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转学前的一周,两人都无心读书,每天都是说不完的话,只是每句话似乎都没法切实表达心中最真实的感觉。
可是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在初三时阿然需要再次转学,而且要去国外。
在临别前的晚上,阿然来到怡年的家中,两人又说了无数遍今生今世永远在一起的承诺,仿佛害怕自己做不到似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两个人渐渐不再交谈,因为说的每一句又像是在浪费两个人在一起最宝贵的时间。
不知不觉,她真的爱上了他,只是也许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一种对男友的爱呢,还是对一个假想当中「父亲」的爱,或许二者兼而有之吧。不过她不需要想这个问题,因为她很幸福。
他们开始最炽烈地拥吻,不自觉地互相剥下了对方的衣服——他们想要让这一夜刻骨铭心。
不过随着交流日渐频繁,她发现阿然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和他在一起,从来不会觉得无聊,也不再需要表现得懂事。自己心中所想对方不一定都会满足,甚至有时候会反对,但正是这种限制,使得「放纵」与「不讲理」有了原本的意义。
过程并不顺利,但还是完成了。两人还没有来得及穿衣服的时候,阿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让他回家收拾行囊。他这行色怱怱地离开,预示了悲剧的发生。
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多少还有一些赌气的成分在:我就做他女朋友了,倒想看看大家会怎么议论呢。
半个月之后,怡年发现自己一向准时的例假没有来。她打电话给阿然,阿然劝她宽心,并说有很多因素都可能引起月经失调。
怡年觉得这种八卦很无趣,且不说他俩根本没有在一起,就算在一起了又有什么好聊的呢?不过这样一来反倒让她更加注意起了他,所以当阿然给她写了一个「我觉得是时候在一起了」的纸条时,她欣然同意。
但是,估计只有一种因素会让二十多天后的早早孕试纸出现两条红带。
由于他这种混不吝的个性,阿然很快便成为了男生里首屈一指的「领袖」,而女生方面的对应角色正是赵怡年。于是班级中难免会出现他俩要在一起的八卦。
怡年怀孕了,孩子不能要,这她清楚。她打电话告诉了阿然这件事情,电话那头开始一阵沉默,然后是一种颤抖的声音:「怎么办?」
怡年一开始并没有太注意他,只是因为他的座位刚好在自己的后面,而保持着正常的礼貌地交流。在交流中渐渐发现,尽管他成绩并不好,但人很聪明。每个中学其实都会有那种随便翻翻书就可以学得很好的人,怡年算一个,阿然显然也有这个能力,只是他似乎不屑于这么干。
这是怡年第一次看到阿然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她还劝慰阿然,表示虽然很伤身体,但自己这年纪肯定不能要。但她内心深处非常盼望阿然能够在做手术的时候陪着她。
在中学里,这种敢于和老师作对还能取得胜利的同学总是很容易建立自己的威信。来到怡年的班级之后,他的周围迅速聚集了一堆人。
不料电话那边传来的是这样的话:「对对对,打掉就好了。怡年,孩子我们不能要,一定要把孩子做掉。」
这个时候,阿然出现了,他在初二时转学到怡年的班级。在他来之前,班上就传说着他的「事迹」:他是因为和老师吵架,被老师记恨才被迫转学的。甚至有传言说,老师原本打算体罚他,但他示好一般和老师握了一下手,然后老师就怂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声音其实已经有些刺耳。
第二天,她没有请假,接着上学。但从这一刻开始,她和周围的同学之间隔上了一层透明的纱,时不时能从纱的那一头透过几个幸福的分子,而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觉最叫人无奈。无奈,恐怕就是最为极致的痛苦了。
随后的一个多月,阿然打电话来各种安抚,并托朋友——鬼知道他哪里来的这种朋友——联系了一个愿意接这种活的医生,唯独需要多花点钱。
最后,她还是哭了出来,不是因为痛,而是原本以为只要不听爸妈的话,就能满足自己放纵的欲望,但爸妈根本就不管她,在把她塑造成现在这样之后,就再也没有管过她。她用尽全身力气,却像挥拳击中了空气一般无力。
钱对怡年来说本不是问题,父母给了她足够多的生活费。然而她从阿然那里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竟然就是一笔钱。就在上周,在确保怡年可以自己一个人解决问题后,阿然给她打了一笔钱。
她打开冰箱,从冰格里抠了几块冰扔到了杯子里,又踩着凳子,从厨房柜子的最高处拿了一瓶没有开封的威士忌,拧开盖子,倒了大半杯,然后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因为喝的太猛,呛到了气管里,不住地咳嗽,同时胃里像火燎一样痛。
从此,他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再也联系不到了。
「好了,我知道了。代问爸爸好,你们忙工作吧。」说完,怡年挂掉了电话。
今天怡年强忍着悲伤来到医院,原本以为再大的事情过了今天就会不存在了。
虚伪。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赶回来,明明知道这些解决方法我都能想到,还要告诉我。
可是,该死的医生居然给了我一个「阴道炎,暂时不适宜手术」的结论。
「要不要紧啊?是不是吃坏东西了?多喝点热水,不行让刘阿姨带你去医院吧。」妈妈关切的语气中多少透着一丝惊讶,因为通常像肚子疼这种「小事情」怡年自己就搞定了。
我的父母不管我,我的男朋友不要我,我的所有至亲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老天你何苦还要再折磨我,让我在多等一周。不就是杀死腹中胎儿吗?我自己就能做到。
「没事,妈妈,我肚子疼。」怡年一边回答一边暗自骂着自己:就说肚子疼就好了,干嘛要在前面加「没事」两个字显得自己懂事。
怡年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任由泪珠在脸颊滚落。她把药塞回了盒子,走到了垃圾桶边,丢了进去。然后朝医院的天台走去。
「喂?怡年,这么晚打电话过来,出什么事了吗?」怡年的妈妈正在洛杉矶出差,因为时差的关系,刚刚应该还在熟睡,所以声音有点沙哑。但毕竟凌晨接到电话,想必出了什么意外,所以问话非常急切。
来的时候她看到有「蜘蛛人」在清洁外墙玻璃,想必天台的门现在还开着。
她蜷缩在沙发上,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在天台门口,她看到了一名清洁工,对方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没有再理会,放她上了天台。看到这一幕,她不禁想,果然没有人在意我,临死前也不会有人拉我一把。
不过,她首先还是决定先把冰箱里刚刚买回来的六罐不同口味的酸奶喝光,期待自己的胃能够发生一些不良的反应。半小时后,确实有了反应,而且反应相当剧烈,她不得不去卫生间把自己的晚餐吐得一干二净,之后胃便开始隐隐作痛。
我死了地球照样转动,大家都会继续自己的生活。
她需要放纵。不是一个人在家吃掉二十块蛋糕的放纵,也不是一晚上喝光一箱酸奶的放纵,而是要放纵给人看,尤其是给那些曾经塑造过自己的人。
我怎么这么惨。
每当她有看上去像是不讲理的欲望时,总是会拼命压制自己这样的想法,努力不破坏自己脸上的笑容,但,这不代表这种欲望就会消失。
她的脚步依然坚定,因为她决心赴死,但同时她的脚步也开始变得缓慢,因为她也渴望被拯救。
原本她也觉得没有什么,但在送走小妍之后,怡年仔细回味了刚才电话的内容,心中涌起一股悲伤。她努力回忆,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学会撒娇的技能,因为她的父母没有给过她这样的机会,而她也一直乐得以「懂事」的面目示人。
「姑娘,停下来吧。怀孕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被人背叛也是每个人的人生必修课,你这样做不值得。」一个男性的声音在怡年背后响起,那种充满磁性和自信的声音,一时间甚至让她以为是阿然回来了。
直到有一天,原本在她家玩的同学小妍接到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小妍各种打情骂俏,挂掉电话之后,告诉怡年她要提前离开,因为和男朋友约好了看电影。于是,本来打算和好友共同玩乐的夜晚,就这样被一种「重色轻友」的行为打断了。
怡年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看到了一个身穿阿玛尼西装的男人,这一刻,这个人就是她的奇迹。
自己学习成绩不差,放学之后能带着自己的朋友去家里玩,还没有家长管——怡年似乎过着很多同学梦寐以求的生活。的确也有很多同学向她表达过这样的看法,怡年一度自己也这么认为。
「如果你需要有人陪,我陪你一起吃饭如何?」西装男又道,他似乎知道她想要什么。
于是她家也成了很多同学放学后逃避父母的最佳去处。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会有同学去她家里玩游戏,看电影,有时候甚至会在她家里过夜。这时她也不得不以自己家长的口吻给同学的父母打电话,编个诸如「你们家孩子正在和我们家怡年一起准备商业比赛的项目,时间太晚了就不回去了」之类的借口。她的声音并不像一个典型的成年人,但其实有很多成年女性说话带着童音,加上她每次打电话之前都会反复练习好几遍,每句话都说得万分笃定,同学的家长通常也不会起疑。
反正都决定要死了,和陌生人吃顿饭应该没什么打紧。怡年点了点头,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无意识地跟着西装男走下了天台。
初一的下学期,也就是前年,外婆外公相继离世。料理完后事之后,父母打算让原来照顾外婆外公的阿姨继续留下来照顾她,但她觉得其实自己已经足够独立,于是和父母商量只让阿姨在必要的时候来家里做饭和打扫卫生,其他多数时候,只要父母不在,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父母欣喜于她的独立,而她也乐得一个人自在。
在下楼时,怡年无数次的想,如果这个人刚才不出现的话,我现在应该已经上头条新闻了吧,不,我应该还没那么有名。可是他是谁?又怎么会注意到我呢?
怡年的父母工作繁忙,经常在出差时把她寄养在外婆外公那里。不过外婆外公年纪大了,平时很多琐事是家里的阿姨在做,怡年在的时候也会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久而久之,锻炼出了很好的独立生活能力。
两人坐在了医院对面的小面馆,每人面前摆着一碗牛肚面,怡年问道:「你是怎么注意到我的呢?」
直到上个礼拜,阿然还是她的男朋友,或者说她以为还是。
「刚刚在医院走廊,就觉得你情绪有些失控,不过看到你哭出来了,我想情绪应该发泄得差不多了。不料你把药直接丢到了垃圾桶里,我觉得事情可能有些严重,于是就一路跟你到了天台。」西装男道。
用什么药又有什么打紧,反正我现在是全世界的弃儿。她如此想道,又想起了那个让自己原本爱到深处,此刻又恨之入骨的人:阿然。
「可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怀孕的?」
她抬起头向走廊一端的窗户望去,外面雪花飘零,给对面高楼上闪烁的电子广告牌笼上了一层雾气,透过自己晶莹剔透的泪珠,仿佛看到了城市晚间虚化的霓虹。
西装男从兜里掏出一盒药,道:「你的药,先还给你,外盒我擦干净了,内包装完好,不影响使用。我知道这药是治阴道炎的,你懂的,上中学时男生没事总是喜欢查一些和两性相关的东西,现在想想也真无聊,当时连妇科疾病都没放过。不过一般得阴道炎,正常治疗就好,不至于像你这么伤心,我就想起之前听闻很多意外怀孕想要人工流产的女性会在术前检查时发现一些妇科疾病,所以就有了这样的推断。」
她打开药盒,取出了说明书,上面「孕妇禁用」四个字格外扎眼。这应该说的是那种还打算要孩子的孕妇吧?要不医生也不会明明知道我今天来做什么,还给我开这种药。
「知道了。其实你是救了我,可我并不领情,因为觉得自己这条命也没什么,不过你的饭钱我会付。」
甲硝唑。
「好极了,我吃完就走。」西装男夹起一筷子面,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怡年强忍着泪水故作镇定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然后拿起药转身就跑,在走廊尽头的一张长椅上瘫坐了下来,开始哭泣。
怡年笑了:「你真是一个好人呐。你知道吗?你救了我,我会报答你,不开玩笑的说,以身相许都可以,不过要等我成年。」
「谢谢。」
「如果你真的想报答我,就好好活着。」
「每天临睡前记得按照王大夫刚才说明的方式清洗外阴,洗之前记得先洗干净双手,然后像塞卫生棉条一样塞一枚药到自己的阴道里。正常来说,一个礼拜左右可以消除炎症,到时候你再来这里,我们进行下一步。」护士说完这段如教科书般的叮嘱之后停了一下,似乎没有忍住又说道,「小姑娘,你这种情况别说自己一个人来,就算孩子他爸来,按规定我们也要你的监护人在场签字才能给你手术。看样子你给王大夫塞了不少钱吧,实话说里面也少不了我的。我呢,虽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但做的也算是见不得光的事,不过我还是想劝劝你,多长点心吧。我年轻时候也没少被男人骗过,干我这行,你这年龄的孩子我也见过不少,自己一个人来的今天还是头一遭。」
「我真的没有开玩笑,刚才你就是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我想要对你好。」怡年皱了一下眉,「只是看样子你真的没有什么要我做的,我想尊重你的意见也许才是真的对你好?总之,有任何我能帮上忙的事情,尽管和我说……算了,聊点别的吧,听你的刚才的分析推理,我觉得很有意思,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今天遇到的护士倒算是客气,对自己的病说得足够轻描淡写,不过反有一种故作姿态之感。
「我现在还不算有正式工作,只是一名大一的新生,今天刚好来医院做一些和医生有关的问卷调查,算是一种特殊的作业。」西装男道。
赵怡年试着在手机上打了一下这三个字,才确认第三个字的读音是「坐」而不是「错」。化学合成的药物中总是会有这种带着「口」字旁的诡异字眼,生过几次病之后,她对此有自己的总结:遇到的字眼越生僻,意味着病得越严重。
「怪不得穿得这么正式。对了,我叫赵怡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甲硝唑。
「我叫王天睿,你可以直接叫我天睿。」
2013 年冬,北京第三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