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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食盒之诡

老妪叹息了一声:“我哪知道写的是啥?我从小到大就没念过一天书。后来有一天,他让我套上牛车拉着他去鹰屯的一块坟地,他把第二块石碑立在一座坟前,还让我记住这块地界儿,等到他死的时候就把他埋在那座坟旁边。”

陈重远打断老妪唠唠叨叨地叙述:“等等!你是说花舌子除了为自己凿了一块石碑,还另外又弄了一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连忙插话道:“你跟花舌子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曾经有没有跟你提过一句‘万山深锁’的口令?”

老妪停歇了片刻继续说道:“后来,后来他去了好几趟城里,忙活了半天也没能找到那个人。他自己也知道时日不多啦,就开始为自己接下来的后事做打算。那个死鬼整天凿着他的坟碑,还请堡子里的字匠在上面刻上了他的名字。我恨他临死还糟蹋钱,在这旮瘩死了的老百姓没有立墓碑的,于是就跟他吵了一架,结果他上来了倔劲儿,又弄了一块石碑整天叮叮咣咣地凿着……”

老妪盯着我惨淡地笑了笑,接着面无表情地摇头不已。

老妪捋了捋额头上散落的稀疏白发,说道:“我那老鬼死了好几年啦!我是解放以后才和他结婚的,那时候他一穷二白,家里啥玩意儿都没有,多亏着他精明能干,我们才勉强度日。后来听别人说我才知道,原来解放之前他在山里干过土匪这个行当。后来我问他有没有这么回事,他没瞒我,跟我撂了实底儿,只是说当时也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为了躲开堡子里的闲言碎语,我们把他三大爷老鹰把式留给他的房子卖掉,就从鹰屯搬到了这七十里堡安家落户了。大约五年前,他的身体开始不行啦,起初吃药还能顶一顶,后来简直连扛锄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没了法子,我就带他到城里的医院去检查,大夫说那是癌症晚期,让我们早做打算,还说:‘你们都是平头百姓,也没有什么公费医疗,这病就是往里填钱。’回到家里他就跟我说,他有办法找钱治病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得进城找一个人,只要那个人能给他证明身份,他就有钱治病了。我说:‘你当年不是土匪吗?’他说其实他是个共产党。”

这时候陈重远对老妪说:“现在我请你务必跟我们往鹰屯走上一趟,我们要去花舌子的坟前看看,这很可能关系到他的声名,或许就此便可以恢复他本来的身份。”

陈重远端着用木瓢盛着的凉水灌了两口,迫不及待地对老妪说:“别忙活啦!还是说说花舌子的情况吧!”

我们把老妪带上车后,陈重远不忘让我拿上一把立在墙角的尖镐。就这样,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向鹰屯。沿路陈重远一言不发,他把嘴唇抿成一道直线,绿皮吉普车在他生猛的驾驶下哐当乱叫。

我这才四下观察,这间屋子的摆设非常简陋,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炕柜上放着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冯多多指着照片异常兴奋地说:“陈老,没错,几年前到我家去找我父亲的人正是花舌子无疑!”

鹰屯终于熬到了。这个曾经人来人往的地方早已失去昔日的光彩,一些低矮的茅草屋横七竖八地贴在地上,夏日的午后让它们变得悄无声息。我们在老妪的带领下,沿着崎岖的山路总算抵达了一片林立着松树的坟地。老妪指着草丛中隆起的坟包,扬了扬下颌。

院里的自留地里,一位年迈的老妪正在拾掇荒芜的杂草。陈重远让我和冯多多等在院外,他则缓步走进去同老妪打招呼。不一会儿的工夫,他便摆手招呼我们进了那间茅屋。老妪进屋之后叹息道:“没啥好招待的,我给你们倒点儿水喝。”

由于荒草铺天盖地地疯长,我和陈重远拨弄了好一阵儿,才找到紧挨着的两块坟碑。当陈重远俯下身来看罢坟碑上的字迹后,突然像被惊雷劈中一般呆立不动了,接着我看到他一屁股坐在了草丛之中!

绿皮吉普车又在土路上颠簸了半个小时,七十里堡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由于整座堡子户与户之间道路狭窄,不得已我们只好把车停在了村口。陈重远拿着从户籍部门那里抄来的地址向过路人询问,不久我们便七扭八拐地找到一座用篱笆围起的小院。

我赶紧俯身去查看坟碑,那块写着“张木公之墓”的坟碑我倒并不奇怪,但是当第二块坟碑上的字迹映入我眼帘时,我却抑制不住惊叫了起来,那上面居然刻着:秦铁、徐克鲁、叶西岭之墓!

陈重远抑制不住哈哈大笑:“多多,你果然懂得触类旁通,真是聪明至极哇!”

我的心头怦怦乱跳,陈重远此前的推测得到了确凿无疑的证明—花舌子当年的确进入过小西天的地下要塞,而且,看情况他已经把九枪八的尸首运出了山寨,并与秦队长和叶西岭合葬在一起。而这个徐克鲁,显然就是九枪八的真实姓名。就在此时,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发现遏制了我的胡思乱想,因为就在坟碑的右侧,我看到了一行锋利又灼眼的小字:

冯多多一把将我的手甩开:“如果抛开惯有的思维,我觉得你握着我的手显然是不怀好意,我说得对吗?”

万山深锁,一水中分!

我听后连连感叹,不能自已地握住了冯多多的手:“这就是陈老跟我经常提起的常识,只是我们总是用惯有的思维来考虑问题,难免会被搞得云山雾罩。”

我激动不已地连连呼喊:“陈老,多多,万山深锁,一水中分!口令!咱们终于得知了完整的口令!原来它的下半句是一水中分,是一水中分!”

陈重远突然连按了两下喇叭,他笑道:“这就对喽!‘燎’字是由‘火’和‘尞’组合而成,就是这个并不起眼儿的发现让我最终获知了线索。你们想想,咱们在阅读第二册卷宗的时候,当看到九枪八说起花舌子的本名时,我想谁都没有多想,加之记录者的笔体误导,我们便顺理成章地认为花舌子的本名一定叫‘张松’—因为这个名字比较符合我们日常取名的习惯,于是,我们便不假思索地到户籍部门去查‘张松’的档案。后来我看到燎原把他的名字写得分了家之后,我才恍然明白过来,花舌子或许应该叫‘张木公’!于是今天早晨我去了户籍部门,果然不出我所料,全境之内只有一个人名叫张木公,而且他的年纪和一些基本资料几乎跟卷宗里记载的花舌子如出一辙。不过,此人现在并不住在鹰屯,而是城北的七十里堡。”

我不管不顾地把坐在地上的陈重远薅起来,疯魔般地哈哈大笑,把站在一旁的老妪看得目瞪口呆。冯多多也跑上前来,她手里边握着那把从老妪家里拿来的尖镐,她把尖镐推给我:“别高兴得太早,接下来该是你一显身手的时候喽。”

冯多多瞄了两眼:“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呀!除了他把‘燎’字写得分了家……”

我扭头问陈重远:“这是要干什么?”

不知道陈重远是因为我刚刚的玩笑还是自己的得意,他忍不住咯咯地笑了两声,然后才正色道:“你们还是没有仔细看。燎原在上面除了写着九枪八等人的名字之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那就是他写了自己的名字,你们看那个‘燎’字。”

陈重远说:“多多说的没错,你得把秦队长三人的坟墓刨开。花舌子既然把他们的尸首带出了山寨,那么食盒也应该在这座坟墓之内。我想一切就要尘埃落定啦。”

她连忙岔开话题问陈重远:“陈老,你倒是告诉我们,你从这张纸上究竟发现了什么线索?”

我听罢不由分说地就刨开了坟包,毕竟是三十多前下葬的棺椁,木板已经被腐蚀得支离破碎,我几乎没有费什么劲儿就撬开了棺盖。棺椁之内的两具尸首已经白骨森森,一些生锈的子弹闪落在糟朽的衣物之间,那应该是裘四当家打在他们体内的。一个裹了厚厚布层的食盒就放在三颗头颅旁边—它真的就是许多人为此丧命的食盒吗?

冯多多脱口而出:“废话!你觉得我像三十四的样子嘛!如果我三十四岁,那你就该管我叫阿姨喽……”冯多多见我一脸坏笑地盯着她叠在胸前的胳膊,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伸出手狠狠地拧了我一把,“谁让你猜我……那个多大啦?你真是个臭流氓!”

我伸出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它提出来,然后交给了面色凝重的陈重远。陈重远的神色充满了复杂,他示意我盖上棺盖。当焦黄的土重新在地面隆起,我足足松掉了一口气。此后我们谁也没有言语,在返回的途中绿皮吉普车似乎也停止了震荡。沿路我都在恍惚中度过,以至于老妪下车向七十里堡走去,我都忘记了跟她告别。

我看着她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忍不住坏笑道:“我猜你没有三十四?”

天罡路28号院,晚七时,挂钟嘀嗒作响。

冯多多高傲地把两条胳膊叠在胸前:“你猜,你猜我多大?”

我们三人激动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盯着食盒,面色凝重。此前陈重远已经把包裹在外的厚厚布层褪掉了,食盒的表面已经受到泥土湿气的侵蚀,那只踩着流火的麒麟此时显得斑驳不堪。压抑已久的气氛由房间的四面八方缓缓靠拢,它们不再是飘荡,而是重压。我的呼吸被这种气氛折磨得断断续续,额头的汗水流得铺天盖地。

我满不在乎地把手抽了回来,撇嘴道:“别总小同志小同志地叫,就好像你比我大多少似的。说说,你今年几岁?”

毕竟,食盒里的东西曾让那么多人为之丧命,而郝班长又因为看到它离奇地走向死亡。恐惧不可遏制地掠夺了我的身体,它发出的声音充满着犹豫:“陈老,不如,不如我们明天再打开食盒吧?现在是夜里,我怕真的会……”

冯多多似乎听懂了陈重远话中的隐义,她一脸愠色地盯着我搭在她肩上的手,继而恨声恨气地叫嚷:“我说小同志,能不能把你的爪子拿下去?”

冯多多的手指缓缓伸向盒盖,她倾斜着身体试图将盖子掀开,连续两次,盖子居然纹丝不动!陈重远见状连忙拂去上面堆积的蒙尘,我们这才看到,盖子的边缘被嵌入了四颗铁钉。陈重远命冯多多找来工具箱,我们缓缓把食盒放倒,与此同时,食盒里发出了一声“咣噔”的响声,里边的东西似乎是块硬物。陈重远用螺丝刀沿着盖子与盒体相连处的缝隙撬动着,他的脸由于紧张,机械地痉挛着。我和冯多多把持在上面的手早已哆嗦得不成样子……

这时候绿皮吉普车由宽敞的国道缓缓驶入一条异常狭窄的土路,由于路面泥石交错,车轮与地面连续不断地发出生硬的摩擦声。这辆绿皮吉普车本来就老旧得不行,这一番颠簸可苦了坐在后座的我和冯多多,我们俩的身子左摇右晃,时不时便往一块栽,陈重远见状不怀好意地冲我挤眉弄眼:“燎原,可便宜你小子啦!”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我又把纸张从冯多多手里扯过来,从上至下逐字扫了两遍,上面除去卷宗里的人名,例如九枪八、花舌子、秦队长、叶西岭……之外,再就是我胡乱写了两个自己的名字,实在是没有其他蹊跷之处。我实在搞不懂,究竟是这张废纸的什么地方让陈重远发现了线索?

“啪”的一响,盖子重重地砸在茶几上!紧接着,随着一股浊腐的气味,由食盒里冒出来一颗球状的灰白硬物,它在茶几上“嘣嘣”蹦跳了两下,然后一跃落在地上,眨眼间就骨碌碌跑向阴暗的墙角,悄无声息。

陈重远说到这里显得异常得意,似乎让我们费尽脑汁进行猜测会令他感到无比兴奋。

我们三人保持着原有的动作呆掉了,好一会儿,陈重远才放下手中的螺丝刀,他边抹着脸颊的汗液边向墙角走去,脚步声比呼吸还要轻。冯多多攥住了我的胳膊不撒手,就这样,我藏在陈重远的身后总算看清了那硬物的模样。然后我听到自己战栗地尖叫了一声,不管不顾地扭头扎回沙发里,冯多多早已被我扔到了一边去。

陈重远停住了吹得走调的口哨,他说:“其实原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但是当燎原在上面留下字迹之后关系就大啦!因为正是纸张上的字迹,才让我想通了一件看似简单却又复杂的事情。”

那硬物居然是一颗白骨森森的头颅!

我连忙把那张纸从冯多多的手里抢了过来,待将纸张展开之后,我发现上面有一个被灼烧的窟窿,正是昨天我因为百无聊赖胡乱涂鸦的那张。我翻来覆去瞅了一阵儿,真的看不出这张纸有什么特别之处,于是就随手撇给了冯多多。冯多多似乎也被难住了,她疑惑不解地问陈重远:“陈老,我想不明白,难道这张普通的纸张跟花舌子有什么莫大的关系?”

我萎缩在沙发上,眼瞅着陈重远缓缓俯身把那颗头颅拿在手里。冯多多面色惨白地贴着陈重远,她的脚步显得很僵硬。当陈重远总算把头颅放回食盒之内,冯多多才瘫坐在我身边。

陈重远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纸张,递给了冯多多:“你们看看这个。先不要急着回答我,认真看看有什么发现没有。”

陈重远盯着那颗头颅,眼也不眨地拼命抽着烟,飘荡的烟雾光怪陆离,整间屋子呈现出一片恍惚的模样,唯有墙上的挂钟有条不紊的嘀嗒声,才不至让我觉得身在虚幻之中。

冯多多扭头望着窗外,突然说了句:“陈老,看来咱们并不是往鹰屯走?鹰屯应该是出了市区往北,你现在怎么往南开?”

这时冯多多轻声地说道:“陈老,在食盒里放上一颗头颅,江岸死掉的段飞同志如此行事意欲何为呢?况且,就算三十年前这是一颗鲜活的人头,郝班长在地下要塞看到它即刻毙命也太不可思议了些!所以我在想,食盒里的东西是不是已经被人调了包?否则,就实在无法解释了。另外,还有那句口令,目前看来似乎跟这颗头颅也没有半点关系……”

陈重远居然破天荒地吹起了口哨,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有意考验我的焦急。

陈重远还在呆滞地望着那颗头颅,他似乎对冯多多的询问充耳不闻。时间像陈重远手中的香烟一样燃烧得飞快,墙上的挂钟就差一下马上指向八点十五分的时候,陈重远的双眼终于从那颗头颅上挪开,他扫了两眼我和冯多多,用颓败的口气说道:“你们俩盯着我干吗?屋子里太闷了,我想出去走走,你们要不要跟着我一起?”

在陈重远的再三催促下,我胡乱地收拾了一番,接着跟着他驱车赶往天罡路。待将冯多多接上车之后,我们一路疾驰出通化市区。沿途我忍不住好奇向陈重远发问:“陈老,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线索,火急火燎的?不要卖关子啦!你知不知道这样我很难受?”

我们三人坐上绿皮吉普车由天罡路缓缓驶下,凉爽的晚风从敞开的窗子里灌进来,冯多多飘逸的长发打在我的脸上,忽隐忽现的薄荷味让我悄然闭上双眼。如果心中不是挂念着这桩离奇的案子,我想这一晚将会值得长久回忆。

陈重远狡猾地笑了两声:“不!咱们先要去趟天罡路。你知道,有时候冯多多的只言片语总会让咱们茅塞顿开,咱们要带上她。燎原,说句老实话,假如她是个男孩子,我情愿跟她一起搭档办案。你别磨蹭啦,今天这个日子对咱们至关重要。”

陈重远把绿皮吉普车停在江岸,他缓缓走下车来,坐在岸边立着的江碑上。陈重远向我挥挥手:“燎原,你和多多溜达溜达,过会儿回来找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从陈重远的表情中断定,他必然又是获知了什么关键的线索,于是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你是说去鹰屯?”

江岸的甬道上行人稀少,我和冯多多安静地朝前走,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不远处的江桥上,飞快的自行车交叉穿梭,原本尖厉的铃声淹没在暗涌的江水之中。这是通化城极其平凡的一个夜晚,而就在这个夜晚,陈重远却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第二天清晨,陈重远趁我还在熟睡之中便悄然离去,大约接近十点钟左右的样子,他满面喜悦地回到了房内,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叫道:“麻利拾掇一下,咱们必须马上出发!”

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只食盒,当然,也包括里边装着的那颗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