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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好了,我先走了,你一会儿来找我吧,安托万,好吗?”

安托万不明白是什么情况使得他也必须出现在那里,她这么说难道是因为瓦朗提娜在这里吗?

一想到要走进邻居家的大门,面对德梅特先生,安托万的肚子就疼得厉害。

她尴尬地看了一眼瓦朗提娜。

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老天!在这种情况下,当然要去啊……”

他用眼神寻找着出路。

“我也要去吗?”

“这是什么?”

“唉,你怎么还没准备好?”库尔坦夫人大衣已经穿好,不耐烦地问道。

安托万猛然转过身。原来瓦朗提娜并没有跟随库尔坦夫人一起离开,她就站在安托万前面,手里拿着他的PS游戏机,做出十分好奇的样子。她手里握着游戏机手柄,两只手柄指向天花板,好像是在笨拙地拿着一个锤子。然后,她纤细的小手开始抚摸手柄,伸直的食指顺着手柄摸来摸去,好像想要看看它有多光滑,材质又是什么。

她还保留着之前去做弥撒时的装束,红色牛仔,白色人造革夹克。像是才意识到屋里温暖得过分似的,她叹了一口气,把外套解开,露出里面粉色的安哥拉羊毛衣,浑圆的胸部紧紧贴着毛衣,格外显眼。安托万不禁觉得奇怪,为什么有人的胸可以长成这样,之前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圆的胸部。透过羊毛衫,甚至能看见她的乳头。她的香水闻起来像一种知名的花,安托万知道这种花……

“这是什么?”她重复道,眼神紧紧盯着安托万的眼睛。

凑近了看,这个小姑娘与之前安托万在教堂里见到的样子不太一样,她的嘴高傲地噘着,眼神里写满了轻蔑,鲜艳的唇膏颜色,让苍白的脸色更加凸显。那双画着深蓝色下眼线的眼睛,此刻正湿漉漉的。她往客厅里跨了一步,看到安托万站起身来,简单地点了下头,而作为回应,安托万也快速招了招手。他盯着这个年轻女孩,现在她又换上了一副冷漠的样子,就好像她是孤身一人在这儿,没有人在看她。

“这是……用来玩的。”安托万一字一顿地说。

“快进来呀,瓦朗提娜!”

她微笑着看着他,不停地玩弄着操纵杆。

库尔坦夫人在门口和厨房之间转了好几圈,脱下围裙,又抓上大衣……

“啊,是用来玩的啊……”

“我马上就来!”

安托万模糊地答应了一句,然后赶忙走开,飞速跑上楼梯,走进房间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发了疯似的狂跳。突然他想不起来自己上这儿干什么来了,噢,对,要找鞋子。他在床上坐了下来。

“是我的妈妈,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来都不开,谁叫都不答应……爸爸想问问……”

筋疲力尽的感觉再次袭来,他忍不住躺倒在床,闭上了眼睛。

小姑娘嘴上一直说着抱歉的话。

眼前重新浮现出瓦朗提娜的手,他仍然能感觉到她犹如磁场般的存在。此时的痛苦和疑虑如此强烈,以至于他重新找回了那种焦急的感觉。

“瓦朗提娜!”

恨不得自己马上被抓起来,被逮捕。

就连从不害怕的库尔坦夫人,也带着一丝迟疑,慢慢走向门厅。她打开猫眼,把额头靠在门上看了一会儿,然后急忙把门打开。

急切地想承认一切,得到解脱,然后终于可以睡着。

这样一个晚上,而且在这个时间点,会是谁呢?

再也不能像这样在恐惧中,在这种疯狂的想象中活下去了,与之相比,自首的可怕后果也慢慢变得淡薄。只要他一合眼,比如此刻,雷米就会出现在眼前。

安托万吓坏了,马上跳起来。

总是同样的画面。

库尔坦夫人把餐桌收拾好,洗完餐具,回到客厅。晚餐时她给自己倒的酒,连碰都没碰过,此刻又拿在了手上。她看到安托万手里拿着游戏机手柄,眼睛却放空地盯着墙上方不知哪里的一个黑点。她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躺在黑洞里的小男孩,向他伸出双手……

她站起身来,亲吻了安托万,而这位却早已在忙着把游戏机与电视连接起来。既然是他父亲送的礼物,肯定得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原来要的是《古惑狼赛车》,而送来的却是《GT赛车》,而且还是去年的版本。

安托万!

“理查德·罗杰斯的《雪绒花》,对的,也许是……”

或者只有那只想紧紧抓住什么的小手,还有那越来越远,渐渐消逝的雷米的声音。

此时她念道:

安托万!

“啊,我知道这首。”库尔坦夫人找着说明书,自言自语地说。

“你已经睡下了吗?”

她把发条转上,一边微笑听着音乐,一边在记忆的曲库里搜索着。这是那种所有人都听过无数遍,却从来不关心它叫什么的曲子。

安托万就像触电了一般,从床上弹起来。

“真是太美了!”母亲已经惊叹起来,“你在哪里买到的啊,简直太棒了!”

瓦朗提娜站在门槛上,外套已经被她脱下来,用食指钩住,随意地搭在肩膀上。

她装出迫不及待的样子,到底会是什么呢?安托万终于想起来他买的是什么了:一个屋顶可以打开的小木屋,还能播放音乐。

她正在用一种称不上好奇的好奇心,观察着安托万的卧室。然后她往前走了几步,安托万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轻盈舞动的步伐。刚刚闻到的香水味,也充斥了整个房间。

“你要记得给你爸打个电话。”库尔坦夫人边打开自己的礼物边提醒道。

瓦朗提娜并不看他,慢慢地闯入房间里,就像在参观一个博物馆,表情随意又冷淡。

他的父亲总算有一次没有搞错礼物了,包裹里装的确实是PS游戏机,可是安托万只隐隐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喜悦,现在的他已经是孤家寡人,要去跟谁分享呢?他甚至不敢想,自己还有没有明天。若是被捕,他能带上这个玩意儿一起走吗?

安托万浑身燥热,试着找到合适的举动。他弯下腰,抓到自己的鞋子,开始系起了鞋带,一直不敢抬头,眼睛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地板。

“总算可以拆礼物啦,要不我们来看看吧?”

他感觉到瓦朗提娜慢慢地走进了他已经不能再狭小的视野。走到他面前站定时,她的双腿微微张开。安托万只能看到她的白色网球鞋和微微打湿的红色裤腿。这时他要是抬起头,视线就会撞上瓦朗提娜的裤腰带。

母亲心不在焉地吃完饭,又一言不发地收拾好餐盘,简直与平时判若两人。接着,她把圣诞木柴蛋糕端上了桌,安托万一直很讨厌这道甜点。她用一种极其温和敦厚和吸引人的语气说道:

他继续做着自己的事,可是手已经抖得不听使唤,下面的阳具突然勃起,他几乎感到了一丝疼痛。瓦朗提娜却没有移动半步,耐心地等着他终于系好鞋带。安托万只好一跃而起,为了避免碰到她,绕道而走,可是他们之间的空间如此狭窄,很快他就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床上,接着又像鲤鱼打挺一样迅速翻个身,生怕瓦朗提娜看到他裤裆鼓鼓囊囊的隆起。等他再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门边……

安托万什么都咽不下。母亲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把一块白肉放在嘴里咀嚼了好久。娱乐节目的音乐充斥着整个餐厅,人们笑着,赞叹着,主持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握在手里的麦克风像极了几个冰激凌球,他们大声喊着几句应景的话。

瓦朗提娜没有转身,而她的外套已经落在了地上,安托万只能看到她的后背。

库尔坦夫人打开了电视,却没有心思看。桌上的烤鸡跟往年一样巨大(圣诞夜的鸡就得跟动画片里画出来的美国火鸡一样庞大,吃一个星期才能吃完),两人坐上饭桌,完全不关心现在是几点钟了。

只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两只手在胸前交叉,环抱着自己的肩膀。安托万先是注意到她手指上艳丽的粉色指甲油,然后又忍不住把目光聚集在那浑圆的屁股上,它看起来如此紧实,还有那纤细的髋部,以及她背上若隐若现的胸衣肩带。

年末的仪式也因此第一次被打破了。

突然,他感到一阵不适,说不清楚到底是自己开始失去平衡,还是瓦朗提娜正在晃动她的身体,令人难以察觉地蠕动,就像在跳一种无声而又静止的色情舞蹈。

现在,她又说起了雷米的过去,继而无言沉思,脑海里满是这残忍的画面。安托万呢,只听得到血流冲撞着太阳穴的声音,这声音震耳欲聋,令他头疼欲裂。

安托万靠在门框上,觉得自己需要透透气。快!得马上出去!

“我可怜的孩子,这件事对你来说也不轻松吧……说到底,那是个多么善良可爱的小不点啊……”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梯,冲向厨房的洗碗槽,把水量开到最大,捧起一捧水就把头埋了下去,然后他打了个激灵,抓起抹布开始擦脸。

库尔坦夫人发话了:

等他把抹布放下时,又瞥见瓦朗提娜的身影穿过走廊,走到了门边。外面的空气瞬间冲进屋内,安托万赶紧跑过去,而彼时瓦朗提娜已经走到了马路上,步伐稳健,不慌不忙。她漠然地穿过父母家的院子,走进家门,却并没有把门关上。她如此确信,安托万肯定就跟在身后。

他甚至没有听到母亲走进房间的声音,只是感觉到她的手放在了脖子上,这次,他没有甩开她。是不是到了该承认一切的时刻了呢?安托万把脸埋在枕头里,和盘托出的想法从来没有这么强烈,他甚至已经开始准备措辞了,然而,解脱的这一刻还是没有到来。

还没反应过来,安托万人已经在德梅特家了。

她把围裙一角折起来,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安托万完全崩溃了,飞奔着离开客厅,爬到楼上房间里的他,终于失声大哭。

这所房子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安托万一直很讨厌这种味道。这是一种混合着白菜味、汗味和地板蜡的味道……

“等人们找到他的时候,这个小不点,肯定已经死了,这毋庸置疑,可是死相将会多么难看呢?”

安托万迈了一步,又赶紧停下。

这么长时间以来,安托万第一次产生了想要走近她,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请求她原谅的想法,可是母亲悲痛的脸庞使得他心神不宁,不敢移动半步。

德梅特先生就坐在长桌子的另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此刻,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然后忍不住咬着拳头,泪流满面。

他突然就明白了,其实瓦朗提娜来找他,只是为了把他带到这里,引到她父亲跟前来。

“我是说,你能想象吗?绑架一个六岁的孩子?首先,这能有什么用呢?”

小姑娘假装在客厅里逗留,漫不经心地打开电视,伸出一只食指随意地摆在柜子上,然后仔细端详起安托万。此时的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笼罩在阴影里的轻佻少女,弟弟的灵魂飘荡在这个屋子里,像是一种威胁。突然,她转身上了楼,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可是库尔坦夫人完全刹不住车。只有在脑海里想象出一些画面,她才有可能理解。

“她们在楼上。”德梅特先生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说道。

“哎呀,快打住,妈妈!”

他扬起头指了指楼上,从那里传出来一阵无法辨认的低声细语。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厨房的一个灯泡和圣诞树上的霓虹灯亮着,那是跟库尔坦家一模一样的霓虹灯,也许是在同一家店买的。

“绑架这么一个小不点……”

安托万已经无法动弹。德梅特先生的面前,摆着一个空酒杯和一瓶葡萄酒。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保持着这种状态,沉默良久,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来客厅里还有别人,他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安托万害怕他会站起身来到门边,强迫自己坐下,于是只能害羞地走向前,走得越近,看得越清,这个野蛮又壮实的男人就越让他感到害怕。

“什么?”

“坐吧……”

“我问问你……”

安托万把椅子拉过来,发出一种像粉笔在黑板上划过一样的刺耳声响。德梅特先生凝视他良久。

她摘下帽子,又把大衣挂上去,边摇头边穿上拖鞋。

“你说,你是不是很了解雷米?”

与贝尔纳代特手挽手走了一路,她被弄得心烦意乱。这已经是小雷米失踪之后的第二个晚上了,再加上今晚乱成一锅粥的弥撒,还有说着让大家做好最坏打算的神父,好吧,他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可是他就是这个意思,以及弗兰肯斯坦的被捕,再怎么说,这也是她的一个熟人,所有这一切都让库尔坦夫人无法用理智去理解。

安托万微微抿起嘴唇:“对,算是吧,我是说,有点了解……”

“天哪!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你觉得这个孩子,他会离家出走吗?他才六岁啊!”

库尔坦夫人一边挂着大衣,一边嚷道:

安托万摇摇头。

这时,他突然听到母亲推开了院子大门,于是他迅速冲下楼梯,把自己的盒子放在了其他盒子中间。

“你觉得他这个样子能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吗?他还能在自己出生的地方迷了路?”

安托万爬上楼去找他给母亲买的礼物。每年都得给她买一件不一样的礼物,这可绝对不是个轻松的任务。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盒子,但却记不清自己到底买了什么了。盒子角上的金色标签上,写着“烟草彩票礼物——约瑟夫-梅林路11号”。他是在勒梅西耶先生的店铺里买的,店铺左边进门处有一扇橱窗,那里面摆放着一些刀具、闹钟、桌布,还有记事本……可实在是想不起来今年买的是什么礼物了。

安托万明白,德梅特先生并不是在问他,他肯定已经冥思苦想好几个小时了。安托万没有回答。

库尔坦夫人对待日常生活中的所有节庆与活动,都贯彻着一种仪式教条主义,很少有什么事情能逃脱她的这种癖好。一年又一年,他们的圣诞夜总是以一模一样的形式度过。曾经,天真烂漫的安托万也为这种仪式由衷地感到兴奋,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他来说,这已经变成了一种折磨。说实话,这顿晚餐实在漫长得可怕。他们得先看完电视一台的节目,在晚上十点半开始吃饭,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交换礼物……库尔坦夫人从来不去区分圣诞夜和元旦前夜的晚宴,总是用同样的方式组织,唯一的区别是,元旦没有礼物。

“还有,他们为什么拒绝晚上去搜救?警察还能没有灯不成?”

经历了弥撒的考验,眼下与母亲的圣诞晚宴又令他沮丧起来。

安托万微微摊开双手,无力解释。

家里此刻正弥漫着烤鸡的香味,他的母亲在去教堂之前就把鸡塞进了烤箱。圣诞树的脚下散落着几个礼物盒,跟往年一样,母亲总是绞尽脑汁,永远不会让他发现这些礼物是何时被放在这里的。他没有开灯,屋里只有霓虹灯在闪闪烁烁。心情沉重……

德梅特先生身上的味道本就够难闻了,再加上一股酒味,实在令人难受,看样子他没少喝。

安托万推开了门。

“我走了……”安托万自言自语地说。

看到两人悲痛的身影,安托万受到了致命一击:德梅特夫人正在为她死去的孩子哭泣,而走在她身边的,正是凶手的母亲……

德梅特先生没有任何反应,安托万只好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好像生怕吵醒了他。

走到院子门口时,他又回过头,看见自己身后远远的地方,他的母亲挽着贝尔纳代特,慢慢地走在一起。

突然,德梅特先生猛地转向他,抓住他的髋部,把他拉到了自己跟前。他用手环抱住安托万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前,痛哭失声。

安托万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筋疲力尽,几乎快要窒息。

安托万差点被他的重量压倒,但好歹还是站住了。他看到雷米父亲粗厚而雪白的后颈,因为哭泣而剧烈颤抖,与此同时,还呼吸着他浓重的体味。

像往常一样,提奥被他的奉承者们簇拥在中间,而他显然又在大嘴巴地“泄露”什么秘密,身边的小伙伴们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安托万大步走过他们身边,继续赶他的路。等到安托万终于被打败的时候,提奥将是整个中学里的王者,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胆敢挑战他的权威。

被这样两只强壮有力的臂膀牢牢锁住,安托万想死的心都有了。

此时的安托万腹部隐隐作痛,他害怕极了,却又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说,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孤独啊。他无心逗留,只想赶紧回家,于是不停地穿梭在人群当中。

矮柜上面摆放着德梅特一家人的照片,它们被框在风格杂乱的相框里,而其中的一个相框里此时空空如也。就在这个相框里,曾经摆放着交给警察的那张照片,雷米穿着黄色T恤,额头前还留着一缕发髻……

走出教堂的时候,男人们都纷纷走到德梅特先生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或是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贝尔纳代特谁都不看,径直朝前走了,而他们的女儿瓦朗提娜,却还杵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只见她双手插在夹克衫的衣兜里,用一种矫揉造作的冷漠,看着从教堂里涌出来的人们,大家不禁在想,她到底在等谁。

他们并没有把其他照片重新排开,以此填补这个空缺。他们还在等着雷米的照片重回原位,等着所有一切,都恢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