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在心中默默对由岛说着脏话,一边将八具尸体包装好放进箱子里。把砍下来的活人头汇总起来运到废弃物处理中心后,紧接着把箱子搬入了调度中心。虽然本来这就是自己日常的本职工作,但一想到这周在休息时间里也要继续工作,心情难免差了起来。
总觉得身体不舒服,还是因为昨晚睡不着的缘故吧。和志打心底讨厌那个叫由岛的男人。
休息时间是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左右,总共两个小时。因为处理部和加工部完成作业后工作会转到发货部,所以上午和下午之间的日程安排会很麻烦。住在这附近的发货部的职工,先回一次家的情况也很多。
和志在上午好像把放尸体的箱子搞错了几次。如果箱子和里面的东西不一致,就会把别人的尸体送到订货者那里。虽然最后通过确认标签发现了错误,但这种情况也很相当危险。回顾以往的工作经验,这样的情况真的非常少见。
话说回自己的监视对象由岛,只见他一边摆弄平板电脑,一边用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吃完饭,然后就晃晃荡荡地去了培育部。这就是设乐所说的“徘徊”吗?和志也急急忙忙地恰完饭,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尽管如此,由岛的行动让自己感到不自然的情况也不少。即使是去上个厕所,他也会故意使用靠近培育部工作场所的厕所。在食堂,比起和发货部的同事,他更多是原意和处理部和培育部的人搭话。当然,其中大部分情况都只是被对方的职工无视,或者仅仅进行一两句冷淡的对话的程度罢了。
培育部位于普拉纳利亚中心核心的广阔楼层里,职工的数量也超过了一百人。围绕着狭窄的通道堆积着铁笼的光景,就像监狱——不,用粗制滥造的动物园打比方会更相近吧。为了防止互相残杀,克隆人一个接一个地被关进了狭窄的笼子里。从顶棚的小窗户投下的灯光无法照进笼子里,就餐后沾满了粪便的克隆人的脸,都像尸体一样黝黑。有时,强制喂食器的启动音和克隆的尖叫声穿透着郁结的空气。
昨天接受了设乐的委托后,自己需要在休息时间的两小时和工作后的一小时,共计三小时内对由岛进行监视。虽说是监视,但也并不是特别拼命地去‘粘’着他。只是跟着在食堂里边闲逛边东张西望的他而已。
由岛按住鼻子穿过楼层,走下了通往地下仓库的楼梯。仓库中保管着饲料,成长促进剂,消毒剂和项圈等等。
也不能总是在意与工作无关的事,在下班之前先忘了手表吧。和志深呼吸努力转换着心情。
几分钟后又上来的由岛,抱着作业用的连体服。当然,根据各自的倾向,职工们也可以选择更换较为陈旧的工作服。虽然也有和连体服一起偷偷拿出来了什么东西的可能,但目前而言并没有需要值得向设乐报告的东西。
和志比平时提早到了公司。环顾自己的工作岗位,也没找到手表。弯下腰窥视裁断机的下面,手表的踪影也始终没有出现。
在那之后的一个小时里,由岛呆在食堂里,无聊地盯着自己的平板电脑。
和志心中的不悦越积越多。自己神经质的性格,无疑给丢了东西之后的自己徒增了不少忧虑。两个月前,和志不小心把车钥匙弄丢了,由于担心是不是不小心混入了阿茶的饲料中,他甚至用管子殴打了阿茶的腹部,使其吐出了胃里的残留物。
下午部分的工作也是从处理部送达的五十具左右的尸体。为了不像上午那样,和志决定要慎重地进行工作。
正要换上工作服离开家的时候,和志发现自己的手表不见了。平时总是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但是现在床上和地板上都没有找到。是不是掉在工厂的某个地方了?
把第一具尸体放在裁断机上时,和志突然发现他的脸有些眼熟。不,应该说是脸型吗?如果这具尸体减点肥,把脸上的赘肉全部去掉,应该就会呈现出那副自己熟悉的面孔吧。虽然最近没有露面,但再怎么说,他也是半年前经常在媒体上出镜的风云人物吧。
“嗯?”
这种情况也并不少见。普拉纳利亚中心的商品都是按照《非自然人权利相关法》中的规定执行,由订货者的体细胞制作克隆的。向普拉纳利亚中心订购商品的人,虽然有着千差万别,但基本仅限于资本家,其中当然也包括在媒体上经常露面的知名人士。
从今天开始,就必须开始正式监视金发男了。和志不认为自己能维持以前在工作岗位上所使用的人格。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意外的细致。
和志毫不犹豫地在那粗脖子上放下了铡刀。但是不知为什么,头部没能成功地一次分离下来。应该是刀刃卡在颈椎上所以被迫中断了吧。和志把自己的体重压了上去使劲推着刀刃,好容易才让身下的尸体人首分离。虽然尸体的断面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被弄脏了,但应该还没有达到足以使商品出现问题的程度。
和志决定和昨天一样,洗完澡除去臭味后离开家。继昨天之后,从早上开始就给阿茶喂食,这是因为心情有些沉重,几乎睡不着觉的缘故。这还是在普拉纳利亚中心工作以来,第一次感到工作如此辛苦。
下午收拾了九具尸体,但和志还是像上午那样没什么精神。完成作业后的和志焦躁不安地去了加工肉部门的车间,但那金发已经不见踪影了,而且也没有出现在调度中心和废弃物处理中心,所以是又开始‘徘徊’了吗?为了慎重起见,和志看了一眼食堂,幸而发现了在靠近墙壁的座位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敲打着键盘的由岛的身影。
笼子里的男人感叹着这件事。
工作后在食堂消磨时间的职工不在少数,所以并不是很可疑。对和志来说,金发与其在中心内来回闲逛,还不如一直呆在一个地方,这样自己也省事得多。
“我真想在死之前,听一听女人的哭声。但我如果不是人的话,就听不到了啊。”
和志点了杯咖啡,坐在了由岛三排之后的座位上。下次他去厕所的时候,趁机看下他的显示屏吧。如果发现他只是在浏览公告栏的话,就清楚地知道这种监视是毫无意义的了。
确实,这几年听到巡逻车警笛的次数增多了,因为听说有像怪物一样的可疑者出没的消息。 又或许正如某一天普拉纳利亚中心抗议活动者所说的那样,是脑子疯了的工人聚集在一起,使治安恶化了吧。
窗外哗啦哗啦地下着毛毛雨,食堂里也昏暗得让人想不到才下午两点刚过。
“诶,是这样的吗?”
看着倒映在有裂缝的咖啡杯上的自己的脸,时间像蛞蝓爬行一样缓慢地流逝了。
就像被没收了压岁钱的孩子一样,阿茶张大了嘴。
又是阴云密布的一天,反复无常的阴雨不时地浸润着地面。
“闭嘴,够了。那不是女人的声音,是巡逻车的警笛声。”
为富士山家工作的家政妇朝宜,在中午过后,接到了主人富士山博巳的命令,要求销毁书房里的所有书籍。富士山还在任职大臣时,往往在太阳还没升起时就已经在书房里忙碌起来了,但自从退休之后,他却再也没有走近书房半步。
原来如此。阿茶有时会产生这样愚蠢的误解。
“总有一天,主人会沉冤得雪的,届时书房里的书也许还有用。”
“像这样,呜呜呜呜呜呜呜。”
朝宜婉转地提出反驳,主人却断然地摇了摇头。
“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我并不是因为周刊杂志上写的那些理由才辞职的。作为政治家,我认为自己应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所以没必要再回首往昔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从开始养阿茶以来,就没让别人进过这间房子。
尽管如此,朝宜明白主人下此命令一定还有其他的理由。给家政妇特别的工作去忙,是想避免今天访问的神秘来访者和家政妇见面吧。朝宜十分清楚那个来访者的身份。
“是啊,那个女人会在晚上大声哭泣。”
富士山家的书房并不那么大,藏书只有二百册左右。其中大部分是富士山在学生时代购买的学术书籍,大致一半有关基因工程,另一半有关政治哲学。当然,如果去大学的图书馆或研究室的话,学术书籍是可以随意阅览的。但尽管如此富士山还是购买了大量的书籍堆在家里,借用本人的话来说,就是“这只是脑子坏了的大学教授,为了感受自己的著作被学生所阅读时的喜悦,因而买了下来权当无聊的自慰行为”。尽管如此,在议员时代购买的书籍似乎也成为了自己从政立策的基础,无疑帮了他不少的忙。
“女人的哭声?”
不管怎么说,这些书籍现在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所以只能被限制于此,日积月累地积着灰尘罢了。朝宜把它们从书架上取了出来,把大小相近的书归为一组,将麻绳打结成十字,把它们全都捆起来。与基因工程相关的文献全是些英文写的论文集相比,政治哲学相关的文献内容就更为广泛了,从利奥·施特劳斯的概论书(注: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公元1899年9月20日-1973年10月18日,),生于德国马堡的犹太人,列奥·施特劳斯被认为是20世纪极其深刻的思想家。他对经典文本的细致阅读与阐释方法,构成了20世纪解释学的一个重要发展;他的全部政治哲学研究致力于检讨西方文明的总体进程,强调重新开启古人与今人的争执,并由此审视当代思想的种种潮流。)到政治经济学会的论文集(注:世界政治经济学学会(WAPE)是开放的非营利性国际学术组织,由全球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者或相关团体自愿结成。学会的常设机构有理事会、学术委员会、顾问委员会和秘书处。学会的宗旨是,用现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观察和研究世界经济和各国经济,揭示其发展规律和运行机制,探讨促进全球经济或各国经济和社会进步的对策,为更快、更好地提高全球人民的福祉服务。),哈尔福德·麦金达(注:哈尔福德·麦金德 Halford John Mackinder(1861年2月15日-1947年3月6日)英国地理学家与地缘政治学家。以地球的地缘政治学概念而闻名。他把地球分为两个阵营,一个是占优势的欧亚大陆的心脏地带,一个是从属的海上地带,包括其他洲,这和马汉的海权论相对应。)和尼古拉斯·斯派克曼(注:尼古拉斯·斯派克曼,美国著名国际政治学家、地缘政治学家、耶鲁大学教授、耶鲁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主持人。一生积极鼓吹地缘政治学的巨大作用。其主要著作有:《美国在世界政治方面的战略》(1942)、《世界均衡地理》(1944)、《和平地理学》(1944))的地缘政治详细说明,还有包括行动科学的政治分析论在内,涉及了多种多样的领域。尽管如此,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大学生所能收集到的书籍而已,所以清空书架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
“不过,我最近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垃圾收集站位于离宅邸100m左右的街道拐角处。书有二十捆左右,不是一次能搬完的量,虽然有些麻烦,但也只好往返几次了。朝宜一边祈祷着不要下雨,一边走出了玄关门口。
阿茶把铁笼子里的白蚁碾碎后,用手指把碗里剩余的坚果扔进嘴里。
一成不变的阴郁天气持续了有一周左右。虽然没有下过倾盆大雨,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阳光照射,唯有哗啦哗啦地降下的连日小雨淋湿着地面。不消言说,这是个令人厌恶的梅雨季节。
“啊,那样就太遗憾了。”
朝宜用双手提着一捆书,小跑着往返于宅邸和收集站。
“嘛,像你这样的身材短小的胖子,谁也不会想让你抱的。”
第三次到达收集站正欲回到宅邸时,一转身就注意到门口停着一辆大型卡车,集装箱上绘着颜色暗沉的“满腹产业”标志。本以为在书房里整理书的时候访客已经回去了,但好像是因为什么原因所以推迟了。不,也许是朝宜的手脚比富士山预料的要快了吧。朝宜一边小心地戒备着主人,一边在收集站等待着卡车出发离开。
阿茶似乎也有性欲。那么,在普拉纳利亚中心培养的克隆人也是如此吗?
卡车最多停留了三十秒左右。朝宜等着引擎声渐行渐远,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宅邸。
“这个嘛,我可没有这么想。”
窥视了一下宅邸内的情况,并没有看到主人富士山,大概是拿着收到的货物搬到了独间吧。富士山窝居在家里是在隐退之后的事情,而且他命令朝宜千万不要靠近她自己的房间。当讯问到理由时,富士山便胡扯说是“在制造能变成鹤的机器”,“正在调配成为透明人的药”之类的无稽之谈。(但作为那位神一般的科学家,说不定在他手下,所谓的无稽之谈也会变为不刊之说吧)突然,朝宜闻到了一股从独间里随风飘来的血腥味。一想到富士山大臣还在任职时积极推进的政策,便不难想象他在干什么。
“阿茶,你想抱女人吗?”
——富士山向普拉纳利亚中心订购了自己的克隆人,并在独间里烹调后食用。
和志突然回想起一个月前,那个想说却说不出话来的女人。
这么说来,朝宜突然想起富士山曾嘟囔着自己独间的锁坏了。在仓库里发现旧的数字锁的时候,他还高兴地说省去了买东西的麻烦,但最终好像还是没能派上用场。这几天再去买一把替代的锁吧。
“你也有喜欢的女人吗?这可太棒了。”
“一口气搞定吧。”
阿茶突然脸色一变,提高了嗓门儿。
朝宜再一次提起一捆书,正要走出屋檐外,浓雨就哗啦哗啦地下了起来,看这雨量,不打伞外出怕是不行。朝宜只好一只手打着伞去收集站。因为不能用双手,所以足足多花了一倍的时间,但碰上这种天气也没什么办法。
“女人吗?我喜欢索尼娅。她在和志大人给我的《罪与罚》中出现了。”
再一次往返于宅邸和垃圾收集站时,雨势越来越大了。在明天上午八点资源垃圾回收车来之前,书肯定会被淋湿的吧。最后一捆书搬完时,距离卡车离开已经过了近三十分钟。
“不要老想太复杂的事。多想想女人,这样对身体好。”
朝宜回到宅邸歇了口气,原先想着要去买锁,但现在觉得还是先打扫一下书房为好。
和志把坚果扔进笼子里。
突然听到了从独间传来的一声悲鸣,不对,与其说是悲鸣,不如说更接近于怒吼。但是,声音之中夹杂的颤抖,无疑传递出了主人富士山心中的强烈动摇和恐惧之情。
“就是这样。”
独间里有入侵者?朝宜立马从玄关门口飞奔起来,不顾腿脚的疲惫冲了过去。有些温热的雨淋透了全身。突然砰的一声,响起了什么东西倒下了的声音。
“啊。我不太明白。”
“主人,发生什么了!”
“是的。食人法的第一条就规定了‘不承认非自然人的权利’。因为你们的权利得不到承认,所以你们既不能拥有自由权,也不能拥有生存权。就和中世纪的奴隶一样,你们不是人,而是东西。”
富士山没有回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啊,非自然人不是人吗?”
如果朝宜的想象是正确的,那么被送到独间的货物,大概是会令大多数人心生恐惧害怕的那东西。但是,那不是富士山他自己下单的吗?
“不是,你才不是人呢。本来法律上的人,有自然人和法人两种。但是在五年前,制定了名为《非自然人权利相关法》,也就是俗称的食人法。藉由这项法律产生了新的非自然人概念,也就是关于你们这种‘人’的性质认识。”
“主人,我开门了啊!”
“不是,并不是有什么不满啦。我很感激和志大人的。只是,大家都是自由平等的,这和我所知道的现实是不一样的了。这本书难道是说谎了吗?”
虽然有违主人的吩咐,但也不能在门前傻傻地等着许可。朝宜慢慢地打开门,富士山在房间的左侧探出了身子,只见他的身旁有一个小冰箱。像锈铁一样的臭味尖锐地刺激着鼻腔。
阿茶惊慌失措地挥着手,
似乎没有发现可疑者。富士山的视线前方放置着开了盖子的塑料箱。从朝宜的位置也可以看出其内容物是人类的尸体。这是他自己向普拉纳利亚中心订购的可食用尸体吧。
“你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自由吗?”
朝宜注意到自己脚边掉落了一张纸。那是一张A4尺寸的优质纸,有三分之二左右被染成鲜艳的朱红色。朝宜弯下腰,把那张纸捡了起来。
“不,但是,你看。”
“不光是血液,连同脑浆也一同喝下去如何?”(血液だけでなく、脳漿しようもお吞みになっては如何いかが?)
“也没有很难理解吧。”
上面排列着像是用油性笔写成的文字。这是什么意思?朝宜歪着头看着主人的脸。
“哪里的话。但是,其中我有处不理解的地方。就是这里——在日本国宪法中,以自由和平等为基础的基本人权,得到了所有国民的承认。”
“住手,不要靠近……”
“哈哈,还挺认真啊。”
朝宜无视富士山的话,慢慢地靠近了箱子。虽然对直视尸体有抵触情绪,但不看的话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嗯。我读了和志大人给我的书,那本《日本的历史》。”
“啊。”
“什么呀,边吃边问吧。”
朝宜颤抖的膝盖撞到了箱子的边缘,黑色的块体从箱子掉到了地板上。那东西咕噜咕噜地滚动,露出了其里侧,只见血肉像石榴一样绽裂开来。
笼子里的阿茶一边啪嚓啪嚓地把菠菜贴在脸颊上,一边问道。他的碗里还剩了一半左右的粮食物。
那是绝对不该收到,本应在普拉纳利亚中心就已废弃的克隆人头颅。
“和志大人,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