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我开始有些佩服莫嘉妮了:她的概率课采用的教学模式与德州扑克的这种属性简直如出一辙。每次她传授的知识我们都觉得新奇有趣,但又不会觉得理解不了,半个多月的学习之后,对比现在和开学时的水平恐怕连自己都会吓一跳。回想高中时对自己造成较大困扰的课程,如果都能用这种模式重新设计的话,学起来肯定不会像当初那般痛苦。更加无奈的是,这种科目的老师经常指着我的鼻子说:「看看杜珵宇同学能学会,你们就学不会,说明我的教学法没有问题。」
所有的这些技术都可以拆分成特别小的项,如果我们不能同时学到,就可以一项一项来,这样就极大地减少了出现「习得性无助」的可能。简单来说,德州扑克带给每个人的感觉都是你一定能比现在学得更好,而每学会一点我们就会明显感到自己的能力得到了一些提升,并产生相应的成就感。而且,这种学习看上去又是无止境的——每换一桌新人,我们就要重新学习一轮对手。这种不断产生的新鲜感和满足感再加上本身又是最为直接的金钱游戏,想来就是如此多的人迷醉其中的原因吧。
对此,成熟的我只能摆出一副无奈并无辜的样子。我有十足的把握,掌握这样的知识靠的是自己的钻研,而不是老师的讲授,但我很难证明这一点,因为我们的教育制度并没有明确老师和学生各自的职责,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强势一方的老师就很容易推卸自己的责任。更大的难度在于,即便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最终证明了大家学不会确实是老师的责任,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老师对我心怀怨怼,而同学们也不见得会领我的情,因为老师很可能把气撒到全班同学身上,反过来他们还会用「喜欢出风头」这样的评价来揶揄你。我之所以说得如此生动,原因是这样的事在我年少时没少干过,但最终都没有干过老师。
德州扑克真正的魅力在于,在我们掌握了基本规则后,想要学习的每一种更高级的策略,都是在原有的水平上前进一小步。比如我们可以先学习一些简单的估算获胜概率的方法,在玩一段时间之后,再逐渐去细分每一种不同的牌形概率。当我们把纯概率层面技术练到一定程度之后,可以结合对手的行为来分析对手的牌形,而对手的每一种行为又可以逐项去研究。针对自身,我们也可以训练一些迷惑对手的手段,类似我每次都定时下注等等。
如果所有的老师都像莫嘉妮一样该有多好,她绝对是老师中的佼佼者,或者可以说她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但转念又想到,既然叫佼佼者,那么以她为标准来要求大多数人本身就不太合适。虽然那些讲得不好的老师也会让我们追求卓越,但任何人都没有「卓越」的义务。
从这一刻开始,我对完成今天的任务基本有了把握,紧绷了几个小时的心情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下了。在经历了这番紧张之后,我也突然明白了德州扑克之于我们的意义。很多人用「易学难精」四个字来概括德州扑克这种游戏的属性,这得到了大家广泛的认同,因为这也是每一个玩德州扑克的人的切身体会。但在我看来,这四个字只能概括它的一部分属性,而真正吸引我们、让很多人体会到这种游戏的魅力因此而欲罢不能的属性远非「易学难精」四个字可以表述。
既然我们无法让教学者变得更好,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的学习方法变得更好,虽然不能对他人提出过高的要求,但没有人会拦着我们自我提升。我想这也是人之所以为人而与其他生物的区别:我们可以通过理性思考来逐步影响和改造我们的本能,这无异于一个人的进化。
不过,今天桌上大部分又都是专业牌手,如果瞬间收紧,反而会被大家都料中,所以我最好采取一种逐渐收紧的策略。在接下来几把中,我会用不那么好的牌下大注,由于大家有了我会收紧的预期,反而不敢跟了。在我又赢了几把小的之后,才开始真正收紧。
此刻我和李娜的大脑进化成了最适合玩德州扑克的大脑,因此在大约晚上十点左右,我们顺利地完成了王天睿布置的任务,准备带钱离场。如果此时天睿再安排一个人上桌,一定可以赢光那名官员的钱,甚至也给带鱼更大的打击。因为从他们现在的玩牌风格来看,两人应该都很迷信所谓的手气,这种人在输钱的时候更容易做错误的决定。
于是我决定再次把手风收紧,即恢复刚上桌时的玩法,同时在必要的时候给予李娜一些支持,让她多赢一些。这也是一件非常讲究策略的事,因为在牌桌上最忌讳让对手猜到你打算采取什么行动。在大赢一把之后,大多数初学者会被胜利冲昏头脑,从而采取更激进的策略;对于一些经过训练的专业牌手来说,就会反其道而行之,会瞬间把打法收紧,如果你参与或围观过一些专业的牌局,你一定会发现某些人在大胜之后会连着弃几把牌,就是这个原因。
其实昨天我也曾向王天睿提议再派一个人来做一下扫尾工作,彻底把他们的钱赢光。但被王天睿否决了,说并没有额外的人选,并且他说:「事情做得太过完美就会显得不真实。」
最终我没有选择全下,所以他在最后一轮下注时弃掉了手里的牌,这一举动让我少赢了大约一百万的筹码。不过有了这一把牌的基础,接下来的只要我和李娜积累小胜基本上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我感觉这只是一句托词,因为即便是完美也仅仅是对我们而言的。对我们的对手而言,他们只是把自己的钱都输光了,而且输给了不同的人,应该不会引起什么警觉。
想到这点,一直面无表情的我也不禁在牌桌上叹了口气,这似乎是我的宿命:明明有考满分的实力故意把题目改错;明明有把对手的钱赢光的能力而故意不赢那么多。
不过,也许王天睿也不会料到这种不完美才刚刚开始。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一个想赢钱的职业赌徒来说,肯定会选择全下,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吧?但我并没有这样做,虽然王天睿找化妆师给我和李娜做了一些形象上的改变,但我仍然觉得最好不要让带鱼对我有太深刻的印象,最好让他觉得我的技术比他略差,今天赢钱只是因为运气好。
把筹码重新换成卡里的钱后,我用右手牵起李娜的左手信步走出赌场。夜晚的澳门灯火通明,相比赌场内部的富丽堂皇,外面的灯光反而透着一丝清冷,这种光线上的微妙变化,让刚走出赌场的我还不能完全适应。
在那一把中,我手里的底牌是 A3,公共牌是 AAQ33,如果你完全了解德州扑克的玩法,你应该知道我已经不可能输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完全可以全下,而且我有很大把握对方会全跟,因为按照通常的策略,如果我牌是最大的反而有可能会小心下注来引诱他,全下他反而会觉得我是在诈唬。而只要他也跟全下,我可以瞬间把他的桌面筹码清零。
就在我抬起左手揉眼睛的时候,突然在我们左右两侧各来了一个人,各自把一只手搭在了我们的肩膀上,同时我的肋部被一块冰凉的金属重重一击,整个左胸腔被震的生疼,但感觉没有流血。这并不是一种熟悉的器具,但这一撞足以让我重视它的威力,在低头的瞬间,仿佛全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了我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李娜则维持原来的策略不变,因为她的任务主要是在必要的时候给我兜底。这种策略的变化很快奏效,几把牌下来,我面前瞬间多了三百万左右的筹码,最振奋人心的是,其中有一百五十万左右是用一把牌从带鱼那里赢得的。当看到筹码从彩池转移到我的面前时,一直沉着冷静的他嘴里发出了一声由舌头和上颚弹出的「啪」声并摇摇头,显然他对这把牌并不满意。
这是一种死亡的感觉。在你第一次被人用枪顶在肋骨上的时候,你会感觉你已经经历了死亡。在那一刻我的整个动作似乎慢了起来,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把手枪上刻着 “19” 和 “Austria” 的字样。然后我终于克制住自己的恐惧,用尽全身力气看向李娜——是的,她叫「李娜」,此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叫「赵怡年」——她的双眼突然变得异常深邃,整个人正在发抖,我能感觉到她左手心里的汗。
之后,我基本摸清了这几个高手的下注策略,便开始运用自己控制时间的方式,每次下注都会在 20 秒左右。除了固定的下注时间让对方无从判断手里的牌形之外,20 秒这个时间足以让人等得发毛,而又不影响牌局的快速进行。
我不断告诉自己要镇定,要镇定,要镇定,也希望给怡年传递一个冷静的眼神,但我知道自己在那一刻的表现糟糕透了。
好在我和李娜在这开始的两个多小时中都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技术,也没有严格控制下注时间,只是在努力在牌桌上树立了一个紧手型玩家的形象。所谓紧手型玩家,简单来说就是通常只在有大牌的时候加注或跟注。与此同时,尝试观察牌桌上其他人,试图发现一些他们的小动作,不过收效甚微。我想他们看我们也是一样的效果。
在手枪的胁迫下,我俩被装上了一辆商务车。在我们的嘴被肮脏的碎布堵上之前,一直处于失语状态的我终于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李娜。」
这一幕让我意识到其实职业牌手大量赢钱主要靠的也是先行者优势,随着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技术水平提升之后,赢大钱其实越来越难了。或许维持生计还是可以,但也听说靠赌博为生的人经常做不好资产管理。
她听到声音,先是略微一愣,然后马上冲我点点头,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是:在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依然要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再之后两人就被套上了黑布头套,车也开始摇摇晃晃地开了起来。
现场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不乐观。由于是大金额牌桌,这一桌中除了坐在那名官员和带鱼中间的那位是一条明显的鱼儿之外,其他几位显然都是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大鲨鱼。两个多小时之后,只见那名官员和那条鱼儿在输钱,其他人的筹码都有差不多程度的增加。
商务车原本应该有七个座位,不过后排的座椅已经被拆除,我和李娜坐在车厢中部,左右各有一个人用枪指着我们。也许是看我们的体型不太可能有什么剧烈的反抗,并没有限制我们的双手,但我有如一团乱麻充满脑壳,除了拉着李娜的手之外好像也做不了什么——此刻能让我心安的东西,也就只剩我们紧紧握着的手了。
基于我们对于这俩人玩牌技术的判断,虽然主要目标是那位官员,但在牌桌上真正和我们形成竞争的却是带鱼。此外,对于牌桌上其他人也不能掉以轻心,德州扑克是少有的可以盈利的赌博游戏,因此赌场中卧虎藏龙,有不少以此为生的职业牌手。这些人把那些给他们输钱的散财童子称为「鱼」,自诩为「鲨鱼」,意为他们可以像鲨鱼吃小鱼一样赢钱。
我想李娜心中的恐惧不亚于我,因为能感觉到她的手握得越来越紧,指甲甚至掐破了我右手的小鱼际。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我镇静了许多:虽然现在我们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但依然可以用大脑去思考,这种时候脑子一定不能乱。
今晚行动的目标是五小时内让那名官员输掉 80% 以上的钱,并且最多只能让带鱼赢走一百万。当然,我们在赌桌上没法区分带鱼赢的是谁的钱,所以这一百万的限额并不限定是那名官员的钱。我们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官员产生对带鱼的不信任,因此只要能够该官员输光钱时,带鱼没有赢到足够的筹码就好了。
我开始试图通过汽车的晃动来判断行车的方向和距离。上车时的方向我们记得,现在依然在沿着那条路行进,方向并没有变化,但行车的距离就不太好判断了。这条路的限速大约是 60 公里,能感觉到车子一直是以比较快的速度在行进,基本也可以按照平均时速 60 公里来计算。只要能够估算出行车时间,行驶的距离也能够有个大致判断。但以我现在的心情想要一边记录行车的方向变化,一边计时的确太难了。
带鱼在他下两家的位置。很多绰号叫「带鱼」的人往往是细竹竿型的身材,他的体型还算匀称,据说「带鱼」这个绰号来自于他那两条长长的嘴唇。从我的角度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他志在必得的神情,精明干练中透着一股狠劲。
好在计时这件事,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懂——伪装成李娜的怡年也有准确估算时间的能力。但我应该怎么告诉她我的需求呢?
不过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黑中带亮,确实让他整个萎靡的状态显得精神不少。我家附近的一家理发店就提供这种效果的染发剂,染一个头只需要一百三十五块,童叟无欺,而且绝对不会像他那样在脖子上留下污渍。
这时有一辆开着音乐的敞篷车从我们身旁经过,那是古典钢琴曲的声音,我突然想起了巴赫。我开始用自己的拇指在李娜手背上轻轻敲打《G 弦之歌》的节奏,十几秒之后她在我的掌心划了一个圈。之后,她每隔一分钟会重重捏一下我的手,在七分钟之后路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弱,之后车子拐了几次弯,但相对于我出发的赌场,总体向南。
据说他今年只有四十五岁,但脸上的皱纹让你觉得说他六十也不算老。这让我想起了自己高中的一位老师,与这位官员年龄相仿,所不同的是,在他办公桌上常年摆放着各种护肤品,据说每天晚上还要敷一片面膜。如果他俩走到一起,你会觉得这名官员的年龄足够做我那位老师的父亲。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政界对男性的外在形象要求不在于此,另一方面也能看出他年少时确实吃过不少苦头。
大约二十分钟后,车子停了。
我们参与的是一个八人赌局。李娜和我的位置刚好相对,分别坐在荷官的左右手隔一人的位置。荷官左手方向斜对面的是一位戴着黑色墨镜、身着西装的男人,他就是我们今晚行动的目标——那名贪腐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