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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一直握住我的手。”

西奥对朱利安说:“亲爱的,我能做些什么?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

西奥就这样跪在她们旁边。他很惊讶玛丽亚姆在二十五年之后施展起这门古老的艺术时依然那么自信。她棕色的双手轻轻地放在朱利安的肚子上,嘴里低语着让人安心的话:“现在休息一下,等下一次宫缩时再用力。不要抗拒,记住要呼吸。很好,朱利安,很好。”

接下来一阵疼痛袭来,朱利安抓着他的手用劲太狠,把他的关节抓得咔嚓作响。玛丽亚姆看着他的脸,知道他急于听见安慰的话,于是说:“她没事。她做得很棒。我不能进行宫内检查,现在还不安全。我没有消毒手套,而且羊水已经破了。我估计宫颈基本上全部张开了,第二个阶段会容易些。”

分娩的第二个阶段开始时,玛丽亚姆让西奥跪在朱利安身后,支撑住她的身体,然后拿过来两个小圆木头,让朱利安的脚蹬住。西奥跪着,双臂环住朱利安胸部以下,支撑着她身体的重量。朱利安靠在他胸前,脚狠命地蹬着两根圆木。西奥低头看着朱利安的脸,她一会儿在他怀里呻吟着喘息,脸部憋得血红扭曲,让人几乎认不出来,一会儿轻轻喘着气,一动不动,痛苦和使劲的样子神秘地一扫而光,眼睛盯着玛丽亚姆,等待着下一次宫缩。这个时候她看起来是那么安详,西奥几乎认为她睡着了。他们的脸离得很近,他的汗水和她的汗水混合到一起,他需要不时地轻轻替她擦汗。这种原始的行为(西奥既是参与者也是旁观者)把他们孤立在时间之外:一切都不再重要,除了母亲和孩子之外,一切都不真实。孩子正在从子宫这个神秘的生命之源出发,历经黑暗痛苦的旅程往明亮的人间来。他发现玛丽亚姆一直不停地呢喃着,声音很轻但是从未间断,有赞美,有鼓励,有指导,欢快地把这个孩子往人世上领。西奥觉得,助产妇和产妇合为一个女人,他也是这种痛苦和分娩过程的一部分,虽并非真正有用却得到宽宏大量的接受。不过,他依然被排除在神秘的核心之外。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痛苦和嫉恨,为了这个孩子,她正做出多么痛苦的努力,他们联手将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而这个孩子要是他的该多好。就在这时,西奥惊喜地看到孩子的头露了出来,像个粘了缕缕黑发的滑腻腻的球。

玛丽亚姆说:“你最好跪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

西奥听见玛丽亚姆的声音,很低沉,但是充满了喜悦:“头已经出来。朱利安,不要用劲,现在喘息一下。”

西奥看见她脸部浮肿,眉毛上沾着汗珠。但是她的沉默与冷静让他惊讶不已。他有事情可做了,而且是他有信心做好的事情。如果他能找到足够干燥的木刨花的话,不产生太多烟就可以升起一堆火。空气没有一丝流动,但即便是这样他生火时也必须小心,防止烟吹进朱利安和孩子的眼睛里。靠近木屋前方的部分屋顶已经破损,而且离母亲和孩子足够近,是最好的取暖处。而且他必须把火拢住,以防发生火灾。破损墙体上散落的石头中有些可以用来建造灶台。西奥出去收集石头,很仔细地按大小和形状挑选着。他忽然想到可以用一些表面比较平整的石头垒一个烟囱。回到屋里,西奥把石头摆成一圈,中间填上最干燥的木刨花,然后又加了几个小树枝。最后他把平面的石头压在顶部,把烟导出木屋。做完这些之后,西奥像一个小男孩那样感觉到满足。这个时候朱利安坐起身,快乐得大笑起来。西奥陪着她一起大笑着。

朱利安呼吸粗重,像经历了严酷比赛的运动员一样。她叫了一声,伴随着难以描述的声音,孩子的头滑入玛丽亚姆等待着的手中。玛丽亚姆托住头,轻轻地转动一下,几乎同时,伴随着最后一次用劲,孩子随着一股血,自妈妈的两腿间滑落,来到人世。玛丽亚姆抱起孩子,把它放在朱利安的肚子上。朱利安把性别说错了,是个男孩子。他的生殖器和他圆胖的小小身体比起来,是那么显眼、那么不成比例,像是一种宣告。

朱利安开口说话,听起来不像是曾经发出过尖叫的样子:“你当然必须留下来。我们想让你留下来。你最好现在去生火,这样等我们需要的时候火就能生好了。”

玛丽亚姆赶紧拉过朱利安身上的床单和毯子,把母子俩紧紧裹在一起,说:“看,你有了一个儿子。”说着大笑起来。

西奥说:“我能做些什么?别让我走。你想让我待在这儿吗?”

西奥觉得,破败的木屋里似乎回响着着玛丽亚姆得意扬扬的快乐笑声。他低头看看朱利安伸展的胳膊和扭曲了的脸,然后又扭向别处。快乐几乎太过汹涌,他无力承受。

安静被一声呻吟打破,接下来是一声尖叫。要是以前,这种声音勾起的是他的尴尬和备感羞辱的恐惧,觉得自己没用。现在,他只知道自己要和她在一起,于是他跑进屋子里。她再一次侧身而躺,很平静的样子,冲着他微笑着,还伸出一只手。玛丽亚姆跪在她身边。

西奥听见玛丽亚姆说:“我必须把脐带剪断,然后胎衣会下来。西奥,你最好现在就生火,看能否热壶水。朱利安需要喝点热水。”

西奥再一次聆听森林,聆听它秘不示人的生机。现在声响似乎更大,充满威胁与恐惧:食肉动物急跑着扑向猎物,捕猎的残忍与满足,为了食物和生存所进行的本能挣扎。整个现实世界通过痛苦、喉头的尖叫和内心的尖叫连接在一起。如果她的上帝是这种折磨的参与者、制造者和支持者,他就只是强者的上帝,而不是弱者。西奥思忖着,由于她的信仰,他俩之间出现了鸿沟的鸿沟,但他心里并不沮丧。他可能无法消除鸿沟,但他可以隔着鸿沟把手伸过去。或许最终把他们连接起来的是爱。他们俩互相了解得多么少啊。他对她的感情既神秘又不理性。他需要想明白,对其本质进行界定,分析他知道无法分析的东西。可是有些东西他确实很明白,或许这就是他所需要知道的一切。他只希望她好。他会把她的利益放在自己的利益之前。他再也不会让自己和她分开。为了她,他可以死。

西奥走回到临时搭建的灶台前。他手抖得厉害,第一根火柴没有点着。第二根燃起来,薄薄的刨花瞬间化为火焰,如同庆贺般跳跃着,小屋里充满了木柴的烟味。西奥小心地往火里填上小树枝和碎树皮,然后回身拿水壶。就在这时,灾难发生了。西奥把水壶放在灶台边,他往后退步时,把水壶踢翻了。盖子滚落,西奥满是惊恐地看着宝贵的水渗进锯末中,浸湿了地面。他们已经把两个炖锅里的水喝完了。现在一点水都没有了。

可是朱利安所害怕的不仅仅是对隐私的破坏、对个人尊严的剥夺。在她看来,罕是邪恶的。她眼神清明,没有迷障,透过力量、魅力、智慧和幽默,直击人心,那里不是空荡荡的,而是黑漆漆的。无论她的孩子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她都不希望在孩子出生时有一个邪恶的人在场。西奥现在可以理解她固执的选择。在他看来,坐在这祥和安静之中,既理所当然又合情合理。可是她的固执已经让两个人失去生命,其中一个还是孩子的父亲。她可以争辩说美好可以自邪恶中诞生——要争辩说邪恶可以出于美好肯定更不容易。她相信她的上帝极其仁慈和公正,但是除了相信,她还有其他的选择吗?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生活,无法阻止正在折磨和消耗着她身体的力量。如果她的上帝存在的话,这样的上帝怎么会是充满爱心的上帝呢?这个问题毫无新意,无处不在,但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满意的答案。

西奥脚踢到金属的声音被玛丽亚姆听到了。她正侍弄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说:“怎么了?是水壶洒了吗?”

西奥走出去,再一次感觉自己遭到了不合情理的拒绝。他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坐了下来,沉浸在林间空地的祥和中。西奥闭上眼睛,聆听着。过了一小会儿,他似乎听见了无数细小的声音,都是平常情况下人耳听不见的声音:树叶摩挲枝干的声音,树枝折落的咔嚓声响。这是森林鲜活的世界,秘不示人,丝毫不懈怠,根本不留意或关心这三个闯入者。但是西奥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没有脚步声,没有试图接近的汽车声从远处传来,没有直升机返回来的轰鸣声。西奥斗胆希望罕已经不再把维奇伍德当作他们的藏身之所,希望他们能够平平安安,至少平安几个小时,足够把孩子生下来。西奥第一次理解并接受了朱利安想秘密生下孩子的愿望。这个森林避难所,尽管物品不足,也比去医院好很多。西奥不由得再次设想着医院的情形:严格消毒的产床、为了应对各种医疗需求的各种备用机器、被召唤回来的退休著名产科大夫,个个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聚在一起。因为已经二十五年了,他们希望用共同的记忆和专长确保分娩更为安全,每个人都迫切想拥有为这个奇迹之子接生的殊荣,而心里又因责任重大而有点发慌。西奥可以想象,在场的还有助手,穿着长大褂的护士、助产妇和麻醉师,除了他们之外,最为显眼的是电视摄像机和全体摄像人员。总督躲在屏幕后等待着要把这个重大的消息向这翘首以盼的世界宣告。

西奥难过地说:“对不起,太可怕了。我把水弄洒了。”

玛丽亚姆跪在朱利安身边,轻轻地示意她仰面躺下。然后对西奥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出去稍微散散步。过一会儿我需要你帮忙,但眼下不需要。”

此刻玛丽亚姆站起身来,朝他走过来,平静地说:“反正这些水也不够用,我们需要更多的水和食物。在确定朱利安安全之前,我必须和她在一起。之后我会去我们经过的那座房子。如果运气好的话,里面会安装有水管或是一口井。”

玛丽亚姆用手和脚把刨花拢起来,大体上弄成床的样子,然后把两件雨衣铺上去,帮助朱利安躺下,最后往她头底下塞了一个枕头。朱利安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咕噜声,接着身体侧躺,把腿收上去。玛丽亚姆抖出一条单子盖在朱利安身上,又给她盖上一条毯子和卢克的外套,然后就和西奥往外拿他们的物品:水壶、那只装有水的炖锅、叠好的毛巾、剪刀以及一瓶消毒液。东西很少,在西奥看来少得可怜,根本不够用。

“可你要走过开阔地,他们会发现你的。”

玛丽亚姆说:“这里可以。”

玛丽亚姆说:“西奥,我必须去。我们需要东西。我必须冒这个险。”

木屋看起来是在匆忙之中弃掉的,或者是工人们想着还要回来,结果被阻住,被告知伐木场已经关闭。木屋靠后墙的地方有两摞短些的木板、一堆小圆木,还有一截平剖的树干,一看就是拿来当餐桌用的,因为上面放着一个破烂的锡水壶和两只表皮剥落的搪瓷杯子。此处的房顶是完好的,地面上是刨花和碎木屑,很松软。

她是那么宽容。他们需要水,而这都怪他。

“到必要的时候再生火,之前不生。他们会留意炊烟。”

西奥说:“让我去吧。你和她在一起。”

玛丽亚姆回答说:“火?目前还不太需要,但是孩子生出来,天黑之后很有必要。夜里会很冷,孩子和妈妈需要取暖。”

玛丽亚姆说:“她想让你和她在一起。现在孩子已经生出来,比起我来,她更需要你。我要确保宫底收缩完好,还要检查一下胎衣是否完整。这些事做完之后,我离开她就没事了。要尽力让孩子吃奶,开始吃奶的时间越早越好。”

西奥说:“我不知道是否该生一堆火,火很重要吗?”

在西奥看来,玛丽亚姆喜欢解释自己手艺的各种神秘之处,喜欢用多年未用但从来没有忘记过的术语。

尽管房子周围灌木丛生,树苗和大树林立,却没有西奥记忆中的那样隐秘。他们的安全与其说取决于木屋不被发现,不如说取决于没有人偶尔穿过枝干交错的树林找过来。西奥害怕找过来的人并非偶然的散步者。如果罕决定在维奇伍德森林进行拉网式搜查的话,无论他们藏得多严实,被找到只是个时间问题。

二十分钟之后,玛丽亚姆决定离开。她埋掉胎衣,双手在草丛中摩挲着,想把上面的血迹弄掉。然后她最后一次把那双老练的手轻轻地放在朱利安的肚子上。

玛丽亚姆说:“还好,至少算是个住处,而且看样子有足够的干木柴和升火用的细柴。”

玛丽亚姆说:“我顺路在湖水里洗洗手。如果你表哥在开枪打死我之前能保证我洗一个热水澡,吃上一份四道菜的大餐,我会心平气和地面对他。我最好带上水壶。我会尽快回来。”

他们以慢慢的、几乎是庄重的样子走进小屋,四下里看着,眼神焦灼,好像三个终于拥有了期望中的房子,但却对它知之甚少的租户。

西奥心里一动,伸出胳膊把她搂在怀里,就这样紧紧地抱了她,嘴里说着:“谢谢,谢谢。”然后把她松开,看着她迈着大步优雅地跑开,跑过林间空地,走在阴翳蔽日的小路上,直到再也看不见。

木屋比西奥想象中的要大些。记忆与其惯常的表现相反,是缩小而不是扩大的。这间木屋三面墙由发黑的木头建成,总共有三十英尺宽。刚看到的时候,西奥不由得怀疑这间破败的房子是否就是他记忆中的那间木屋。然后他看见了门口右侧的白桦树。他最后一次看见这棵树的时候,还只是一棵小树苗,现在枝干已经覆盖屋顶。西奥看见屋顶大部分地方看起来完好无损,只是有些厚木板有些滑脱,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尽管这间木屋侧面的木板有的已经缺失,有的犬牙交错,房子有点倾斜、腐朽,整体却看起来不像是经历了好几年风雨的样子。空地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木材加工机器,深陷在地里,上面锈迹斑斑,轮胎爆裂、腐烂,附近躺着一个硕大的车轮。伐木业最终停止的时候,并非所有的木材都被车运走了,在两棵放倒的树旁边有一摞码放整齐的木头。这些被侵蚀的木头裸露着树干,如同抛光的骨头一样闪闪泛着光,地上到处都是木柴块和树皮屑。