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帮着转移赃物罢了，仅一个晚上就能挣来一个月的收入。
信封里面装有二十张一万日元的现金。
若是这样的工作每周都有一次的话……
给多闻倒好水后，和正坐在榻榻米上，吸完一根香烟，然后拿起信封。
“就能减轻姐姐的负担了。”和正自言自语着，又点燃了一根香烟。多闻已经趴在了他身边，闭上眼睛立马就睡着了。
和正将信封一把抓起，慌忙地回到屋子里。他将门锁扣紧，然后将多闻的脚擦干净。这段时间过去，和正才调整好自己的呼吸。
“累了吗？”
回到公寓后，和正看了一眼门口的信箱。里面有个茶色的信封。
和正小声对多闻说着，又将那沓钱数了一遍。
多闻再次朝南边望去。
5
“把你搅进这浑水里，抱歉了，多闻。咱们回家吧。”
所有的频道都在报道相同的新闻。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了。和正咋了一下舌头，继续向前开进。
今日凌晨，国分町的金店闯入三名强盗，盗走金银首饰、名表等物品后逃窜，涉案总额约一亿日元。
“快递？里面是什么东西？”
米格鲁等人的罪行从头到尾被监控一五一十地拍下，滚动播放在电视新闻上。
“有份快递正在路上，别忘了签收。”
他们戴着头套，用撬棍破坏玻璃窗后进入店内，不慌不忙地弄坏展示柜，将珠宝和手表全都扔进包里。
“我就是这样想的。”
从他们进店到离开，大概用了五分钟。
“哦哦，辛苦你了。回家休息吧。”
警方认为，从熟练的犯罪手法来看，这是一起有组织的犯罪团伙作案——新闻播报这样讲道。
“今天的工作结束了。”
“不是吧……”
和正用手机拨通了沼口的电话。
和正看到电视内容后，身体开始颤抖。虽说自己只是负责开车，没有参与其他事，可如果参与此次犯罪的行为被发现，那铁定会被视为共犯的。
米格鲁微笑着下了车，其他两个人紧跟其后。多闻一直盯着这三个人，而他们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即便是那二十张一万日元也无法慰藉此事。如果麻由美知道这笔钱的来历，一定会感到悲痛吧。
“多谢了，木村先生。下次见。”
“不过，钱毕竟是钱啊。”
和正依旧绕着远路，让车子驶向这帮人上车的公寓。车停在距离公寓一百米远的地方。
和正自我安慰道。
那帮男人则用和正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说笑着、抽着烟。如此其乐融融的场面，绝不会让人联想到他们刚刚犯了弥天大罪。
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有钱。况且，和正有老年痴呆一直在恶化的老母，还有为了照顾母亲已经牺牲了自己的姐姐。
和正舔了舔嘴唇，要冷静——他一面劝告自己，一面躲闪着道路摄像头。
要有钱，只要能够挣钱，不论做什么工作他都愿意。然而，由于震灾，现在什么工作都做不成。
米格鲁朝后方看去，多闻依旧面朝南方。
和正慌不择路，结果走到了米格鲁团伙那条邪路上。
“你的守护神真是太棒了。”
虽说这是犯罪，可现在别无他法，只能铤而走险。如果不干这份工作的话，母亲和麻由美的生活就很难维持下去了。
和正减轻了脚踩油门的力度，太过明显就得不偿失了。为了不引起警察的注意，还是应该安全驾驶，慢点开更好。
“多闻，咱们去散步吧。”
“啊，不好意思。”
和正对趴在身边的多闻说。多闻听到后迅速起身，朝玄关跑去。那样子就像是在这个房间生活了很多年一样。
米格鲁轻轻拍着和正攥住方向盘的左手。
住在这里的人几乎都是单身。现在这个时间住户们都出门工作了，即便和正带着多闻从房间里进进出出，也不会被人发现。
“不要那么猴急。你开慢点，开慢点。冷静点，OK？”
一人一狗漫无目的地走着。和正在网上查了养狗的方法，上面写着，每天最少带狗散步两次，每次散步要在半小时以上。
和正踩下油门。
多闻并没有拽着狗链拖着和正，而是与他步调一致地走着。多闻必定走在和正的左侧。顶多是遇到电线杆或者广告牌这种地方，多闻会为了撒尿而拉停和正站定，除此以外它都很温驯。
车门全关上了。
“之前的主人对你训练有素呢。”
米格鲁坐回副驾驶座，何塞和里奇坐在了车后排。
和正叹息道。他熟悉的宠物狗多是小型犬，总爱拽着狗链到处乱跑，见到生人或其他狗的身影就会歇斯底里地玩命叫。
“赶紧上车吧。”
多闻和那些狗截然不同。它信任牵狗链的人，但并不会把自己完全托付给对方，而是坦坦荡荡地走着。它和人的关系就像意气相投的搭档。
和正嘟囔道。方才他总感觉警报器随时会铃声大作，仿佛警车的鸣笛声已在耳边响起，被警车追赶的景象不知在脑海中反复出现并消失了多少次。在想象中，不论自己如何拼命开着斯巴鲁力狮逃离，最终都被警方逮捕。
和正本想在巷子里左转，结果差点和多闻撞上。因为多闻想向右转。
“快点过来呀。”
“怎么回事？你这家伙想去那边吗？”
这帮家伙晃晃悠悠地朝和正走来，就像在哪里喝多了准备回家似的。
反正这次散步也是漫无目的的，和正便决定顺着多闻想去的地方继续走。
听说他们这次打劫的是家金店。
在下一个巷口，和正本想右拐，多闻却反抗不走。它想继续往前。
和正看到几个男人从楼群里出来。他们下车时拿的空包已经鼓了起来。
“不可以，直行就到大马路上了。那里的人和车都太多，不好走的。”
和正将头转过去，对多闻说。多闻看着和正，双眼充满着自信，好像在对和正说，没问题的，放心吧。
但是多闻却冲着前方不走了。
“多闻，没有什么异样吧？”
“都说走这边啦——”
和正将车停在与那三人分开的地方，仅用脚踩住刹车，摆出随时都可以出发的姿势。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早已被汗水打湿。虽说他将手在牛仔裤上反复擦拭，可手很快又再度出汗。
打算拽动狗链的时候，和正忽然发现，多闻想去的地方一直都朝南。
约定的时间将近。
“喂。南面到底有什么啊？是你原先的主人在那里，还是说你以前住的地方在那里……”
和正试着问了多闻几句，可多闻毫无反应，只是默默地将脑袋朝向南面。
“你如果能说出要去哪儿，我也想带你去，但我不知道你想去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就没办法啊。抱歉了，多闻。”
“南面有什么东西吗？”
和正轻轻牵了一下绳子，这次多闻老实地服从了。他们在巷子里右转，和之前一样向前走下去。
随即和正注意到了，多闻的脑袋经常朝着南面。
多闻就是想去往南方。
每次他看向后视镜，多闻都探头望着不同的方向。时而看向左右，时而看向后窗玻璃，时而又看向前方。
和正对此深信不疑。
和正信马由缰地开着车，漫无目的地闲逛着。每次看到对面车的前照灯亮起，心脏就像击鼓似的怦怦直跳。为了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和正一个劲儿地通过后视镜确认多闻的情况。
※
看不到这三人的身影后，和正才将车发动。车内的暖风太强，和正居然被热得大汗淋漓、口干舌燥。这和他自己不知不觉的紧张也有关系。
和正清洗多闻吃狗粮用的碗时，沼口打来了电话。
米格鲁他们下了车。多闻则继续趴在笼子里。
“你看新闻了吗？”
“半小时后，在这里会合。”
“看了。”
闹市的霓虹灯还亮着，街上的人也还有不少。和正将车停在商务街的区域里。
“不愧是你，技术简直一绝。”
米格鲁说道。和正不过是在这条街上慢悠悠地开着，米格鲁却知道他的用意。
“那帮家伙到底是些什么人？”
“你的驾驶技术真不赖。”
“具体的老子也不知道。他们好像先是在东京和大阪活动的，后来开始在全国各地作案。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他们拜托我照应着。作为回报，那伙人会将搞来的钱按百分比分给我当作报酬。”
和正一边躲避着自动车牌辨识系统，一边朝闹市中心驶去。从开始经手沼口委托的工作起，和正调查了自动车牌辨识系统的位置，并全都记在了脑子里。
“原来是这样。”
此时正值深夜两点半，周围没有人的气息。
听说这次盗窃金额大约有一亿日元。按百分比分的话，沼口的腰包里应该滚入了好几百万。即便支付给和正二十万，他还是稳赚。
和正说出了闹市的名字，米格鲁点了点头。
“那么回头见，下周还得拜托你。”
“我直接开到国分町就可以了？”
“下周？真的假的？警方已经顺着线索搜查了。”
车子是沼口为这次行动精心准备的斯巴鲁力狮——这车就是常说的有着手自一体变速箱的汽车，开起来就跟手动挡一样。
“这帮家伙一般在短时间内大发横财后就会搬到下一个城市。”
米格鲁话音一落，和正便拉开手刹。
和正压住了自己的叹息。他的期待落空了，原来那二十万的报酬并不能定期获得。
“我们出发吧。”
“那个叫米格鲁的家伙跟我说，他很是喜欢你的守护神。‘守护神’到底是什么？”
米格鲁将“守り神”这个词在口中念了两三遍。
“就是狗啊。”
“‘守り神’。”
“那只狗吗？米格鲁那家伙真是个怪胎。算了，总之就先这样吧，详细情况等决定好了再通知你。”
“说到Guardian Angel，其实我们也很需要。这个词的日语该怎么说？”
“好的，我等你联络。”
“这只狗不会乱叫也不会胡闹，请你们放心。”
和正挂掉了电话。
米格鲁点点头，接着语速飞快地对坐在车后面的两个人嘀咕个没完。
“果然，哪有那么多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哦哦，原来如此。”
和正对多闻说，多闻转过脸来看着和正。
和正回了一句英语。
就是这样啊——和正仿佛听到了它的回答。
“Guardian Angel(1).”
※
米格鲁开口问道。
母亲将和正忘得一干二净，却清楚地记得多闻。
“为什么车上会有一只狗？”
她满脸笑容地冲多闻招手，喊着“凯特、凯特”，不断地抚摸着它。
和正也不知道米格鲁说了些什么。不过他看了待在后备厢的多闻。和正特意将多闻关在笼子里。
多闻也一副乐在其中的神情。
米格鲁催促着另外两人。叫何塞的男人坐进了副驾驶室，米格鲁和里奇坐到车后排。
“姐，能过来一下吗？”
“快上车吧。”
和正将麻由美叫到厨房。
和正颔首示意。反正大家用的全都是假名字。
“怎么了？这么突然。”
“他们是何塞和里奇。”
“这个给你。钱虽不多，但作为家里的贴补，拿去用吧。”
男人说道，他的日语很流畅。
麻由美接过信封，里面塞有十万日元。确认完信封里面的钱后，麻由美皱起眉头。
“我叫米格鲁。”
“这笔钱是怎么回事？”
“是我。”
“额外收入罢了，是我这两天玩小钢珠赢来的钱。”
那个男人说的是和正的假名字。
这是和正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是木村先生吗？”
“玩小钢珠，你这个家伙，这不是在赌博吗？”
其中一人走到车边，敲打驾驶室一侧的玻璃。和正将玻璃窗打开。
“还到不了赌博的程度。我也就是用它打发时间，偶尔赢几把。”
三个男人从公寓里走出来。三人都身材短小，肤色稍显黝黑。
“少在我这里得意忘形，以后不许再玩了。”
4
“知道啦。”
它好像在对和正说——何乐而不为呢？
“终归还是感激你为我做这些，真是帮了我大忙。”
多闻睁开眼睛，看向和正。
麻由美将茶色的信封按在心口，难为情地冲和正低头致歉。
“不也得给你挣点狗粮钱嘛，我还是干吧。”
“别这样。咱们不是家人嘛？”
多闻闭着眼睛，但只要和正一开口说话，它的耳朵就轻轻地抖动一下。
“话虽如此，还是要感谢的。对了，你工作还顺利吗？”
“就是沼口说的那份工作。虽说这是我迄今为止接到的最糟糕的工作，但是我需要钱。所以，我需要你守在我的身边，就像你今天守护在我妈身边一样。”
“顺利。我已经适应了不少，差不多也该涨工资了。虽然涨那点钱也是杯水车薪。”
和正对多闻说。多闻吃完狗粮，便趴在和正的身边。
和正告诉麻由美，自己是开车送快递的。麻由美也认识沼口，如果让她知道自己是在沼口手底下打工，恐怕只会让她产生不必要的担心吧？光是照顾母亲，她就已经自顾不暇了。和正不想让她再为自己的事惶惶不可终日。
“多闻，我想，还是干吧。”
“你别总是乱花钱，记得存点钱吧。今后妈的症状要是加重了，我一个人肯定照顾不过来。真到了那个时候，可是很需要钱的。”
挂掉电话，和正将香烟按在烟灰缸里。
“爸的保险金还剩多少？”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咱们毕竟是一家人。”
“还剩三百多万。”
“姐，我真是太对不住你了。”
“只剩这些了啊……不行我就去东京打工吧。”
房贷还清后，父亲留下的保险金就只剩一丁点了。于是麻由美将那点保险金和自己仅有的一点财产全拿出来，用于照料母亲。大米和蔬菜之类的食材现在好歹由母亲那头还在务农的亲戚提供。
“你要是考虑清楚了就去做吧。”
和正问：“那你手上还有钱吗？”
麻由美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就这阵子吧，我想不得不把妈送去养老院了。”
这时，母亲的房间里传来了开朗的笑声。平时听见老母愉悦的笑声感到很舒心，可现在姐弟俩一想到母亲的病症，却是心如刀绞。
姐姐没回答，只闻得一声叹息。
“咱们带着多闻一起去散步吧。”
“把我忘了？”
麻由美点头，赞同了和正的提议。
“那小家伙来之后妈的精神状态变好了，但我还是有些担心，现在她就跟个小孩子一样缠我。还有，我告诉她是你把凯特带过来的，可她一转眼又忘了。”
“有这个小家伙在，妈好像很享受出门散步。平常她一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还会带它过去的。”
麻由美把装有现金的茶色信封塞进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口袋里，然后将围裙从身上解下来。
“妈醒了，可她一直吵着问我凯特到哪里去了。”
“妈，咱们带着凯特一起去散步吧？”
和正接了电话。
“去、去。”
“怎么了？”
母亲的答话声仍带着小女孩的稚嫩。
这时来了一通电话，是麻由美打来的。
※
看着多闻嘎巴嘎巴地吃狗粮，和正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有些气恼自己竟会嘟囔这种事，于是粗暴地叼起一根烟。
一家人另辟蹊径走了不同于之前的路线，一番长途跋涉才到了名取川。穿过田间小路，一路走近岸边。这里有一片像小公园一样设施齐全的区域，步道纵横处，皆为长椅当歇。
“你这家伙的伙食真不赖。”
和正他们占了一整张长椅，和正把一直提在右手的购物袋放在了空地上。过来的路上，他顺道去了趟便利店，准备了些三明治、饭团还有饮料。
回到家，多闻吃上了狗粮，和正自己的晚饭则是泡面。
“真是让人舒服的天气呢。”
先要有钱。总之，先要有钱才行。
麻由美抬眼望向天空。晴空万里，气温却不冷不热。一路走来浑身汗津津的，被河川上刮来的风儿吹拂过后，身心舒爽。
和正将车停在公寓附近的路边。虽说这里属于禁停区，却不会因此被贴罚单。自震灾以来，警察早就忙得焦头烂额了。不过，这种状态也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吧？如果哪天恢复如初，怎么着也得有个停车位吧。
“妈，你想吃哪个？”
多闻打了一个哈欠。
和正问。
“好想变成有钱人啊。”
“火腿三明治吧。”
多闻再次将正脸冲向和正。
母亲不假思索地答道。和正笑着把三明治的包装拆开，然后将插好吸管的纸盒装的橘子汁递给母亲。
“老姐应该也很想存一笔钱吧。”
“能给凯特吃吗？”
和正喃喃自语。多闻则看着和正。
母亲拿着三明治，问麻由美。
“好想拥有一辆新车啊。”
“不可以。人类的食物对狗而言可是有毒的。”
震灾发生前，和正驾驶的是手动挡汽车。他一直觉得自动挡汽车根本就算不上车。然而，自己那辆车在震灾中被倒下的水泥墙压在了下面，成了一辆废车。他也想买辆新车，无奈手头没钱。因为工作需要，如今和正手握方向盘的车还是沼口借给他的。只不过这辆车就跟一辆报废的车没两样，故障太多，耗油量也非常大。即便是想让它维持现状，也要支付相当大的保养费用。
母亲闻声神色变得低落，和正从购物袋里掏出鸡胸肉肉干：
信号灯变了。和正两只手握住方向盘，踩下油门。
“妈，这个可以给它吃。”
母亲睡得很甜，和正冲母亲的睡脸道别后便离开了老宅。
“真的吗？”
三人约莫在外面走了一个钟头，刚回到家，母亲就喊着累要上床休息了。而在这之前，不用说散步遛弯了，就连出门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母亲接过装有肉干的袋子。多闻竖起了耳朵，它应该还记得与和正第一次相遇时，和正给了它肉干吧？
多闻一边享受着和正的抚摸，一边盯着前方。
母亲递给多闻肉干吃，多闻的尾巴夸张地摇晃着，大口吃起了肉干。
“你帮我们拉住了突然跑到马路上的老妈呢，对不对呀？所以姐姐才说你‘像守护神一样’呢。”
“凯特真是个乖孩子。”
和正将胳膊伸向副驾驶座，抚摸着多闻的胸口。
母亲一边微笑着，一边凝视着多闻。
“多闻，你知道自己今天救了妈妈一命吗？”
“妈也吃点东西吧。”
※
在麻由美的催促下，母亲大口吃起三明治，食物塞满了嘴巴。
姐弟俩四目相对。一阵干燥的风刮过，令人感到秋意渐浓。
“咱们也一起吃吧，我的肚子都快饿扁了。”
母亲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容。
麻由美吃着土豆沙拉三明治，和正吃的是明太子饭团。他们的饮料是瓶装乌龙茶。
“没关系的，如今有凯特跟在我身边。”
吃完饭后，和正起身离开长椅，独自去抽烟了。
麻由美的脸色大变。
母亲不停地对多闻说着话，麻由美则笑着守在母亲和多闻身边。
“妈，突然横穿马路可是很危险的。”
不论怎样看，她们都像是一对关系极好的母女。初秋温和的阳光投射在多闻身上，点缀出一幅绝美的风景。
正当母亲诧异地询问多闻时，一辆大型货车从她的身边飞驰而过。
和正抽完烟回到长椅前，发现麻由美的双眼湿润了。
“怎么了，凯特？”
“姐，你怎么了？”
多闻停了下来，狗链松弛下来，母亲也跟着止住了步伐。
麻由美遮住眼睛。
危险——刚冒出嗓子眼的话，和正又给咽了回去。
“就忽然觉得好幸福啊。最近，我的精神太过紧绷了。能在这么好的天气里一边吃着便当一边听到母亲的笑声……感觉自己仿佛在天堂里一样。想到这儿，眼泪就流下来了。”
母亲打算在这个既没有红绿灯也没有人行横道的地方过马路。
和正拍了拍麻由美的肩膀以示宽慰。
名取川跃入眼帘，河畔的田地一望无垠。
“半年前还仿佛在地狱里一样呢，就更容易这样想了。”
正如麻由美说的那样，母亲将自己以前养过的狗和多闻搞混了。尽管母亲的声音和举止返老还童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大病痊愈。
“这都是多闻的功劳。”
“这狗啊，从小就聪明。”
和正说。
和正心怀感激地抚摸起多闻。
“是啊。多亏了这小家伙，妈才打起精神了。也正因为这样，一家人才能一起出来散步。真是多亏了它。”
“没错。凯特真的很聪明。”
也许多闻知道还有肉干，于是直勾勾地看着母亲。母亲很开心，她将多闻的举动视为对自己爱的表现。和正已经忘记上次看到母亲这样笑是什么时候了。
不仅仅是说话的声音，母亲连说话时的用词也年轻不少。
和正闭着眼，感受阳光穿透眼皮，母亲的笑声传入耳中，还有麻由美啜泣的声音。
“凯特聪明吧？不会拽着人横冲直撞，还有意配合我的步调呢。”
是啊，这里或许就是天堂，温暖、祥和且幸福。
和正加快脚步，和母亲并肩前行。
是多闻把和正他们带到了天堂。
“老妈走路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6
母亲回过头来冲和正摆了摆手，她终于想起和正了。
米格鲁等人上了车。和之前一样，何塞坐在副驾驶座。米格鲁坐在后座上扭过身子，将手指插进笼子的缝隙，抚摸多闻的下巴。
“和正，别再慢条斯理地散步了。加速，快加速。”
“今天守护神也在，工作肯定会很顺利。”
如果发生什么事，多闻一定会保护好母亲——多闻身上有让和正这样想的特质。
米格鲁说。
反倒是多闻的样子让人放心很多。头一次来到这里，多闻并没有害怕，还大大方方地与母亲一同散步。
“你好像很喜欢多闻呀。”
和正点头附和。与其说母亲是返老还童，不如说是她竟从妈妈变成了女儿。看到眼前这般光景，和正心中的不安不由得渐渐发酵，担心母亲会惹出什么离谱的麻烦事。
和正踩着油门说。
“是的。”
“‘DUOWEN’是什么意思？”
麻由美说道。
“这个嘛。”和正歪着头想了想，“这是只走失的狗，它的项圈里写有‘多闻’的字样，我猜那就是它的名字。”
“妈好像变回了小孩子。”
“走失的狗，是震灾导致的吗？”
然而母亲全然不顾两个孩子对自己的担心，依旧欢快地玩着。还不断和多闻说话，站在原地弯腰抚摸着多闻。
“大概是吧，不知是和主人走丢了还是主人死掉了。”
和正紧握着狗链，看上去很开心，实际上却小心谨慎地在身后照看着与多闻一同散步的母亲。此时的麻由美也是相同的心情吧，她侧脸的神情因紧张而显得僵硬。
米格鲁再次将身子扭过去，冲着多闻说话。虽说讲的都是些和正听不懂的话，但应该是在说多闻可怜之类的吧。
※
米格鲁好像很喜欢狗。
和正随即应声答道。
沼口吩咐和正，今晚要将米格鲁一行人送到地铁南北线的长町南站。
“好呀。咱们一起去散步吧。”
一行三人在地铁站出口附近下了车。
“我要带凯特一起去散步。”
“半小时后在这里会合。”
母亲站起来了。
米格鲁话音未落，便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中。
“欸。”
和正和上次一样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三十分钟后回到原地。他们三个很快就现身了。依旧与上次一样，不慌不忙。
麻由美的视线从和正身上移开了。
和正与上次相比冷静不少。凡事都是习惯成自然。
“我是不想让你太担心……就一直想着等到什么时候不得不说了再……”
这次和正没有多说，只顾开车，一路避开自动车牌辨识系统。
“这种事应该早点跟我说……”
远处响起警车的警笛声，但并没有朝他们开来的迹象。
“是从两三个星期以前开始的。有时候连我都不认得了。”
米格鲁一行人不愧是专业团伙，手法娴熟地洗劫了一家金店，并在警方赶到前脱身。
和正凝视着母亲问道。
估计他们在行动前就谨慎地踩过点了吧。预先做好万全的准备，不打无把握之仗。
“妈的病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恶化的？”
车和之前一样，停在离公寓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何塞和里奇快速下车离开，只有米格鲁还留在车上。
母亲抚摸着多闻，不仅是声音，就连内心好像也重新回到了少女时代。
“有什么事吗？”
“凯特、凯特。”
和正问，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估计是妈小时候养的那条狗的名字吧？”
“你的守护神能否转让给我？”
和正向麻由美询问这个名字。
米格鲁说道。
“凯特？”
“把多闻转让给你？不可以，它可是我的狗。”
母亲发出少女般的声音。
“给你五十万如何？”
“是凯特，它就是凯特。这么多年你跑到哪里去了？”
和正听到这个金额，强行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赶紧给我下车”。
母亲伸出了胳膊，抚摸起多闻的胸膛。
“五十万？”
“哎呀，这不是小狗吗……难不成你就是小凯特？”
“只要你将狗转让给我，我就付钱。”
和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母亲，一直呆站着出神。这时，多闻走近母亲的身旁。它将鼻子凑到躺着的母亲的脸上，嗅嗅母亲的味道。
“你怎么会给我这么多钱？”
“哎呀，原来是和正啊。你长大了不少嘛。”
“因为这是只好狗，是幸运的守护神。我想带着它。有它在，我们多半就不会被警察抓住了。五十万不行的话，一百万怎样？”
麻由美也发出了打圆场般的笑声。不过，那是一种不自然的微笑，透过麻由美的侧脸可以看出，她其实也备受打击。
和正动摇了，连续工作数月都未必能挣来的钱，现在立马就能赚到手，只要将多闻转让给他就可以了。有了一百万，麻由美也能轻松一下。虽说有点舍不得多闻，但它只不过是一条捡来不久的狗。想想母亲和麻由美的幸福，便觉得卖掉多闻也不足为惜。况且，米格鲁好像是个爱狗的人。他一定会珍惜多闻，好好爱护它的吧。
“你在说什么呀，妈？我是和正啊。你的儿子和正啊。”
多闻与和正四目相对，它紧盯着和正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人的内心深处
母亲的回话让和正的心灵受到了冲击，他咬紧了自己的嘴唇。虽说自己多少知道母亲的症状正在恶化，但他今天才知道，母亲的症状已经发展到连身为儿子的自己都不认识的地步了。
“不行。”和正摇了摇头，“多闻是我的家人。不论你加多少钱，我绝不可能卖了它。”
“你是哪位？”
“这样啊。虽说有些可惜，但我明白你的心情。狗是很重要的家人，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和正又叫了一声，母亲才将脸转过来。
米格鲁下车前对多闻说了些什么，全都是和正听不懂的话。
“妈？”
“下次还请你多帮忙。请务必带上守护神一起。”
母亲窝着身子趴在被子下，只是歪着头凝视窗外的花坛。
和正点头同意。米格鲁转身大步离开了。
“妈，身体怎么样了？”
“抱歉了，多闻。我刚才想了不该想的，即便只想了那么一小下。明明是你将我们全家带到天堂的……”
母亲没有回应，麻由美便将房门打开了。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开来。和正重新握好狗链，然后与多闻一同进入房间。
车向西面驶去，驶向位于东北机动车道的高速出入口。那是与公寓截然相反的方向，可和正此刻不想直接回家睡觉。
“妈，和正来了哟。我们进来了哦。”
很久没有开车疾驰了。
由麻由美带路，和正带着多闻走进了走廊。母亲的房间是日式的，位于一楼的最深处，是最宽敞的房间，采光也很好。
后视镜中的多闻依旧脸冲着南方。
“好。”
※
“看上去确实很温驯，我想母亲应该也会对这小家伙满意吧。要不带过去看看？”
和正将车停在仙台东部道路上的仙台机场出入口处，朝大海走去。其实自震灾之后，他一直不愿靠近大海。海啸造成的灾害痕迹至今清晰可见。
“是不是一只好狗？”
他还会感到害怕。
麻由美抚摸着多闻的额头。
即便如此，他仍然想再看一下大海。地震已经过去了半年多，如今家中新添了多闻这名成员，是时候重新整顿心情了。
“看上去很聪明的样子啊。”
震灾之前的家和仓库已经消失了，就连防风林也被海啸吞噬，不见了踪影。
麻由美坐下来，伸手去摸多闻。多闻不怕生地先是嗅了嗅麻由美的手指，然后用舌头舔舐。
和正停下车，将多闻放下来，一同向海岸走去。黎明将至，地平线附近逐渐被染成红色。白天舒适的风此刻吹在身上凉凉的，秋天近在眼前。
“处理这种事，只要习惯就没什么了……妈现在情绪可不太好。说到底还是觉得这种事太丢人了吧。看看这是谁啊！你好，多闻君。”
夜幕下月隐星耀。浪花拍打海岸的声音无限寂寥。
和正说完这句话，只得向麻由美低下头。
和正一言不发地在海岸线上漫步，先是朝北走去，多闻乖巧地跟在后面；随后他身子向右一转，又掉头往回走。这时，多闻的步速忽然变快了。
“真是辛苦了……”
不知怎么回事，好像有什么东西拉着多闻往南走。
从麻由美的神情就能看出来，母亲这次肯定不是小便失禁。
和正解开了狗链。多闻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和正。
“妈又失禁了。”
“去吧。”和正说，“你不是想去南方吗？你等的人应该在那边吧？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吧？好了，你走吧。做你想做的事去吧。”
听到这话后，麻由美脸色一沉。
和正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多闻讲出这样的话。
“在洗衣服？”
多闻很惹人怜爱。如果没有多闻，不单单是自己，母亲也会感到寂寞吧？母亲的病症或许还会恶化。
和正用自己带来的湿毛巾将多闻的脚底擦了一遍，然后才带它进屋。麻由美则是刚从浴室里出来。
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个声音在和正内心深处低声道：“应该让多闻去做它想去做的事。”
“是的。”
“走啊！”
“和正吗？你把狗给带过来了？”
和正说道。多闻看了眼和正，接着将脑袋冲向南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摆出嗅着什么的姿势。它的脚开始发力，好像随时要奔跑起来。
和正打开门，对着家里打招呼。过了半拍后，传来一声回复。
和正嘴上说着让人家走，心里却在害怕——如果它真跑了，可该如何是好。
“姐姐，我带多闻回来啦。”
可多闻也是有家人的，现在只是和他们被迫分开了。和正一家对多闻而言，不过是它寻找家人之路所碰到的过客罢了。
和正将跟狗粮一同购买的新项圈和狗链系在多闻身上，弄好后才从车里出来。
和正模模糊糊地明白了这一点。既然明白，就不能强行拴住多闻。这样做仿佛是一种背叛，对多闻给自己的爱的背叛。
“走了，多闻。一定要听话哟。”
多闻放松了全身，也不再嗅着味道，朝和正所在的方向走过来，撒娇似的用身体蹭着和正的大腿。
房子占地并不大，庭院也只有容下一辆车停放的空间，就连花圃也只有那一点点而已。和正将自己的车停在麻由美小型轿车的前面。车的一部分露在了院子外面，不过和正并没有抱怨。
“你不走了吗？”
母亲老年痴呆的症状日渐恶化后，姐弟俩便将她送进了养老院。至于这个家，和正也和姐姐商量过准备卖掉，可震灾发生后这个念头就打消了。
和正问道，多闻摇着尾巴。
姐姐出生后没多久，父亲就贷款购置了这套新房。后来又是用父亲的人寿保险赔偿金偿还了余下的贷款。
“真的要留下来吗？真的这么想跟我在一起吗？”
母亲和麻由美生活的老家，是位于名取川南畔住宅区的一座独栋别墅。
多闻继续蹭着和正的大腿，没有要走的意思。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吧。
“谢谢你。”
他要带着多闻到母亲那里去。
和正说，这是他发自肺腑的话。至今为止，他从未对谁有过如此强烈的感激。
和正开着载着多闻的车出发了。
“谢谢你，多闻。”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总之这么看来是能毫无顾虑地饲养多闻了。
和正弯下腰抱住多闻，多闻将鼻子贴在和正脸上。它的鼻子像冰一样湿冷。
也就是说，应该没有人在找多闻。狗主人因为地震受灾，哪里顾得上养的宠物，说不定连主人都已去世了。
7
多闻、狗、公的、牧羊犬、杂交犬、失踪、震灾——只要是脑子里能想到的词全都试了一遍，可连一个符合条件的搜索结果都没有。
“你又去玩小钢珠了？”
和正在网上搜索着和多闻有关的信息。
麻由美看到和正递过来的钱，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3
“是的。正所谓新手手气壮嘛。”
和正的心也被多闻暖热了。
“我不是说过让你以后不要再赌博了吗？”
多闻的体温传递过来。
“知道了，以后不再去了。好运气差不多也快用完了吧。”
为了不吵醒多闻，和正轻轻地用手抚摸它的背。
和正与麻由美从店里出来，朝车子走去。和正提议偶尔开车带全家人一起去兜风，这次决定前往藏王一带游玩。
此时多闻已将下巴枕在和正的腿上睡觉。它安逸的睡相、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的背部，似乎已经言明了对和正的信任。
半道上母亲嚷嚷着肚子饿了，看到一家面包店，就进去买夹心面包了。
麻由美说完便挂掉了电话。
“你每天都带着多闻过来，车也换成了新的……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你分明没有在工作啊。”
“啊，给你打电话真是太对了。久违地舒心啊。果然，和家人说说知心话真的很开心。”
麻由美的眼神好像看透了一切。
“好的，我尽快。”
“小钢珠赢钱了，所以最近才没有工作。”
“无所谓了。总之，你尽快把那小家伙带来吧。我总觉得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妈的笑脸了。”
和正试着插科打诨糊弄过去，但麻由美依旧严肃地看着他。
“项圈里标记着它的名字。上面写的就是多闻，多闻天的多闻。”
“你没有帮别人干些乱七八糟的事吧？”
“搞什么呀。好奇怪的名字。”
“乱七八糟的事是什么意思？”
和正回答道。他很开心，谈论和狗有关的话题时，麻由美的声音开始恢复如初。
“听说你在帮沼口工作？这事是真的吗？”
“多闻。”
“沼口？那个混混儿？别开玩笑了。”
“那只狗叫什么名字？”
和正一脸认真地否定。麻由美的直觉一直都没错。
“原来是这样。”
“听我说，和正。”
“那是你出生前发生的事。妈虽说因此感到失落，可这件事发生没多久，妈发现怀上了你，狗的事便忘记了。”
麻由美一把拉住和正。当麻由美直呼别人大名的时候，就意味着她要发飙。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你是全家唯一的指望，知道吗？你要是不脚踏实地的话，我和妈该怎么办？”
“是啊。小的时候，妈曾在老宅养过狗。不过爸不喜欢活物，就没让继续养。”
“我都知道啊。”
“老妈以前养过狗？”
和正噘着嘴。
“嗯，我也听人这么说过。把它带过来吧，我想妈会很开心的。其实很久以前妈就曾养过狗。”
“不会有既轻松又划算的工作。听说现在在复兴灾区，施工现场很缺人手。只要你不对工作挑三拣四，工作有的是。”
“我估摸它是和主人在震灾中走散了。它很温驯，也很聪明，肯定被人饲养过。下次，我带它一起回家。我好像听人说过，如果有一条受过训练的狗，不论是病人还是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只要和这只狗有接触，就能够安抚到他们的心。”
“我都说我知道啦，难得开车来这里一趟，就不要说那些扫兴的话了。”
“狗？”
和正推开麻由美的手往前走。坐在车后的母亲在发笑，她正在跟关在后备厢笼子里的多闻说着什么。
“可是你……对了，那个，我捡了一只狗。”
姐姐的话忠言逆耳，但和正不想在妈妈难得高兴的时候破坏气氛。
“眼下世道凋敝，你也别忧思过度才好。”
“我会踏实工作的。”
“姐姐，我真是对不起你，但凡我能有点出息，最起码在钱的问题上应该能帮上你的忙。”
和正转头看了看姐姐，径直上车去了。
麻由美还不到三十岁，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可有时冷不丁看到她疲惫的侧脸，就如同中年妇女一样。
米格鲁他们很快就要从仙台离开，报酬丰厚的工作就要没有了。不干活就没有饭吃，以前一直很抵触体力活，今后恐怕也无法再逃避了。算了，现在考虑这些没什么意义，还是先撇清和沼口之间含混不清的关系吧。
麻由美原本住在市内的公寓里，不忍心见到母亲如此糊涂下去，便从那所公寓搬了出来，将老宅打扫修缮后和母亲住在了一起。那是地震发生两个月后的事。从那之后，令人操心的事就没有停下来过，麻由美也日渐憔悴。
“我给你买了火腿三明治。”
发现母亲出现早老性痴呆的征兆是在去年春天。相比其他人而言，轻症的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但震灾过后，从迫于无奈要在避难所长期生活开始，母亲的病症便逐渐恶化。大概是离开久居的家和大量陌生人共同生活，对她来说压力不小。
和正将购物袋递给母亲，里面有她最喜欢的三明治。
麻由美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到最后变得如叹气一样。
“多谢了，阿和。”
“其实也没什么事……”
母亲答道，和正心里一热。在上初中之前，母亲一直称呼他“阿和”。虽说母亲脑海中的记忆混乱，但她此刻确实是认得和正的。
“是不是老妈那里出什么事了？”
“凯特好像想去散步。”
麻由美只要一说谎就立马露馅，应该是照顾母亲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这分明就是想抱怨几句才打电话过来，只是听到了和正的声音，又改变了想法。
“很快就会到一个大型公园，咱们去那里散步吧。”
“没什么事，就是想知道你现在在做些什么。”
“好的。”
和正接了电话。
麻由美坐进副驾驶室后，和正便发动了引擎。
“怎么了？”
“好喜欢凯特呀。”
电话响了起来，是姐姐麻由美打来的。
母亲说着咬下三明治。
和正冲它招了招手，多闻便凑了过来。抚摸完脑袋和胸口，多闻满足似的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和正没有养过狗，也没有想要养狗的念头，不过就这个样子也不错。
“我们都喜欢凯特呀。”
吃完狗粮后，多闻用舌头舔舔嘴的四周，然后坐在榻榻米上面。
和正转动方向盘，将车向后倒。
和正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一边吸烟一边守着多闻吃饭。在车上，多闻霸占了副驾驶的位置，每次停车等信号灯的时候，和正都会抚摸它。虽然全身都是毛，可不知为何，多闻显得很是消瘦。不仅肋骨显而易见，身上还布满了像是疮痂一样的东西。
“凯特说它也最喜欢我们了哟。”
“你果然是饿了，都瘦得不像话了。”
母亲看上去真的很幸福。
和正将在家庭超市买的狗粮倒进拉面碗里，放在多闻面前。多闻发出声响，吃了起来。
※
2
沼口再次打来电话，是第二起案件发生后的第十天。
和正将视线从沼口的身上转移到了车上。多闻如同雕像一样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和正。
和之前一样接应米格鲁他们，在指定的地方放他们下车，之后再把他们送回去。
“行是行，可要是拖太久的话我这头也不好办，就这周给我答复吧。”
工作很简单，警察也不太可能追过来，毕竟米格鲁他们是专业的。
“能稍微让我考虑一下吗？”
“估计这会是那帮家伙在仙台的最后一次行动。”沼口说，“怎么样，如果米格鲁他们走了以后还有类似的工作，你还接不接？”
沼口的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比成一个圆形。透过这个圆形，和正仿佛看到了母亲和姐姐的脸。
“就到此为止吧，老妈和姐姐都很担心我，我也想找一份正经的工作。”
“报酬不菲哟。”
“这样啊，我也不会强迫你。那么，这次就拜托了。”
和正舔了舔嘴唇。如果只是运送赃物、收取佣金，事后大可辩解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要是和刚偷盗完的小偷同坐一辆车转移，那意思可就不一样了。要是被抓的话，那就会被当成共犯了。
沼口笑着挂了电话。
“那些家伙希望有人能在完事后，把他们送回老巢。”
至今为止和正拿到手的报酬，有一半交给了麻由美，剩下的一半一直没动。如果这次的行动能顺利完成，就能拿到二十万。有四十万现金在手上，也勉强能糊口了。就在这段时间里找一份正经工作吧。
和正脑袋上挨了一下，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咱们出发吧。”
“声音太大了，你这个白痴。”
和正对多闻说道。多闻趴在玄关旁边，听到和正的声音立马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盗窃团伙？”
看它的样子，好像知道今晚会有行动似的。多闻大概从和正的行为举止中察觉到了这些，它很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
“有人让我帮一个外国盗窃团伙的忙。我推不掉。”
打开后车门后，多闻纵身跳入后备厢，直接钻进笼子，等着和正将车门关上。
沼口将变短的香烟从指尖弹了出去。
“这是最后一次行动了，你一定要好好守护我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和正朝多闻双手合十，多闻则打着哈欠。
“我希望你能将开车的技术借给我。”
十月将至，气温逐渐变得寒冷，呼出的气有些泛白。
“还可以吧。和普通人相比我技术还是不错的。”
和正坐上车，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咂着香烟。为了不让多闻吸到二手烟，他打开车窗，车内的温度一下子就降了下来。他冷得受不了，只好灭了烟，把车窗也关上了。
“即便没有赛车，在驾驶方面，你也很出色吧。”
“我还是头一次在吸烟的时候考虑到别人的身体健康呢。”
和正挠着头，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和正对多闻说，多闻则将脑袋朝向南方。
“他说加减速和转弯太顺滑了，以为这辆报废的破车是劳斯莱斯呢。”
和正在老地方接到了米格鲁一行，米格鲁今晚也坐在车后排，冲着多闻露出微笑。
铃木是个与沼口情同手足的男人。两周之前，从这个仓库前往仙台车站的路上，他曾坐过这辆车。
“去国分町。”
“对。”
“怎么还去那里？”
“不是有句老话叫‘宝刀未老’吗？上一次，铃木可被你吓了一跳呢。你让他坐在副驾驶位置了吧？”
头次犯罪就是在国分町。
“那都是小屁孩时候的事情了。”和正回答。确实，直到上初中为止，他每到周末都驾着赛车，在SUGO的环形跑道上奔驰。不知不觉，成为一名F1赛车手变成了他的梦想。然而当他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毫无才能的时候便放弃了，那是初三那年的夏天。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握过赛车的方向盘了。
在同一片区域干第二票，这绝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过些日子有个能来点钱的活儿，你不试试看吗？你这家伙，以前不是参加过SUGO的赛车竞赛吗？”
“警察现在疏忽大意得很，他们觉得我们肯定不会在最开始的地方再次作案。”
“什么事？”
和正点点头，将车开往国分町。毕竟米格鲁他们是专业的，身为外行的自己就不必插嘴了。
“好。话说，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今晚是在仙台的最后一次。”
“那就试试看吧。”
米格鲁开口道。
“能啊。狗这种动物可是相当聪明的。”
“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你的守护神能否转让给我？”
“这种事它能做到吗？”
和正摇了摇头。
“你可以训练它，当警察靠近的时候发出警告。”沼口说。
“不行。”
原本已经变形、凹陷，变得残破不堪的道路已经被想方设法修理好了，可建筑物的修复工作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包括沼口暂借的这个仓库也是如此，这里原本归运输公司所有。听说沼口那家公司接不到生意、陷入窘境的时候闻风而来，以极其便宜的价格将仓库租了过来。
“是吗？”
“这附近和半年前相比，虽说已经强了不少，可还是不行啊。”
米格鲁笑了笑，之后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话题。
沼口一边从嘴里吐着烟，一边扭动着脖子。这里是仙台机场附近的一条仓库街。向东望去就能看到太平洋。震灾之前，这里耸立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建筑物，然而海啸将一切都吞噬了。
米格鲁一行在国分町的外侧下车后，和正依旧是漫无目的地开车乱转。正如米格鲁说的那样，他并没发现巡逻车和警察的身影。毕竟最初的案件至今已过去了将近三个星期，这边的搜查差不多已经结束了。
“也是，毕竟都过去半年了。不过我身边的一些亲戚还有认识的人已经不再养狗了，想来也挺奇怪的。”
三十分钟后，和正把车开回到原先的地方，米格鲁他们也上了车。三人依旧是那么冷静，连一点汗都没有出。
和正含糊地回了一句。要是不小心说漏嘴，让沼口知道狗是自己在派送的途中捡来的，肯定会被他一拳揍飞的。
“木村先生，多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仙台真是个好地方，还想再来一次啊。”
“情况复杂……”
“接下来你们要去哪里？”
因为存款快要用完了，和正这才央求沼口，给自己介绍了一份快递员的工作。
后视镜中，米格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如今，他以盗卖赃物为主。
“这是个秘密。”
沼口是和正高中的前辈，当年就以流氓而闻名，毕业之后没有找正经工作，而是混迹在仙台的黑社会里。虽说没有正式加入帮派，有段时间却也和加入没什么两样。
“说的也是，我居然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沼口把装有现金的信封还回来，将一根烟含在了嘴里。和正见状立即掏出打火机。
和正闭上嘴，专心开车。那三人则放开了聊着天。或许因为这是在仙台的最后一次作案吧，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你还有钱养狗，挺富裕的嘛。”
已经能看到米格鲁他们的公寓了，和正放慢了油门。
和正回答。
“嗯？”
“这是我新养的狗。”
后视镜中的多闻显得有些奇怪，它的目光凝滞，头朝着公寓的方向。
沼口一边数着钱一边用他那颓废的眼神望向副驾驶座。多闻则一直看着和正。
它一直都是面朝南方的，今天是怎么了？
“这只狗是怎么回事？”
和正疑惑地踩住刹车，车还没停稳，多闻便开始低吼。
※
“怎么了，多闻？”
多闻趴在座椅上，一副驾轻就熟的神情。
和正拉上手刹，回头望去。这是多闻头次发出这种声音。
“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可不准随处大小便哟。”
突然，米格鲁不知喊了句什么。就在何塞和里奇准备下车的时候，前方十几米外的一条巷子里飞奔出三个来历不明的人，手中挥舞着金属棒和铁管。
多闻听到便跑过来，纵身一跃就跳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车后的巷子里，又出现了另外三个人的身影。
“坐上来吧。”
“开车！”
想到这里，和正立刻侧身倚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车门打开了。
米格鲁大叫。和正拉开手刹，挂上D挡。何塞上车了，坐在副驾驶室的里奇却磨磨蹭蹭，一只脚还伸在车外。
如果这只狗被送到卫生站，会被怎么处置呢？
“快开车！”
本想一会儿给卫生站打电话的——那个店员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耳旁。
米格鲁说。
回到车上，和正将咖啡杯放在杯架上，发动引擎后开始倒车。多闻还待在烟灰桶的附近，一动不动地望着和正。
“可是里奇他——”
和正抽完烟，跟多闻说了一声。他只是工作的时候肚子饿了，才顺道去了趟便利店。由于那场震灾，他以前所在的水产加工公司倒闭了。如今他仅靠少得可怜的存款勉强糊口，不过好歹找到了一份工作。现在可不能再被炒鱿鱼了。
“要是不想死，就给我赶快开走！”
“我差不多该走了。”
米格鲁的话让和正反射性地踩下油门，里奇摔倒在地上。那群男人不知怒骂着什么。
或许是作为那些肉干的回礼吧。
“快快快！”
和正重新点燃了一根香烟，随后抿了一口咖啡。那只狗——多闻，一直待在他的身边。它既没有死乞白赖地索要食物，也没有撒娇，只是一直待在和正的身旁。
米格鲁喊道。
本以为狗主人会在项圈内侧写上住址或电话号码，结果只写了个名字。
“但是——”
“多闻？你小子叫多闻啊？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啊。”
一个男人堵在车的前头。和正转动方向盘，车在地上蜿蜒疾行，轮胎发出阵阵哀鸣，勉强躲开了那个男人。
和正伸手摸了一下狗的项圈，是皮制的，里面还有标记，好像写了些什么。
旁边冒出一辆丰田轿车，方向盘一拐，和正眼前出现了一堵墙。
“稍微让我看一下。”
和正踩住刹车，车离墙越来越近，撞上了——和正将头低下。就在听到多闻叫声的瞬间，猛烈的冲击让他陷入黑暗之中。
和正伸出手抚摸狗头。那只狗并没有对此警惕，也没有因此撒娇，仅仅是看着和正。
※
“看来你这家伙是真饿了。”
和正呻吟着，他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头在痛，喉咙在痛，侧腹也在痛。车里全是烟，呛得他不住地咳嗽，痛苦地颤抖着。
狗将全部的肉干吃完，用了五分钟都不到。
他的意识逐渐恢复，原来是车子正面撞上了丰田轿车的侧身。
再喂一块，再来一块。不一会儿，就连最后一块也没了。
“多闻！”
和正撕开包装袋，取出一块肉干喂给了狗。狗瞬间就将肉干吃了个精光。
和正叫着多闻，但多闻没有回应。他忍着疼痛解开安全带，想将车门打开，但怎么也打不开。车门也许在猛烈的撞击下变形了。
“看这个，吃吧。”
“拜托。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多闻它现在需要帮助。”
和正接过肉干，回到烟灰桶附近。狗的尾巴开始大幅地摇晃。
和正用肩膀撞击车门，门开了，他摔倒在地上。想站起来，却发现下半身怎么都使不上劲儿。有汗水流进眼睛，和正伸手去擦，才震惊地发现自己摸到的不是汗水，是从额头流下来的鲜血。
“这样啊……”
好冷，像要冻僵了似的，和正浑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战。
“不知道啊。从清晨开始就在这里了，本来想一会儿给卫生站打电话的。”
他听到了呻吟声，于是在柏油路面翻滚着身体，寻找声音的主人。
和正问收银台的店员。店员的视线朝外瞥了一眼，便顿时失去了兴趣，神情也恢复如初。
几个男人和自己一样在地上翻滚着，是那群从巷子里冲出来的男人，金属棒和铁棍也散落一地。
“你知道那只狗的主人吗？”
多闻在哪里？米格鲁又在哪里？
他买了鸡胸肉干和包装上写有“犬类专用”的饼干。玻璃窗外，那只狗的眼睛一直跟着和正的身体移动。
和正转过头。
和正把烟掐了，将倒有咖啡的纸杯放在烟灰桶的上面，然后回到便利店里，并将剩下的面包全都塞进了嘴里。
他看到了米格鲁，却不见何塞和里奇的身影。
“对吧，我就说是肚子饿了吧。你等一下啊。”
路边的灯光照在米格鲁身上，他浑身沾满了鲜血，右手握着一把弹簧刀，左手握着一根绳子。
和正把面包的一端撕成条放在手掌上，然后将手伸到狗的嘴边。那狗嗅了嗅面包的味道便凑近吃了起来。
绳子？
“你是肚子饿了吧？”
不对，是狗链，是多闻的狗链。顺着狗链望去，和正看到了多闻，它就在米格鲁的身旁。
和正将面包举到狗的头顶，狗的嘴里直流口水。
“多闻！”
“是这个吗？”
和正大喊，但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异常微弱。即便如此，多闻还是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向和正。
狗走到和正眼前便停了下来。它将鼻子前倾，像是在闻气味，闻的并不是烟草味。
“多闻……多闻。”
这狗和牧羊犬有些像，不过体形稍微小了点，耳朵和鼻子尖儿较长。估计是牧羊犬和其他狗生的。
多闻朝和正跑过来，但狗链抻直之后，它又被拽回米格鲁的身边。
和正对狗说起话来。这句话起了反应，狗靠近了和正。
“给我等一下，多闻——”
“你的主人去卫生间了吗？”
和正伸出手，然而米格鲁抱起多闻就跑了。
和正有些纳闷，他并没有在店里看到其他客人的身影，就连停车场里也只停着和正一个人的车。
“多闻……”
这么说的话……
和正还在颤抖着，身体也越发疼痛。
那只狗还在那里，它目不转睛地看着和正。
多闻会被米格鲁带到哪里去呢？母亲还有姐姐又该怎么办？
中垣进入便利店后，买了咖啡、面包，以及香烟。他在自选机器前倒了一杯咖啡，然后走到店外，在烟灰桶的旁边点燃了一根烟。中垣打开面包的包装袋，在吸烟的空隙中一点点地咬着面包。
米格鲁和多闻的身影不见了。
那场大地震已经过去半年了。由于地震与海啸，失去家园的人们依旧无奈地生活在避难所中。听说避难所里不让携带宠物，有些受灾者干脆和宠物一同在车内居住。
“原谅我，妈、姐姐。”
估计是受灾者的狗吧——中垣和正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车停了下来。
和正喃喃着，闭上了眼睛。
停车场的角落里有一只狗，虽说套着项圈却不见狗链，估计是在等去购物的主人吧。它看上去很聪明，但显得极其憔悴。
(1) 译者注：Guardian Angel意为“守护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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