续。
纱英怒视着大贵的背影,接着她感觉到手中的狗链被微微牵动,随即将视线转向狗。
他将常备在背包中的富含柠檬酸的营养药片咽下去,肌肉的抽搐立刻停了下来。
“你真是太随心所欲了。”
“一会儿休息的时候要补充水和营养物。”
“横竖就拜托你了,车里有买好的狗粮以及沐浴液。”
还有一百米,碎石路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在森林里奔跑。总之,先在碎石路上稍作休息吧。
“等等,我手头还有这周就要寄出去的商品,给狗洗澡的事就先放一放吧——”
“汤巴,再坚持一下,再跑一会儿就能休息了,然后咱们就下山回家了。”
“我洗完澡后要去店里看一眼。纱英,不好意思,能帮我给这只狗洗个澡吗?它太脏了,稍微摸一下,手就变得脏兮兮的。”
在碎石路与林地的交会处,山道已映入眼帘。
如果大贵下定决心要养这只狗,那就肯定会养。
还差一点就结束了——就在大贵这样想的瞬间,背后的汤巴突然大叫起来。
纱英咬住嘴唇。大贵一副征求她意见的样子,但纱英心里清楚,他并没有真的考虑自己的感受。
“怎么了?”
“我在牛岳山练习越野跑的时候,是这只狗救了我一命,帮我驱赶了黑熊。为了报恩,我打算养它。你觉得如何?”
大贵回过头时,脑海里突然闪过与汤巴初遇时的场景。
“这只脏狗是怎么一回事?”
“熊?”
大贵的右手握着类似绳子的东西,绳子另一端系着一只有点脏的狗。
熊出没的恐惧让大贵胆战,不能再跑下去了。为了遏制惯性,他将力气都集中在脚上,右腿内侧的肌肉却在此时突然抽筋。
纱英欲言又止地呆住了。
“好疼!”
“还家庭成员,你又在搞什么——”
他疼得皱起眉毛,仅凭左脚站立,可左脚也在不断摇晃。这时他踩在了一块从峭壁上滚落下来的石头上。
纱英一边用双手缓解着脸部两侧的肌肉,一边朝玄关走去。由于没有化妆,脸部的肌肤干燥粗糙。工作忙起来,她连肌肤护理的闲暇都没有。
坏了——在大贵意识到危险的同时,他失去了平衡,身体左斜,左脚滑向半空。
纱英有些纳闷地站起身,大贵知道她肯定正板着脸。每次纱英被大贵以无聊的事由中断工作的时候,她的表情都很冷漠。
大贵拼死伸出胳膊,手向光秃秃的乱石堆抓去。
“家庭成员?”
“汤巴!”
“你先过来,有新的家庭成员哟。”
他向汤巴求救。
“我正忙着整理这周必须寄出去的包裹,有事的话稍后再说。”
可为时已晚,大贵已跌落悬崖。
大贵在玄关提高了音量冲屋里喊道,纱英不耐烦地停下手头的工作应付道:
“汤巴、纱英——”
“我跟你打招呼呢,你别无视我啊。”
大贵喊着心爱的人的名字,接着,身体不知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房间响起大贵爽朗的声音,纱英没有理会大贵,埋头干着眼前的活儿。
11
“我回来了,我把咱家的新成员带回来了。”
直升机着陆后,一群穿着山地救援队队服的男人从直升机上走下来。随后担架也被抬下飞机,男人们就这样抬着担架,朝纱英走来。
2
纱英大口吞咽着唾液,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大贵问道。当然,狗一点反应都没有。
一上午过去,大贵和克林还没有回来,纱英突然想到了一个他们可能会去的地方,于是开车前往牛岳山。山道附近也确实停放着大贵的汽车。
“你的主人住在哪里啊?”
估计是在山上发生什么事了。
或许是某些原因走丢了吧,想必狗主人也在找它吧?
察觉到丈夫久久不归可能是出意外了,纱英立刻动身前往警察局。
真是只聪明的狗啊——大贵想。
下午五点左右,富山县警局的山地救援队找到了跌落山崖的大贵的遗体。
大贵边跑边看着那只狗,狗也配合着大贵的速度前行。
年长的救援队队员走到纱英面前。
“你真要成为我的狗吗?要的话,就和我一起回去吧。”
“从遗体上找到了驾驶证,想必应该就是您的先生。为慎重起见,能否请您再确认一下遗体?”
狗摇起尾巴。
担架上的大贵的遗体上盖着一层薄布。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怎样,和我一起走吧?成为我的狗,就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我能不看吗?”
狗抬头看着大贵,用它那清澈的双眸,向大贵展示着它坚强的意志。
纱英反问。如果跌落山崖时撞到岩壁上,尸体会变得惨不忍睹。以前大贵给纱英科普过那些坠崖身亡的运动爱好者遭遇意外后的样子。
“你刚才之所以大叫,是因为帮我驱赶黑熊吧。你是嗅到了熊的气味,才那样做的吧?”
“您只须确认一下面部即可。不过,确实会有相当严重的伤痕……”
大贵冲狗微笑。
“我知道了。”
“你还在啊。”
救援队员将盖在遗体上的布稍微挪开,纱英立刻闭上眼。
草丛开始晃动,先前遇到的那只狗从山道中的丛林里冒出来。
“是我家先生。”
不过现在,他不认为那是熊发出的声音,因为那个动静很轻。
纱英机械地应答道。
他握紧拳头。刚开始越野跑的时候,大贵曾将驱熊铃挂在登山包上,包中也必定放有用来击退黑熊的喷雾。可那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由于一次也没有遭遇过黑熊,他便放松了警惕,认为那些都是用不上的东西,没有再备在身上。在人们的常识中,不论是徒步登山,还是越野跑步,随身行李要尽可能轻便。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也请您节哀顺变。”
“狗子啊,是你吗?是你的话就叫一声。”
救援队员将薄布复原,然后朝着大贵双手合十,低下头祈祷冥福。
他朝森林大声呼喊,远处传来脚踩枯草的声响。大贵再次摆好戒备的架势。
“接下来,我们将会把遗体运到警方那里。”
“喂——我说狗子啊,你还在吗?”
“那个——”
大贵掉头就往山下走。在与狗分别的地方,他停下脚步。只是此时那只狗的身影已经消失。
纱英叫住救援队员。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您还有什么事?”
大贵回过头,估计熊是刚刚听到了那只狗骇人的咆哮声,受惊逃走的。
“在我家先生跌落的附近,有没有见到一只狗?有点像是牧羊犬的杂交种,它应该和我家先生一同待在山里的。”
“多亏了刚才那个家伙……”
“救援队的队员们登山的时候好像见过那只狗,它就在您先生跌落的碎石路上,一直站在山道上俯视着遗体。好像一注意到我们,它就闪身躲开了。我们认为很可能是您家养的狗,已经派队员去找了,但目前还没有下落。”
从粪便残存的温度可以判断,熊刚走不久。大贵开始警惕山道两侧森林里的动静,他没察觉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
“这样啊……”
除了黑熊以外,大贵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动物能拉出这么一大坨粪便。虽说他没遭遇过这种事,但这座山上确实有熊出没。
纱英松了一口气,原来克林没事啊。即便只知道这些,纱英也感到一阵庆幸——狗没死就好。
“难不成……”
“能否将狗的名字告诉我们?如果呼喊它名字的话,很有可能再次现身。”
大贵继续向右拐,山道的正中央有一块黑色的东西吸引他停下脚步,那东西仿佛还尚存余温和气味——是动物的粪便。
“它叫克林……或者你们搜查时就喊‘汤巴’吧。”
全怪刚才没有一鼓作气跑完,中途突然休息导致大贵的脚步开始变得沉重。他注意控制着自己奔跑的节奏,继续在山道上前行。和那只狗分开之后不一会儿,他已逐渐拐上右侧山道。
纱英答道。它和大贵一同上山,应该一直被喊作汤巴吧?若是这样的话,比起呼喊纱英取的克林,直呼汤巴这个名字,更能吸引它的注意。
“真是只奇怪的狗。”
“我这就告诉其他队员。”
大贵说完,狗并没有反应。于是他疑惑地向前跑去。
“那就拜托你们了。”
“我能走了吧?”
纱英再次低下头,救援队则将担架抬往停车场。
突然,犬吠声停止了。狗像是对大贵失去了兴趣,让到狭窄山道的一旁。
从被告知发现丈夫遗体到现在,纱英的眼泪早已流干了。
“我想继续往前走。你听得明白吗?我想跑到山顶。”
都怪我动了那样的念头,大贵才会死——罪恶感愈演愈烈地折磨着纱英。
他再一次看向那只狗。狗依旧龇着牙狂吠,但没有要袭击大贵的迹象。
她望向天空。
大贵挠着额头,抬头望去。就大贵目前的体能状态,到达山顶只需要四十分钟。可如果一直和狗僵持不下,他不得不放弃登顶。
“克林,早点回来吧。求你了。”
“你就饶了我吧……”
纱英对即将入夜的天空祈祷着。
但它不停地冲大贵狂吠,那架势明显是在阻止大贵继续前行。
※
“我都给你水和食物了,难不成你还想恩将仇报?”
“小狗还没找到吗?”
狗开始发出一声声低沉有力的吠叫。
藤田奶奶在佛坛烧完香,转过身问纱英。
“你、你要干什么……”
由于是事故死亡,大贵的遗体被送去司法解剖,一星期后才运回家里,告别仪式已于昨日举行完毕。至于消失的克林,已近十天没有见过它的身影了。
突然间,狗蹿到大贵前面,停住脚步并回过头,露出牙齿对着大贵咆哮起来。
“你真是太不容易了。丈夫没了,就连小狗也不在了。”
大贵将登山包再度背好,轻轻拍了拍狗的脑袋,继续奔跑在山林中。
“是啊,确实很寂寞。”
“是猎物的气味吗?快去吧,努力捕猎吧。我们就此别过啦。”
纱英露出微笑。
吃完饼干,狗将脸朝向山道前方。它眯起眼睛,抽动鼻尖,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嗅着味道。
“不过,那狗真是个白眼狼。”
“独自捕捉猎物很不容易吧?”
“我倒不这样认为。”
喝完水后,大贵把登山包取下,将包中准备当作自己补充运动能量的饼干喂给了狗。狗大口吃起饼干,大贵仔细端详着它——肋骨都已经清晰可辨了。
纱英说。
“是不是肚子也饿了?”
“不是吗?”
它嘴边的黑色,的确就是血液凝固后形成的颜色。
“原本我们俩是同心同德的人,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离心离德了,连狗都能感觉到,我们身边不值得眷恋。所以,它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人了。”
狗的身上是有些脏兮兮的,准是从主人身边逃跑后,长时间在这座山中徘徊导致的。
“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纱英,你还好吗?”
“你有点儿脏啊。”
“我还好。对了,明年开始,我会努力打理您的农田。”
大贵把左手伸到狗的嘴边,将水杯里的水倒在掌中,狗灵巧地用舌头舔着他掌中的水。
“真的吗?”
“来喝水吧。”
“是的,从今往后我要更努力地工作。”
大贵冲狗问道,或许是能听得懂人言,狗向大贵靠近了一些。
她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出,把茶碗递给藤田奶奶。奶奶接过纱英递来的茶碗,品了一口茶。
“你也渴了吗?”
如果能全身心投入工作,如果能充实地从早忙到晚,就没有时间被愧疚感折磨了。
那只狗紧盯着正在喝水的大贵。
不过,在此之前先养只狗吧。
对大贵而言,此处无疑是越野跑爱好者最好的训练场地。
纱英兀自斟满茶杯。
炙热的阳光透过树叶空隙照射在山道上,使这里变得非常闷热。大贵现在位于牛岳山(1)的半山腰,他每周都会进山两次,先是开车抵达山道的入口,接着跑到山顶,最后原路返回。
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
大贵从自己背的登山包的侧面口袋里掏出水壶,拧开喝着里面的水。
“我想起来了,有位熟人正在给小狗找下家。小纱英,你想要吗?”
“你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在这样一座大山中生存肯定不容易吧?”
藤田奶奶就像看透纱英内心似的开口说道。
大贵对着狗说起话来。狗的耳朵微微竖起,它嘴边的毛几乎发黑,难不成是血?估计是捕食了老鼠之类的活物吧?脖子上还有一个乍一看很难辨认出来的破旧项圈。
“麻烦您帮忙牵线搭桥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纱英立刻回答。
大贵解除了戒备,毫无疑问,面前的这个家伙就是一只狗。虽说它有着德国牧羊犬一般的体形与毛色,但大贵也注意到,这只狗要比德国牧羊犬小上一圈,可能是只杂种狗吧。
(1) 译者注:牛岳山,位于日本富山县福山市与砺波市之间的山,高987米。距离鱼沼市约260千米。
“原来是只狗啊。”
(2) 译者注:越野滑雪(Backcountry skiing)是一种挑战极限的运动,与后文出现的滑雪有着一定区别。
那只动物圆溜溜的眼睛来回打转,观察着眼前的大贵,然后将身体转正,与大贵僵持不下。
(3) 译者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1930年5月31日——)美国演员、电影导演、电影制片人、作曲家以及政治人物。代表作有《黄金三镖客》《百万美元宝贝》《萨利机长》等。
自己常在险峻的山道上奔跑,但从没有如此惶恐不安过。
(4) 译者注:立山连峰,属于飞驒山脉,是黑部川西侧一带群山的总称。
是野猪,还是小熊?如果是后者的话,附近肯定还有母熊,那样的话可就危险了。
(5) 译者注:阿尔伯托·汤巴(1966年12月19日——),意大利著名滑雪选手。
“什么情况?”中山大贵心里一阵狐疑,慌忙停下脚步,前方数米的草丛中不知蹿出个什么东西。
(6) 译者注:日语中,“汤巴”(トンバ)与“白痴”(とんま)的发音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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