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多多说:“我在阅读第二册卷宗结尾部分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这个人虽然在整件事情的两处重要地点—小西天山脚和地下要塞—并不是当事人,但是目前他却是除去我父亲之外深知此事的最后一人,他就是花舌子张松!”
陈重远看了冯多多两眼,兴致盎然地说:“你继续说下去,看看是否跟我想的如出一辙。”
陈重远几乎是从沙发上跳起身来,他抑制不住地连连拍手:“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把你的想法继续说下去,不要有任何的保留。”
冯多多对我的话不以为然,她说:“我还有一条路,这是除了你的方法之外唯一的路。”
冯多多冲着惊讶不已的我微微晃了晃脑袋,我看到一滴汗珠从她修长的脖子上滑落,她说:“在鹰屯的时候,为了弥补我父亲弄死鹰把式的巨蛇这件事,秦队长答应鹰把式为他和那名中年寡妇作保,而且临行之际秦队长还绑住了花舌子,说是让鹰把式五天之后再放了花舌子。那么,五天之后当鹰把式放了花舌子……”冯多多故意闭口不言,扬起下颌对着我,“五天之后花舌子会做什么?”
我马上说道:“可是陈老,现在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儿,除非咱们深入地下要塞,除此之外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反正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我不屑一顾地反问道:“你说他会做什么?”
陈重远脸上原本的喜悦神情一扫而光,他缓缓说道:“依目前的情形来看,只怕我那两位结拜兄弟的性命已经撂在地下要塞了,这种可能性极大。当然,也不排除他们将那批黄金运走之后销声匿迹。我在想着再转换一下思路,从后往前推断,先查清食盒的来龙去脉,然后再以此推测我老婆自杀的原因。”
冯多多站起身来绕着我转圈,一边说道:“我猜花舌子必定会快马加鞭地返回小西天山寨,这一点我非常肯定。当他看到所有的山寨弟兄们都已经死掉,难道他会置之不理吗?如果他继续追查的话,裘四当家屋内的密道他一定可以发现,说不定他还会找到那座炼尸炉以及九枪八和秦队长身亡的地方……那么,1946年那段岁月,见过食盒的最后一人就不是我父亲,而是花舌子张松!”
这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他:“陈老,如果咱们不前往小西天的地下要塞找到张树海和李光明的下落,又怎么能得知你老婆自杀的原因?”
陈重远的兴奋出乎我的意料,他笑着说道:“真是精彩!几乎跟我的思路完全契合。”
冯多多说完之后冲着我骄傲地吐了吐舌头,一脸得意地望着陈重远。按说我与陈重远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让他瞧得上眼的确实没有几个人,但是他对古灵精怪的冯多多似乎格外喜爱,这让我莫名其妙地生出些许不快。
我并不认输地反驳冯多多:“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冯多多快速地接过话茬,她一脸俏皮地说:“这再简单不过啦!小西天的日军地下要塞根本就不是一座普通的工事,既然裘四当家可以用他们研制的病毒害九枪八,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加之我们根本没有要塞的建筑图纸做参考,这样贸然前往,无疑羊入虎口。”
冯多多气定神闲地说:“就凭我曾经见过花舌子一面。”
我被陈重远问得微微一怔:“陈老,你是说……”
我和陈重远不约而同地大吃一惊。冯多多望着我和陈重远张大的嘴巴,忍不住抿着嘴唇嬉笑:“这也是我对上面那番推测如此肯定的原因。”
陈重远面无表情地说:“可是你想过没有,当年裘四当家是怎么把九枪八的脸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除此之外,依目前种种迹象推断,我的两位兄弟张树海和李光明很有可能在二十多年前就根据卷宗里的记载去了那座地下要塞,可是他们从此便杳无音信。难道这两点说明的问题不该让我们有所警惕吗?”
陈重远连忙正色道:“说说你了解的情况,这或许是破解谜团的关键之处。”
我见陈重远的口气非常严肃,并不是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便抬头回答道:“就算那些仙家楼被毁掉,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去砂石岭雾林找找蛛丝马迹。如果我们一寸寸土地地进行搜索,总有一天会找到那个入口,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冯多多的眼神闪烁着记忆,她说:“大约几年前的冬天,那是‘文革’刚刚结束的时候,在一个下雪的傍晚,有一位穿着破棉袄的男人敲响了我家的房门。他说他是我父亲的老相识,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有件事情想请我父亲帮着证明一下。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就把他领到我父亲的房间,当他看到我父亲那副模样的时候,他那原本滴溜乱转的眼睛突然呆滞了,像是受到莫大的打击一样。后来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他都只字不提。他还让我忘记他来过的这件事情,然后就匆忙走掉了……昨晚我阅读两册卷宗的时候,当花舌子这个人从我父亲的供词里出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男人—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就是小西天山寨的花舌子!”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铺了满屋,落地风扇哗哗地叫唤着,我被这种气氛扰得心烦意乱,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陈重远烟不离手,一根连着一根地抽着,直到他把空烟盒窝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他才张开嘴说话,这回他显得一本正经:“燎原,如果按照你的思路,咱们去找小西天的地下要塞入口,你觉得有多少把握?”
陈重远原本眯成一条缝隙的双眼缓缓张开:“如果这种假设成立的话,我想花舌子后来必定进入了小西天地下要塞,而他口中想请冯健证明的事情大概就是指他的身份—因为九枪八临终之际曾经说过,花舌子是他秘密发展的同志,所以花舌子的身份只有九枪八一个人知道。试想当花舌子进入地下要塞之后,看到全部的人都死光了,唯独没有冯健的尸首……那么他几年前来找冯健就顺理成章了。”
我顿时被噎得支支吾吾,怒不可遏地瞪起了陈重远。明明自己心里想知道陈重远的下一步打算,但是我又抹不开面子再觍着脸问他。为了免遭陈重远的数落和冯多多的耻笑,我只好憋着劲儿等着他们说话—陈重远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偏偏不说一字。
我连忙说道:“可是,他既然想让冯健来证明他的身份,为什么不在出了地下要塞之后马上动身前往城里,而是事隔若干年后才找上门来?这显然有些不符合常理。”
陈重远和冯多多相视而笑,继而说道:“谁说要去找地下要塞的入口啦?”
陈重远说:“如果按照这个逻辑继续推测的话,花舌子很可能去找过冯健。但是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你不要忽略—当时国共双方的大战已经逐渐全面展开,冯健所在的部队也在那一晚撤离了通化城,不过这一点我们应该再查查相关的历史资料。所以,现在我们要分两步进行。我负责去户籍部门调出花舌子张松的资料,只要他还在通化境内,找到他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燎原,你们俩去档案馆和史志办公室,搞清楚当时驻守在通化的那支部队的情况,重点放在这支部队开拔的时间上。”
我没有心思跟冯多多东拉西扯,不禁有些心烦气躁起来,我扭头问陈重远:“要是这么说的话,咱们如何才能找到地下要塞的入口?”
我和冯多多按照陈重远的吩咐前往档案馆和史志办公室,在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里,我们忙得焦头烂额,这些原始资料琐碎无比,有的甚至一眼便知与事实相悖。当我和冯多多在傍晚时分赶回天罡路28号院的时候,陈重远已经等了我们很久,烟缸里堆叠的烟蒂可以证明这一点。
这下我恨不能立即钻进地缝里,但是冯多多并没有放过折损我的机会,她反而笑得前仰后合,她说:“不过你也不用太难过啦!以后多跟着我和陈老努力学习,终究会学有所成的。”说着,她居然学着陈重远的模样拍了拍我的肩膀,“努力吧!未来是属于我们的,也是属于你的,但归根结底是属于你的。”
冯多多精力的充沛简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没等陈重远开口就急不可耐地说:“经过查找那些资料后我们发现,当时这支部队除了极少的留守士兵之外,确实是在当天就撤出了通化,而后部队又经过几次整编,分散到周边的深山密林里围剿多如牛毛的土匪。也就是说,我父亲当时极有可能已经被派出去执行任务。”
陈重远听罢冯多多的解释,意味深长地咧嘴笑着。我被弄得脸面无光,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陈重远却变本加厉地附和道:“燎原,我早跟你说过做事要靠脑子!你看你,连个丫头都不如,枉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
我连忙问陈重远:“花舌子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陈重远听完我的反驳并没有说话,他一脸狡猾地冲着冯多多嗤笑了两声,冯多多调皮地冲着陈重远眨了眼,才说道:“拜托!小同志,你做事多动动脑子行吗?你觉得那些仙家楼还会乖乖地等着你么,别忘了在此期间你我都经历过十年‘文革’!‘除四旧’连那些巍峨的寺庙都破损严重,难道小小的仙家楼还会幸免?”
陈重远缓慢地摇着脑袋不发一言。
冯多多的说辞如一盆凉水迎面泼在了我的脸颊上,这让我有些微微不快,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辩驳道:“别忘了我也仔细地读过两册卷宗,那些立在荒山之内的仙家楼不就是入口么?只要可以找到任何一座仙家楼,炸掉之后岂不是大功告成?”
我看出情况不容乐观,于是问道:“难道境内没有张松这个人?”
冯多多并没有对我自作聪明的回答表示赞同,她的漂亮嘴角甚至露出了轻蔑的神气。我从她微微鼓起的鼻翼里看出了她的忧心忡忡,而她接下来的叙述却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昨晚我很认真地把两册卷宗通读了一遍。事实上,卷宗里并没有记录地下要塞的入口,而且我注意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那就是这座地下要塞根本没有标志。所以,我觉得且不说你们能否进去,就算真的进去之后,那迷宫一样的岔路也会让你们焦头烂额。”
陈重远说:“境内叫张松的人简直多如牛毛,但是我把他们的档案挨个儿调出来查看后,发现根本没有一人与花舌子的情况相符合。”
我脱口而出:“小西天地下要塞。”
我说:“会不会因为花舌子根本不叫张松这个名字,张松不过是他的化名?”
陈重远望着我展露出少有的笑意,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燎原,事情到了这里,你觉得下一步咱们应该从哪里入手?”
陈重远撇嘴道:“很有可能。我在想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我们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了。”
冯多多的脸颊绯红一片,她对陈重远说:“如果抛开个人感情,我愿意相信你说的话。”
我脱口而出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前往鹰屯挨家挨户地盘查?花舌子应该不会离开鹰屯吧?”我听出自己后一句的疑问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陈重远听罢连连点头,对冯多多说:“恕我冒昧,我并不是有意诋毁你父亲。之前咱们曾经分析过,如果你父亲把食盒带回部队,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圆满的解决,那么在‘肃反’时期怎么还会招致审讯?那时候负责审讯的同志也不是傻子,他们必定也会调出从前的档案来了解情况,就是说档案里根本没有记录食盒的事情,反而记录了他六天七夜频繁出入小西天,所以才有了咱们手中的这份卷宗。”
陈重远缓缓地把第二册卷宗翻开来看,他盯着“张松”两个字愁眉不展,嘴里不住地连连嘟囔:“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出在哪里……”
我则打断冯多多:“如果换作我,在所有证明人都死掉的情况下,我宁愿把食盒留在地下要塞以求自保,毕竟那个年月是战争时期,好多事情充满着不确定性。”
我见陈重远已经完全陷入了沉思当中,便不好再打搅他,于是百无聊赖地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笔在白纸上胡乱地画着,以便打发难挨的时间。
冯多多脱口而出:“我相信我父亲会带着食盒回到部队……”
陈重远又抽起烟来,他那种只抽两口便拼命弹烟头的劲头又上来了,最后冒着火星的烟头“啪”的一下飞落在白纸之上,瞬间就冒起了轻烟。这似乎让陈重远一下子回过了神,他利落地拾起被我涂得满是笔迹的纸张晃了晃,这才把粘在上头的烟头弄掉。接着,我看到他盯着那张被灼烧出窟窿的纸张愣住了。
我们从冯健的卧室缓步下楼,杂乱的脚步声透露出我们心事重重。陈重远还没有落座便抽起烟来,他那被烟熏染得有些发黄的手指颤抖不止,他沉默了许久才说道:“看来依靠口令这条线索破解谜团已经不可行了,咱们得抛开这个死结继续寻找活着的线索。我想还是回到卷宗记载的内容上来分析这件事,重点在于,冯健是否将食盒带出了地下要塞?你们想想,假设你是冯健,在经历了六天七夜的诡异之后,自己的班长又无故身亡,除此之外没有人能证明整件事情,你一个小战士会怎么做?”
我被陈重远这个举动深深地吸引住了,难道我的老伙计又发现了什么?但是仅仅片刻之后,他就把纸张重新放到了桌子上,不可遏制地再次陷入沉思里。
冯健的病症又开始发作起来,那种浑身痉挛的挣扎不休几乎让我不忍目睹。冯多多连忙呼喊赵妈按住他,然后利落地给他注射了一针吗啡,药力片刻就让冯健变得悄无声息。
我们三人简单地吃过晚饭之后,我和陈重远返回山城宾馆。沿路上,陈重远开车时显得有些恍惚,幸好宾馆距离天罡路并不是太远,否则我真怕我们还没有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先来个车毁人亡。回到宾馆的陈重远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笑嘻嘻地跟我开玩笑:“燎原,你觉得冯多多这个姑娘咋样?”
这段出自我口中的话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如果这句口令果真是破解食盒之谜的关键,那么就算我们找到食盒这把锁,可是没有口令作为钥匙,那么谜底将同样无法揭开!想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感到垂头丧气。而更让我感到郁闷不已的是,当事人之一的冯健明明就在我们面前,他的脑袋里装满了我们想知道的东西,可惜他却无法对我们言说一二。“钥匙”的线索已断,“锁”更是不知去向,整件事情似乎已经被迫尘埃落定。
提到冯多多我不禁满腔怒气,于是恨声道:“啥玩意儿咋样?满脑子古灵精怪的,难养活!”
我听罢陈重远的分析,心里忽然涌起一团怅然:“当日在小西天山脚的当事人共有七位:大当家震江龙、二当家九枪八、裘四当家、大膘子、熊仓伸夫以及黄三和叶西岭,就算叶西岭已经将口令告诉了九枪八,但是照卷宗目前记载的内容来看,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因为各种原因死掉—也就是说,除非死人会说话,否则这句口令的下半句将成为永远的谜!”
陈重远却说:“我觉得这姑娘不简单,不但长得漂亮,头脑也清晰。要是把她一半的聪明给你,那你小子将来说不定也能混个警队长啥的干干。”
陈重远对我的推测给予了肯定,他对冯多多说:“叶西岭在查魔坟与你父亲和郝班长初次相见的时候,特地提到了这句口令。可以肯定的是,他是知道口令下半句的。而我从九枪八的遗言里判断,他似乎想告诉你父亲口令的下半句,只可惜他最终因为伤势过重并没有如愿。如果把卷宗里涉及口令的部分串联起来,我想在小西天山脚的时候,叶西岭已经将完整的口令告诉了九枪八—因为他们在此期间仅仅见过这一面,除此之外,九枪八根本不可能在别的时间里得知口令的内容。”
我阴阳怪气地撇嘴笑道:“像警队长那样动不动就显我警威?你快饶了我吧!”
调查的进展似乎被这句“万山深锁”的口令阻挡得停滞不前了,加之目前冯健业已精神失常,所有的线索都已经断掉。在第二份卷宗的结尾处,身受重伤的九枪八曾经对冯健和郝班长提起了它,但是他最终并没有完整地说出口令的下一句。如果这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口令,我想九枪八根本不会在临终之际还念念不忘,所以剩下的那句口令必然跟食盒有着莫大的关联。
说着,我一头歪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