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人类之子 >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西奥看看手表,正好九点钟。他认为大家最好还是听听新闻。新闻都是老一套,都是预料中的事情,而且毫无趣味可言,听听只是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然后他们将再也听不到新闻(除了他们自己的新闻之外)。西奥很惊讶之前开车时竟然没有想起打开无线电广播。他开车时一直是那么紧张和焦虑,陌生人的声音,甚至是音乐声似乎都令人难以忍受。西奥把胳膊通过打开的车窗伸进车里,打开无线电广播。大家很没有耐心地听着天气详情和路况信息:道路要么已经被官方封锁,要么将不会再进行修建。报道中充满了这个消亡的世界中,国内的各色小问题。

玛丽亚姆做出回应:“把车丢了吧。”

西奥正要关上无线电的时候,只听播音员的声音猛地一变,语速放慢,给人一种强烈的不祥感。“下面播报一条警告。一小撮不满现状者,包括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正开着偷来的西铁城牌汽车行走在威尔士边境线附近。这个男人被认为是牛津的西奥多·法隆。昨天晚上,他闯入金顿外面的一户人家,把房主捆起来,把他们的车偷走。该户人家的女主人黛西·考克斯夫人今天早晨被发现时已经死在床上。西奥多·法隆现在因谋杀罪被通缉。他随身携带有一支左轮手枪。如果看见他们的车或这三个人,请不要接近,立刻打电话报告国家安全警察。该车的注册号码是MOA694。我再重播一下号码:MOA694。我接到通知要求重播这条警告信息。涉案男人带有枪,很危险。不要靠近。”

大家返回西铁城车边之后,西奥说:“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是否可以把车扔掉。车可能是我们所能得到的最好的藏身之处,但是太招摇,而且我们快没有汽油了。再说车或许只能拉我们走几英里。”

西奥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无线电关上。他几乎失去知觉,只感觉到心在嗵嗵地跳,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从天而降,把他紧紧裹住,如同致命的疾病,恐惧和自我厌恶差点让他跪下去。他心里不由想:如果这就是愧疚,我无法忍受,我承受不住。

他们赶到她身边,跪下,把手伸进湖水里,把清凉的水泼溅到脸上和头发上。他们快乐地大笑着。西奥看见自己的手把水搅成了绿色的泥汤。这种水即便是煮沸以后喝着也不安全。

西奥听见玛丽亚姆的声音:“这么说罗尔夫已经找到总督。他们知道了末日一族的事情,还知道只剩下我们三个。不管怎么着,还有一点让人感到安慰的地方。他们依然不知道孩子出生迫在眉睫。罗尔夫不可能告诉他们预产期——他不知道。他认为朱利安还有一个月才会生。总督如果知道他们会找到一个新生儿的话,绝不会让人们留意这辆车。”

朱利安已经走在池塘边上,嘴里喊着:“这边的水清澈些,河岸也很瓷实,是个洗洗的好地方。”

西奥没精打采地说:“没怎么让人感到安慰,我杀死了她。”

离湖只有几码远的时候西奥把车停下来,然后转身帮助玛丽亚姆搀扶着朱利安从座位上起来。有一阵子,朱利安靠着他,深深地吸气,然后呼出,微笑着。等走到水边的时候,她把手搭在玛丽亚姆的肩膀上。池塘的表面——这里说不上是一片湖——飘着厚厚的绿色落叶,长着水草,整个池塘似乎是林间空地的延伸。抖动着的绿叶覆盖下,水面如蜜糖般浓稠,到处冒着小水泡。水泡轻轻游动着,合并,分裂,炸裂,消逝。水草之间的水域很清澈,西奥可以看见倒映在里面的天空:晨雾已经散去,晨曦初现。在这明亮的水面之下,在褐色的池塘深处,水生植物的枝叶、缠结在一起的小枝和断裂的树枝厚厚堆积着,蒙着一层塘泥,像是沉没已久的轮船骨架。池塘边上,浸透水的灯芯草平铺在水面上,远处一只小黑鸭急惶惶地逃离,一只孤独的天鹅庄严地在用胸口挤开水草,自由徜徉。池塘被快长到水边的各种树木围住,有橡树、水曲柳和美国梧桐,绿色、黄色、金色和黄褐色交织成一块明亮的布景。尽管已是秋意浓郁,它们在晨曦中却似乎拢住了春天的一些新鲜和明媚。池塘另一边,一棵小树上支棱着黄色的叶子,树干很细,在晨曦中小细枝几乎不可见,给人的感觉像是半空中悬挂着精致的黄金小球。

玛丽亚姆语气坚定,声音很大,几乎在冲着他大喊:“你没有杀死她!如果她是因为惊吓而死的话,那么在你最初用枪对着她的时候她就会死。你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死的。这是个自然事件,早晚会发生。反正都是要死的。她老了,心脏不好。这是你告诉我们的。西奥,不是你的过错,你不是有意的。”

他们现在正驶进森林的深处,小路似乎没有尽头。车振动着前行,道路越来越狭窄。西奥能听见树枝刮擦汽车的声音。头顶上太阳散发出的白光越来越强,使得接骨木和山楂树交错的枝干难以看见。西奥急于控制住方向盘,在他看来,他们似乎正在一个绿色的阴暗通道里滑行,最终会撞到一面坚不可摧的树篱上。他不知道是否记忆欺骗了自己,是否应该往左拐。就在这个时候,猛然间道路变宽,进入一片开阔的林间草地。他们眼前是泛着微光的湖泊。

是的,西奥几乎在呻吟着,是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要做一个自私的儿子、一个没有爱心的父亲、一个不合格的丈夫。我有意做过什么事情吗?上帝啊,要是我真正有意去做,什么样的危害我做不到啊!

西奥闻声扭过头去,透过盘根错节的灌木丛和树林中的一条狭窄缝隙,一晃间看见远处一个黑色的影子。房子孤独地矗立在宽阔的坡田上。玛丽亚姆说:“没有用,太显眼,田野里没有遮盖,最好还是往前赶。”

西奥说:“最糟糕的是,我很享受这一切。我真的很享受这一切!”

玛丽亚姆大喊了一声:“有一间房子,右边。”

玛丽亚姆正在从车上往下拿东西,肩上扛着毯子。“很享受把那个老男人和他妻子捆起来吗?你当然不会享受这个。你只是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情。”

车身一抖发动起来。记忆中的转弯却成了一个十字路口,西奥不由得犹豫了一下,然后他朝着右边的道路开去。这条路仍然很窄,是下坡路。这正是通向湖泊的路,而湖那边就是记忆中的小木屋。

“不是享受把他们捆起来,我说的不是这个。可是我很享受那种可以这样做所带来兴奋、权力和感受。这些并不令人害怕。害怕的是他们,而不是我。”

“我们还在林子周围的开阔地带,很快会有一个右转弯,之后还要再走大约一英里。”

朱利安没有说话,她走上前来,抓住西奥的一只手。西奥甩开她,恶狠狠地对着她说:“你的孩子还要牺牲多少人的生命才能生出来?这样是为了什么?你那么平静,那么无所畏惧,对自己那么确信。你说是一个女儿,这个孩子会有怎样的人生?你相信她只是起了个头,其他的孩子会陆续生出来,还说现在还有怀孕的女人不知道自己正孕育着这世界的新生命。可是如果你错了呢?你在把她置于何种恐怖境地?你能想象出最后几年里的孤独吗?二十多年没有希望听见另一个人类的声音,多么恐怖,无尽的岁月!再不能!再不能!再不能!我的上帝啊,你们想象不到吗?你们谁都想象不到吗?”

两个女人不时地停下来,朱利安会在玛丽亚姆的搀扶下弯弯腰。这样做了三次之后,玛丽亚姆示意西奥停下来,说:“她这会儿上车会更好些。还有多远?”

朱利安语气很平静地说:“你认为我没有想过这个和其他更多的吗?西奥,我不能去想没有怀上她。我去想她时,无法不充满欣喜。”

两个女人下了车,朱利安依靠着玛丽亚姆,两人小心地走在有沟有石子的小路上。汽车的侧灯照到一只白尾巴的兔子,受到惊吓的兔子一下子呆住了,缓过神来后才在他们面前奔逃而去。突然间起了很大的动响,一个接一个的白色影子穿过丛林,和汽车错身而过,是一只鹿和她的孩子们。这些鹿一起沿着斜坡奔跑,撕裂丛林,消失在墙的另一面,它们的蹄子敲打在石头上咔嗒作响。

玛丽亚姆丝毫没有浪费时间,已经从后备厢里取出了行李箱和雨衣,从车上提下了保温瓶和装着水的炖锅。

现在森林张开它那黑色的强壮怀抱欢迎着他们。路越来越窄,树越来越逼仄。路的右边是石头墙,半数已经毁掉,碎落的石头散在路上。西奥调成一挡,试图让车开得平稳些。大约走了一英里后,玛丽亚姆往前倾过身来,说:“我想着我们应该往前步行一小会儿,这样朱利安生孩子会容易些。”

玛丽亚姆的声音中愤怒多于恼火:“西奥,看在上帝的份上控制一下自己。我们需要一辆车,而你给我们弄来一辆。你无法选择一辆更好的车,付出更小的代价。你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如果你执意要沉浸在愧疚中,他人无权干涉,但是请往后放一放。是的,她死了,你很愧疚,而愧疚不是你想要的东西,这很糟糕。习惯愧疚吧,你究竟为什么要逃离愧疚感?是人都有愧疚。你没有注意到吗?”

西奥沿着小路很小心地开着车,朝远处的森林行驶着。路两边是没有耕种过的田地。很快天就会亮了,西奥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柯林斯夫人这会儿应该已经把那对老人解开了。这会儿他们没准正在喝着茶,聊着他们所经受的折磨,等待着警察的到来。路面上升,路不好走,西奥调了一下挡位。他听见朱利安喘息着,发出一种介于咕哝和呻吟之间的奇怪声音。

西奥想说:“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我有太多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可是这句话让他感受到自己是在任由自己放纵悔恨,让他觉得说得不真诚也不光彩,于是改口说:“我们最好丢弃这辆车,而且要快。这是广播替我们解决的一个问题。”

终于他们到了查尔伯里郊区。西奥放慢速度,小心留意着古老的芬斯多克车站,留意着路上的转弯处。一过转弯他必须立刻寻找右手侧通往森林的小道。他过去常常从牛津过来,即便是那样也很容易错过这个拐弯。车开过车站,转过弯之后,西奥看见右边是一排石头房子,而这正是那条小路的标志性建筑,他心里不由得大舒一口气。房子都是空的,用木板封起来,几乎已经被遗弃了。看着这些西奥不由得想是否可以在这里住下。可是这些房子太过显眼,离大路太近,他知道朱利安想到林子深处去。

西奥松开刹车,用肩膀顶住西铁城,在满是卵石的草地上蹬出一个立脚点,很高兴地面很干而且有点斜坡。玛丽亚姆把住右手边,两人一起往前推车。不可思议的是,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推动车。后来,汽车才开始慢慢地往前移动。

西奥希望她说的是“我们依靠你,你没有让我们失望”。他从来不那么在乎他人的认可,现在却那么想听她的赞扬。想到这个,西奥不由得苦笑起来。

西奥说:“听我口令使劲推。我们可不想让车头朝下扎在泥里。”

玛丽亚姆把两个杯子和装着餐具的塑料袋递给西奥。西奥把这些东西放在脚附近。然后,玛丽亚姆似乎害怕自己的话里有指责的意思,又加了一句话:“你很不走运,西奥。但是你给我们弄到一辆车,这很不容易。没有车我们连活下来的机会都不会有。”

西奥发出口令“推”的时候,车子的前轮已经快到水边。两人拼尽力气使劲一推。汽车蹿过湖边沿,扎进湖水中,溅起很大的水花,似乎惊起了林子里所有的鸟儿。空气中满是鸟叫声,高大树木的小枝杈在摇晃中有了生机。水花往上飞溅,糊了西奥一脸。水面上漂荡的浮叶破裂开来,舞动起来。他们喘着粗气,看着汽车慢慢地、静静地稳住,然后开始往下沉,湖水汩汩响着从打开的窗户里往里钻。在车完全沉没之前,西奥冲动之下从口袋里拿出那本日记投进湖里。

“从仅有的四分之三袋饼干和半磅奶酪中留下来吗?我们现在需要气力。”奶酪和干燥的饼干让他们更加口渴,于是他们喝了小一些的炖锅里的水,结束了这顿饭。

之后一阵子西奥感受到一种恐怖,鲜活得如同做了一场噩梦,可是却无法希望通过清醒把这个噩梦驱逐开。他们都被困在一辆正在沉没的汽车里,水涌入车内。西奥拼命地寻找着把手,为了抑制胸中的疼痛他试图屏住呼吸,他想大声地喊朱利安,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敢张嘴,否则嘴巴会被泥巴堵上。朱利安和玛丽亚姆在后座上要淹死了,可是他却什么也帮不了。西奥的额头渗出汗珠,他紧紧握住濡湿的手掌,强迫眼睛离开恐怖的湖面,抬头看着天空,把思绪从想象中的恐怖中拉回到现实的恐惧中来。太阳惨白,圆如满月,在薄雾中映照出一圈光晕。在炫目阳光的衬托下,树木高高的大枝干变成了黑色。西奥闭上眼睛,等待着。恐惧过去了,西奥终于可以低头看湖面。

西奥问:“你没有留下来一点吗?”

西奥看了一眼朱利安和玛丽亚姆,有点希望在她们脸上看到那种让他自己颜容失色的不加掩饰的恐惧。可是她们用一种超然的兴致很平静地看着下沉的汽车,看着树叶在散开的水纹上沉浮、翻动,似乎在争抢着位子。他不由得惊讶于女人们的这种平静,惊讶于这种沉浸在当下把所有记忆和恐惧全都丢开的能力。

朱利安抗议道:“我们必须均分……”可是一阵疼痛的喘息把后面的话给压了回去。

西奥开口说话,声音很刺耳:“卢克,你们在车上从未提起过他。在埋掉他之后,你们两个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他。你们想过他吗?”他这话听起来像是指责。

玛丽亚姆说:“我们每人两个,朱利安四个。”

玛丽亚姆把盯着湖面的眼光收回,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在情况允许的情况下我们都会想起他。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把他的孩子安全地生下来。”

杯子里的液体只到杯子的四分之一处,甜腻腻的,冒着泡,是西奥通常很不爱喝的那种。现在他贪婪地大口吞咽着,还嫌不够,立刻感觉身上有了气力。他把杯子递回去,又接过一个抹了黄油并加了一点硬奶酪的饼干。硬奶酪从来没有这么好吃过。

朱利安走到他面前,碰了碰他的胳膊,似乎他才是那个最需要安慰的人,说:“会有时间哀悼卢克和加斯科因的。西奥,会有时间的。”

“我把食物留到现在,朱利安生产需要力气,我已经把鸡蛋搅碎在牛奶中,还加了糖。这是你的份额,我和你一样多,其他的归朱利安。”

汽车已经完全沉没。西奥原先害怕湖边的水太浅,害怕即便有水草遮掩车顶还是能看见。可是现在往水中看去,黑乎乎的一片,除了打着漩涡的泥浆他什么都看不见。

西奥不时听见朱利安的喘息声和玛丽亚姆心放下来的低语声。可是她们都不说话。过了大约一刻钟之后,西奥听见玛丽亚姆在后座上忙着什么,接着就听见叉子和瓷器有节奏的撞击。玛丽亚姆递给他一个杯子。

玛丽亚姆问:“你把餐具拿下来了吗?”

至少现在的路况要好得多。西奥开着车,再也不需要害怕再次爆胎。没有其他的车开过,而且在最初的两英里,西奥紧握着方向盘的手终于可以放松一下。西奥开得很小心,但是速度很快,他急于毫无耽搁地赶到森林去。油线很低、很危险,而且没有安全的加油途径。西奥惊讶地发现从斯文布鲁克启程后,他们竟然只赶了很有限的路程。他觉得他们似乎在路上已经有好几个星期:焦躁,供应不足,倒霉连连。他知道旅程最终他们肯定会被抓住,而他却阻止不了这一切。如果他们遇到国家安全警察的路障,根本不可能唬住这些警察或说服他们逃出去,国家安全警察可不是末日一族。他所能做的只是开车和期望。

“没有。难道你没有拿下来?”

但是到了清晨的时候,玛丽亚姆对西奥说朱利安的宫缩再次开始,而且强度更大。玛丽亚姆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欢欣鼓舞。在天未亮之前,西奥终于确切地弄明白他们的位置。最后一个指示牌指向奇平诺顿。只剩下最后几英里路,是时候该离开蜿蜒的小路,在大路上冒一下险了。

“糟啦,东西都在汽车前排座位。不过,这些东西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我们也没剩下可吃的东西。”

从行程刚开始时起,朱利安生产的进程时慢时止。这减少了西奥的焦虑——生产拖延不再是灾难,安全应该比速度重要。但是他知道生产延迟让两位女人恐惧。他猜想她们现在和他一样,对于躲避罕几个星期甚至是几天都不再抱有希望。如果这次生产是假警报,或者说生产延长了,他们可能会在孩子出生之前落入罕的手里。玛丽亚姆时不时地倾身向前,轻声要求西奥把车开到路边,让她和朱利安下去锻炼一下。西奥也会下车,靠在车身上,看着两个黑色的身影在路边来回踱步。西奥听见她们在低语着,知道她们和自己在这条乡村公路上只有几码的距离,知道她们共同把精力高度集中在一件事情上,而他是被排斥在外的。她们对路线、对旅途上的灾难似乎并没有兴趣,也不关心。她们的沉默似乎表明,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他该操心的。

西奥说:“我们最好在木屋里能找到我们需要的东西。沿着那条路往右大约一百码的距离就到了。”

西奥咒骂车上没有地图,但是随着时间逐渐过去,云层散去,星星的轮廓更为清晰地呈现出来,西奥可以看见夜幕中的一抹银河。他以北斗星和北极星来确定方向,可是这种古老的方法只能帮助他粗略估计路线,西奥还是时不时地有迷路的危险。他们时不时地会遇到一个指示牌,从黑暗中突然出现,突兀得如同18世纪的绞刑架。西奥在破损的路面上小心地朝着指示牌开过去,手电筒如同搜寻的眼睛,照着已经看不大清楚的未知村庄的名字,心中想象着铰链的叮当声,脖子伸长的尸身挂在上面缓缓转动。现在夜更冷了,有一种冬天寒冷的气息。空气中不再有青草和被太阳温暖的土地气息,微弱的防腐剂味道刺激着他的鼻孔,似乎他们已经离大海很近了。每一次熄灭引擎的时候,寂静都无处不在。西奥站在一个标志牌下,上面的地名似乎是用外文写成的,让他不由得失去方位感,感觉远离人间,似乎黑暗中的荒凉原野,脚下的土地,这种陌生的毫无芬芳可言的空气,都不再是他天然的栖息地。对他这种濒危的物种来说,在冷漠的天空下根本没有安全或家园。

哦,上帝啊,西奥不由得祷告着,木屋一定要在那里,一定要在那里。这是四十年来他第一次祷告,不过这些话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一种迷信的希望:他可以借助渴望的力量,让木屋现身。西奥肩膀上扛着一个枕头和两条雨衣,然后一只手拿起装着水的水壶,另一只手拿着行李箱。朱利安往肩膀上搭了两条毯子,然后伸手拿起装着水的炖锅。玛丽亚姆伸手把锅夺了过去,说:“你拿枕头,其他的我来拿。”

还有其他的危险以及那个压倒一切的恐惧。他们无从知道罗尔夫离开他们的确切时间。如果他已经找到了罕,那么对他们的搜寻或许已经开始,路障正在卸下货车,放置到位,直升机已经开出,加好了油单等天亮。狭窄的边道在荒长的未加修理的树篱和破损的石头墙之间蜿蜒,给他们以最安全的感觉(或许有点不太合乎情理)。和所有被追捕的猎物一样,西奥的直觉是迂回曲折,不被发现,寻找黑暗。但是乡村小路也有自己的危险之处。有四次,柏油路面出现了无法开过去的裂缝。因为害怕再次爆胎,西奥都不得不紧急刹车,调转车头。有一次是在刚过两点钟的时候,车掉头时差点出了灾难。后车轮陷进一个沟里,西奥和玛丽亚姆费了半个小时才一起把西铁城开回到路上。

他们就这样扛着东西,慢慢地沿着路往上走。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了直升机的刺耳轰鸣。在枝干交错的大树干遮蔽下,他们几乎不用刻意躲藏,但是出于本能,他们还是离开小路,躲到接骨木枝条纠结的绿色树丛中,一动不动地站着,几乎不敢呼吸,似乎害怕每一次吸气都会让头顶上满是威胁的闪光机械感受到,让那些搜寻的眼睛和聆听的耳朵捕捉到。直升机发出的噪音震耳欲聋,肯定就在头顶正上方。西奥几乎觉得躲身的树丛有了生命一般剧烈颤抖。接着飞机开始盘旋,轰鸣声渐渐消退,接着又返回,又一轮新的恐惧。差不多五分钟后,飞机发动机的噪音才最终变成嗡嗡声,消失在远处。

西奥并不真的害怕他们会再次受到彩脸党的攻击。在行程开始之时,他曾经不无迷信地认为他们在奔向一种悲剧,悲剧的性质和时间不可预测,却不可逃离。而被彩脸人袭击的恐惧是这种预感的实现。该来的还是来了,其糟糕程度无与伦比,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就像一个每次飞机起飞时都会害怕,都想着飞机会出事的空中旅行者那样,他知道等待中的灾难已经过去,灾难之后有幸存者,但是他还是无法安心。他知道朱利安和玛丽亚姆不会这么轻易地摆脱彩脸党带来的恐惧。她们的恐惧占领了小小的汽车。在最初的十英里,她们两个在他身后坐得直直的,眼睛盯着路面,似乎每一次拐弯,每一个小的障碍之后都会听到狂野的胜利欢呼声,看见熊熊燃烧的火把和晶亮的眼睛。

朱利安轻声说:“没准他们不是在找我们。”她的声音很微弱。突然之间,她疼痛得弯下腰去,紧紧地抓着玛丽亚姆。

没有时间讨论,没有时间掂量另外的可能方法。女人们有太多她们自己的事情要想,必须由他决定什么时候走以及怎样去那里。

玛丽亚姆的声音很坚定:“我不认为他们是出来兜风的。不管怎么着,他们没有发现我们。”说着她把头扭向西奥,“木屋还有多远?”

西奥说:“上车,我们往回赶,朝维奇伍德方向走,我们边走边吃。”

“大约五十码,如果我记忆正确的话。”

就在这时,猛然之间,心里升起的踏实感和希望令西奥如沐清风,先前的犹豫一扫而光。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出现,那么清晰,就像是有人大声地在他心中说出来的——维奇伍德森林。他脑海中浮现起一幅图画:夏日里,他独自一人散着步,走在绿荫遮蔽的小路上,旁边是一堵破损的石头墙。小路直通森林深处,途中经过长满苔藓的林间空地和一个湖泊,再向右走会有一间木头房子。维奇伍德本不是他最初的选择,也是明显不会做出的选择:太小,太容易找到,离牛津不足二十英里。但是现在距离近倒成了一个优势。罕认为他们会往前推进。相反,他们会折回来,到一个西奥记得并了解的地方,而那儿很适合当作他们的避难所。

“希望你记忆正确。”

“第一胎永远说不准时间,可能几个小时,可能一天。朱利安还处于生产的早期阶段,可是我们要快些找个地方。”

现在道路变得更宽,他们走起来更容易了。不过,西奥走在两个女人后面不远处,感觉压着自己的不仅仅是扛着的这些东西。他原先对罗尔夫行程的估计似乎太过乐观、荒唐。罗尔夫为什么要慢慢地、偷偷地溜进伦敦呢?他为什么要面见总督呢?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一台公共电话。议会的电话号码每一个公民都知道,是很容易联系上的,这是罕公开政策的一个部分。你可能不能总是和总督说上话,但是你可以一直进行尝试,有些打电话的人也确实成功了。罗尔夫只要一打电话,消息一旦得到确认,一旦通过审查,他就会获得优先权。他们会告诉他藏起来,不要接触任何人,等待他们来接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会用直升机。罗尔夫在他们手上极有可能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

西奥说:“得多长时间?”

要找到自己这些逃犯并不难。到清晨的时候,罕已经知道被偷走的车以及油箱里的油量,已经知道那些人可能行走的距离,误差不会超过一英里。一旦知道这个,罕只需在地图上扎住一点,用圆规画一个圈。西奥毫不怀疑直升机的重大意义。他们已经开始了空中搜索,标示出孤立的房子,搜寻着闪光的汽车车顶。罕或许已经组织了地面搜索。不过还有一线希望。正如孩子的母亲所希望的,孩子还有时间在不受打扰的和平情况下生出来,而且只有母亲爱着的两个人在场。寻找的速度不会很快,这一点他猜对了。罕在还没有亲自验证罗尔夫所说话的真实性之前不会派出武装力量或吸引公众注意力。他只会使用精挑细选的人来做这件事。他甚至拿不准他们是否藏身在林子里。罗尔夫肯定把这个原初的计划告诉他,但是罗尔夫已经管不了这边的事情。

玛丽亚姆有意地让声音很平静地说:“情况有了变化,西奥。我们现在没有多少时间了,马上要生了。”

西奥紧紧地抓住这个希望,但愿自己能感受到自信。当他听见朱利安说话的声音时,他知道朱利安希望他有这种自信。

玛丽亚姆几乎是把保温瓶从他的手里夺走的。她拧开盖子,很小心地倒出咖啡,每一滴都那么珍贵,然后把咖啡递给朱利安。

朱利安说:“西奥,你看。难道这里不美吗?”

“一辆西铁城。这是我拿到的所有东西,房子里可拿的东西不多。这有一保温瓶热咖啡。”

西奥转过身来,走到她身边。她站在一棵高高的山楂树前,树上结满红色的山楂。从顶部的大枝干上悬垂着造访者留下的白色纸片,上面写着他们快乐的寄语。纸片很精巧,面纱一样,红色的果子如宝石般在纸片的间隙中闪着光。西奥看着她欢快的脸庞,不由得想:我只知道这很美,她却能感受到可爱之处。他越过她看过去,只看见一片接骨木树丛,似乎是平生第一次看清楚这种树木的小果实闪着光,红色的枝干那么精巧。他曾经认为森林会暗无天日、危机重重,他们中会有一个人在这里丧命。但是似乎在这一刻,森林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避难所,神秘、美丽,并不在意他们三个人充满好奇的打扰,生活在其中的所有生物,对他来说都变得那么熟悉、那么相似。

玛丽亚姆和朱利安没有立刻从林子里出来迎接。西奥一下子恐惧和焦虑起来,认为她们已经不在这里,已经被抓走了。他把西铁城靠近石墙,然后身体一撑跳过墙去,进入林子。听到他的脚步声,她们迎了上来。西奥听见玛丽亚姆喃喃低语着:“感谢上帝,我们都开始着急了。你弄到车了?”

就在这时候,西奥听见玛丽亚姆的声音,充满了幸福和欢快:“木屋还在这!”

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西奥的脑力和体力全都高度集中在手头的任务上,以至于他甚至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认不出林子。从小巷右拐上了大路后,他努力地回想着自己在转弯进入小镇之前走了多远的路。可是来时行程的记忆中激荡着的是恐惧、焦虑和决心,是折磨人的口渴,是粗重的呼吸声和腰部的疼痛,根本没有清晰的距离和时间概念。左边出现一片小树林,第一眼看上去很熟悉,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可是很快树林就到头了,成了低矮的树林和开阔地。然后是更多的树木,一座石头墙开始出现。西奥开得很慢,眼睛盯着路面。接着他看见了既害怕看见又希望看见的东西:卢克溅在柏油路面上的血。已经不是红色的,在汽车前灯的照耀下成了黑色的一片,而他左侧则是石墙上掉落的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