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好像有点明白了。”
和志这样说着,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所以,这种工作应该是我这种空无一物的人唯一适合做的事情了。当然,我也一直感受到这份工作带来的痛苦,以及对自己的理性逐渐被削弱侵蚀的恐惧。但是,我在假日的时候还是可以理所当然地看电影,看漫画,也可以像这样来这里买春。我干的可是砍别人脑袋的活啊。可能在你眼里,我可能已经疯了。但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了。”
“我以前读过一本狱警出身的作家写的书,他在书里写到:能够停止自己人性化感情的能力,在社会的某个地方是绝对必要的。人似乎有着想要明确他人和自己关系的本能。对方是比自己差呢?还是比自己好呢?如果自己处于优势则藐视攻击对方,反之则向对方谄媚。但是,如果能停止这种想法,把还在呼吸的人当做是单纯的物体来看待,大概就获得了某种异于常人的能力吧。而这种能力,在社会的阴暗之处无疑是非常必要的。所以,我做的这项工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狱警的工作性质差不多吧。”
和志唐突地停下了话,大概是意识刚才太忘我了没有换气吧。我则是愕然地挠着头。
和志呆呆地凝视着天空,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好词来形容。
“那你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一般人会想,要在那么残酷的工作环境里呆着的话,早点辞职不就好了吗。但是,其实也有一些在其他的工作中支撑不下去,只有在普拉纳里亚中心的工作中才能重拾自我的人。”
要来了吗。
自己还在想着这样的疑问能否说出口,和志就又长长地叹了一大口气。
“啊,我吗?”
那么,他为什么会选择普拉纳里亚中心作为工作场所呢?幸运的是,现在的日本并没有陷入像当初那样无法选择工作的就业困难。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工作呢?生活所迫吗?”
“啊啊,我以前就在培育部门。那里,那里太残酷了。他们的工作是用特殊的器具给被关在笼子里的人们喂食。归根结底,只是产品是活还是死的区别。处理部当然也很残酷,但其实在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经的工作可言。”
我该怎么回答呢?
“不是那样的,我的意思是,比如,培育部门之类的。”
问这种问题的客人不少,而且,大多数都是像和田这种二十多岁,出于好奇的大男孩。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就会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多么的愚蠢。通常遇到这种问题,自己都是哈哈大笑含糊而过的,但是今天,我想让对方“得逞”一回。
“其他部门吗?加工肉流水线上发货部处理的并不是刚宰好的尸体,所以还不错呢。如果可以的话,除了我以外,周围的同事都想调动工作。”
“我嘛,我不能用道理来解释的。”
“你不能调到别的部门吗?”
“我理解。人心就是这种,难以描述的东西。”
当然不能用“确实很疯狂”这种话来回答客人,我不禁望着有些灰暗的天花板。
和志故意地点了点头。
“一具尸体的价格,大概和一个普通工薪阶层一年的收入相当。你觉得我们这种未加工肉部门的职工最关心的是什么?当然是肉的新鲜度。那些挑嘴的有钱人,总是讲究人肉的新鲜感。所以我们砍头的时候,选取的产品都是一小时之前还在呼吸的那种。刀落,尸首分离,血液组织液分散开来,黏糊糊的,经常溅得我浑身都是。然后,我们用塑料袋包装好这样的无头尸,装入发货用的塑料箱中。随后把割下来的人头运送到废弃物处理中心,把装有产品的塑料箱装进卡车里。这就是我的工作流水线,很疯狂吧?”
“……我也觉得,自己和柴田先生一样,只能做这种事吧。”
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那位前议员的身影。那位通过在日本设立克隆人食品加工厂,来挽救已经奄奄一息的日本经济的领袖人物,也可以说是建造普拉纳里亚中心的幕后元凶。而大约四个月前,我还曾被那个男人抱在怀里。
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提出了不太客气的问题,和志不禁压住了嘴角。而与此同时,不合时宜的闹钟像是故意要打断两人对话似的响了起来。
“不管死相是痛苦的扭曲,还是少见的微笑,我们都不能就这样直接把产品卖给客人。所以我们发货部会在打包发货之前将产品砍掉头颅。现在的消费者还没发展到对人脸和人脑也有需求的地步。所以,最后送到客人手中的,就是按照推理小说里叫法的‘无头尸’了。”
“时间到了?”
同样作为人类,但几乎没有人会愿意以那种死法离开的吧。当然,那里的东西,能否称之为“人类”,恐怕还有讨论的余地。
“是的。”
“嗯,再怎么恭维也不能说是安详吧。偶尔也会出现一具露出像布袋佛一样微笑的产品,或许是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了,所以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吧。”
和志面露忧郁地坐了起来。
“从表情上应该就能看出来了,你说的是他们凄惨的‘死相’吧。”
“五十分钟好短啊,但是也没办法。”
“多谢。然后,刚刚在处理部被宰杀的尸体就这样被送到了我工作的地方。好像有个伟大的政治家制定了一条法律,规定屠杀产品时应尽量采取没有痛苦的方法。话虽如此,处理部那边大多数情况下还是选择用二氧化碳闷死产品,这样简单省力、还可以批量操作的方法。就跟保健所里对猫狗的做法一样,把他们关在一个密闭狭小的房间里,慢慢地注入二氧化碳气体,让里面的人慢慢的失去意识。这种和直接扔入完全缺氧状态的房间并不一样,并不会那么痛苦。”
我紧紧地抓住了和志的胳膊,看着回头的他那张呆然的脸,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没关系。如果这样能让柴田先生的心情变得轻松的话。”
“五十分钟的套餐很短。时间就是金钱嘛。所以,闹剧也就到此为止吧。”
和志不安地朝这边望了过来。
我从手提包里拿出了智能手机,从通话记录中找到了宫本的号码点击了一下。大约五秒钟过后,单调的信号发出的嘟嘟声音开始流动。宫本是我工作的店的经营者兼司机。
“处理部还分为两个部门。第一个是加工肉部门,也就是为了便于消费者食用,将切割完的尸体再进行加热烹饪的部门。第二个部门是未加工肉部门,这里的产品主要面向于厨师和那些有怪癖的人,那里会将杀死的产品,原封不动的送入下一道环节。而我工作的地方是后者,也就是处理在不久前还会呼吸、还是热乎乎的‘人类’的尸体,当然啦,和处理部的工作比起来还算好了……嗯,你会不会不想听这种东西?”
“柴田先生申请再延长20分钟。”
脊梁不禁直起鸡皮疙瘩。对于人类,居然理所当然地使用了“处理”这个词。
还没等宫本的确定答复完全说完,我就已经点击显示屏切断了通话。我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长钱包,把三张一千圆的钞票拿了出来摆在一旁的桌子上。
“不,我还好,现在在一个叫发货部的部门工作,主要做些将屠宰好的产品尸体装进箱子,搬进卡车运出去等等搬运工类型的工作。你所说的夺取生命的工作,由处理部负责。”
“能买下您二十分钟,再陪我多说几句话吗?为什么您要扮演这种不堪一击,废柴的角色呢?”
“当然,作为工作的一环,恐怕也有不得不亲手夺取‘他人’生命的时候。”
和志呆呆地站在那里,用怀疑我理智的眼神看着我。不,他只是在“扮演”那种角色,真是一场拙劣的表演啊。
和志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你想知道为什么会暴露吗?很简单,那是因为你家的对讲机坏了。”
“不过,我们并没有收容或者屠杀普通人,因此,我认为所谓的强制收容所和普拉纳里亚中心还是有所差别的。但是,在那里,人类被当作动物以下的存在来对待,从某种意义而言,殊途同归。”
和志没有回答。难道他还没有察觉吗?因为事情说明起来太麻烦,我索性也不用敬语了。
准确的说,我曾经调查过在普拉纳里亚中心抗议活动中,起到鲜明旗帜作用以及提供政治支持的,名为野田丞太郎的国会议员。东洋的比尔坎纳,现代的强制收容所是野田议员等人指责普拉纳里亚中心时所说的一句话。
“因为快没有时间了,所以我就直说了。我以前见过你。那时的你可是像个乡下的不良少年一样,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啊。你那时候的威严去哪了呢?”
“嗯,之前稍微调查过。”
一旁的和志眨了眨眼,像是放下什么一般长舒了一口气,只见他放松了脸颊,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是的,也有人称之为奥斯威辛集中营。你还真是了解啊。”(注:Auscwitz-Birkanau即奥斯维辛-比尔坎纳集中营)
“是那个什么权利组的?”
“东方的比尔坎纳,对吧。”
“宫城县人权组织,可惜我已经不干了。”
“是啊,那毕竟是有钱人的爱好,而我们则只是为了满足他们这些爱好而拼命工作(的奴隶)。没有比这更让人沮丧的工作了。”
“是吗,当时还戴着大口罩呢。”
听了我的话,和志扬着眉毛苦笑了起来。
“是啊,我也不想被杀啊。”
“我知道。但我从来没成为您的客户,享受您的照顾。”
“风俗小姐还参与社会活动,真让我吃了一惊。你赢了。”
和志开始断断续续地谈了起来。
和志坐在双人床上双脚交叉,从长外套的内口袋里取出了七星牌香烟,用印有“XX”标志的打火机点着了火。和一分钟前的和志简直判若两人。
“刚刚我也说过了,我在普拉纳里亚中心工作。”
“抽烟吗?”
和志微微点头,原本勃起的阴茎也萎缩了一半。因为是客人提出的建议,所以也不会被店里找麻烦吧。我帮他穿上牛仔裤,系上腰带,再次坐在了他的旁边。
“不了,我还没成年呢。”
“……如果柴田先生乐意的话,我是无妨。”
“你才十几岁?还参加了那样的活动?”
“内个,别做那种讨厌的事了。剩下的时间,你能听我说点东西吗?”
“和年龄无关吧。而且,那只是顺其自然,被邀请而不好意思拒绝罢了。”
和志再一次转过身来,嘴角僵硬地笑了起来。
“风俗小姐的人际关系真不简单。”
“柴田先生如果因为我的服务高兴的话,我也会觉得高兴的。”
和志感慨地嘟囔着,慢慢地吐出了白烟。
“抱歉,明明是我付钱换来的,不知为何动真了。”
事情其实很简单。大约一个月前,我在仓吉市参加了“普拉纳里亚中心法案”的抗议活动。 宫城县北部的港口城市仓吉市是日本第二家建立普拉纳里亚中心的食品加工公司,公司名为“满腹产业”。当时我正在那一带散落的住宅区里收集签名。就在那里我遇到了故意针对抗议者,大发雷霆的急性子男人,也就是眼前的——柴田和志。
“柴田先生。”
虽然喋喋不休的社会活动团体确实很烦人,但是如果完全不感兴趣的话,也可以用假装不在家完全不搭理,亦或者用对讲机婉转拒绝就好。但像和志这样,特意在门口露面大发雷霆的人还真不多。被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的记忆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忘记的,所以我会记得眼前的男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总觉得,能得到你的温柔,我,我很荣幸。”
另一方面,当然。和志会完全不记得我也是理所应当的。包括我在内的抗议者,都戴着遮盖半张脸的大口罩。去年末,在反普拉纳利亚中心运动中作为领军人物的政治家不明死亡之后,用口罩遮面已经成为了抗议活动者之间约定俗成的习惯了。
和志羞涩地转过身来,但一看到我的脸就低下了头。
“那么,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不,不是。”
“是什么问题来着?”
“……怎么了?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
“别装糊涂。你为什么要演废柴?”
也许,就在那一瞬间,心中小小的期待也开始萌发了。
和志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自己吐出的烟。
说不吃惊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努力保持着沉着的态度,与其慌慌张张,还不如冷静地看看眼前的男人到底怎么了。
现在的和志和刚才软弱的男人不一样,而且也和在仓吉市怒斥我的男人也不同。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般,表现非常绅士的从容态度。
眼前的他—和志正在哭泣。
“和卖春的女人聊天的时候,没有不欺骗自己的男人吧。”
我猛然抬起头来,第二滴眼泪,正要顺着和志的脸颊流淌下来。
“我可是付钱买了你的时间啊,你就不能再多展现一点诚意吗?”
和志慌慌张张地擦去了坠落在我身上的水滴。
“那是不合理的。”
“诶?”
和志的语调就像是翻译电影对白的字幕一样。
我的手臂上落下了冰冷的触感。
“你买的不是你自己的时间吗?我可是一分钱都不会拿的。”
但就在我把手放在他裤子的橡胶带子上,打算帮他把裤子完全脱下的时候。
“那么,如果我说的对,你能点点头吗?首先,你不喜欢自己吧。”
这种不谙房事的男人,只要和他男女共浴稍微刺激一下,然后再躺在床上舔舐一下全身,十有八九下面就会一泻千里了。射精完毕,剩下的只要两个人一起赤身裸体地躲在被窝里,随便聊点什么,消磨一下时间就可以了。遇到这种客人果然是捡到了宝。
和志含着烟微笑着,那微笑显得有些尴尬,使我更加坚定自己刚刚的直觉是正确的。在不希望被别人发现自己的动摇的时候,人会笑得很生硬。
如同剧本上的台词一般脱口而出,他的下体被一条拳击手内裤包裹着,我柔软的五根手指伸了进去,轻轻捏着,揉搓着,摩擦着和志已经完全勃起的阳具。
“你是那种会根据对方的不同,随机应变自己态度的‘变色龙’吧。本来,我自己和别人关系的也不好,所以会根据对方改变自己。当然,可能只是程度不同吧,其实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在这样做着。在长辈面前唯唯诺诺,对软弱的后辈则重拳出击。对女人温柔一点吧,那是初次相逢时我对您所说的话。”
“哎呀,柴田先生,您(下面)已经这么兴奋了吗?”
以及,对歇斯底里的女性社会运动家使用暴力恐吓,面对胆小柔弱的小女孩采用无比绅士的举止态度对待。那么该如何应对流浪世俗,擅长察言观色又能说会道的风俗小姐呢,自然就要适当地暴露出自己的缺点,让对方放下警惕,缩短彼此间的距离啦。
我慢慢移动到还在低着头的和志的前方,小心地解开了他的腰带,帮着他抬起腰半脱下了牛仔裤。和志的胯间散发出很大的臭味,但如果介意这种小事的话,恐怕在这个行业也根本无法存活下去吧。
“虽然是这样,但如果单纯只是为了让自己舒服而特意迎合对方的话,那条彼此之间的界限就会慢慢地消失。不仅仅是待人处事的态度,就连原本的性格也会改变。像是什么兴趣爱好,说话语调,行为举止都会作出和对方‘符合’的改变。容易成为变色龙的人,本身一定有某样特质。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先生,我们一起去洗澡吧。”
我故意调整呼吸停顿了下。
真亏他能活到这个年龄,我不由得想了些多余的事。
“当然就是内心脆弱啦。无法展现真正的自己,只能戴着迎合对方的面具。那种所谓人际交往的宽慰是暂时的,随之而来的自卑感却是越聚越多的。表面刚强,实际上只是无可奈何的软弱之人。也就是废柴,垃圾啊。”
和志把视线投向了自己的脚下。 眼前的大男孩似乎是那种非常容易受挫,陷入低谷的性格。
“也就是说,你认为我是个废柴。”
“那个,其实我没去过学校。”
和志把烟头按在玻璃烟灰缸上。
“那是文科吗?”
“我的意思是你没法展现本来的自己,是这个意义上的废柴啦。”
“不,不是那样的。”
“只是为了骂我是个垃圾,就白白花费了三千日元吗?佩服佩服。”
“柴田先生,您是理科出身的吧?”
“不对。我啊,一直在找像你这样的人。一直……”
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位已经隐退的政治家的身影,回忆起了去年年底发生的那件令人厌恶的事情。我赶忙抛开妄念,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工作上。
“我这样的废柴?”
“呃,我在一家叫普拉纳里亚中心的工厂工作。”(注:普拉纳里亚是对planarian的音译,本意即是真蜗虫,一种无性生殖的动物。)
“是的。”
“不能问吗?”
和志以怜悯怪人的眼光看着我。不能停,我得速战速决。
“……工作的内容是吗?”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像你一样的废柴。而你,从各种各样的风俗店里选择了这家店,还指名我为您服务。这不是命中注定吗?”
“您是做什么的?”
“先把我是不是你想找的废柴这个问题放在一边。我倒是有点好奇,为什么你会想找那样的人呢?”
“嗯。”
“因为这很朋克。”
“是吗?您今天有工作吗?”
和志没有笑。
“大概,比看上去年轻得多吧。”
但,嘴角有些松动。
我故意地歪着头。
而他的眼中,瞳孔的深处充满着尖锐而认真的光芒。
“没什么的,只是我想知道您比我大多少。”
堆积在一起的自卑感,不满,嫉妒心,越聚越多,超过燃点,燃烧,爆炸,这大概就是朋克了。那是从垃圾堆发酵产生的气体的自燃自爆,是社会渣滓的集体欢呼。当然,这股力量,当然是在光线根本无法到达的社会最底层产生的,毋宁说,只有产自社会最底层的气体才有那个味儿。
“诶,那个,不说不行吗?”
和志像是发现自己拙劣的演技被对方彻底看穿了,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慢慢地开口了。
“没关系的,您不用紧张。柴田先生,您现在多大了?”
“你好像把我和约翰尼·罗丁,希德·维沙斯的形象重合到一起了,但实际上,我是马尔科姆·麦克莱伦那种人。”(注:约翰尼·罗丁,希德·维沙斯都是知名朋克摇滚乐队“性手枪”的成员,约翰尼·罗丁则誉为英国朋克之父,希德·维沙斯也是个传奇人物,他的老朋友约翰尼·罗丁评价他:歌烂贝斯烂,除了朋克一无是处。而马尔科姆·麦克莱伦则是“性手枪”幕后组织者兼经纪人。换言之,他更像是一位“商人”,而不是所谓的朋克艺术家。和志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所谓风俗小姐,说到底也是一种招待客人的工作,所以察言观色也是必备的技能。而第一次来接受风俗服务的客人,于风俗小姐而言,简直就是中奖了。他们既不会要求什么过分的体位,也不会事后过分追求自己。
“虽然你和他们外表完全不同,但我从你的骨子里感受到了相同的天赋。”
“是的,是第一次。”
和志抬起胳膊,动了动头上的帽子。
“难不成也是第一次接受风俗服务吗?”
“很遗憾,我好像不是你想要找的那种人。”
“啊,嗯。”
“没有这回事。我能清楚地看到你内心里积攒下来的,越来越多的自卑感。”
“先生,您这是第一次光顾本店吗?”
“确实,我有着随机应变,千般不同的性格,行为举止以及癖好。但是,我并没有抑制所谓真实的自我。所有的性格都源于我,也就是真正的自己——柴田和志。”
和志从钱包里掏出了几张弯折破旧的纸币。我毕恭毕敬地低着头收下了纸币,把计时器设置在五十分钟后响起,然后按下了开始按钮。
和志加强了语气。
“好的,稍等一下。”
“那就是多重人格障碍吗?”
“那就是一万日元了,可以先付定金吗?”
“不是啊,我可以有意识地控制着我的人格。但是,我并不是通过隐瞒真实的自己来操纵人格的,无数人格的集合体才是我。”
此番交流只是为了确认工作。实际上,之前在电话预约中客人就已经选好了套餐。
“总而言之,还是不能表现自己吧。”
“嗯,第一个就好。”
“并不是不能表现自己。自我这种东西,在我心中是完全不存在的。就像量子理论中没有观测者就无法确定结果一样。”
“您就是提前预约好的柴田先生吧。我们有五十分钟,七十分钟,九十分钟的套餐,您想要哪一种?”
“我不太明白。”
来这种“出张保健”风俗店的客人,有一半左右都使用了假名。像是“佐藤”和“佐佐木”这样名字的客人有很多,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但不知为何,我莫名地确信柴田这个名字即是眼前男子的真名。(注:原文“出張ヘルス”为一种风俗店类型)
“你只说中了一点,那就是我是只变色龙。但变色龙有真正的体色吗?哪种颜色是真的,哪种颜色是假的,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错误的。”
“柴田,柴田和志。”
“变色龙真正的身体颜色不是绿色的嘛。”
“我能确认一下您的名字吗?”
“那只是源于我们自以为是的深信不疑。变色龙会在兴奋的时候把自己的肤色调深,同理在冷静的时候会把自己的肤色调浅。”
视线在我身后的墙壁游走着的他,用喃喃细语般的声音回答道。果然他好像有点紧张了。
总觉得和志想用一些为难的理由赶快把自己打发走,于是不甘示弱的我嘟起嘴唇,开始反驳了起来。
“你、你、你好。”
“所以,你只能通过对方的眼睛来认识自己吧。也就是说,你果然是个软弱的人。”
我一边吐露着嘴边早已熟悉的台词,一边向床边靠拢。我坐在他旁边的时候,客人终于抬起头了。
“行吧,我承认我确实很软弱。但我可绝对不是什么朋克党人。”
“打扰了,谢谢您的指名。”
和志抬起头来,披上长外套扣起纽扣。
客人正坐在双人床的边上,侧脸朝这边低着头。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块头。明明在室内,却还是穿着灰色的长外套。只见他压低了海军帽保持着姿势,嘴唇微动却听不清他说的话,可能是有些紧张了吧。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私底下就可以。我还想和你多聊几句。”
“河内祢祈”是我现在工作中使用的花名,由来是几十年前就停止活动的金属乐队“守财奴”中某位女成员的名字。她以在舞台上挥舞手里点着的鞭炮,亦或是用刀自残身体的过激表演而闻名。
“请恕我拒绝。正因为我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刚刚我才会说那些话。看,你续杯的时间也到期了。”
“那个,您好,我叫祢祈。”
“我真的一直在找你……”
春天的气息迫近东北的那一天,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他,正带着像是人偶一样空洞的目光,坐在双人床的边上。那是一间位于宫城县仙台市的繁华街道尽头,名为“XX”的老旧情人旅馆的房间。通常来说,干我们这行的都是在门前等待客人主动打开房门,然后进入屋内开始服务。但是那天,无论怎么敲门呼喊,里面的人都没有任何反应,所以我就摆出一副略显做作的无奈表情,转动门把手进入了那间房间。
“找废柴的事吗?很遗憾,请你去找别的人吧。打扰了。”
他与流氓和暴走族等等那种每天散布抑郁愤慨情绪的人不同。心中弥散着对社会的不满和嫉妒以及无处发泄的黑暗冲动,但他只是把那份恶意锁入心中,怀揣着对可能会到来的、最终崩坏的那一天的期望,浑浑噩噩地活着。我寻找的,就是这样的男人。
和志出人意料地用绅士般的优雅点头作为告别,然后就转身离开了。客人把本小姐扔在房间里选择终止服务,换做平时肯定开心极了。但是现在的问题明显不在这儿。
没有恋人,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不被任何人所需要,只能在社会潮湿阴暗的小巷里生活的男人。
今天难道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吗?那可不行。
我找到的,是个生无可恋的废柴。
借用宫本的手机里就能查到他的电话号码,况且本来就知道他在仓吉县的住址。今天怎么能说永别呢?
跟和志第一次交谈的那一天,我从心底这样想到。一直在寻找的,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现在终于找到了。从今天开始,也许可以和这个男人一起,开始新的人生挑战。至今为止的每一天总算是有了回报。
没关系,慢慢地和他拉近距离吧。我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
终于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