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在意莫嘉妮走到了驾驶室,启动了汽车,只是静静地在那里流泪。透过车子的单向玻璃,看着香港街头的热闹繁华,看着恋人们悠闲散步,流泪。
我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流泪。大家都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人打扰我流泪。
车子在一座地标性的大楼前停了下来。严格讲离大楼还有一段距离,因为大楼正被人群和汽车围得水泄不通。
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流泪。
最外圈停着好几辆电视台的转播车,一个记者正站在路边冲着摄像机讲着什么。再往里能够约略看到几辆警车。
的确,我们找不到一种成功概率更高的办法;从所有的方法中选一种成功概率最高的也是我们通常处理事务最正确的做法。但这不是什么日常事务,它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一个我爱的人,我不要去计算概率,我要百分之百成功。
莫嘉妮走到了车后的工作间,道:「好消息,怡年已经营救成功了。前面的大楼就是行动现场之一,人间失格的总部,其他几个现场的行动已经结束,这里的罪犯也已经抓捕完毕。相信你们很快就可以见到怡年了。」
「阿珵,你有情绪我们都能理解,但我想你也一定能理解,从概率来说,现在行动也是营救怡年的最佳选择,她在人间失格多待一秒,就多一秒钟危险。我知道你没法冷静,我们几个也都没法冷静,我们都不是冷酷无情的人。但要成功实施救援,我们必须冷静到残酷。不管结果如何,现在的选择才是最正确的。」莫嘉妮道。
我感觉自己完全没有听到莫嘉妮在说什么,陷入一种痴苶的状态,现在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行动已经开始了?也就是说你们决定拿怡年的命去赌你们对于密码锁的猜测是对的?」
直到童云丛过来,双手摇着我的双臂:「听到了吗!阿珵,怡年姐得救了,她马上可以回来了!」
「好的。」莫嘉妮对耳麦说了一句,然后转向我们,「通过 S 方法我们已经取得了这个集团的犯罪证据,并做了相应的验证,经过香港警方的慎重研究,已经决定实施行动计划,对主要犯罪成员同步抓捕。卧底将配合我们的行动组想办法直接破解密码锁,营救怡年。整场行动由王天睿和廉思安共同指挥。」
我听到了,怡年就要回来了。梁炯递给我一包湿巾让我擦一下脸上的泪痕,可是我的眼泪不知怎么一下子彻底不受控制奔涌而出。
我坐在椅子上,双腿在不断颤抖,从后背到前胸一阵阵发麻,仿佛下一秒钟,整个身体就会脱离我的指挥而瘫倒在地,抑或飞奔而出。我不知道他们的状态怎么样,也许比我好点,但一定也非常紧张和担心。
「阿珵你压力太大了,哭出来是好事。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还有这种随时宣泄情绪的能力。」莫嘉妮停了一下,又转向大家,「其实怡年是我们大家共同救出来的,如果没有我们的努力,这次行动没有办法成功,甚至如果没有怡年自己对那道题的思考和耕耘,行动也没有办法成功。我向来都相信运气,越努力的人运气就越好。」
所谓概率就是在事情发生之前做最好的准备,在事情发生之后认命。当你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事情还没发生之时,你根本想不起自己是个无神论者,只能不断祈祷。
越努力的人运气就越好。
这种不确定的感觉非常差,但已经是我们目前能够做到的最好程度了,这就是概率,是姐姐期待能带给我运气的概率,是我们开学到现在一直在学习和使用的概率。
这句话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心灵鸡汤,我相信它是真的,背后可以有无数的案例和解释支撑我的这种判断,但如果你能直接听懂这句话,任何解释都显得多余了。
不过,技术组已经按照 S 方法设计出了相应的解密硬件,只要门锁确实用了那种专有加密方式,可以在行动时直接现场破解。
车子的后门开了,王天睿带着赵怡年上了车,她还穿着昨天晚上出去买便当时的衣服,不同的是戴着帽子、口罩和墨镜,显然是为了保护她特意这么做的。
整整两个小时之后,我们才得到第二则消息:因为密码锁只与 R 先生一个人的设备有联系,而 R 先生的设备一直与其他设备之间很少有数据往来,目前也没有升级自己的系统,所以密码锁的加密方式依然没有得到确认。
我一下站了起来,朝她冲了过去,想给她一个拥抱,但又怕她身上有什么伤,只好一边上下打量一边道:「怡年,你没事吧?」
只是依然没有怡年的消息。
怡年马上紧紧抱住了我,道:「让你们久等了,我没事。」
早上八点,我们怀着不安的心情吞下了面包和咖啡,等到了第一则好消息。通过姐姐的 S 方法成功取得了最新的私钥,也就是说他们的系统对我们来讲已经形同虚设了。
王天睿道:「怡年就交给你们了,外面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我去处理。」
我的情绪莫名有些好转,或许是隐隐感觉到老天站在我们这一边了。怡年自己的证明恰恰让我们觉得这些方法无法解决问题,但它们却成功地变成了姐姐获取灵感的方式。事情会有好结果。
「等一下。」我叫住了王天睿,「天睿,谢谢你。」
「要是我和阿珵那会儿有 PS3,我们才不会想玩独立钻石棋这种无聊游戏呢。」姐姐接着说,「所以我才说,能找到这种解法纯粹是我运气好。不过,如果不是大家已经把这些可能的路径探索了一遍的话,我也很难纵览全局,难保不会迷失在每一种解法的细节中。另外,相信你们都发现了,最终用到的三种方法,都是赵怡年考试时提到的方法。她答题的时候这些方法肯定不是任意选的,至少肯定对这些方法有感觉,之所以她认为此题无解,可能恰恰是因为她自己证明了这些最有可能的解法也解不出这道题。要不是这些内容都出现在一张卷子上,我可能还不能那么快把这些方法穿起来,所以不止你们在救她,她自己也在救自己啊。」
王天睿回头冲我点头笑了一下,然后跳下了车。天睿走后,怡年摘下了口罩,和我们一一拥抱。
「真是惭愧啊。我也玩过独立钻石棋,可从来没有想到能从这里面总结出什么思维方式,反倒是觉得这游戏挺无聊的,转身就去玩 PS3 了。」梁炯道。
莫嘉妮道:「怡年,欢迎归队。先回学校吧,我已经在那边替你约好了医生,做身体检查。」
「因为游戏规则简单,所以我和阿珵都曾妄想打破世界纪录,但数学上证明了十八步是最少步骤,所以之后我们就想办法去寻找其他的同样十八步的解法。这时我观察到已经发现的这两种解法开头和结尾的六步都是重合的,所以我想是否能用类似的思路来找一种新的解法,即只关心中间的几步,开头和结尾还是沿用之前的步骤。虽然新的解法没有找到,但这种思维方式被我记了下来。这次的题目其实就是用了类似的思维方式。拿到你们的材料之后,我确实想不到新的解法,而已有的可能解法又被你们证明无效,怎么办呢?不知大家有没有想过自己工作方式中的一个问题,各位都追求效率,分头解题,应该没有人把所有这些解法完整的捋一遍,因为看其他人证明无效的内容会被认为是不理性的无用功,但这种理性让我们失去了一种综合运用所有这些方法的机会。于是我从头开始看这些解法,看是否能够通过嫁接几种不同的并且各自无效的方法找到真正有效的解法。」
路上,怡年跟我们讲了她的遭遇。
我和姐姐小时候都玩过一种一个人玩的棋类游戏,中文名叫「独立钻石棋」。游戏的规则很简单,棋子只能像跳棋一样越过其他棋子走,被跳过的棋子直接被拿掉,这样随着游戏进行,棋盘上棋子越来越少,最后完全不能走的时候,剩下的棋子越少越厉害。如果剩下的棋子只有一颗并且正好在棋盘正中央的话,被称为「天才」。数学证明从棋局开始到「天才」最少需要十八步,也是现在的世界纪录。目前广为人知的十八步的走法共有两种,但这两种走法重合的步骤有十二步之多,并且是前六步和最后六步。
昨晚,她买完奶茶,正打算离开,突然有两个男人过来和他问路,但因为对方说的是粤语,听不太懂。于是她就用英语来和对方说明,但对方的英语似乎也不太灵光,就掏出了一张巨大的地图摊在她面前,让她在地图上直接指明。
「谢谢。」姐姐显然知道云丛的用意,「其实得出这个方法纯粹是因为运气好。」
就在这时,她发现地图下面是一柄利刃,紧紧顶在了自己的腰间,刀柄就握在其中一人手里。而另一人不知何时到了她身体的另一侧,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还是请你上车给我们带一下路吧。」
「阿韵姐姐,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想到这种神奇的解题方法的吧。」不用说,又是云丛感受到了我们这种压抑的氛围,想换个话题让我们轻松一下。
就这样她被挟持上了那辆伪造牌照的宝马车。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姐姐如此沉重的语气。她可以淡然面对身体上的疾病,但内心的情绪却让她和我一样不堪重负。
和我们上次被劫持不同,这次她一上车就被注射了某种药物,不到一分钟她就失去了意识。当她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到了那间特殊人质房。
我们又给姐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结论有效。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有效就好。」
听到这里,在前面开车的莫嘉妮道:「看样子他们给你注射了巴比妥酸盐类的药物,回去一定要仔细检查一下。」
这是最终的结论,但我们依然开心不起来,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在我们控制范围之内了。尽管理论上讲人间失格只要还在香港,怡年就是安全的,但她一刻不能回到我身边,我就一刻不能停止这种濒临绝望的情绪。
之后一小段时间的记忆有一些朦胧,怡年只记得一个戴着面罩的人一直不断地在问她问题,至于问了什么,她有没有回答或者怎么回答的都不记得了。
有效!
然后她再次晕了过去,不知过去多久,她苏醒了,开始研究怎么才能逃这间屋子。这间屋子没有窗户,而且似乎有着良好的隔音效果,屋子里面一片死寂。除了一个能让她斜躺着的沙发和头上一只亮如白昼的 LED 灯之外,看不到其他东西。除了那个密码门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出口。
原本云丛和梁炯的代码差不多已经写完,加上技术组的配合,再加上姐姐传过来的一段代码,测试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
她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按她的估计大概半个小时后,头上的灯突然熄灭,紧接着就冲进来两名特警把她解救。
云丛和梁炯一边听一边在电脑上飞快地记下一些的东西,以便一会儿可以快速完成测试代码。能从莫嘉妮的神色上看出来,她和我一样,已经略微放松,虽然现在最终测试的结果还没有出现,但 S 方法条理清晰,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数学上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对于懂的人来说,对和错一目了然。
「那间屋子极其逼仄,如果让我长时间待在里面,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幸亏警察及时赶到。这样看来,其实我昏迷那两次可能是好事,让我感觉自己睡了一觉之后就见到了你们。现在我没事了,非常开心。」怡年说。
姐姐的方法(简称 S 方法)别出心裁,简单来说,就是组合使用了三种不同的常规方法(不妨称为 A、B、C),我注意到这三种方法全都出自怡年的答案。S 方法的开头和结尾都用了方法 A 的一部分,但中间却用了 B 和 C 两种方法各一段。我和莫嘉妮解答的那四道题正好做了穿连这些方法片段的丝线。
「怡年,你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实在是太好了。」梁炯由衷地说道。
事实上没有等足十五分钟,电话再次响起,姐姐道:「我给你们传输了一份资料,我确信这是一种行得通的做法,但需要电脑测试。这种方法需要把好几种东西穿连在一起,可能我讲一下会比较清楚,所以请技术组和云丛、梁炯一起来听。」
之后我们又和她说了这段时间我们干了什么,听说是姐姐最终破解了密码,她说:「赶紧给姐姐打个电话,我真要好好谢谢她。」
我知道她一定在全神贯注思考,答复也变得非常简洁。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都保持着一种疲惫和担心产生的沉默,虽然远隔数千里,生怕一出声就打扰到姐姐的思考。
「对了,我们光顾着高兴了,都忘了给阿韵姐姐报一声平安了。」云丛道。
大概花了一个小时时间,我和莫嘉妮就把手里的四道题全部解出来了。我们赶紧把结果发给姐姐,她回了四个字:「十五分钟。」
「大家放心,你们聊天的时候,我已经发信息给阿韵了。」莫嘉妮道,「不过你们还是赶紧给她个电话吧。」
我们听到她这么说,顿时来了精神,挂断电话之后,马上开始做题。当我看到第三题时,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这个题目的解法正是赵怡年卷子上否定掉的其中一种,算是最常见的解法之一,于是我迅速得到了答案。第四题和第三题非常相似,用的是怡年否定掉的另一种解法。
我们拨通了姐姐的电话,怡年道:「阿韵姐姐,谢谢。」
「阿珵,莫嘉妮,时间紧迫,我有五个问题需要解答。我自己做一个,剩下的你们俩每人分两个,莫嘉妮第一题和第二题,阿珵第三题和第四题,如果云丛和梁炯做完了手里的工作,也可以帮忙来做。这些问题应该都有解也都不算难,如果它们都解决了,最终的问题或许有一线生机。」在如此紧迫的情况下,姐姐采用了最快的方式来分配任务。
姐姐道:「都是一家人了,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差不多在闹钟响起的同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我按开免提道:「姐姐,你找到什么解决方案了吗?我开了免提,大家都能听到。」
怡年不好意思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