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你想的太多了。”
年轻的鉴定员瞪大了眼睛。
细美在大脑中反刍着鉴定员刚刚的话。他的思路沿着刚刚听到的话语间的条理游走,视线则在901号房间的内部装饰之中来回穿梭。
“无稽之谈,而且这话是那个金发小子说的吧,你确定要当真?完全没有必要认真听取那种用双筒望远镜观察现场的家伙的意见。”
“我来说下吧。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害者在坠楼前就已经受伤了,他为了按压伤口,比如止住鼻血什么的,才让那两根手指内侧沾上了血液。与其说这是我的看法,倒不如说是刚才那位金发青年所提出的,我只是转述而已。如果被害者生前就受过伤,自然认为这是与某人产生打斗的结果。也就是说,这次的事件,很有可能是一起伪装成自杀的杀人案件。”
“没没,我以为您认识他,所以不能对他失礼。”
“……虽说不可能,但实际上还是沾上了。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我不认识他。”
“但是,除了那两根手指内侧之外,整个左臂上都没有发现附着的血迹。从尸体的损毁状态判断,被害者无疑是当场死亡的。因此,被害者不可能是在坠落后不久一息尚存,按住自己的伤口,然后又松开手指断气身亡的。所以,血液不太可能沾到那两根弯曲手指的内侧。”
“但是,他说他和警部您有同乡之谊。”
“这有哪里不对劲的。尸体周围全是血。”
这是什么鬼?细美出生于东京都,同乡大约有一千万左右。
“确实如此,但是问题在于死者左手无名指和小指的内侧。弯折的两根手指内侧,都发现沾有死者的血液。”
“正因为到处都是你这种人,所以诈骗受害者永远都不会消失。大体来说,如果是由于打斗才导致用手指压住伤口留下血迹的话,这房间里应该会留有痕迹的吧。”
“嗯?你是想说尸体也会猜拳吗?他是偶然间弯折成那样的吧。”
“啊,是的。”
“抱、抱歉。死者从九楼坠落身亡,全身的脏器都飞了出来,从头盖骨到胫骨,能断的骨头都断了。左臂的肘部也有开放性骨折,除此之外,他的左手手指弯曲成了猜拳的剪刀形状,不过手指的方向与正常情况相反,向手背的方向弯折了。”
“别说被害者的血迹了,就连垫子上都没有一丝褶皱。而且你忘了这个房间是从内部上锁的吗?野田议员的死没有事件性(即不是被害的)。”
“你倒是先说这个啊。”
“虽说房门确实从内部上锁了,但阳台上的玻璃门还是开着的。而且钥匙不是在室内发现的,所以很难说是密室。”
“好的,好的。姑且不论这件事,我们还在受害者的左手上发现了一处异样。”
“钥匙在尸体衣服的左口袋里,只能认为是野田议员拿着钥匙跳了下来。所以,这毫无疑问是自杀。”
“八成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吃瓜群众,赶紧把他赶走吧。”
鉴定员似乎仍不能接受,但细美不顾一切把他赶出了房间。
“问了他他也不说,反而回答我‘(你们)反正也不会信’的。”
但没过多久,秘书东肇就急匆匆地冲进了房间。
“他叫什么名字? ”
“警部先生,这果然是杀人事件啊!”
“有个金发的年轻男子,刚刚正在从隔壁公寓的二楼,用带着三脚架的双筒望远镜窥视着这里的现场,所以我觉得他很可疑。但一和他打招呼,他就说想直接和警部您谈谈。”
“你怎么回事啊?刚才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没印象,出什么事了吗?”
“我在下面的现场和那位金发青年交谈过了,总觉得有些奇怪。”
细美对于这唐突的提问感到不知所措,但很明显鉴定员应该是误会了什么。细美的同事和熟人当中,并没有留着一头金发的男人。当然,身为议员秘书的东的头发也是黑色的。
又是那个金发啊。所谓政治家的秘书,看来也是个能被来历不明的年轻混混轻易耍得团团转的潜在“诈骗”受害者。
“金发男人?”
“我说,那个金发和我没有同乡之谊。我根本不认识他。”
“那个金发男人,警部您认识他吗?”
“什么?但是他是搜查人员吧。他说他是从警视厅来的。”
“怎么了?”
这个国家居然还存在着这种面对如此典型之“诈骗”手法还能上当受骗的家伙。细美不禁对日本的未来感到有些不安。
一股不安的感觉涌上细美的心头。大概是有什么发现了吧。
“那位青年警官说屋顶很可疑。所以我就请前台的工作人员调查了一下。警部您还没去过吧?楼层指南上写着屋顶是什么‘展望甲板’的,但那只是徒有其名罢了,那里只摆着一些空调室外机和供水箱,显然是个没有人会注意的地方,但我在那里却有所收获。铝制的栏杆上,有擦拭血迹的痕迹!”
“细美警部,能问一件事吗?”
“整挺好,但那是油漆吧。”
细美有些宽慰地合上笔记本的瞬间,901号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位年轻的鉴定员走了进来。
“才不是。而且带有血迹的栏杆正好就在901号房间的正上方,这不可能与野田先生坠楼事件毫无关联吧。
估计是自杀吧,没有任何线索让人怀疑这是一件值得关注的刑事案件。
听好了,警部先生,据那位青年说,作案手法大致是这样的。犯人借着前台人员离开座位的时机闯入宾馆,然后他用一个巧妙的借口,将野田先生骗到了屋顶,也就是所谓的‘展望甲板’之上。如果是邀请野田先生去看夜景的话,他想必也不会拒绝的吧。于是先生把房间的钥匙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离开了901号房间。
从某种意义上说,身为秘书的东会否定野田自杀说也是理所当然的。正因为野田没能向周围的人吐露自己的烦恼,所以他才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能向身边的秘书坦诚内心的话,他也许不至于会自杀吧。
两个人到达房顶之后,犯人佯装眺望夜景,一边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下手的机会。当野田先生的身体移动到901号房间正上方的瞬间,他取出了隐藏的凶器,袭击了野田先生。因为不能留下切口和刺伤,所以犯人应该准备的是没有突起的钝器吧。有可能是电影里那种装满沙子的沙袋,这样的话,即使‘凶器’破了也不会留下什么证据。栏杆下面是灌木丛,自然会有沙子的存在。遗憾的是,野田先生为了躲避犯人的袭击,从屋顶上摔了下来,不幸丧命。”
另外,野田也确有充足的理由选择自杀。事情还要从五年前说起,当时,在野党向国会提交了“普拉纳里亚中心”相关的系列法案,而他则是少数敢于和法案拥护者富士山大臣进行舌战的政治家的代表。毋庸置疑,那场政治斗争,他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政治主张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否定与批评,而且自己也成为了网民们的众矢之的,他的成长履历、兴趣爱好、性格缺陷都被扒了出来,成为了大街小巷的“饭后谈资”。虽然野田先生还在坚持着反对运动,但谁都能看出来,他有些疲惫不堪了。
“别胡扯了。那么野田议员为什么要打开阳台的门然后才离开房间呢?总不会是被请求要伪装成自杀吧。”
尽管在901号房间里没有发现遗书,但在那里也没有发现打斗过的痕迹。除此之外,901号房间被锁上的门也是证明其自杀的有力证据。
“不是这样的。犯人先是迅速地把屋顶栏杆上的血迹擦掉,坐着电梯来到了一楼。然后,从尸体的口袋里取出了钥匙,然后又重新进入了901号房间,然后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试图将野田先生的被杀伪装成是从这个901号房间跳下来自杀的假象。然后,他从门外上锁,又坐着电梯回到了一楼,将钥匙又重新放在了尸体的口袋里完成伪装。正如警部您所知道的,这间酒店的前台人员并没有很好地监视来往客人的出入。”
感到不安的东折返回一楼的前台,委托服务生打开901号房间的房门。但是,服务生也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小庙会引来那种“大僧”来住宿,所以就用爱搭不理的态度敷衍着东。不安和焦躁感愈来愈浓的东,为了确认野田所在房间的灯是否亮着,暂时离开了宾馆。东站在楼下抬头望向正上方九楼的窗户,结果发现901号房间阳台上的玻璃门被打开了。顿觉大事不妙的东心中暗自祈祷着低下头,把视线移向了房间正下方的灌木丛,结果发现已经摔得面目全非的野田正躺在那里。
“这、这世界上会有这么不嫌费事的杀人犯吗?还是当作是自杀比较贴近现实——”
据推测,东到达这家商务酒店的时间是在晚上十点四十分。他没有向前台打招呼,而是直接就去了野田下榻的,最顶层的901房间。但门上着锁,敲门也没有人应答。顺便提一下,宾馆的锁是一般的圆筒状锁,而不是自动锁。
“警部您为什么非要对真相熟视无睹呢?屋顶栏杆上留下的血迹明明白白地验证了这个假说的正确性。如果能从血迹里提取到DNA的话,我相信那无疑会和野田先生的完全一致。”
发现尸体的是公设秘书之一的,名为东肇的年轻男子。东与野田约好在晚上十点利用网络电话进行两人的线上会谈,但过了蛮长一段时间,野田也没有上线。东试图用邮件和电话与自己的上级取得联系,但始终都没有得到回应。野田似乎是一个在密谈或是幽会过程中也能随时接受秘书“传唤”的尽职人民公仆,于是觉得有些可疑的东,心中有些不安的动身前往了这家商务酒店。
“——”
野田是从位于东京都文京区的廉价商务酒店的九楼一跃而下的。据说,秘书也不清楚野田会在这种不符合自己身份的简朴酒店里留宿的理由。
细美无言以对,即使想反驳,自己也找不到对方逻辑中的漏洞。
仅从现场调查而言,目前还没有发现有人故意谋杀野田的可能性,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更何况死者还是现役的政治家,在事件调查方面是不允许有任何纰漏的。细美打开笔记本,重新整理了一下案件的概要。
“金发的青年警官说,犯人的身份也不是无迹可寻的。首先他和野田老师偷偷摸摸地约定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商务酒店‘密会’,说明犯人不太可能会是野田先生的亲信亦或是支持者。而另一方面,在犯人邀请下,老师竟然会同意和他一起前往楼顶的‘展望甲板’,可见二人应该是非常亲密的关系。”
细美低声地说道,闻言的东肇露出略有些不甘的神色,但还是沉默着离开了房间。细美面对着901室的房门咋着舌,然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
“所以,犯人无疑是不方便与野田先生公开会面,但却和野田先生有着不为人知的密切联系的某个人物,再加之那个家伙居然怨恨到想要杀死野田先生。所以综上所述,刚好有一个人可以满足这些条件,那就是众议院议员富士山博巳先生。富士山议员是先生生前的宿敌,同时也是先生高中时代的旧友。所以,警部先生,请马上向富士山议员询问情况。”
“东先生,调查野田先生是自杀还是他杀是我们的工作。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感谢您的合作。”
“这……这些都是那个金发青年说的吗?”
二十多岁,血气方刚,这种愣头青居然会是政治家的秘书,真不免让人有些大吃一惊。细美不禁回想起,自己就读的私立大学橄榄球部里也有不少这样的“吊车尾”学生。
“没错。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年轻人到底是谁啊?看起来并不像是搜查人员。”
“警部先生,我只想说清楚一件事,野田老师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这一定是有人恶意策划的,这是一起谋杀案。”
“不、不知道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明天我们警方就会去对富士山议员进行调查以及检查屋顶栏杆上残留的血迹。这样你满意了吗? ”
警视厅搜查一课的细美警部望着只剩下商务包和雨衣、有些空荡荡的901号房间嘟囔着。在烦恼到迷失自我的时候,恐怕没有比看到他人纯粹的幸福更让自己痛苦的事了。
“是的,正所谓‘出师未捷身先死’,野田先生的壮志未筹,就身死于此,他应该会很不甘心吧。不过如果最后能抓到真正的犯人,应该也足以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了吧。非常感谢。”
“圣诞节刚过,而且马上就要过年了,大概是因为不论什么活物都骚动起来的缘故,这家伙也忍不住寂寞了吧。”
东好像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然后就步履蹒跚地走出了901号房间。而留在房间里的细美,只能盯着屋子里的墙壁咬牙切齿。
死者是尚在第二任期的众议院议员野田丞太郎先生,野田先生作为当时在野党的年轻议员们中的领头羊而为人所知,但大众对他的风评并不是很好。这一切都要拜富士山博巳先生所赐。属于对立面执政党的知名政治家,同时也是野田高中时代同学的富士山博巳,堪称是野田先生的好敌手和媒体运营的弄潮儿。正因为他的“暗箱操作”,野田先生不光彩的一面被无情地暴露在了大众视野之下,以至于年轻有为的他,也被打上了‘为了利己而做无罪辩护’的无能在野党代表的不光彩烙印。
话说回来,那个金发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细美走到阳台上,探出身子俯视着地面,只看到了三名鉴定员在搜寻着坠落点周围的树丛,没有看见他们口中的那个年轻人的身影。
幸运的是,由于坠落地点是路旁的人造灌木丛,所以法医无需再把尸体从地面上“剥离”下来了,可以说是省了不少工夫。但坠楼者的皮肤和脏器大多破裂,血迹以他的尸体为圆心摊出了一个半径为2m左右的圆。据第一发现者的青年所说,他的脸上扎着无数的小树枝,连同视觉神经一起飞出的眼球像灯笼一样挂在树枝上摇晃着。
细美警部一想到这件事,就感觉到一种如鲠在喉的莫名不安感。这并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关于野田先生是自杀的想法被推翻了。在展望甲板上发现了野田先生留下的血迹时,他是被杀的事实就已经毋庸置疑了。
赶路回家的行人身影也开始减少的除夕深夜,某位知名政治家从宾馆的阳台上跳了下来,坠楼身亡。
更重要的是,搜查的最终目的——也就是逮捕犯人可以说是毫无进展。被认为是最有可能的嫌疑人的富士山博巳议员,拿出了自己铁壁一般坚不可摧的不在场证明。
20××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