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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一个沉思

晚餐后,我先送怡年回房间,让她好好睡一觉,有事叫我。她吻了一下我的脸颊,让我也早点休息。

离开怡年的房间后,我给姐姐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她和我说很高兴调查有了结果,但也无比唏嘘郑博士的所作所为。

她说:「郑鸿飞本身也是个人才,只是太过急功近利,以他的水平再历练三年,财务自由不成问题。这下可好,金融业已经把他除名了,就算从号子里出来,也没法再干这行了。」

「听你这话,不恨他吗?怎么好像还在为他着想似的。」

「不,阿珵,你记得,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人都值得你恨的。当他对我做下这样的事,就自动失去了被我恨的资格。生活还要继续,我没工夫恨他。」

「我懂了。这件事有了结果,也算解开了一个心结,我会和你一样向前看的。」

打完电话,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手机响了,莫嘉妮发给了我晚餐时说的那篇文章。文章是笛卡尔的《第一个沉思》,这是笛卡尔著名的六个沉思中的第一篇,副标题是「论可以引起怀疑的事物」。

我躺在床上,用手机打开这篇文章。原本打算略微扫一眼,然后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再仔细研读,不料越看越精神。莫嘉妮的教学法简直可以称为「吸毒式教学法」,她定时投喂的阅读材料当真让人欲罢不能。

这原本是一篇充满理性与哲思的文章,平时读起来多少会有些枯燥乏味,但对于有今天这样疑惑的我来说,真真再适合不过。文章对事物的真实性做了论述,对不同类事物的真实程度做了一些区分。笛卡尔认为,无论我们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中,都有可能存在眼睛、脑袋、手这样的事物,即这些事物都有可能是不真实的,是幻想出来的。但是,总是存在着更为一般的、更加真实的东西,比如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中,二加三总是等于五,正方形总会是四条边。因此,像物理学、天文学等学科是可疑的、靠不住的;而算术、几何学等学科中,会有一些确定无疑的东西在里面。

这是对事物本质的思考。在读到这篇文章之前,我从来没有对自己所学的东西有过真实程度方面的思考。文章内容固然深刻,不过此时此刻,对我触动更深的却是文章看问题的角度。「二加三等于五」在我这里是真理,在郑博士那里也是真理,这与郑博士是好人坏人无关。同样,我不能因为他是坏人,就怀疑从他那里学到的并且已经经过验证的知识。当我们跳出知识的范畴,站在一个更高的维度评判知识的真实性本身时,更容易把不相干的事情分开了看。

第二天,我们重新开始上课,怡年问我感觉怎么样了?我告诉她看过文章之后,心态好了许多,应该用不着心理医生出马了。她听完后非常开心,表示等我们有了假期,想一起去澳门放松一下,不进赌场,只是好好看看这个城市,顺便看看李若希。我欣然同意。

晚间的德州扑克训练依然没有停止,不过在牌局结束后的研讨会上,莫嘉妮罕见地首先发言:「你们现在的牌技已经基本没有问题了,如果有针对于此的考试的话,大家的成绩应该都不会差。不过如果你们不继续玩牌的话,估计考完试过不了多久,这些内容就都忘记了,因此我们还需要用半个月时间来强化自己的水平,请依然用专业的态度来面对我们的游戏。阿珵、怡年都和我们几个之外的人打过牌,先和大家分享一下你们的感受吧。」

我和怡年都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任务,于是各自谈了一些自己在赌场上的感受,包括在考场上赢钱后的关于莫嘉妮教学法与德州扑克的胡乱类比。

最后我总结道:「不过,打牌需要的核心技术靠的还是平时的训练,真正的赌场上除了人是新的,其他的都可以提前准备,而其实人也无非就是几类。」

莫嘉妮问大家还有没有其他想说的,大家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低下了头。这个表情的意思通常表示没什么好说的,如果出现在高中课堂上,通常意味着大家的任务没有完成,不敢和老师说什么。今天的意思是:我们都懂了,可以进入下一个议题了。

「既然大家都明白了,我也没必要耽误大家时间,今天我们研讨会就到这里吧。」说话间,莫嘉妮看到童云丛欲言又止,又道,「云丛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云丛道:「其实我不知道是否适合在今天的场合说,不过莫嘉妮既然已经打算下课了,就算作我们私下讨论吧。我想说的和概率课、德州扑克这些都没关系,但确实是这次行动让我想到的。昨天的总结会上,李任舆先生对王天睿的处罚决定中,有一条是王天睿不再负责具体的行动,转由李任舆先生自己负责。王天睿做错了事情,承担责任,接受惩罚,这都没有问题,但我们不是更应该想想怎样才能避免未来犯同样的错误吗?具体到这次的事件,作为新生,我们并不知道两位老师管理和指挥能力究竟是什么样子。只是从道理上讲如果王天睿一个人负责行动出了问题,李任舆老师负责行动同样有可能出问题啊,似乎并没有从制度上做出改进。当然,我也知道通常某个管理者出了问题被撤职,由他的上级兼任是一种权宜之计,所以我的问题是,在这方面未来有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呢?」

「确实是个好问题。」莫嘉妮道,「在具体执行的层面会怎么做,我先不说,各位可以先谈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最先开口的是梁炯:「这其实是一个决策机制和管理机制的问题,不太好讲。不过具体到我们的行动,从行动指挥的角度来说,自上而下令行禁止的军事化管理并没有错,可能也是这种情况下最好的。不谈特殊情况,一般这种行动一旦开始,最需要的是指挥上的随机应变,因此决策流程不宜过长,但这种管理方式想要发挥作用,严重依赖于行动负责人的能力,所以最好是找一个能够胜任这份工作的人去担任行动的指挥。这方面我想大家其实都没有争议,也是军队和警察多年的管理策略。」

童云丛道:「所以其实怎么选出这个总负责人会很重要。」

「没错,在选出这个总负责人的方面,就可以考虑多种机制了。比如可以是一人一票投票决定,也可以是理事长一人拍板,或者设定一套规则,然后由一个专家小组按照规则去选拔,等等。」梁炯道。

「这听上去像是几种不同的政治制度。」赵怡年道。

「这么说也对啦,其实政治制度就是决策体系,不同的政治制度就是几套不同的决策体系。既然能决定政治方面的事情,只要能用,同样也可以用来决定我们日常的事务啊。」梁炯道。

「那么,大家觉得应该用哪种制度去决定这个行动负责人比较好呢?」莫嘉妮问。

「我觉得每一种制度都有好处,但适用场景不同。比如,你要问我谁最合适去担任负责人,我给不出建议,因为我对王天睿、李任舆老师,再或者任何人这方面的能力了解都不多,所以如果我手上有选票,投给谁都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因为信息不对称,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用『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决策并不是最佳策略。」童云丛道,「单独的某个人去决定应该也不保险,因为不可能对每个候选人都有平等的了解。所以在我看来如果能让了解候选人并且具有一定专业判断能力的人组成委员会去决策,可能是最佳的办法。」

「对于这些决策机制,我的理解是,针对目前这种特定的情况,她的方法的确提供了最佳的选择。不过情况总是在变化,这种变化也是可以主动推动的。在民主选举中,我们大多数人对于候选人也并不了解,所以需要候选人去想办法展示自己的能力,如果在我们决策的过程中有了这个环节,可能从最终效果上来说,民主也并不能算是一种不好的办法。我相信集体的判断力,毕竟圣哲学园录取我们不是没有缘由的。」梁炯道。

「阿炯啊,你刚才最后这句听着很有阿珵的风格哟,这样学下去估计圣哲学园要变成『自恋学园』咯。」云丛笑着说。

「谢谢啊,我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还是一个有风格的人呢,其实我挺认可梁炯刚才的话的,不止最后一句。确实,如果能让我们充分了解候选人情况,民主的最终效果可能不错。不过最终效果不错并不代表这是最优策略,因为执行一项政策还需要考虑成本问题。从一开始我们就认可『民主效率低』这个结论,如果有一种策略可以效率更高并且最终效果差不多的话就更好了。」我说。

「你所指的是策略是什么呢?」梁炯问道。

我把目光转向莫嘉妮:「这恐怕得让莫嘉妮来说了,毕竟只有她了解具体的情况,而我猜今天我们讨论的这些内容对她来说应该都不新鲜。」

「阿珵你这是在推卸一个学生的责任,不做题就想直接听答案啊,不能让你这么容易就得逞。不过我可以带着大家一起去想一下这个问题。」莫嘉妮道,「把这件事情抽象到极点,无非是要找到某项任务的合适人选,最简单的情况是,只有一个候选人,如果是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那就让这个人去干?」云丛不太确定地说。

「其实还是有两个选择,要么这个人干,要么干脆不干。」我说。

「没错,好比你手里有件事,自己做不了,想拜托某个朋友做。如果你对这个朋友足够了解,知道他有能力,那么这件事只存在两种可能,你提出要求,他同意,或者他不同意。大家注意,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决策机制,你在做决定时可能根本都不用考虑。」莫嘉妮道,「接下来,我们让事情变复杂一点,比如再多加一个人进来,三个人的群体,决策可能稍微复杂一点,但我想通常情况下,还没有谁会去想决策机制的问题。当参与事件的人数越来越多,候选人也越来越多的时候,决策就会越来越复杂,单纯地说『你愿意做就你做,你不愿意做就别做』可能就不够了。这里面有很多原因,大家可以想想。」

「比如愿意做这件事情的人不止一个?还有就是大家互相之间的了解程度会降低,甚至某些人对另一些人完全不了解,就是所谓的信息不对称?」梁炯道。

莫嘉妮点头道:「阿炯讲的确实是其中关键的原因,而正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才有了大家一开始讲到的决策机制,这点大家同意吗?」

我们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好,其实今天我想就此讲的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而是刚才大家思考问题的方式。当群体比较小的时候,很多问题是没有的,等群体慢慢变大,才出现了问题,然后我们才会想解决问题的方法。这其实就是种种『决策机制』产生的过程,政治也不例外。以俱乐部现实的情况来看,群体还很小,信息相对比较透明,所以这时只要把最合适的人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就行了。还没有到需要所谓决策机制的地步。以这次的事件为例,虽然李任舆老师把行动指挥权收到了他自己手上,但这与其说是对天睿的一种惩罚,不如说是一种提醒,让王天睿在一小段时间内没办法主持行动,因为一个人被这种挫折打击过之后会更容易犯错。再说李任舆老师,他对俱乐部的管理工作做得很好,但并没有指挥实际行动的经验,关键是也没有做这件事情的意愿。所以等天睿调整好了,我觉得他还是最佳人选,不仅因为他在这方面的能力受到警方的认可,也因为他特别热衷于做这种事情。不过一码归一码,他这次指挥失误牵连我受惩罚,我很生气。」莫嘉妮道。

我们听到最后一句,都笑了。

云丛道:「确实是我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似乎创造了一个原本不存在的问题,然后试图去解决它。」

「别这么说,其实在学习的时候,任何事情都是可以放到桌面上讨论的,今天的这些内容中其实涉及到了一些博弈论的初步知识,比如你拜托另一个人去做一件事,他根据自己的实际处境选择『做』或『不做』可以看作是一种最简单的拍卖的形式。」莫嘉妮道。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不过听上去博弈论还是很有意思的,回头我找几本书看看。」云丛道。

研讨会就这样结束了。似乎是在刻意给我和怡年留空间,感觉云丛和梁炯离开的速度比平时快了很多,最后又留下了我、怡年和莫嘉妮三个人 。

我一边收拾背包一边和莫嘉妮说了昨天晚上的阅读感受,然后道:「我觉得奇怪的是,昨天晚餐时你其实已经把道理说得很清楚了,我的情绪却并没有多少改观。晚上我看完那篇文章悟出的东西无非还是你晚餐时讲得那个道理,可却觉得好多了。」

莫嘉妮道:「你这是说我不会安慰人呗。」

「别误会,没有那个意思。如果没有你我也看不到笛卡尔的文章啊。」我赶紧解释。

「瞧把你吓的,我开玩笑的。其实很容易解释,生活中很多道理都简单,这种简单的道理你知道多少?想必不少吧,而这些道理又有多少能指导你实践呢?生活中多少事你是完完全全按道理办的呢?还不是一拍脑门就办了。所以简单的道理说一遍不够,因为太简单,反而你不会重视。同一个道理说多了呢,你又觉得烦,怎么办呢?还得变着花样说。我和笛卡尔从不同的角度影响了你的情绪,只是他做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莫嘉妮道。

「那如果他看完文章还没有效果,莫嘉妮应该还有后续的计划吧?」怡年问道。

「没有什么计划,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现在问题已经解决了。」莫嘉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