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重远对冯多多说:“你的疑问也是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可是后来我把卷宗里记载的所有细节又回想了一番,终于灵光闪现找出了答案。因为这颗巨眼头颅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郝班长多年未见的母亲!”
冯多多继续着她的疑问:“可是,就算这颗巨眼头颅异常恐怖,郝班长见到它就突然死亡也显得有些蹊跷,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陈重远这番话让我彻底惊呆了!我张着嘴巴连连摇头,嘴里嘟囔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这简直太令人费解了。郝班长的母亲怎么会被段飞割下了脑袋?这一点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陈重远笑道:“画像的确是源自头颅,但并不只是想象。那天我拿走食盒之后去找了一个老朋友,他在整个公安系统都名声在外,外号孙泥子。孙泥子有一手绝活,他可以根据人体骨骼的生长情况,用泥巴来复原死者生前的相貌,虽说不能达到一模一样,但也能做到八分。靠着这手绝活,他帮助刑侦人员破获了不少大案。”
陈重远叹息道:“或许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我在查阅那些原始资料的时候,特别是那些匪首们的审讯笔录,其中记载了段飞逃命的简略过程。当日,潜伏在藤田实彦身边的段飞获悉‘婆猪行动’之后,急于将这个秘密传递出去,结果身份被发现,遭到追杀。由于当时全城大搜捕,二十几位暴乱分子害怕被民主联军发现他们的踪迹,故而他们在追杀段飞时并没有用枪,而是用刀刺入了他的胸膛。他们以为段飞已经毙命便赶紧返回继续藏匿,不料事情的经过却被过路的一位妇人看在眼里,这位妇人就是郝班长的母亲。她看到有人倒地连忙大声呼救,结果被暴乱分子折身而回杀害,这时候听到呼喊的民主联军闻讯赶来,只是他们一门心思都放在追捕暴乱分子身上,并没有理会段飞和郝班长母亲……另外,在咱们阅读的那两份卷宗里,冯健也曾跟随郝班长回到城里的部队找过郝班长的母亲,但是他们并没有找到。这个结论就是依据这些得来的。而且,这个结论是唯一的,能让身体强健的郝班长顷刻间毙命,难道还有比见到亲生母亲的头颅更直接的方式吗?况且不要忘记了,郝班长当时的精神状态实在有些糟糕。因为那些资料记载的内容只有这么多,以下就是我的推测了:身受重伤的段飞苏醒后,看到城中的野狗已不知何时循着血腥味儿成群结队而来,它们撕扯着郝班长母亲的尸首,郝班长的母亲就这样刚刚被杀害又成了野狗们的果腹之物。段飞想要驱散野狗,可他实在没有什么力气了,然而就当他准备离开之际,却看到了郝班长母亲那张骇人的面容,于是段飞费力地将那只头颅从野狗嘴中夺下,装入了食盒里,接着踉踉跄跄沿着江岸往石人沟的方向走去……我想食盒里原本应该装着郝班长最爱吃的食物,那是一位母亲对多年未见的儿子最好的情感表达—只是,郝班长打开它后却命赴黄泉。”
冯多多提出了她的质疑:“陈老,我想知道这张画像你是如何得来的?不会是你根据那颗白骨森森的头颅妄自想象出来的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问陈重远:“头颅和‘婆猪行动’之间的联系点究竟是什么?”
我被这张画像吓得瞠目结舌,支支吾吾地说:“这,这……陈老,怎么会是这样?”
陈重远一声叹息:“其实很简单。早年间的通化城百姓们对那些面貌丑陋的人都有统一的称呼,男的叫猪公,女的叫猪婆。‘猪婆’反过来念不正是‘婆猪’么,正是暗指‘婆猪行动’—段飞就是想靠这个让秦队长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
我和冯多多连忙俯身观看,只见美术纸上画着一位年迈的妇女,她的右脸长有一嘟噜硕大的肉球,红里泛黑的肉球把整张脸撑得面目狰狞。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肉球的中央,居然还有一个腐烂的孔洞!
冯多多的眼圈有些发红,她说:“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能苟同段飞的行为。”
陈重远从怀里掏出一张对叠很工整的美术纸,他边展开边说道:“因为那并不是一颗普通的头颅。头颅的主人生着一种罕见的怪疾,民间俗称巨眼病。”说着,他将那张美术纸摊在茶几上。
陈重远摇头道:“多多,你错了。日本侵略者丧尽天良,因为他们策划的‘婆猪行动’一旦爆发,恐怕整座通化城都会尸横遍野。而段飞正是基于这一点,才不得已利用了郝班长母亲的头颅,以此来保住千万百姓的生命。只可惜,这个秘密却要等到三十年后才被揭开。而‘婆猪行动’隐藏的危害到目前还并未解除。”
冯多多说:“那么,食盒里装的真是一颗头颅吗?如果是的话,我就更加搞不懂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颗头颅怎么会表达出‘婆猪行动’的含义?除此之外,郝班长见到它无故丧命就更说不过去了。陈老,你可否解释一二?”
我连忙问道:“究竟‘婆猪行动’的内容是什么,你又是根据哪些线索获知的?”
陈重远不由分说打断了我的叙述:“这一点秦队长已经分析得很清楚了,叶西岭是因为看过食盒里的东西才改变了初衷。也就是说,他已经猜到了食盒里所隐含的秘密。虽然他为了贪图跟秦队长的较量,把整件事情搞得复杂不已,但就凭他没有销毁食盒这一点,足以说明他还是分得清大是大非的。”
陈重远仰身靠在沙发上,面色凝重地说:“毒气战,一场蓄谋已久的毒气战。有三点可以作为我推测的佐证:首先是那句‘万山深锁,一水中分’的口令,其实它表达的意思是整座通化城的地貌,重点在于后一句,其中的水,暗指的就是那条穿城而过的江水。至于口令与‘婆猪行动’之间的关系,起初我并未想通,直到我驱车载着你们到江岸散步后,这件事情才豁然开朗。在我坐在江碑旁等候你们的期间,我无意中扫了扫江碑上刻着的文字,那上面记载了这条江的历史沿革,原来这条江在明代的时候叫作婆猪江!由此我确信‘婆猪行动’必然同这条江关系匪浅。然后我想到了小西天那座诡异的地下要塞,于是我驱车前往调查,果然不出我所料,环绕着小西天的三岔岭正是这条江的发源地。我在三岔岭的深山密林里钻了足足一天,总算找到了那条隐藏很深的地下坑道,坑道的入口与江水的发源处近在咫尺,可想而知,坑道的另一端必然与地下要塞相通。而最后一条证据,就记载于我们阅读的那两份卷宗之内……”
我又问陈重远:“既然如此,叶西岭截获食盒之后应该就地销毁才是……”
冯多多脱口而出:“你是说当时在江岸,吴老蔫口中的水鬼鳖龙?”
陈重远气定神闲地说:“这一点非常容易解释,原因有二:其一,当时震江龙为了转移那批红货已经让王老疙瘩找到了叶西岭,他们是准备一同返回小西天的,如果他贸然下手,必然会引起王老疙瘩的怀疑;其二,毕竟当时整座通化城的戒严还没有解除,虽然当时是黄昏过后,想要随随便便杀一个人也并非易事,况且叶西岭旨在那只食盒,没必要脱了裤子放屁。”
陈重远对冯多多说:“不错,它就是‘婆猪行动’埋藏的祸根之一,但这玩意儿不是什么水鬼鳖龙,从地下要塞的角度出发,它应该是一罐巨型的毒气桶。由于通化城正值寒冬腊月,江面已然结冰,所以我断定它被放入江中的时间并非当时,而是很早之前—或许是地下要塞的鬼子用来做实验的,但这个目前已经不得而知。至于它为何撞碎冰层浮出江面,大概是由于投掷的鬼子尸首数量过多,在江内形成拥堵,再加之水流等原因造成的。这样就不难解释,为何身负重伤的段飞看到它后会吓成那副模样。”
冯多多说:“在那两册卷宗里,我们已经获知叶西岭是沿路跟踪段飞的。既然他是暴乱分子之一,为何他没有下手杀死段飞,还要等到段飞把食盒交给我父亲和郝班长之后再展开行动呢?”
我又向陈重远提出了疑问:“如此说来,除去这罐事先就已经放入江内的巨型毒气桶,真正的‘婆猪行动’事实上并没有实施?”
陈重远摆手道:“燎原,你先不要着急,听我把话讲完。其实,匪首藤田实彦早在策动这场武装暴乱之前就已准备了第二套备用计划,自然也就是他口中的绝密计划。他给这个计划取名为‘婆猪行动’,至于为什么取这么奇怪的名字以及这个行动的内容,稍后我会解释给你们听。由于段飞同志潜伏在他们中间,当他获知这个秘密之后,我想他是心急如焚的。为了把这份情报传递给等候在石人沟的秦队长,他不得已跟暴乱分子展开了搏斗,以求脱身—冯健的供词可以说明这一点,因为在江岸的时候,冯健和郝班长发现他的时候,他满身是血。段飞同志自知自己身负重伤,可能没有办法抵达石人沟跟秦队长会面,所以他危急之中想出了一个主意,利用食盒传递这份情报—即便自己中途身亡,只要食盒交到秦队长手中,那么秦队长也必然会知晓其中的隐义。谁知这一切都因为叶西岭的出现而横生枝节。叶西岭是潜伏在通化城的国民党间谍,从他获知‘万山深锁,一水中分’这句口令来看,他就是这场武装暴乱的参与者,卷宗里他也向秦队长承认过,否则这句与‘婆猪行动’密切相关的口令他是不会知晓的。”
陈重远点头道:“这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因为作为密钥的裘四已经身亡。”
我不禁插话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如果你查阅的那些史料上没有记载,你又是如何得知这是一件严重的事情?”
冯多多听罢依然眉头不展,她说:“这条江是整座城的水源,而且它流经的市县多达八个。如今已经过去三十多年,倘若那罐巨型的毒气桶泄漏,两岸的居民岂不是要招致灭顶之灾?”
陈重远慢悠悠地点燃一支香烟,他噘嘴吐出的烟圈翻滚着升上我们的头顶,当烟圈缓缓飘散之后,他的语气变得严肃不已:“这件事情的开端,都源于1946年大年初二的那场武装暴乱。我离开的这三天之中,用掉整整一天的时间去翻阅关于这场暴乱的原始史料,仔细地阅读了二十几位暴乱匪首的审讯笔录,结果发现这些人居然躲过了大年初三的全城大搜捕,全部都藏身在当时的日本人住宅区。那名在江岸死掉的段飞同志,当时也跟随暴乱策动首脑藤田实彦一并藏匿其中。藤田实彦是日本关东军第125师团参谋长,此人是一位战争狂人,那场暴乱完全是他组织策划的,他领导暴乱分子于1946年大年初四着手焚烧暴乱文件,以免给民主联军留下证据,这之后发生了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情,只是后来的民主联军审讯者由于粗心大意,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们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陈重远面色阴沉地说:“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所以,咱们要连夜准备相关材料,尽快报告给上级。现在是雨季,我真怕毒气桶经不住连年的泥石撞击……那样的话,咱们此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冯多多表现出少有的激动:“陈老,赶紧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食盒,头颅,还有那句口令……这所有的一切,这所有的一切,我要立即知晓!”
于是,我们三人诚惶诚恐地着手进行,并于翌日清晨返回我市。陈重远的汇报引起了警队长的高度重视,警队长又即刻报告给公安局长……
我从陈重远的满脸自信中确信他此言非虚,于是也跟着咧开嘴笑了起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跟许多故事的结尾如出一辙:在辖区相关部门的大力配合下,经过工作人员连日来不眠不休的勘察和打捞,终于啃下了这块“硬骨头”,顺利地将漂荡在江内三十多年的毒气桶清除,确保了两岸百万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为我公安事业谱写了崭新的篇章。
陈重远的脸上露出了惯有的狡黠,而后说道:“线索倒是没有找到,不过,我却查清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只不过,那时候毕竟是八十年代,相关领导恐怕这条消息会引起群众恐慌,从而导致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这件事的整个过程都是低调进行的,所有参与人员都被要求严格保密—甚至连最后的表彰会都是小范围进行的。但是那天作为这件事情第一功臣的陈重远却没有到场,不得已由我代替他进行了发言—我想那种陈词滥调你们不会喜欢听,所以这段咱们就免了。
我有些迫不及待,连忙问道:“陈老,这回你又找到了什么线索?”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我没有再见过陈重远一面。我知道对于这个老伙计,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除此之外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陈重远足足睡掉了十二个钟头,他醒来后望着冯多多早已准备好的食物喜笑颜开。待他将所有的食物横扫一空之后,打了一个神清气爽的饱嗝。
第十六天的深夜,我被一阵尖厉的电话铃吵醒,电话里传来了陈重远沙哑而疲惫的声音:“燎原,不要问我任何问题,听我说。我是在通化城的一家饭馆给你打的电话,我刚刚从小西天地下要塞涉险逃出,张树海和李光明的尸首我已经找到了,我老婆的自杀之谜也水落石出了。而且,我还在地下要塞里发现了那些消失的粮草,它们牵扯了一桩更大的阴谋,与女匪俏海棠关系匪浅,‘婆猪行动’隐藏的秘密远远超出了咱们的想象,你马上收拾一下过来找我。另外,多带些钱来,我吃完饭才发现钱包没了,现在被饭馆的老板和厨师们给扣下了,他们说要是再不拿钱来赎人就把我扭送派出所……”
—或许我的老伙计天生就会令人又爱又恨,而我偏偏就愿意吃他这一套。
我气急败坏地说:“别扯犊子啦!赶快告诉我你在哪家饭馆?”
当时我真想直接臭扁他一顿,但是说不上为什么,当响亮的鼾声从他稀疏的胡须中冒出的时候,我的双眼突然变得有些温热。在此后我们搭档办案的漫长岁月里,这种类似的场景层出不穷,只是每次我都会毫无缘由地软下心来。
陈重远说:“东宝街,老地方。”
清晨的时候,我在赵妈的一声尖叫中恍惚惊醒。在敞开的房门口,陈重远虚弱无比地靠在上面,他浑身上下的衣物已然破烂不堪,满脸焦黑地歪着脑袋,稀疏的胡须上还挂着一条令人生厌的口水。在他的手里,还紧攥着那只食盒。当冯多多和赵妈费力把他扶到沙发上时,我劈头盖脸就薅起他的衣领耸动了两个来回,陈重远缓缓睁开双眼瞟了瞟我,嘟囔出一句:“燎原,你别烦我,让我好好睡一觉。”
我说:“我他娘的哪知道老地方在哪儿?”
时间在冯多多紧握着我的手时缓慢地又走了一夜。
陈重远嘿嘿一笑:“这家饭馆的名字就叫老地方。”
我对冯多多的宽慰置若罔闻,不能自已地想要出门去找寻陈重远,冯多多一把扯住我,厉声道:“陈老说你做事没脑子,还真是!他已经留下口信让咱们等他,你这样瞎闯乱撞去哪里找他?”她说罢把我按在沙发上,异常安静地说,“听我一次,再等等。”
就在我挂上电话,收拾好行头准备起身赶往通化城的时候,电话铃再次响起,这回是警队长哈欠连天的命令:“燎原,你现在赶紧去趟城西的居民区,队里接到群众的报案,说是有位退休的老档案管理员跳楼身亡了,你去了解一下情况,明天我要听你的详细汇报。”
于是我把自己的担忧说给冯多多听,她则安慰我道:“陈老做事还是有分寸的,我想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然后迫不及待地前去调查了。或者这条线索充满危险,他不想咱们俩受到伤害。”
起风了。
我对陈重远的担忧开始不可遏制地滑向极端,因为此前我们都是一起行动,而这次他独自离去显然过于蹊跷,就算他真的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告知我们一声的时间总还是有的,而赵妈说他拿走食盒时神情恍惚,这就更我让忐忑不安了。我突然想起此前卅街档案馆老管理员的一番话,他曾说过,为了查清“猛虎连炸营”事件的真相,他的儿子离奇失踪,甚至有一位年轻的刑侦员还为此无故送命,死因不明……
我拉开卅街档案馆的房门走出去的时候,滚动不止的阴云已经撑满了整个天空。看来我真是不再年轻了,最近两个膝盖每到阴雨天气就会先知先觉地酸痛,这也许跟“鸭绿江水啸”事件有关,那次我和陈重远为了打捞一具连体腐尸,足足在冰冷的江水里折腾了一天一夜……
我和冯多多忧心忡忡地干坐到天亮,睡意已经被漫无边际的猜测扼杀得干干净净,我瞪着双眼盯着房门,期待再次看到陈重远那干瘪的身影。三天之后,我的精神已经被这种等待折磨得濒临崩溃。冯多多几次把稀粥端到我面前,我却没有欲望吃下一口。
从卅街档案馆走回家里起码还得半个钟头,这两年冯多多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要是我回去晚了,肯定又得挨骂。
当我和冯多多折身回到江碑后,见陈重远和停在江岸的绿皮吉普车都没了踪影,我们几乎是奔跑着返回天罡路28号院的。赵妈说在此期间陈重远曾经回来过一趟,他拿走食盒时神情恍惚,甚至连撞翻在地的烟缸都没来得及捡起。陈重远让赵妈转告我们,让我们在家等他,除此之外,再没有留下任何口信。
至于陈重远潜入小西天地下要塞遭遇的万般凶险,老档案管理员缘何跳楼身亡,还有我又是如何脱掉警服来到卅街档案馆工作,以及冯多多成为我妻子的这些陈年往事,我想我会继续说给你们听的—当然,你们最好不要告诉冯多多这些都是我抖搂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