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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轻盈的动作

通常老师们都会喜欢成绩好的孩子,这个被普遍承认的结论后面其实有两个主要原因。首先,这与他们的利益直接挂钩,一个初中老师的奖金与自己班上升入重点高中的人数直接挂钩,一个高中老师的奖金与自己班上升入重点大学的人数直接挂钩。对于公立学校的老师来说,这些钱甚至会成为他们的主要经济收入。其次,这能给他们的教学工作带来直接的成就感,大家会很朴素地认为学生的成绩好是因为老师教得好。基于这样的原因,所有成绩优秀的学生在班上都会享有一定的特权。

真正有时间专门闲逛的我和怡年反而成了这时校园中的异数。其实我们从小就是校园中的异数,不管我们自己是否愿意承认,同学和老师都会把我们和其他同学区别对待。这听上去又是个和学习成绩好坏有关的故事,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和怡年其实并不享受这种特权,因为这无形中孤立了我们几个成绩还不错的同学。更重要的是,这种特权有一些不可触碰的红线。比如,你必须真正表现出对老师教学法的认可,只有这样前面提到的第二个原因才能成立。而我们就经常提出一些教学法方面的质疑,因此我们不仅会受到老师的特殊照顾,也会受到特殊「照顾」。

经常看到一些影视剧里的主人公回想起自己的大学生活,总是无比怀念那时纯粹的爱情。看看眼前这些人,我觉得他们之所以有如此感慨,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少罗曼蒂克的故事,而是因为大学时我们可以把爱渗透到日常,我们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做事,大事小事,有趣的事,无聊的事。于是有了羁绊,有了继续下去的浪漫和分手的剧痛,或者继续下去的纠结和分手的快乐。

现在,我们上了大学,老师们对我们不再有意见,几个同学也不会对我们有意见,走在校园里,所有人都会认为我们是普通的大学生。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现在不用别人区别对待,我们和他们真的已经不一样了。

现在不比暑假时期,校园里已经有了不少人,大多数应该都是香港海洋大学的学生。我和怡年现在就像两个普通的大学生情侣一样在校园中闲逛。不对,仔细看的话,校园里确实有一对一对的学生模样的情侣,但闲逛的真少,不是正在拼命背单词,就是行色匆匆地赶路。

「我们去教学楼里面的普通教室看看吧。」怡年道,「一直在我们几个人的小教室上课,挺怀念大教室的感觉的。」

洗漱完毕后,怡年从冰箱里拿出两个三明治,我们简单地填饱了肚子。然后她提议我们去校园里走走。

我们走进面前的一座教学楼,有一间教室好像打算举办什么活动,里面有几个同学正在往桌子上贴编号标签。看到我们进来,他们友好地和我们打招呼,提示活动半小时后开始入场。

再次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我们进来随便看看,不会打扰你们工作,一会儿就走。」我答复道,「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也很乐意效劳。」

咖啡喝完,我们终于像夜宴归来的醉客,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床。

「真的吗?听你口音是大陆来的吧,一会儿的交流活动和金石学相关,需要在白板上写一下这场活动的名字,我们几个的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本来打算让我去写,将就一下,如果两位愿意帮忙写一下的话,非常感谢。」其中一个小男生说道。

今天我们都需要甜味。

怡年道:「我们可以试试,但也不敢说自己的字就有多好看,还有些繁体字不知道能不能写对,这样吧,我先写一个,如果你们觉得满意就用,觉得不满意,就还是换成你自己来写好不好?」

百叶窗的缝隙中射进来了阳光,温暖而耀眼。我们半裸地坐在床边,手里的一次性纸杯冒着热气。我一般不喝调和咖啡,太过甜腻,但今天这杯却恰到好处地给这种原本提神的饮料增添了微醺的感觉。

「太好了,就是这几个字。」他指着手里的海报上的几个字,同时上面有一位研究秦汉铭刻的大家的照片,今天就是他的讲座。

「哈哈,那个壶买回来可从来没用过。你想想看,我们哪有时间自己煮咖啡喝啊。所以我连咖啡粉都没有。只能委屈一下喝速溶了,你等着啊,我去冲。」说完,她从书包里拿出两袋调和过的速溶咖啡粉。

怡年从讲桌上的笔盒里拿出一支黑色白板笔,略一思忖,马上提笔开始书写,一气呵成,说:「还可以吧?」

「我在你的小厨房看到了一只摩卡壶,不如我们煮点咖啡喝。」

「我想应该可以满足这位同学的要求了。」我笑着说。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扶正了地上的桌子,说道:「我这里好像没有什么酒来配合现在这个美好的时刻,不过我们真的该喝点什么。」

虽然白板笔笔迹较细,但几个字能看出欧阳询楷书的笔法,甚至在一些该转笔停顿的地方她都照顾到了。这就是怡年一直以来的字迹,她对此有信心,所以才会一口答应帮忙。

「如果这都要道歉的话,恐怕你一辈子都要在道歉中度过了。」我抹干了她脸上的泪。

「太好了,我们请的这位马教授同时也是一位欧体大家,看到你这字迹一定会很开心,两位如果有时间的话,不妨留下来一起听听。」小男生说。

「对不起。」她眼角的一滴泪珠从面颊上流了下来,「……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

盛情难却,正好我们最近学习概率太久了,文化方面关注的太少,所以就答应了下来。

「你知道我一直爱你的。」

「既然马教授是研究铭刻的,那我不如把我的印也钤在我的字旁边吧。」说罢,怡年捏着黑色白板笔,啪嗒一声扔进了笔盒。

「阿珵,我爱你。」怡年在我耳边幽幽的说道,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知为何,这个轻盈的动作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也许是想起了她在高中时绘制黑板报时的场景。只能说眼睛会替我们搜集一些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信息,如果不是今天这种感觉,我都快忘记自己记忆中还存着这样一个动作了。

这些日子里学习的兴奋与无聊,游戏中的计算和运气,绑架时的恐惧与紧张,无法破译密码的担心和绝望,最终被解救的开心与感动,所有这些情绪全都融进了这一刻的幸福之中。

她又拿起一支红色的白板笔,在刚刚写完的字后面画了一方朱文印章。那位同学在一旁啧啧称赞,我也在旁边鼓掌。她转过头很开心地冲我们笑,感觉已经完全走出了被绑架的阴云。

我捧起她滚烫的身体,她热烈地回应。完全忘记了医生让她休息的嘱托。

然后她再次把白板笔扔进笔盒,还是那个轻盈的动作,伴随而来的依然是强烈的熟悉感。看来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对她迷恋之深,竟然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下意识地记了下来。

怡年笑了,指着地上的一个文件袋道:「我想你也没有,不过圣哲学园可是有每周给女生发安全套的习惯。我没有用过,都在那个文件袋里。」

小男生给我们指定了两个座位,其他参加活动的同学也陆续进入了教室。之后马教授也到了,他走进教室时,确实讶异地看了一眼黑板,小男生冲我们微笑表示谢意。

可还是遇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那个……抱歉,我没法像电影里的人一样,刚好从身上翻出一个安全套。」

讲座的主题是金石学的入门,内容比较浅显,像我这样的外行人听起来也不觉得枯燥。马教授先拿出了一个古代的陶片,应该是某种容器的底部,差不多正中央的位置,写着一个「生」字。这个字是在陶器烧制之前用竹片之类的硬物直接在陶胚上划出来的,字写得很随意,可能就是在烧制的时候做个标记,如果今天商场出售这样一件器皿,想必会算作瑕疵品。

公寓房间不大,我们的动作又都很笨拙,还不小心碰倒了一张放在床边的桌子,桌子上的文件散落一地,不过我们都一笑置之: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彼此眼里最好的。

但是对研究铭刻的专业人士来说,陶器上的文字有很重要的意义。因为一般文字记录是被写下来或者刻在石头上,这两种形式的文字有一个问题是,你无法判断出每个字的笔画顺序是什么。但是陶土上用硬物刻画出来的痕迹,可以分辨出哪一笔先下,哪一笔后下。这种证据如果足够多,我们就能知道当时的写字习惯。

走进她房间门的一瞬间,我们再忍不住了,互相之间的担心与思念终于化作最炽烈的欲望。

比如,仔细观察这个「生」字,会发现它是先写了竖画,然后才写了其他笔画,与我们今天的写字习惯并不相同。当然,马教授也说了,这只是个孤证,并不能说明那个年代都这么写字。

我俩好像都在期待着什么,徐徐而行,一路无言。

这时有同学问道,就算我们知道了一个字的笔顺,那么又有什么用呢?马教授微笑着回答说,其实很多时候做学问就是为了一种发现的乐趣,并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我勉力一笑,点点头,拉起怡年的手向公寓楼走去。

「非要说用途的话,从笔顺可以看出一个字的运笔模式,比如你写一个『白』字,如果左侧的竖先写,中间的横后写,那么这一横我们就习惯于不超出左侧这一竖界定的范围,但是先写中间这一横就很难做到这一点。不信你自己拿笔写一下,估计你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写字的时候会有这样的模式。通过这样的模式,能够帮助我们识别一些残缺的文字,这种识别对于理解历史文献记录很有帮助,历史记录的价值相信不用我做进一步解释了吧。」马教授说。

医生说怡年的身体无大碍,莫嘉妮道:「这两天大家都辛苦了,今天和明天给大家两天假期,好好休息。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会在后天召开这次行动的总结会,到时大家都来。阿珵,你替我们把怡年送回去吧。」

马教授的解释很充分,但似乎仍然没有让提问的同学满意,这种「有用」应该和一个毕业后就疲于找工作的大学生想要的「有用」还是有差别的,不过他终究没有再问下去。

吃完饭,我看了一眼时间,已是下午三点。

后面的讲座讲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因为脑海里一直飘荡着刚刚马教授讲到的「模式」两个字。

事情的诡异之处在于,如果他原本就想自杀,明明可以在警察赶到之前就做了结,但他偏偏要在押解的路上完成这种高难度的行为。究竟是什么让他下决心在抓捕之后审判之前自杀呢?背后的原因或者心理问题还是交给警察和心理专家去调查吧。只要怡年能够平安回来,害她的人得到惩处,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们每个人做事都会陷入某种模式之中,只是大部分情况下不自知而已。我每天早上起床之后的洗漱流程就是一套模式,如果不是天天在相同的时间遇到那个外国「友人」的话,估计到现在都意识不到。进一步讲,我每天早上刷牙的时间长度,刷牙的力气,甚至每次活动牙刷时刷到的牙齿位置可能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因为每天都在做相同的事情,早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

「尼古丁」三个字大家都不陌生,是香烟中让人上瘾的成分,但高浓度的尼古丁油则是一种剧毒物质,对于平时不抽烟的人来说,几十毫克的剂量就可能致命。就算是长期抽烟的人,只要服用的剂量足够,也可以在一两分钟的时间内猝死。

当然,如果你开始注意到这件事,那么反而会因为你的注意,导致动作变得不自然,从而脱离自己的行为模式。就好比当我们开始注意自己呼吸时,呼吸反而没有那么顺畅。

根据莫嘉妮听到的消息,在实施抓捕时,曾在他身上搜出两盒口香糖,被放入了证物袋。但是在押解路上,R 先生趁警员不备,突然低头强行咬破了警员腰间存放证物袋的包,将口香糖含入口中并咬破自己的嘴唇。警员发现异常之后,迅速采取行动,但无奈不到一分钟时间,他就停止了呼吸。事后检查发现口香糖的夹心中含有高浓度的尼古丁油。

怡年刚才扔笔的动作也是一种模式,她每次拿笔的方式,捏笔时用的手指,手在距离笔盒多远的位置松开让它自然跌落,应该都不会有太大差别。

在我们吃饭时,又传来一则消息:人间失格的老大 R 先生在押解过程中服毒自杀了。虽说我们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这件事还是非常蹊跷。

除非她开始留意这件事。

莫嘉妮解释说,硫喷妥钠除了能让人昏迷之外,还曾是一种刑讯逼供时使用的吐真剂,这解释了为什么怡年在第一次短暂清醒之后被问问题的情况。当然,我和怡年只参加过那一次外勤,除此之外对俱乐部的内部并没有很深的了解,他们应该套不出多少有用的信息。更重要的是,有资格进入那间特殊人质房对她进行审讯的成员应该都已经被我们控制,就算知道些什么,我们也不会有危险。

她自然没有留意这件事,否则每次的动作也不会如此一致。

据医生说她可能被注射了一种叫「硫喷妥钠」的药品,正属于莫嘉妮说的巴比妥酸盐类物质。以目前怡年的状态以及她被注射的剂量来看,对她的健康应该已经没什么影响了,只是需要注意休息。

真正留意这件事的人是我,可是,为什么她的这个动作总是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呢?

回到学校,莫嘉妮迅速安排怡年做了包括抽血化验在内的各项身体检查,然后安排我们在医务室外面简单吃了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